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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边的阿狄丽娜

时间:2024-05-04

陈东亮

大暑那天傍晚,曲教授忽然打来电话。

对于一个大男人的邀约,我还是有些犹豫的。他是个心理咨询师,我们小暑见的面,也就隔了半个月。他始终保持着微笑,黑框眼镜卡在有些俊朗的四方脸上,说起话来,温柔得没个男人样,目光里汪着股温水,浅笑始终从他嘴角往外翘。我当时还生出些疑问,这样的人遇到丧事,也带着笑样么?后来,我们通过几次电话,都是他主动打的,感觉笑容能从我手机里溢出来。他干的是我认为的“开放”性职业,就是男人可以打着工作的幌子,光明正大地勾引良家女人。原谅我话语有些过火,老公失踪后,我对男人保持着足够的警惕。可奇怪的是,曲教授总给我说不出的亲近感,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在电话里细雨清风地说着,好像是站在大街上,电话音嘤嗡杂乱,急躁的车喇叭响和粗重的西瓜叫卖声,几乎压过了他的声音。他给我说着地址,湖滨路盛世嘉园旁边有个玫瑰茶馆,到了给他打电话。我正犹豫着怎么回绝,他却说了句“7点半”,就挂了电话。我感到有把刀子在耳边滑过,两半截儿声音尾巴,像突然被割断的紧绷绷的橡皮筋,迅速弹回到城市的两个角落。

我盯着暗下去的手机屏,心里“扑通扑通”响,似乎有群青蛙排着队,跳进我心里,接着它们又浮上来,鼓起灯泡眼朝四处打量。好久以来,我心里总有潭发乌的死水,水面上飘着些奇怪的东西,大概是死蛇和死狗。这个秘密我老公知道,那天晚上我又絮叨这些瘆人的话,他一改往日的沉默,忽然指着我说:“裴小娅,你脑子跟心都坏透了,见你就害怕,烦死人了!”我们发生了激烈的争吵。我指着他骂:“受不了你就滚!两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比狗多,大街上一牵一串!”我在他胳膊上抓出几条血道道,他掴了我一耳光,算是扯平了。他转身离开,防盗门“哐啷”一声响。

女人是个奇怪的动物。我心里一百个不愿意离开他,可就是碍于面子,嘴里一直对他说着赶尽杀绝的话。冷静之后,我开始像牛一般反刍过去,盼着他钥匙插入防盗门锁孔的声音。几天后我实在熬不住,主动给他打了电话。他先是手机关机,短信不回,后来就干脆停机了,我也報了警,却一直没有消息。

他是两个多月前立夏那天走的。

离开辉城前,他发了条微信。那是句决绝的话:再见,辉城!这条微信,棍子般打乱了我的生活。本来是小两口私密的事情,一下子被他赌气公开了。我一直感觉,在微信朋友圈发消息,也像在几百人面前开会发言,是公众场合不可以乱说的。大部分人习惯抱着手机看,但过后什么也记不住,只是有些“花边消息”被沉淀下来,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迅速传播。四周关心我的目光,突然多起来。这些让人警惕的目光,即使全都充满善意,如果聚起来看人,也会织成密不透风的网,让我如陷囹圄。

我最害怕别人见面问,回来了吗?我单位的部门经理,整天怀疑他老婆跟人私通,离婚两年了,还经常半夜在微信上晒他和老婆的“去日幸福点滴”。这个神经兮兮的家伙,竟然专门找我谈话。一阵虚情假意后,他轻声说,你的眼睛真漂亮。接着就把手放到我细嫩的手指上,轻拍了两下说,有困难说话,咱又不是外人。我迅速抽回了手,本想扇他个耳光,但还是咬咬牙忍住了。我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呕吐,眼泪涂满了脸。

还有老公广告公司的人,也总打电话问这问那,大概是广告欠款的事情,我在电话里冲他们大呼小叫地嚷,有本事你找他去啊,我什么都不知道!

