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黄朴
看着大强从那个火红的门里走出来,二强和老水的步子都不会迈了,他们呆愣着。二强的泪水率先奔涌,都听得到砸到地上的声响了。他一只胳膊就去搂大强的肩膀,另一只胳膊去圈住老水的腰,老水的身子早就软得跟面条似地,直往地上坠。老水哭啊,二强哭啊,不由得他们不哭,流了八年的泪水再次不加控制地冲出来了,响得如涨水的河流,哗哗啦啦地。大强倒是冷静,他微微地拍着二强的脊背说,不哭,有啥好哭的,我不是好好的么。你是好好的。二强当然管不了自己的眼睛,泪水都冲出来了,你能轻易叫它回去么,八年,都八年了,八年把日本鬼子都赶回老家去了,你不让眼睛哭一会儿能说得过去么,积蓄了八年的泪水就你轻飘飘一句话,它就会乖乖地回去么?二强环着大强的那只胳膊已被大强隔开了,大强整了整自己的西装,大强说,不哭,有啥好哭的么,我不是好好的么。二强被大强隔开的那只胳膊孤零零地,它在身體边垂吊了一会发了一会怔,就去抱老水颤栗的腰,他的两只手在老水的腰部顺利地会师了,合龙了,它们组成了一个环。二强抓着身体急速下坠的老水,呜呜,呜呜,二强哭得没有一点风度,他的泪水鼻涕都泼到了老水的身上。老水任二强抱着抓着箍着拥着,他的泪水也不争气地喷涌而出,他原以为自己的泪水这八年的光景早就断流了,流尽了,殊不知,见了大强还有这么充足的水源。但现场的情景呢,似乎是二强和老水八年不见了,他们哭得认真着呢,连一旁等待的大强都看不过去了,他敲敲老水的肩膀说,爸,我回来了,你还哭啥啊,我又不是死了。他拍拍二强的头,那里的头发已经灰白,如落了一窝污脏的雪,不要哭了,他说,我不是回来了么,哭啥嘛,我不是好好的么,搞得跟死了人一样。
你说的轻松,二强看着大强在自己头顶摆动的手说,我们寻了你八年,你知道么,妈因为你都死了。
不会吧。大强双手交叉着抱在胸前说,我走的时候,妈不是好好的么,我还吃了她做的煎饼呢,她才多大年纪嘛,咋就死了呢。
你妈死了五年了。老水终于哽咽着说话了。他已经哭不出来了。但说起死去的老婆,他的泪水又毫无节制地奔出来。
你妈说你魂丢了,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她每天给你叫魂,喊叫你的名字,大强耶,你回家啊,不管走多远你都要回家啊,二强就接着你妈的声答应着,妈耶,我回来啦,我回来啦。老水望着演播厅里黑压压的人头说。
你走的时候说是去领毕业证,毕业证一领,就是正儿八经的大学生了。你临走前吃了你妈给你做的煎饼。你说大学毕业就能找到好工作了,就能扬眉吐气地做人了。我们把你送到路上等班车。班车来的时候,车里坐满了人。都是外出打工的。车顶上架着他们的行李。像是架了一座山。车上的气味难闻死了。二强给你拎着皮箱。这车上只有你一个人有皮箱。这皮箱是你大学报到的时候二强给你买的。二强给人打了五天核桃挣了二百块钱给你从镇上买的,虽说不是全皮的,但也比蛇皮袋子体面多了。车上的气味难闻得要死。你当时不想上车,嫌车里比厕所还脏。但一天只有两趟班车。凌晨四点那一趟早就走了,人挤得跟钉楔子一样。这最后一躺要是再不坐,今天就没车了。三个钟头就到县上了,二强把皮箱放在车引擎盖边说。你说车上太臭了,太脏了,没办法坐。司机不耐烦了,喇叭按得叭叭地叫着说,嫌车不好就不要坐了,坐专车吧,我这车拉的都是农民工,你一个大学生坐着丢身份。我的老脸对司机陪着笑说,坐呢,咋不坐啊。你坐上了靠着窗子的座位,这还是我央求司机给你调整出来的。你坐下,说,我以后一定要买车,进出都开自己的车。话没说完,你就趴着车窗子呕吐了,吐得车厢上都是你的东西。