时间:2024-05-04
李思纯,女,陕西石泉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作品《泉音倾城》《归处》。
人 迹
那个人,神一样地存在。
他何时云游至莽莽秦岭?无人知晓,他总是这样神秘。数千年了,就连他长什么样子,也是众说纷纭。
一只元青花大罐上,画着他当年接受齐国使节苏代的请求,下山去搭救弟子的一段故事。画里的他额骨突起,发束耳后,高鼻长眉,一脸髯须。没人说他相貌丑陋,就连野史,也是寥寥几笔,只说他长相奇特而已!是的,奇特。因为他是那样一个备受各诸侯国尊崇的人,一个精通兵法纵横捭阖的人……他眉宇之间有超凡脱俗的大象之气,特别是当他端坐于虎豹驾辕的车中,是那样气定神闲,波澜不惊,一切纷扰战乱于他仿佛都只不过是阵风拂面。
而到了现代,这奇特之相,到底被那些搞旅游开发的人、杜撰故事的人彻底给玩坏了。就连他的雕塑,也越来越接近众人心目中古代大智慧者的统一形象——一个骨骼清奇,神情高远,目光深邃,长袍飘逸,手握竹简。如果雕塑下不具名,人们甚至被迫担上一个不尊重古代祖先的骂名,因为从外观形象,着实分辨不清他与老子、孔子、孟子有什么不同。
不过,又或许是雕塑的艺术家真的为难,或许是因为他与这些学术大家在中国文化史上齐名的缘故,才故意雕成似是而非的样子,任凭你去想象一个智者的模样。
世人称他为鬼谷子。
鬼谷子,姓王名诩,又名王禅,道号玄微子。他是著名谋略家、道家代表人物,是兵法集大成者。因隐逸鬼谷故自称鬼谷先生。两千多年来,兵法家尊他为圣人,纵横家尊他为鼻祖,算命占卜的尊他为祖师爷,谋略家尊他为谋圣,道教尊其为王禅老祖。某一天,人们竟然在秦岭腹地云雾山顶一座道观的废址,发现了这位祖师爷的蛛丝马迹。镶嵌在残壁的记事碑清晰地镌刻着这样一段文字:“古刹重修,何地蔑有?宁独一天台寺而遂异哉!可异者。明碑镌载:‘鬼谷经历之处,唐宋迭兴之由。弘治八年,铸成佛像,及观瞻县志,山水景胜,不惟冠邑诸寺之首,实亦汉、兴一大名山也……”
隐逸,是中国传统文化一种独特的现象。曾经的宗法制度和君主专制是隐逸的社会政治土壤。鬼谷子先生所处的战国时期,也正是“天下有道则现,无道则隐”的思潮兴盛之时,同时,道家的“道法自然”也有大批的拥趸者。在这种思潮影响下,隐逸在名流当中渐渐成一种自我价值的选择和追求,他们或吟啸山林、自得其乐,不为世人所知,不涉足红尘;或在当地形成潜藏的势力,品藻人物,传授知识,成为名士;或隐居求高,著书立说,人虽远在山林,盛名却传播闹市,成为一代大家。鬼谷子,自然是最后一种存在。
记载中的“天台寺”,从现存的石墙依稀可以看出曾经宏大的建筑规模,也可以想象曾经香火旺盛众人朝拜的盛况。后又见荒草中雕工精美的青石门条上有“天台观”字样,它仿佛以其坚硬的质地从山巅的云海中剥离,抽象成某种永恒的印记。而那些依然横七竖八躺在荒草中的众多碑刻,指引着后来者,它们是通往沧海桑田的唯一桥梁。从只言片语的记载中,我们得知,在此间修道的人均为武当太子坡道观的传人,他们供奉真武大帝神像,道观建成后,道士与周边汉中、兴安方向的寺观均有来往。他们还将原鬼谷岭主峰更名为天台山。而在此之前,奇峰秀岭千仞峭壁的云雾山以及主峰鬼谷岭在清代康熙、道光年间的县志中均有出现。康熙本《石泉县志·古迹》中载:“鬼谷子岭,在云雾山中。相传先生隐处,有废址。其铁棺尚存。周围奇花异卉,一开而五色者大如碗,采茯苓者多见之,系带其上以识之,随迷其处。有地约一亩,朝种暮收,一道人坐山数十年,赖以修真,后化去,遂失所在云。”这个记载,给云雾山和鬼谷岭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道光时期的县志中又是这样记载:“云雾山在西北六十里。上有佛殿、佛座,下有泉,云雾四时不散。有石洞,供鬼谷子像,或云为修炼处或云为游历处。洞不甚高,而深不可测。岁旱祈祷,投石于中,即有风从洞出,风止即雨。相传山上有一铁棺,时隐时现,又是一鸡鸣处。其田朝种晚收,盖皆无稽之谈。然其山高出众山之上,实为一县主山。俗于九月初一至初十日远近烧香者,络绎不绝。”