老公离开半月后,我开始有了些奇怪的感觉。

先是觉得脚下面硌得慌,总像踩着细碎的小石头,可掏出鞋垫却什么都没有。有时候上着班,老感觉家里的煤气罐没关好,门没锁好,就请假回家去看。还有晚上,睡觉变成了非常恐怖的事情,挣扎着闭眼躺在床上,就会“看到”曾见过的那些死人。这些年参加过的吊唁不少,我会把亡人串起来,灵床一个接一个地在脑子深处晃过,花里胡哨的被褥让我恐惧。最后出现的场面,是我初中时去河坝上看枪毙人。那个被执行枪决的女人,面朝河水跪在岸边,绳子捆扎进肉里。她脖领子里塞着个尖木牌,上面有个红“X”。看不清女人的长相,她冷硬的眼神穿过盖住脸的长发缝隙,木棍般敲在我头上。几个武警在她背后,全都举枪瞄着……然后女人就倒下去,脑浆豆腐渣般溅在青草上。

我听到“砰”的一声枪响,满头大汗地爬起来。

一会儿再躺下,又是一遍“死人”循环。

当然,那群青蛙更是经常出现。它们排着队朝我心里的那片死水,不紧不慢地跳下去,再浮出来“呱呱”叫两声上岸,像极了一群反复玩滑梯的懵懂儿童。

很多个深夜,我站在四楼阳台上抽烟,月光缓慢爬过身体,忽明忽暗的烟头在暗夜里闪烁。门卫老先生多次拿着手电,在楼下晃动着照我。远处大街朦胧如雾,暖黄灯光杂乱交织,活脱脱像放着个巨型水晶棺。不断有行人和车辆撞进来,路边的法桐变成了穿黑衣的吊唁者。

不久后,我开始感觉到处都脏。只要别人用过的东西,就不愿意去碰。有次在单位,签字笔掉在地上,我就觉得地板被很多脏兮兮的脚踩过,上面会有数不清的痰迹或细菌什么的。我发呆盯着笔几十秒,才挣扎着捡起来,跑到洗漱间反复冲洗,但一会儿我还是把笔给扔掉了。然后又去洗手,反反复复洗了十多分钟。自来水的凉气侵入心肺,细长手指被搓得通红,可我感觉不到疼。更麻烦的是,我开始掉发,不敢梳头,镜子里的我越来越陌生,脸色像被抽去大量血液,泛着种大病初愈后的苍白。我本来就不胖,又迅速瘦了十多斤。原来减肥时,瘦个三两斤心里就窃喜,现在觉得身上的肉都成了好东西,它能稳定人走路的姿势。

我只好拿块黄毛毯系住上面两个角覆住镜子,却总想着掀开毯子角偷偷往里面看。

给单位请了假,在药店里买了一大堆药,但吃了毫无作用。也不想出门,小区熟悉的陌生的眼神,似乎都在剥我的衣服。黑夜和白昼彻底颠倒,我每天大多时间,就是期待难得的睡意来临。我希望做梦,做梦证明自己傻子般睡了会儿,它和失眠的性质完全不同。我担心是精神出了问题,曾经在北环路“四院”门口对过徘徊了半天。那是辉城唯一的精神病医院,我表妹去年冬天在那里住过。她喜欢“炫富”,说是找了个有钱的“男朋友”,这点我其实很烦她。最后知道,那是个快退休的秃头局长。她怀孕后去人家闹,暴戾狂躁得像老虎,局长被抓后,表妹接着疯了。

我去看表妹,在走廊里碰见个男病号,端着军用白铁缸喝水,见了我就把缸子摔到地上,大哭小叫。我吓懵在那里。护士后来告诉我,他三十多岁,心理未老先衰,整天什么都不愿意干,媳妇不跟他了,他看见穿红衣服的高个子女人就发病——

我终于去了那个地方,见到了曲教授。常路过的花园大街上,有家心理咨询中心。我其实对那里,一直心存抵触,感觉那是个中转站,情况不好的就会转进四院。

事实上大暑这天,是曲教授的电话吵醒了我,把我从半梦半醒中拽了出来。汗水浸湿了凉席,我放下电话,盯着墙上的一枚铁钉发呆,它上面拴着截绳子。绳子是静止的,可在我眼里它一直在做逆时针旋转。