你把你妈给你做的好吃的都吐出来了。车走着,我看到你的头挂在车窗上,你哇哇地吐着,风把那些东西吹起来,好多东西都吹到我脸上。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你。二强接着说。爸一直担心你晕车,怕你会吐一路。爸说要知道晕车,提前到医生那里买些晕车药就好了。但你以前从不晕车,谁想到你会以晕车这种方式和我们做最后的告别呢。放寒假了,村里几个上大学的都回家了。他们带回了他们的同学,那些同学是城市人,第一次到山里来,看见我们门口的山,都亢奋地吵起来。说这个原生态的地方要是发展旅游业,那一定会成为旅游热点啊。说这里可以建成天然生态公园,可以发展乡村旅游,可以搞农家乐啊。他们在河里抓螃蟹,抓了一大盆子。那些东西我们从来不吃。可那些文明人竟然生吃了一盆螃蟹。他们掰着螃蟹腿吃得津津有味,跟一辈子没吃过一样。他们抓河里的鱼。我们门前的河里长一种小黑鱼,全身黑乎乎的,但从来长不大,晚上会发出嗤嗤的叫声。我们从来不吃小黑鱼,嫌腥,刺多。可那些学生每天在河里抓鱼吃。说比啥子清蒸桂鱼好吃多了。他们抓蝌蚪,把蝌蚪装在一个透明的大玻璃瓶子里。一个女生说,她要看着蝌蚪是怎么变成青蛙的。她要发表论文,轰动世界啊。你们上大学的人最后是不是脑子都有问题啊,幼稚得跟永远变不成青蛙的蝌蚪一样。我问他们你的大学咋没有放假啊,其中一个和你还是同校呢,他说,早放了,学校都空了。我说那我哥咋没有回来呢。那个同学说,毕业生早就离校了,有的都找到工作上班了。
到年底了都没有收到你的信件。我们都慌了。那个时候我们村子还没有电话和手机呢。家里和你之间的联系都是靠写信。爸至今还保管着你上大学给家里写的一百多封信呢。爸用皮筋把这些信件捆了好几捆,锁在箱子里。有时候我实在想看了,就给爸爸提前打报告,爸爸很慎重,似乎信里藏着你的秘密,在爸爸的监督下,我方敢阅读你的信件。我对大学和城市的认识都源于你写给家里的信。我知道城市有长辫子的公共汽车,投一块钱,想坐到那就坐到那,城墙到了晚上就亮起了灯,亮闪闪地,跟古代的皇宫一样,钟楼现在已经不敲钟了,可是那一面大钟还在呢,敲一下五十块钱,嗡嗡的响声整个城市都能听得到,环城公园里的野兔胖乎乎地,见了人也不惊奇,它们躺在石头上睡大觉呢。到处都有麻雀,城里的麻雀胆子可大了,敢跟小孩抢汉堡包吃呢。啥是汉堡包?爸爸问读信的我。我摇摇头,继续读信。电车是啥样子,爸爸又问。我念着你信上写的说,电车头上拖着一根长长的辫子,辫子挂在电线上,像是一只爬行的怪兽。电车为啥还长辫子呢,它是女人吗?爸爸不理解了,车长辫子干啥啊,那么长的辫子谁给它梳呢。但你的信上没有讲,我没有见过,也不好乱回答。你上大二的时候就迫不及待地表达了你的志向。你说,爸,咱们柳庄太偏僻了太落后了太封建了,你一连用了三个太,我都听见了你千里之外斩钉截铁的咬牙声。你恨得要命啊牙齿咬得吱吱响。我大学毕业后一定要争取资金,修一条通往柳庄的高速公路,你说,才五十多公里,就走三个多小时,从柳庄到县城的路那还叫路吗,有机会你们来省城看看人家的路,单向四车道,宽阔笔直地得一塌糊涂,那才叫路呢。高速公路通车后,爸,你想想看,柳庄的变化会是怎么样的,咱们村子的变化又会是咋样呢。大三的时候,你的来信少多了,但是感觉你的志向更远大了,已经在与世界接轨了。你说,柳庄的不发达关键在教育的落后,你想吸引资金在柳庄建一所封闭式学校,要有足球场,体育场,图书馆,游泳池,艺术室,要聘请名校的大学生来任教,让柳庄的孩子都能到这个设施一流的学校就读。全部免费啊。你郑重地给爸爸强调,似乎你就是校长,已经弄到了花不完的钱。大四的时候,你只给家写了一封信。