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王薇
老大先到的,站在火锅店门口朝里面望去,一水儿的年轻人,三五一桌,要么就是学生情侣,并排坐在一侧。开在学校附近的餐馆大都如此,消费不高,生意红火,卫生条件潦草,学生们可不在意这些,他們吃腻了食堂的饭菜,出来下馆子是常有的事。
老大挑个靠墙的位置坐下,外面实在太冷了,从羽绒服口袋里掏出的手机跟一坨冰似的,又自动关机了。她的LV包也冻僵了,要不是比正版多了拉链的设计,它恐怕只能张着大嘴,如同一个无盖的塑料盒子。
老大脱下羽绒服,卸下一身凉气,捂住通红的鼻尖,叹了口气,思维有些跟不上温差的转换,滞留在寒热结界的地带一片空白。她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快速地搓动双手,合掌捂在冰凉的手机上,片刻之后按下开机键。
老五还没到,这会儿可能有点堵。路上的雪虽然清理了,总像是还有一层薄冰,车子不敢开快。每到冬天,老大就渴望着自己能有一台车,哪怕是最便宜的那种。有一回,她见路边停着一辆白色的奇瑞,前面是一辆路虎,后面是一辆奔驰SUV,那台小车越发显得小了,像一只被人脱在路边的运动鞋。可是在这么冷的天气里,有一只“运动鞋”也好过站在路边喝西北风啊。公交车迟迟不来,出租车难打不说,总不能打一冬天车啊。要是自己有车多好,被暖风环抱在一个温热的小世界里,像驾驶着一池温泉,在冰天雪地里驶向任何地方。
七年前,也是这样的一个晚上,老大约老五吃火锅。吃完老五开车送她回家,开了有一段路了,车里依然很冷。一开始,她还以为车需要开一会儿才能热起来,可是好半天还没热,说话时直冒哈气,车窗也上了哈气。她就问老五:
“你没开暖风吗?”
“暖风坏了,”老五朝后一指,“后排有个珊瑚绒毯子,你拽过来盖上。一会儿就到了。”
这可把老大给乐坏了,她盖上毯子,像蜷在自己家的沙发上,嘴里冒着白气:
“坏了你倒是修啊,这么冷哪受得了!”
“你以为呢?”老五一点儿也没笑,“你是不开车不知道,一到冬天这车就开始要钱。雪地胎得换吧?防冻液得换吧?只要你把车往4S店一送,平平常常小一千块钱就进去了。”
“那还能比你身上的貂儿贵吗?”老大看着老五身上的白色貂皮小外套,心想,这么多年她一点儿也没变,还像上学时那么虚荣:宁肯中午不吃饭,也要把钱省下来买衣服。
老五没吭声,专心地开车。老大多少有点儿尴尬,心想着,以后说话可不能这么冒失了,净往人家痛处扎。到老大家楼下,老五把火熄了,索性认真地给老大传输了一个理念。就是在这个理念的驱动下,老大买了假LV包、零下二十度以下就会自动关机的山寨苹果手机,还淘汰了一批衣服,包括那件穿了好几个冬天,已经揪不尽上面细小毛球的灰色打底衫。
老五高中毕业就工作了,接她父亲的班,到江城县客运公司当车长。她跟了两年车,像客运公司里多数中学毕业就接班跟车的姑娘一样,嫁给了一起跑线的司机。老五结婚的日子,正赶上老大大二暑假,老大从自己当家教挣的钱里拿出一百块钱给老五包了红包,参加了她的婚礼。那次婚礼给老大带来的震撼,或者说是刺激,让她无比庆幸自己考上了师专,离开了江城县,她的未来必然和老五有着截然不同的人生。