我决定去赴约。

从床上爬起来,我冲了个澡,换了件竹绿色的蕾丝花边连衣裙。

出小区大门时,我的心脏诡异地“怦怦”跳了几下,感觉它在胸腔里皮球般浮了起来,这让我又有些犹豫。

街上的热风吻着皮肤,扑过来漫进身体。细小的风声钻进耳孔,变成一阵忽远忽近的喊叫声。我突然有些口干舌燥。还有半个多小时,我决定走着过去。走路会有足够的时间做决定,到那儿后,我可以先在暗中观察,决定是否要见他。我戴着医用口罩,逆行穿过闸东路人行道,转到要拓宽的花园大街。

路两边花池内的冬青和红叶石楠已经移走,熟悉的苘麻、苍耳、小蓟、牛筋草、稗子等杂草,高度已没过小腿,颇有鸠占凤巢的意味。这些草似乎都长在我心上,在身体里疯狂蔓延。曲教授曾在电话里反复说:“你的外控型性格要改变!没人注意你,没人如你想象的那么在乎你!要走出去,延长在外面停留的时间。”我突然发现,并没有路人看我,他们甚至对我不屑一顾。许是雾霾这东西,给了人一个戴医用口罩的理由,它恰到好处地维护了我的尊严。

有个智障者揪着裤裆里的那个脏东西,光着黝黑和污秽的上身,一直围着花池转悠,他直愣愣的眼神扎进乱草缝隙,似乎在寻找着什么。我想,他的灵魂一定是有急事儿外出了,留下衣衫褴褛的躯体在人间游荡。

我打量着行人,希望发现老公的影子。他似乎没离开辉城,一直在暗处智者般瞅着我。这种搜寻像点燃火柴,孱弱的火苗虽然很快就会熄灭,但我会接着再点燃另一根,心里“刺啦刺啦”地响,不断溢出挣扎着的希望。

城市如海,我像条迷路的鱼,衔一口咸水在海里缓慢游动。

路过“青少年活动中心”时,我绕了个大弯拐到路左侧,担心在这里突然碰到曲教授。他的“心理健康教育与咨询中心”在五楼顶层,我小暑那天午后爬上去时,感觉走廊透着种让人恐惧的死寂。七八个房间摆在走廊两边,有“接待办公室”、“音乐放松治疗室”、“团体心理辅导室”、“情绪宣泄室”和“沙盘治疗室”等等。我是在接待室碰到了曲教授,他瞥我一眼,自言自语地说了句什么,嘴巴张了张却没发出声音。接着,他又看着我点了点头,眼神很亮但闪着难以捉摸的光。当时我还纳闷,这个心理医生怎么有点神经兮兮?

我感觉他似乎很面熟,但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

他说了句“过来吧。”就领着我踱进“个体心理咨询室”。他穿着工装,脚步似乎很重,白短袖衬衫,藏蓝色裤子。沙發上有个棕色玩具熊,瞪着可怜巴巴的黑眼珠望着我。我不知道该喊他什么,来之前一直在犹豫。我讨厌“医生”这个称谓,那样就证明我是真病了。总感觉医院是“骨灰堂”的前厅,我父亲花光了家里的积蓄,用了几个月的时间,慢慢死在了医院里。

曲教授的办公桌在沙发侧面,和我呈“L”型。桌子上放着个小牌子,一大串称谓,最显眼的是“辉城大学特聘教授”。这多少有些让我感觉不适。现在的人大多这样,放个屁都要在微信上晒晒,他们喜欢孔雀开屏般向世人展示华丽的外壳。我多次接过别人递上的名片,花里胡哨的各种“职务”,有的连“享受国务院津贴”都要印上,不知道这和“享受低保”有啥区别。

曲教授踱到饮水机前,用带蓝塑料底座的纸杯,接了杯热水双手递过来。我注意到,他左手腕上系着个红绳平结手链,上面拴着两只金老鼠。接着,他扶了扶眼镜冲我笑着说:“你的眼睛会说话,真漂亮……叫我曲老师吧。”平时我听到这话,会很反感甚至会摔门而去,但这次我没有动,仍然在努力想在哪里见过他。

他突然指着手链说:“老婆给买的。”