说你要考公务员,将来当一名政治家。只有当了政治家,才可能拯救这个世界。你说,只有政治家才能调动各方面的资源。那个时候,你给我们描绘说,柳庄就会成为一个适合人类居住的美丽的家园了。修建从柳庄直达世界各地的高铁乃至机场,柳庄将来要变成城市,起码是地级市,但不能叫柳庄市,柳庄市脱离不了泥土味乡村味,无法与日新月异的世界接轨,起码应该可以与东京巴黎上海北京对话啊,名字你都想好了,就叫天上市,多么伟大辉煌的名称啊。我就是这个城市的第一任市长。爸你想当啥啊。你熟悉农业,就当个农业部长吧,我妈熟悉养猪养牛养羊,就做畜牧部长吧,二强成绩不好,初中学历,虽说有供我上大学的原因,但也怪他自己缺乏这个坚韧不拔之志啊。就让二强当天上市娱乐部部长吧,掌管全市文化娱乐事业。二强你也不要嫌这个职务小,文化娱乐事业的发展将来不可限量啊,这是一个国家软实力的重要体现啊。重任在肩,马虎不得啊。你瞧,大强大四的时候就表现得如此与众不同。这最后一封信内容很长,许多字我不认识,许多词语我不理解。大强使用了许多古文。什么呜呼兮,咦吁哉,长叹息。我在读的过程中,如嚼了满嘴的沙子,我自作主张地把这些古怪拗口的词语都删减了。爸爸似懂非懂。我就按照我的理解给他传达了大强的意思。我当农业部长?爸爸疑惑的目光散落在信封上。是的,你当农业部长。我点点头表示了肯定。你妈当畜牧部长?嗯。你当娱乐部部长?嗯,我害羞地点点头,怕爸爸对大强封我的职位不满意。说实话大强寄托了我们全家的希望,我和爸拼死拼活供他上学,还不是为了将来有个好的前景么?部长是个多大的官?爸爸又问我。起码比镇长大。我很肯定地说,应该比县长大,最差应该和省长的大小差不多吧。大强叫人灌了啥迷魂汤,爸爸眯眼看着远方说,这官是他想叫人当就能当的吗,他是个干啥的,不知天高地厚,尿泡尿照照自己。爸爸那个时候非常清醒。他不象别的老农,一听说儿子这么厉害,就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多年的人生风雨鞭挞着爸,爸知道疯狂的代价,他疑惑地说,大强该不是疯了吧,念书念疯的人多的是,不要学没念成,把自己念成了精神病。他是个干啥的,给人封官许愿,就是古代的大贪官都没有这么明目张胆地干地,他是皇上啊,又是炸山,又是修路,又是修飞机场,他是干啥的啊,他是省长啊。省长也不见得就敢炸山啊,这山多的一座连一座,无边无际,自从有了天地就有了这些山,山托着天,他能的把这些山都炸了,天不是塌了么,没了山,野兽在哪里生活?简直是疯了。爸很担心,好多晚上睡不着觉,让我以他的口气回一封信。爸不会写字。每次给大强回信,都是我执笔,他口述,我根据自己的理解,给大强写了一封封信。写完了,给他念一遍,有时候还要做多次修改。每封信的开头,我都会千篇一律地写道,大强我儿,来信收到,家里一切都好。我在信里以父亲的名义对大强说话,有时候写着写着,真的感觉自己成了大强的父亲。在大强失踪的那八年,这些霉迹斑斑的信件成了爸爸赖以生存的精神支柱,我控制着自己的无聊和烦闷,给他一遍遍读着那些信件,我们不知疲倦地对这些信件进行认真地分析和研究,后来我发现一个名叫杜鹃的女人不停地闪现在他的信件里。
大强那个时候好像恋爱了。从省城回到柳庄的信件里飘荡着男性荷尔蒙的气味。通俗地说,我闻到了纸上蔓延的精液的气味。面对母牛圆润的臀部,你会想到什么?离开家乡的前一天,大强想不到我会问他这么匪夷所思的问题。青春年少的母牛望着他,他看到自己的影子毫无顾忌地爬上了母牛的身体。后来母牛转过丰腴的身子,将肥美的臀部恭敬地裸露给我们饥荒的眼睛,一时间我们可怜地沉默着最后抬头看那满山的红杜鹃。