老五的婚礼,除却双方的农村亲戚,宾客绝大多数是客运公司的职工。退休的老一辈,接班的子女,满地跑的孩子,跑车的司机开着匪气的玩笑,车长们不管大姑娘小媳妇,什么话都敢往外冒,这帮人捉弄起新娘子来更是没边儿。有一个司机干脆把一个车长举起来骑到自己脖子上,车长叼着烟让老五给她点。老五够不着,还不允许站凳子,也不能由新郎帮忙,只能从未婚的男青年里挑一个,也骑到他脖子上给车长点烟。全场的年轻人都跟着起哄,类似的节目变着花样儿翻新。
参加老五婚礼的高中同学坐了一桌,其中有两个跟老五一样,接父母的班进了国企当工人,早就离席围到人群中心凑热闹去了;有几个在临江市打工,特意回来的;同宿舍的老大、老四、老六都来了,老大和老六读大二,老四复读了一年读大一,都是回来过暑假的。只有老二和老三没来。老大、老四和老六,热切地交流着各自的大学生活,讲着高中时期一起住宿舍的趣事。还没等老五的酒敬到这一桌,她们三个就溜走了。
那次婚礼是宿舍人聚得最齐的一次。第二年,老五生了个儿子,成了全班第一个当妈的女生。老五和丈夫拿出全部积蓄,加上从双方父母和亲朋那里借来的钱,凑够十万,承包了一条线路,在江城县和临江市之间跑。这边儿孩子刚满月,老五就扔给婆婆了,自己跟着家里的车跑线。给自己家车当车长跟给公家干不同,夫妻俩起早贪黑,劲头十足。仗着年轻,孩子有老人带,几年的工夫眨眼就过去了。家里的钱都是那几年包车挣的,老五还清了欠款,为了孩子以后能上好一点的学校,在临江市买了一套八十多平的学区房。
老大知道,老五后悔了。宿舍里总共六个人,除了老三和老五,其余人都考上了大学,有的是大专,可怎么说也比高中毕业强吧。老五在复读与工作之间选择了后者,除了老大,她从来不跟宿舍里其他人联系。跟老大单独见面时,从来没有打探过她在大学里的事情。老大主动提起过几次,老五不是笑笑,点点头,就是拿“哦”“是吗”诸如此类的话应承。时间一长,老大就明白了。
老五的儿子上幼儿园那年,赶上国有企业改制,连同客运公司在内的许多单位转成股份制。老五跟丈夫商量之后,决定不入股,拿买断工龄的钱。这可能是老五人生中做出的第二个错误决定。入股要掏钱,每个月参与分红,万一变成股份制以后经营不好怎么办?客运公司破产了,入股的钱不也打水漂了吗。买断工龄是拿钱,钱还是拿到自己手上安心。老五和丈夫用这笔钱买了一台捷达车,在原来的线路上拉黑活儿,十块钱一位。凑够一车人就跑,一个来回80块钱,去了油钱能挣40块钱,好的时候一天跑七八趟。老五暂时不工作了,她想歇一年再说,婆婆给他们带孩子这几年累得不轻,去年做了乳腺手术,她想把儿子接回来自己经管。
老大从师专毕业之后干过不少工作,广告公司文员,银行信用卡业务员,卖保险、卖安利、卖家具……总之是一天老师也没当过,她学的是历史专业,不好找工作,又不愿意像她的一些同学一样,考完特岗老师资格证到乡镇小学去教书。她就是从乡镇出来的,要是还回乡镇去,当年不如像老五似的直接工作,如今婚结了,孩子生了,还存下了一套学区房和一台捷达车。
老大结婚晚,孩子要得也晚。丈夫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开一家卖助听器的店,没什么朋友,也没有大医院的资源,没几年店就维持不下去了。婚后两人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的,有了孩子,老大彻底绝望了,掙钱这事儿是指望不上丈夫了,她自己出去跑业务,孩子交给丈夫在家带。就这样,老大的儿子上小学那年,老五的儿子已经读高二了。