“似乎在哪里见过您。”我说。

“哦,是吗?”他的微笑如盛夏的海水漫过来,但片刻之后,我就感到浑身不自在,就像嗅着玫瑰的花香,却被玫瑰花刺给扎破了手。那种感觉很复杂。

“曲教授,麻烦您了。”我忽然就用了“教授”这个称谓,感觉很中性,不冷不热的,挺好。他听我说着,偶尔拿着签字笔在本子上记着什么。当然,我只说了些所谓的“症状”,并没提老公的事情。曲教授用弯曲的中指不时地往鼻梁上方顶顶眼镜,大部分时间并没有看我,只是轻声地问,慢慢地记,声音和表情都像辉城电视台“心灵访谈”栏目的主持人。我曾拿那个男主持人奚落过老公。女人总擅长拿其他男人的优点,来和自己老公的缺点比。

我突然想起来了,五年前,在“辉城十大最美家庭”颁奖典礼上。我跟着单位的礼仪队去服务,曲教授的家庭获得了这个荣誉,同时他还代表获奖者发了言。当时就感觉他的语速有些慢,声音还带点磁性。我还记得,他老婆是维吾尔族人,高鼻浓眉,眼睛很漂亮,现场还跳了段新疆舞,脖子前后左右伸来伸去的。

这么巧?有那么一刻,我感到脸颊发热,轻轻擦了擦额角,又抬眼望了望空调,那是台格力25挂机。曲教授摸起遥控,看着我说:“今天有点热,再降一度?”我无意识地点了点头。他接着又要给我接水,我赶紧站起来,先接满他的水杯,又自己去接上水。

他沉默了几秒钟,放下笔看着我说:“你症状很轻。有点强迫性神经症,强迫观念并伴有强迫行为,这种症状还有各种恐怖表现,比如不洁恐怖等。但请你放心,这并不是人们所说的‘神经病。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是什么?你要说清楚,我才能对症下药……哦,你的眼睛真漂亮!”

什么意思?他总夸我眼睛漂亮,还有点孩子般的羞涩。男人“勾引”已婚女子的最佳方式,就是说她长得好看,或说她的孩子聪明,这倒让我有些不自然,但心里还是很受用的。曲教授是给我些好感的,他不像那些喜欢夸大“症状”的医生,病人做个手术,要签很多字,意外情况本该是医院尽量避免的,但他们习惯把这些“说不清”,转化成“说清”,都固定到病人身上。

有那么一刻,我忽然有些信赖曲教授,开始说丈夫的事情。

“我们结婚没几年,两室一厅的房子是租来的。老公研究生毕业,我们结婚时,他在辉城化工厂做化验员,按他的话说,都是些小儿科的东西,但有很多中毒的机会,就是什么工作和思想一起中毒。他说,那些污水处理设备,都是厂子和环保部门的‘能人,联合起来糊弄人的摆设。地下水是土地的鲜血,这下好了,浅层的深层的水都快得了败血症。老公给省里写匿名举报信,不久,分管厂长亲自找他谈话。过后他还说,应该是检举信太专业了,隐隐约约暴露了他。因为这事儿,我没少骂他,秦寿圣,闲的没事学驴叫,城市连根草毛都没你的,你算哪根葱啊?吃河水管得宽!他不听,继续举报。他就是这么个爱较真的人。后来,他就被‘优化下来了。接着,老公天天满头大汗到处拉广告,混个吃喝就不错了。就是振兴路那家奇案广告公司。”

“什么?奇案广告?”曲教授忽然盯着我说。

“怎么,你知道那里?”我问。

“没什么,你继续说。”曲教授咳了声,在纸上迅速写了个人名,然后又用笔圈了下。

“我在輝城商业大厦礼仪队,每天早八点和一帮年轻女孩,带着白手套,穿着高筒靴走正步,把一面国旗和两面企业旗,升到铁杆子顶上,傍晚再降下来。平时呢,就站在大厦入口当迎宾小姐,那些没良心的企业领导,要求我们‘僵尸站。农村上来买东西的顾客,会指着我说,这姑娘又白又俊,模样真好看。也有坏小子故意‘以为我是挂衣服的模特,伸出手来摸,说句‘还是活人呢,然后才‘呵呵呵或‘哈哈哈地走开。城里人对我熟视无睹,他们习惯保持那种冷漠和骄傲。屈辱感像冷天里逐渐加厚的衣服,一层叠一层的。”