从这些记载不难看出,当时无数修道者以及无数有所祈愿的人们将鬼谷子当仙师供奉。他们对大自然风调雨顺心怀祈盼,他们对生命未知里太多的苦难心存畏惧,他们渴望天地神明的庇佑。而鬼谷子,这个古今穿越者以他无所不在的神秘气息,在某个空间和时间的节点恰好出现,于是,他就成了神明的化身——无论是朝种暮收的鬼谷子田也好,还是他修道用的那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石洞也罢,因为被赋予的神话色彩而愈发朦胧缥缈。
神 识
高耸的云雾山鬼谷岭被周边五座山峰围拥,中流砥柱般的,成擎天之势,风水俗称“五龙捧圣”。行走林间,恍如置身童话森林,劲峰巉崖,林海绵延,奇珍异兽在此间穿林走道,洞峡深潭伴四季花草缠溪,确实为不染凡尘的神仙去处。
在云雾山陡峭的半山腰,就在斜坡的外侧,靠近悬崖的边缘,横卧着一大块方方正正的青石板,上刻棋盘的线条,虽经风蚀雨打模糊不清,但那线条确为楚河汉界无疑。有人说,这便是当年鬼谷子与其徒弟下棋的棋盘石。
悬崖外,云雾缭绕,松涛鹤鸣,绵延的峰岭和突兀伸出的秃桠在云海中时隐时现。棋盘石旁,一条向上曲拐着蚯蚓似的小道,似乎也不经山的负累,翻过岩石陡坎,折了又折,四季都铺满落叶,昭示着人迹罕至。再往上爬一肩峭壁,拐弯处用石头在平地里搭出半人高的神龛,里面供着泥佛,神龛上新红盖住旧红,层层叠叠,显出久经岁月的风尘。小小的用于敬奉的门洞中,搁着过路人敬奉的蘋果和橘子,门洞口没有燃尽的香烛、柏树枝许是淋了雨,裹着地上的残灰,就有了空留余恨的意思。不知哪位老师跟我说过一次,云雾山是阳山,凡登顶虔诚拜祭者,会得好运福报。我想,现在的人这样想,固然老早以前的古人也有这样的想法。想想看,曾经翻山越岭不远千里前来修道还愿的人,他们路过棋盘石和这神龛一定驻足,躬身礼敬。他们甚至折来柏树枝焚烧,以告慰先祖,求得庇佑。他们一定相信,这山连同山上传道修道的人会有一种神识,如同佛光,足以洞见上山者的虔诚,或者浮浪。
后来,风云突变,有人说这里布满牛鬼神蛇,他们驱散了无数的虔诚众生,他们只手擎天遮蔽日月,疾风骤雨般毁了道观或者庙宇。再后来,山成了风景,风景不光是给人欣赏,也给人以利益或者利益背后的噱头。道观成了废园,废园也好庙宇也罢,蒿草隐没的断壁残垣、数十方碑石连带隐约可见的斑驳历史,成了神秘的遗址。有人来寻根问祖,有人来访仙悟道,有人带着不解细细触摸每一处碑刻上的青苔,有人带着好奇在断壁残垣之间逡巡流连,还有人独坐山巅老树下,看山色斑斓看云海浮沉看无尽长空。终于有一天,有人从墙壁上的只字片语中寻到了鬼谷子的踪迹,这山仿佛不再是这山,看不到的神识似乎又诡异地皈依,蒿草被去除,碑刻被翻起,断壁残垣被推倒,一座崭新的道观将以壮观雄伟之姿重新矗立山巅。而被遗弃着“天台观”条石的废园门口,两只不知从哪朝哪代守候于此的憨态可掬的石狮,在沦为建筑工地的围栏之外,带着揶揄与嘲弄的神情笑看着一切。
山 道
通往鬼谷岭的山道如此艰险。
尽管途中有着数不尽的五颜六色的杜鹃,珍稀的红豆杉,麋鹿,松鼠,红尾巴的锦鸡和麻鹧鸪,它仍阻断了那些态度犹疑的游客,只剩下不服输的攀岩者和虔诚的信徒。