高中三年,宿舍里六个人,老大和老五走得最近。女人之间的近,有着微妙的内在默契,比如老大和老五,都是从下面乡镇中学考到江城县一中的,两家家庭条件差不多,又都是家里的老大,下面都有一个受父母偏爱的弟弟,母亲没什么文化。两个女孩儿清楚,如此雷同的家庭背景,很可能造就出两个极其相似的人生。摆在她们面前的路有两条:靠自己的努力,听从命运的安排。任何人都是指望不上的。老五一早踏入社会,结婚生子;老大念了大学,结婚生子。她们的命运在高中毕业那年分岔,终又在十年之后汇集。
老五把车停在老大家楼下,掏心掏肺地跟老大说了一番话:你不知道现在的老师有多势利,大学老师可能还好一些,小学班主任最会看人下菜碟儿。孩子的父母要是在政府部门工作,你看看他们对孩子是什么态度;家长要是普通工人,条件再不好,逢年过节没给老师送礼,你看看他们是什么嘴脸,上课提问,你孩子举手,老师都不带点他名的。
老五的儿子上小学时,全校出了名的调皮掏蛋,班主任动不动就把老五找去了,家长会上点名批评。后来,老五开始给老师送礼,起初只是教师节送,发现很管用,儿子回家说老师表扬他乐于助人,还奖励一朵小红花,他以前从来没得过小红花。老五看着孩子那高兴劲儿,咬了咬牙,逢年过节也送,到后来,新学期开学和期末考试结束也送。就这样,一路送到儿子小学毕业。
老大听了不以为然,她知道老五的儿子不是读书的料,从小就爱拆装玩具、摆弄手机,估计长大了跟他爸一样,不是开车的就是修车的。老五给老师送礼,无非就是让孩子在学校里少受点批评,自尊心和积极性别受打击。自己的儿子可就不同了,聪明又斯文,完全继承了她和丈夫的优点,爱看书又坐得住板凳,天生就是读书的苗子。哪个老师不得意成绩好的学生啊,他们的奖金不得跟升学率挂钩吗。
老五对老大的想法也是门儿清,她告诉老大,别以为孩子学习好就万事大吉了。给老师送礼的家长净是两头儿的,一头儿是学习好的,一头儿是不学习的。我儿子肯定是不学习的,但是学习好的家长也不省心,你孩子学习好不是吗,你是不是想让他当班干部?是不是想让他代表班级参加市里比赛?只要你想让孩子见世面、受锻炼,不给老师送礼就没门儿。
老大懵了,学习好也得给老师送礼,她还一直以为老师得把自己供为座上宾呢。难怪儿子期末考试排全班第一,她也没在班主任那里得到什么特殊礼遇。家长会后,她主动问起孩子在学校的表现,老师不褒不贬,也没作任何评价,只是说“挺稳定的”。反倒是跟个别家长交流时,从双方的神态、口吻,还有言语间那随意的尺度,就能感觉到他们之间的关系非同一般。
要想知道老五给她儿子的班主任送了多少年礼,看她儿子上了多少年学就知道了。她给老大上了一课:孩子上小学一年级,班主任通常是不收礼的,她们得摸清这帮家长的底子和性情,即便家长把礼物留下,老师们也会让孩子带回去。在电话里客气几句,“不用不用,都是应该的,自己留着用呗。”等到孩子上二年级,老师跟家长们混熟了,知道咱们都是干什么的,经济条件怎么样,哪个学生家长惹不起,哪个学生家长浑不吝,她们也怕出事儿,你以为呢。