我喝了口水,接着说:“厌烦透了这种工作,每天在城市里假装活着。房价蹭蹭涨,喜欢孩子又不敢要,我几乎陷入绝望,回家就找茬儿和老公吵。更让人生气的是,吵完了他就死皮赖脸地要求亲热。也不怕你笑话,我感觉自己成了他的玩物,就变换各种理由拒绝。我能把正常的月经期,延长到十多天,还常奚落他,你还研究生呢,连抽烟喝酒的钱都赚不来!我怎么就瞎了眼找到你了!知道这些话伤人,但还是控制不住去说。我常说他不抽烟不喝酒没男人味,甚至规定‘想亲热先交钱。这些措施似乎收到奇效,他本来话就不多,后来整个人变成了‘闷葫芦,在小区见谁都不理,这又让我隐隐觉得不安。他说,他感觉自己是过街老鼠。我和他一样,都属老鼠。”

曲教授突然抬起头:“哦,老鼠,我老婆法丽哈也属老鼠,但比你们大一轮。她是大老鼠,你们是小老鼠!”他说这些话像在开玩笑,但一点没笑,表情严肃得让人诧异。

我再说的时候,他放下笔,双手托着下巴,眼睛走神似的一会儿盯着空调,一直盯着手链,偶尔还用手摸摸上面的金老鼠。

“老公失踪几天后,我去阳城槐香镇他老家找过,问了街坊四邻,都说确实没回去。他父亲去世多年,母亲患糖尿病,症状是脚麻手麻,常赶集卖点小百货。原来他几乎每周都要回去一趟,六七十里地总是骑自行车来回,说是能省下车票钱。每次回来都带些家里种的菜……他干巡防的同学后来说,有几次看见我老公在徒骇河边,死人般躺在草地上。有时,还站在大桥上发呆,喊他都不搭理。我隐隐有些不祥的感觉,慌忙跑到桥上,站在上面恐惧地发抖。后来也沿着河往北找过他,可总是没有任何消息。好多次,我流着泪望着河水发呆,耀眼的阳光碎在河面上,像千万面小镜子到处漂着,啄得眼疼。我开始后悔,总是找一切借口骂自己。”

我抽搐着哭起来。曲教授走到我面前,递过来几张餐巾纸。

他的手机忽然响起来,铃声是理查德·克莱德曼的著名钢琴曲。他没有马上接,过了几秒钟,才有些激动地站起来,侧着身子双手抱着电话说:“好的好的!”

“水边的阿狄丽娜!”我说。

“是的,你懂钢琴?”他眼睛里闪出欣喜。

“原来学过,现在音乐细胞都被生活给扼杀了!”我强挤着笑容说。

他顿了顿,看着我说:“其实你内心深处,很爱自己的丈夫。你现在总希望改变,希望对他更好一点。你在改变自己的性格和行为,这种矛盾会让你出现这些症状,没事的。一切顺其自然。症状发生时,采取无所谓的态度,不回避,也不过于关注和焦虑,不去管它,该干啥就干啥。这样,症状就会减轻,坚持下去,症状就会慢慢消除。这其实叫森田疗法。只有这样,强迫与反强迫的矛盾症结才能解开。你回去后,重点考虑几个问题,并把它写下来。第一,你这种症状的具体表现有哪些?当时的具体感受是怎样的?最好按照时间先后顺序。第二,这种症状最早从何时开始?为什么?第三,把你从小时候到现在的具体情况写写,特别是恐惧方面的。”

最后离开时,曲教授说:“没事的,小娅。学会放松自己,想开点,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他这话让我有些感动,好久没人这么关心过我了。但过后,我又开始怀疑他没安什么好心。这几天,我其实什么都没写,拿起笔满脑子里都是老公。我还一直回忆过去,小时候父母在县城上班没时间管我,把我送到乡下奶奶家。她以为每个月看我一次就够了,可是每个月我都要经历一次分别。我害怕那种感觉。

天慢慢暗下来,我加快了脚步。只要答应的事情,即使是陷阱,我也会按时间到达。

我是个守时的人。

曲教授在茶馆门口等我,拎着个黑色长款手提包。他并没领我进茶馆,而是走进了旁边的公园。这里也叫辉城第二公园,濒临江北最大的凤凰湖。公园西侧就是盛世嘉园了,房价炒到1万多一平,这在我们这种地级市,已经是奇迹了。我们恋爱时,老公曾说,什么时候我们能在这里有套房子,就好了。我那时总会刮下他的鼻子说,猪八戒做梦进高老庄,想得美!