隐匿的修道人只为出世的清净,而对后来的信徒来说,这高耸入云的山峦和盘亘的山道,无不是用以抵达山巅之上云海、庙堂、禅修所必须付出的高昂代价——一拨又一拨人登顶。为了抵达高度,脚底的疼痛和腿部的僵硬、疲惫都可以被忽略,或者自虐般的享受,许多人借此历练自己的意志,将战胜困难最终征服自然作为成功的目标,也成就自己因此获得最大的快乐。所谓宗教的情感便在于此,信徒痴迷于对苦难的隐忍,对苦行的承受,对忏悔的忠诚。为此踏山渡水,百舍重茧也在所不辞。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修道,最终能一览众山小的人,能俯瞰云卷云舒的人,或狂喜或欣悦的那一刻,他们已成就属于自己一个人的道场,豪迈、神圣且庄严——一个足够安慰自己内心、表达虔诚的一种形式感。
这种形式感在什么都快餐的时代变得可有可无。当鬼谷岭以一个自然与道教文化完美结合的人文版本走进人们的视野时,新的旅游开发首要的一项就是安装索道缆车,对于这山望着那山的美景,倏忽之间闻着风便可抵达。身在缆车上的信徒像急速漂流的舟子,来不及细观风景,来不及体会艰辛,登山用以在纯粹的呼吸中安静消化的激情,在这里变成不用大费周章去思索的歇斯底里的放纵尖叫。最终,我们常常用感性的泪水去替代理性的汗水。
登上鬼谷岭的山道恰好像倒立着的九曲十八弯。因为是通往鬼谷子修道著述之地的天台观遗址,所以路越是艰难越体现出终点的价值,连不容易也变成了理所当然。包括要把曾经的羊肠小道修成宽窄均等的阶梯,也是这样的不易。据说自打景区开发伊始,修路的工程队走马灯似的连着换了三拨。不是因为山路难修,而是据说打着招商引资旗号的项目着实存在诸多可钻营取巧之处,屡屡有人眼热,看透个中玄机便偷桃换李,溜之大吉。毕竟这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在有些人身上,无道,就是道。
其实山道也是后来者的道路。古时候大概是没有这山道的,有一条古栈道倒是途经于此。它自离这不远的水码头起步,先是在云雾山下逶迤,然后在林间穿来绕去,最终将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气味通往旧时富庶繁华的长安。这条古栈道便是秦岭古栈道中最具浪漫和温情色彩的子午道,它串起自古金州一路向西向北的秀丽与苍茫,在崇山峻岭云蒸雾罩的年年岁岁中完成原始与现代的时空交接,完成自然与人的长久契合。
鬼谷子没有走过栈道,也没有走过后来的山道,但是现在看这山看这道,他好像又无处不在。当然,再回顾纵深至狼烟四起的战国,整个云雾山,都曾是他的道场——风,是他扬起的幡仗;森林,是他念动的咒语;云海,是他搅动的乾坤。无数后来者学着他的样子,他们道行高深,身穿皂色道袍,吟唱古老的曲调,踏罡步斗,如楚地的巫觋,直指人的精神。仰他之名,山亦称圣。仰他之智,问道千年。飞禽走兽、贩夫走卒、政客商贾连同山外的城池、江水、船只,匍匐在山的脚下,也匍匐在他的脚下。
在渐升的雾霭中,在淡淡的斜阳里,那条龙走蛇行的山道,依然自带仙气,它连接山上山下山前山后,似乎一年四季都漫不经心地朦胧着,但一切又自然天成。在岁月的打磨下,在缆车的俯视下,尽管它像一个垂暮的老人华发丛生,却也愈显从容。
人们走出山道,试图将他的思想延伸,让智慧之光透过历史的缝隙照亮芸芸众生。人们在城池与河流之间塑了鬼谷子的雕像,看不出忧悒,看不出失意抑或得意,那眼中的深邃犹如通往时空的隧道。雕像周围是精致的小广场,一条路穿过小广场,穿过他的身侧,轉个角,便直直通向闹市的街区。小广场上总有些老爷爷和老太太们,晨练或者家长里短,安静、惬意,有时会让人疑惑,时间在他身旁停止了流动。人们途经他的时候,甚至也忘了,这个他是曾经生活在万山之中的,他运筹帷幄纵横捭阖无所不能,他在云雾山之巅的鬼谷岭就是神一样的存在。
只是云雾山已不复曾经的寂静了。那儿只留给人们一个可供想象的背影,那儿也不再是他一个人的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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