老大问老五都给老师送过什么。老五透过车内的天窗玻璃仰视着夜空,陷入一段漫长的,寻找着起点的回忆里。老大把身上的珊瑚绒毯子往老五身上遮一部分,两个女人蜷在冰冷的车里,像蜷在寒假没给暖气的高中宿舍的下铺。老五掐着指头数着,老师搬家那年,给她送过一台韩国电饭煲,教师节送过古奇钱包、施华洛世奇钢笔……后来图省心,直接送商场现金卡,小学时五百,初中涨到一千,高中除了送礼还得参加老师办的课后班……
老大听完要疯了,她怎么也想不到初中、高中还要继续给老师送礼!难道学习成绩好就一点用都没有吗。老五一脸鄙夷地看着她,又给她扫了一个盲:现在的初中和高中,老师为了开补习班赚钱,已经不在课堂上正经讲课了。学生听不懂是吧,来参加他的课后班好了!等你儿子将来上高中,重点不重点根本不重要,只要到重点学校的老师办的课后班花钱补课,效果一点儿也不比上重点高中差。
末了,老五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从孩子小学二年级开始给老师送礼,不用费事交到老师手里,人家没时间搭理咱们。两个办法,要么包装严密,告诉孩子这是给班级做贡献的,让他带去交给老师。你事先跟老师说好,她就明白了。要么就放在门卫处,写上是给哪个班级哪个老师的,门卫就明白了。家长里不少跟老五一样的送礼专业户,只要到了门卫处,把东西一放,什么都不用说,也不用留条子,门卫就知道是给哪个老师的了。
想到自己儿子才上小学一年级,老大一脸愁容。世道已经变成这样了,当初她要是考特岗教师,说不定现在也调回来了,也能靠补课挣不少钱。
老五还提醒她,一定要随时关注老师的朋友圈,现在哪个老师不做微商啊,随便卖点什么东西,不管用得着用不着,家长都跟着疯转、疯买,我儿子他们班主任在朋友圈里卖酵素,三天挣了两万块钱!
老大明白了,老五身上的小白貂不是为自己买的,是给孩子撑场面的。别说老师,谁不明白数九寒天,越有钱的女人穿得越少。像她这样穿着臃肿的羽绒服,不是挤公交车来的就怪了。开私家车来的、有司机接送的孩子妈妈,哪个不是穿着软糯的羊绒大衣,里面一件亲肤的高领打底衫,或是跟老五一样,披着一件白貂时装小外套。
那天晚上,老大躺在小卧室的床上困意全无。丈夫带儿子睡在大卧室,自从他全职在家带儿子起,他们就没再同房过。一方面是方便晚上照顾孩子,另一方面是老大的切身感受:男人要是在事业上不得志,他的性功能也会随之消退。
父母没有医疗保险,公公婆婆指望着他们养老,丈夫没有收入,她的人生只剩下儿子了。那是上天从指缝间漏下来的撒在她灰霾命运里的零星绿意,却被她视为生命的绿洲,活下去的动力。老五也没想到,她带给老大的触动,导致了老大为了儿子重新规划了自己未来的职业。
老五到了。跟老大刚进来时一样,站在门口巡视着位置,眼镜片迅速被雾气掩埋,模糊的视线中见有人朝她挥手,便抹一把通红的鼻尖走过去。
“太冷了,等半天了吧?”老五把羽绒服脱下来之后,双手伸进袖子里交叠,衬里朝外翻竖折三叠,再横着卷成一个蓬松的豆腐块,压得更扁,放在旁边的椅子上。
老大看着悄无声息回升的豆腐块,就像当年在宿舍里看着对铺老五床上方正的被子:
“还行,我才缓过来,冻得我头好疼。”
老大把手机掉个个儿,团购的页面正对着老五递到过去:
“你来哪个套餐?肥牛还是羊肉?”