我和曲教授刻意保持些距离,但我的每一步似乎都踩在他的脚印上。我并没有摘下口罩,我俩陌生人一样一前一后走着。园内的路灯亮起来了,这里的树木大部分是从外地移栽过来的,主要是黑松、大叶女贞和银杏。走到公园中间,曲教授忽然停下脚步,围着棵合欢树绕起了圈子,他轻抚着树干说:“这树六月份开花,粉红的花漂亮极了,现在挂在树上的叫荚果,看看!多像一条条游动的鱼。我和法丽哈常来。”

我抬头看了看,暖黄的灯光下,叶子有了美妙的层次感。它和南边的樱花树,枝叶间空隙并不大,周边甚至连接起来。树中间的空隙,看著像片氤氲着水气的墨兰色的海。

正说着,电话忽然又响起来,铃声还是那首钢琴曲。曲教授接着电话说:“我知道八点了,有点小事情亲爱的,过一会儿就回去了。”接着,他扭头对着我说:“你嫂子,到这个点就打电话,大概对我有点不放心吧。”

曲教授“呵呵”坏笑了声,径直向水边走去。他踏上一截儿伸进水中的木桥。桥有二三十米长,里面是个大木圆盘,放着石桌石凳,很像个大脑袋细身子的巨人,仰躺在水面上。我曾经怀疑过,到底是什么支撑住木圆盘?水的浮力么,还是下面长长的几根柱子顶着它?它会不会有天突然掉落进水里?

他掏出手帕,给我擦了擦石凳,我们面对面坐定。这男人还怪细心呢,我的心动了下。一只落单的燕子飞过来,在水面剪了下,又迅速飞走了。没有月亮,灯光耀在水面上,像撒了很多碎银子。

“还没吃饭吧,我买了点东西你先凑合下。”曲教授说着,从黑包里掏出个塑料袋,里面是瑞香村散装糕点。他说:“她也喜欢吃这个,你们女人都好这一口。”

我犹豫了下,并没有动糕点。什么意思?一个大男人对女人这么殷勤?但又感觉他像个热情的青年人,殷勤里带着真诚。我忽然想起小时候,家里平时是舍不得买糕点的。有次,妈妈要带着我走姥娘家,头天傍晚买了两包糕点。我晚上睡不着,那种香甜的果酥味儿一直在鼻孔里飘。等大人们都睡熟后,我偷偷起来摸了两块,藏进被窝里吃起来。吃完了还是不过瘾,又去偷吃……结果第二天早上,妈妈看着瘪下去的糕点包,把我胖揍了一顿。

想着想着我竟突然有些饿了,想摸起一块,犹豫着又把手缩了回来。

“不用客气。”他双手捧着糕点,递到我面前说:“你的眼睛真漂亮,给我种亲人的感觉,和法丽哈的眼神很像,你们都有双忧郁美丽的大眼睛。”

我慢慢拿起一小块,塞进嘴里,泪水盈满了眼睛。曲教授和水面的光,一起模糊起来。他扶了扶眼镜说:“一句话,这个世界需要勇敢。你应该摘下口罩,走出去面对一切,继续上班,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他轻声笑了笑:“其实这几天,我一直在帮你找老公。我有个同学吴大维,恰巧就是你老公广告公司的同事,呵呵,这个世界是不是很小。大维和你老公关系一直很好,他什么都给大维说,有时还边说边哭,呜呜咽咽的。我们做咨询的,要对咨询者保密,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就给大维打了个电话,原谅我没控制住自己。哈哈,你放心,我没有说你来咨询过,只给他很随意地打了个电话。现在,我和大维都在微信朋友圈发了消息,外地的朋友们也在帮着转发。他还说了些你老公的其它事情,也许你跟本就不知道。大维说,你老公叫秦寿圣,不知谁联想这么丰富,给他起了个绰号叫‘禽兽生,意思是说你老公禽兽不如啊。他原来化工厂同事们,都骂他砸了大家的饭碗。有些事,你也应该知道,两口子吵架后你不让他进家,他多次晚上跑到广告公司办公室沙发上睡觉,被别人发现他好多次竟然手淫,这件事情被单位里的人传成笑料。他工作没业绩,跑个活也要不回钱来,不用他辞职,单位也要撵他走了。”