“我都行,”老五觑着眼睛看一眼,又低头忙着擦眼镜,“你要哪个,咱俩要不一样儿的就行,还能多吃一样儿。”
“那就一样儿来一份儿得了呗。”老大收回手机埋头操作。
“千万别点多了啊,浪费,还不好打包。”
“行,”老大拉开请客的架势,“我就点两份儿套餐,不够咱们再加。服务员!”她张望着不远处,直到一个穿着店服的女孩走过来。她语调极尽甜美地说:“这两个套餐一样一份儿,再帮我倒两杯开水,这个纸巾和湿巾收费的吗……那不用了。”
服务员无精打采地收走两套湿巾和纸巾,返回时端来两只单人锅底。
老五把卷发拢到脑后一挽,顺势从手腕上撸下黑色橡皮筋扎上,脸部皮肤绷起来些,看起来精神多了。老五爱穿黑色,衣服上不是带金色的卡子就是镂空的蕾丝,冬天搭一条毛衣链,夏天戴金项链。她向来对自己的身材很满意,许是生孩子早,恢复得好,一米六五的身高,体重始终没超过六十公斤。
老大只比老五大两岁,看上去少说也得大五岁。上高中时,老大就肉乎乎的,易胖体质,怀孕的时候长了四十斤,生完孩子就少了十斤。再加上老大个子比老五矮,一米六的身高,一百六十斤的体重,矮墩墩的老大如同吹满的气球。
孩子升到初中后,老大更忙了。儿子不用接送了,学校离家近,她在小区物业给丈夫找了个工作,一个月两千块钱,中午还能回家给儿子做顿饭。老大自己呢,在微信朋友圈里卖东西。什么都卖,无硅油姜汁洗发水、古方红糖、阿胶,都不用她发货,她就负责转发一下挣个差价。这当然不是她的主业,经过七年前在老五车里两人盖着毯子说的那番话,老大已经找到了未来十几年的职业方向,办补习班。
她扮演的是补习班中介经纪人的角色,负责找地方,找老師,找生源。重点学校的老师只管讲课,不管找地方和收钱,上面查得紧,老师们出来补课都是偷偷摸摸的,隔一段时间就要换一个上课地点,以防被人举报。这中间要是没个靠谱儿的人张罗,老师们才不冒那个风险呢。老大就是看准了这个市场,她先从儿子的同班同学入手,发展成全年级、全校、外校。就这样,老大的儿子上过的所有补习班都没花过一分钱补课费,这就是老大的目的。
老大也给老师送礼,很随性的那种,她微信里卖什么就给老师拎去一份什么,她是成本价来的,没几个钱。老师们乐得收着,感觉上就像同事、朋友之间捎带着互相带一份的意思。更牛的是,有的老师还给老大东西,就跟劳务费似的。老师们不好发动学生参加自己的补习班,由老大张罗,在家长群里通知家长们,哪个科任老师哪天在什么地方有补习班,多少钱。由她来找地方,收钱,再给老师结算。
起初老大只是为了省钱,省下给儿子补课的钱,省下给老师送礼的钱。渐渐地,老大就开始挣钱了。她从中找到了利润点,在老师课时费上加一点,上课地点的房租上加一点,一个月下来,竟也富余出来五六千。
老大成了红人,在老师那边红,在家长群中也红,老大的儿子自然人缘极好。同学的家长从国外回来带的零食,学习用品,少不了有他一份。老大的人生,前所未有的满足。主业带动副业,她微信里卖货的生意也不错,条件好,不差钱的家长大有人在,她找到了当年老五口中班主任的感觉,随便卖什么都挣钱。
老五调了满满一碗火锅蘸料,颤微微地端回桌上。老大细看了看:
“老五啊,你这相当于一碗主食啊!”
“那必须地嘛!”老五粗声粗气地说,她的嗓音就跟她的性格,笑声也像,急躁,爽朗,还有吃饭的速度,“调料自助,你看看谁不得盛个两三回。”
老大笑得眼睛挤成一条缝,圆胖的脸撑成扁圆形:
“那你也帮我调一碗呗,我坐下就不愿意起来了。”
“行——”老五从蘸料碗里抽出筷子,伸到嘴里一裹,把碗推到老大跟前,“这碗给你,我再去调一碗。”
等到老五又端着一碗蘸料回来时,套餐的肉和配菜已经上齐,桌面上摆放得满满当当。一盘相间肥牛,一盘羊肉,两份青菜合盘装在瓷白色的大汤钵里,密集地竖起几种绿叶时蔬,像两堆矮树丛,另外两个盘子里的内容一模一样,里面有鱼丸、粉丝、蘑菇,一捆面条,一只生鸡蛋。这就是两份套餐,蘸料是料6块钱一位自助,全算下来团购价88元。这家火锅店基本上成了老大和老五会面的指定场所,买单也是两个人自觉轮流,不仅不会记错,结账的时候另一个人还少不了缓慢地掏出钱包礼让一下。自打有了手机支付,结账礼让的环节免了,改成被请客的人贴心叮嘱一句,“千万别多点啊,浪费!”
两个女人一胖一瘦,四十五岁上下,坐在江城一中后面食街的火锅店里。顾不上说话,隔着白腾腾的热气,往各自翻花的滚锅里下肉,待纤薄的肉卷迅速展平变成灰褐色,再提着筷子拎出来在蘸料碗里打个滚儿放入嘴里。很快,老大吃出汗了,正欲寻找纸巾,才想到一开始让她给退回去了,纸巾是另外收费的。
老五看明白她需要什么了,放下筷子,含着一嘴滚烫的肉说:
“我有我有。”
她从包里拿出一包剩下一半的纸巾递给老大。老大从中抽出一张,撩起额前细碎的刘海,顺时针的方向抹汗,最后又擦鼻尖。纸巾所到之处,留下细小的白屑。
吃了一气,两盘肉所剩几片,像是为了不至于这么快就吃光了盘子而装的样子。老五挥手向服务员致意,朝锅里一指。服务员提着一只黄铜水壶上前加汤,两只汤锅恢复了平静。火锅店里蒸腾出汤底羊肉味的热气,令人昏昏欲睡。老五打了个哈欠,老大被传染了也跟着打起来,她们把头朝后仰去,毫无遮拦地敞开大嘴,像两头在岸边晒太阳的雌性海狮。
打完哈欠,汤锅还没开,老五起身去调料区添了一碗盐爆黄豆,回到座位上一粒接一粒地往嘴里送。
“你儿子怎么样?”她突然停住筷子,问老大。
“学年前二十名呗,”老大的语气分辨不出是骄傲还是无奈,“千年老二,回回在他们班排第二。”
“那行啊!”老五把筷子前端架在调料碗上,“他们学年多少个班啊?”
“18个班,”老大说,“跟有病似的,花钱找人就能进。”
“18个班?”老五盯着老大看了一会儿,皱着眉头说,“那你这课后班……忙不过来啊!”
“你可拉倒吧!”老大也把筷子放下了,生怕被老五觉得她的钱好赚,“你以为全世界就我一个人干这事儿呢啊?”她甩了甩头发,用手搂起被汗粘在脖子上的头发:“每个班都有,有的是家长张罗,都不比我这儿的人少。”
“哦……”老五稍稍放下心了,拾起筷子往锅里下东西。
“你知道吗,”老大不甘心,继续给老五讲着,“现在请一个老师有多难,出来讲个课跟做贼似的,到这就讲,讲完就走,课时费一次一结,有今天没明天的!”
“哎……你说补课到底有没有用?”
“怎么没用呢?”老大急得直晃脑袋,“你知不知道现在一对一的课多少钱一节?”
“妈的,我儿子在学校时净处对象兒了。”
老五的儿子没考上大学,勉强把高中混下来,回到江城县开了一家手机店。卖手机,修手机,给手机贴膜。女朋友是隔壁美容院的美容师,白净苗条,一点儿看不出是农村孩子。两个人在一起一年半了,计划年底结婚,女方家要求老五家买房装修,再出二十万彩礼。老五夫妻俩打算把临江市的房子给儿子,他们俩还是想回江城县生活,小地方空气好,适合养老。但是他们不想出二十万彩礼,起码不想出那么多,凭什么呀?卖女儿呢啊?再说你女儿没学历没正经工作的,哪就值二十万了!我儿子有手艺,要个头儿有个头儿,要模样有模样的,过两年结婚也不晚,到时候看谁急。
老大知道老五为儿子的婚事上火,她也知道老五不是拿不出二十万,而是不认可。别说老五,就是放在她身上,她也不认可,都什么年代了还要彩礼。作为婆婆,她们是不愿意往外掏彩礼钱的,可是作为姐姐,她们的弟弟结婚时,父母给女方拿彩礼钱,她们都从自己的私房钱里给弟弟凑了。在这件事上,老大和老五的关系更紧密了,她们不谋而合地给各自的弟弟贡献了五万块钱的彩礼,毫无怨言。
盛肉的盘子终于光了,老五把它们摞到一起隔着过道放到另一张空桌上去。晚上七点多,火锅店空下来一半,吃完的人走了一批,留下两三个服务员盯着。老大和老五的桌上,只剩下两小捆面和两个鸡蛋,一碗盐爆黄豆。
“对了,”老大突然说,“我觉得有点儿什么事儿要跟你说吗,我现在这脑袋算完了。”
老五把面下到锅里,拿筷子拨散,又添两片青菜。
“什么事儿啊?”