曲教授顿了下,从包里拿出瓶矿泉水,又端过来糕点放到我面前说:“吃吧,别噎着!”他也掰下来一小块糕点,边吃边说:“大维还说,你老公的爷爷是个杀人犯,这个耻辱标记钉子般楔在他父亲和他心上。他们都小心谨慎地活着。你们小区附近有片地产商囤积的空地,中间有个小破砖屋,顶都漏了,你老公常一个人在里面坐着抽烟。大维去找过他,看到一地劣质烟头。你老公说,每次进家前,都要努力嚼片口香糖。现在,人的精神压力太大了,很多东西呢,也要有个正确的认识,很多人模糊了某种边界。正确的认识,这在心理学上叫认知疗法。比如说医院吧,应该认为是治病救人的地方,可小孩子因为扎针,会认为那是个充满疼痛的地方。而有些老人则会把医院和死亡、坟墓联系起来。”

我吃完了。曲教授递过来片湿巾说:“今天中午在饭店拿的,我平时也不用这东西。”他接着“呵呵”笑了声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孤独的塞浦路斯国王,名叫皮格马利翁,他雕造了一个美丽的少女,每天对着他痴痴地看,最后不可避免地爱上了少女的雕像。他向众神祈祷,期盼着爱情的奇迹。他的真诚和执着感动了爱神阿芙洛狄忒,赐给了雕塑生命。从此,幸运的国王和美丽的少女生活在一起,过着幸福的生活。”曲教授又“呵呵”笑了两声,接着说:“你身边的人,才是你最亲近的人哦。我和法丽哈是大学同学,开始是在系里的晚会上,她弹了那首钢琴曲,我听愣神了。后来就追求她,呵呵,让你见笑了。我现在天天给法丽哈讲故事,她从来不厌烦。”

曲教授忽然起身,冲我很有仪式感地立定站好,声情并茂地开始朗诵:“暮春之际万物吐新,鹅黄树叶镶嵌在树枝,清澈的河水边,一袭微风吹乱了她披散的黑发,平眉的刘海把脸衬托出孩子气,没有樱桃小嘴的修饰,唯深邃瞳孔成为一亮丽……”

他双手挥来舞去,反复朗诵了好多遍,声音随风在夜色中肆意奔跑,灯光把他侧脸镀了层暖黄。我听到鱼儿撒欢弄出的“哗啦”声,似乎嗅到了一阵花香。声音停了,曲教授又坐到石桌旁。让人诧异的是,他呆呆地坐了会儿,竟趴在石桌上啜泣起来。

我缓缓站起来,慢慢走近曲教授,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

“一切都会好的,没事!”

两年后立秋那天,下了场大雨。雨停后,我抱着女儿秦诗源,和老公秦寿圣一起去看曲教授。女儿名字还是曲教授起的呢,她10个多月了,刚会含混着喊爸妈,见了曲教授比我们还亲,嘟着小嘴在教授脸上蹭来蹭去的。

我们在第二公园门口下了出租车。秦寿圣躲着水洼在前面走,蹦来跳去像小孩子。两年前他忽然回到家时,也是在一场大雨后。他在外面疯了半个月,昏厥在南方某个小车站,被民警解救送回辉城。至于在南方经历了什么,他没说过,我也不打算问他。

到了盛世嘉园门口,我的心还是沉了下。

我知道,曲教授正在家做维吾尔美食,抓饭、烤羊肉、油馓子和馕,这些都是他妻子生前喜欢的。可我知道,他的妻子法丽哈,六年前,已因胃癌去世。

曲教授常会看着满桌子的饭菜发呆,阳光穿透玻璃窗水般灌满屋子的时候,音乐就会响起。他手机上设置了多次闹铃,铃声就是那首钢琴曲——

“水边的阿狄丽娜”。

责任编辑:侯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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