“前天我去看老四了。”
“快快快,”老五急切地问,“怎么样儿啊她,到底生个男孩儿吧?”
“男孩儿!”老大一脸不耐烦的表情,“没招儿,咱们寝室都是生儿子的命!”
老四大学毕业后进了环保局工作,结婚十年没孩子,夫妻俩都去医院查了,都没毛病,可就是没孩子。公婆催得紧,加上老四的丈夫是做生意的,长年在外面跑,跑着跑着就跑出孩子来了。老四主动提出离婚,等于给人家一家三口腾地方。
离婚后,老四本来不打算找了,架不住周围人总给她介绍。老四工作清闲,离婚没孩子,前夫觉得过意不去,把房子、车和一半的存款都给了她。老大也劝过她,不结婚行,朋友总得谈着,女人有没有男人,都在脸上写着呢。
老大问老四借过几次钱,一万到三万不等,借得随意,还得也快。老四从来没打听过她用钱干什么,只是她说用,她就给拿了。老大知道老四有钱,在她眼里,老四的钱都是闲钱,不用买房置地养孩子,收入稳定,几险一金单位给交着。
不知是不是听了老大的劝,老四真谈了一个朋友。老大跟她说过,咱这岁数的男人,不是离婚的就是死老婆的,要我说,还是挑离婚的找,死老婆的……万一是他命硬给克的呢?
老四就找了个离婚的,男的在城建局工作,儿子上高中。两人在一起过了一年多,老四怀孕了。这可是惊天动地的事情,老四压根儿没以为自己还能生孩子,既然有了,两人就把证领了。老四是高龄产妇,从知道自己怀孕那天起就请了产假,单位平时没什么事,她断断续续一直休到孩子断奶。
“老四要是生个女孩儿就好了,”老大说,“一个儿子都操碎了心,这可倒好,又多一个。”
老五占着嘴,快速地嚼动着朝她点头,示意她说下去。
“他老公肯定也希望是个女孩儿,”老大说,老五依然朝她点头,她接着说,“这两个儿子,将来都得给买房子娶媳妇,还不一定能指上。”
“大儿子不能跟着前妻吗?”老五咽完嘴里的面问。
“说是离婚的时候前妻什么都没要,”老大说,“人家净身出户的,房子、存款、孩子都不要。”老五迷惑地看着老大,老大眉心朝上拱去:“听明白没?这就是外面有人了,这边一离,那边直接登记!”
“真的呀?老四跟你说的?”老五缩着脖子凑近了问。
“还用老四说吗,那你笨想还想不明白吗。人家肯定是攀上高枝儿了,要不然能连儿子都舍下?那边儿男方提要求了呗,不能带孩子。”老大缓慢地眨一下眼睛,脸上挂着得意的微笑,“我算看明白了,女人要想过好日子,不狠是不行,像咱俩这样儿的都白扯!能挣几个钱啊,谁也指不上。”
“那现在谁伺候老四月子呢?”
“她妈过来了,”老大说,“我去看她的时候也没多聊,估计不想当着她妈的面说家里的事儿呗。我看大儿子放学回来直接进自己房间了,跟谁都不说话,青春期挺叛逆的。”
“这才哪到哪啊!”老五挑着下巴,“她操心的日子在后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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