说吧,那个杜鹃后来怎么?我以爸爸的口吻给大强写信的时候,忍不住常常塞进自己的私活。杜鹃花将那一面坡染得血红,盛开的花朵像一瓣瓣张开的嘴唇,满腹心事的少女似乎爬满了山坡。她卖冰糖葫芦,大强在信里羞愧而自卑地说。她爱笑,人还没到,笑已经洒满了路。我暗自称呼她葫芦西施。她卖的糖葫芦极好吃,每天我都要到东门口买一个吃。空闲的时候我也帮她卖糖葫芦。后来呢?后来,杜鹃就从学校门口失踪了。关于杜鹃的事,大强讲的模模糊糊。他抛弃了诸多生动的细节,只描述了大概的轮廓。我眼前便常常浮现出一个个美妙的场景,黄昏的街道上,几只鸟在头顶且飞且唱,一个男孩奋力蹬着三轮车,车上坐着一个长辫子女孩,她手上拿着一串糖葫芦,男孩嘴里唱着歌,间或伸出舌头舔着伸到嘴边的糖葫芦,车上的女孩一手抓着辫子,一手举着糖葫芦,嘴里咿咿呀呀地唱歌。是这样吗?我在信上问大强。意外地大强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后来往返的信件里,我又多次询问杜鹃的情况,但是大强保持了令人惊讶的沉默。许久,在我几乎快遗忘的时候,大强又强迫我回到了往事,他咬牙切齿地说,鸡,一只瘟鸡。
啥意思?你哥想吃鸡了。西安还没有鸡吗?爸爸的理解很简单,他自作聪明地解释,大强没有钱,买不起鸡,想吃家里散养的鸡。给你哥寄几只鸡吃,爸爸给我下达了任务。鸡是活的,要吃要喝要拉要尿,咋个给他寄啊。我专门去镇上邮局问了,人家说活物是不能邮寄的。我和爸爸再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好作罢。我给大强回信说,爸爸讲了,先把鸡养着,养得肥肥的,等你放假回家了,既能吃鸡肉又能吃鸡蛋,炖汤吃肉都由你。大强没有回信,也许是对没有吃上鸡的一种反抗吧。后来在寻找大强断断续续的几年里,我和爸爸先后去了西安、长沙、广州、银川、宝鸡、天水、深圳、昆明等几十个城市,我常常在车站、天桥、广场、涵洞、公园遇到拉客的女人,她们脸上涂抹着浓厚的脂粉,似乎带着厚重的面具或铠甲,你几乎看不到她们的年龄,她们说,帅哥,玩一下嘛,就五十块。我恍然大悟,这难道就是大强所说的鸡吗?在西安寻找大强的时候,我和爸住进了白庙村的小旅店。大强的学校与白庙村只隔着一条马路。我跟随着那些学生混进了大学的校门。大学真的大啊,简直就是另外一个世界。无怪乎大强不愿意回柳庄呢。只有傻子才回去呢。我在图书馆前的广告栏上贴了一张尋人启事。我在每一棵梧桐树上都贴了寻人启事。后来我到西安打工,第一份工作就是贴野广告。我把友谊东路上的梧桐树贴满了。城管抓住我,监督我把树上的野广告全部清理了,最后几个人如狼似虎地暴打了我一顿。当然那是以后的事情了。眼下顶要紧的还是要寻找我的哥哥。我在大强的校园里溜达到了夜深,虽然是深夜,但比我们柳庄的白天还灿烂,我像那些大学生一样在绿油油的草坪上睡了一觉,在操场上跑了几圈,我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狂奔。保安觉得可疑,在后面撵我。我一口气跑到村口,就看见几个女人,她们的裙子都盖不住屁股。我只看了一眼。她们就跟上来了。哥,玩一下。我吓得不敢回头,走得飞快。一个竟然拉住了我的手,帅哥,玩一下,不贵。那手软绵绵的,像是磁铁,我摆脱不了,我说,玩啥啊?她的嘴贴着我的耳朵说,玩我,玩女人啊。我看着她似乎喝了人血的嘴说,你是大学生么,你认识杜鹃吗?她身子贴上来说,我就是大学生啊,我有学生证。那你认识杜鹃么?我避开她的脸问。我就是杜鹃啊。她哈哈大笑着,朝我的裤裆里抓了一把,乡巴佬,穷鬼,她骂着,扭着屁股,身子走到了路灯下。我看她靠着电线杆抽烟,双腿悠然地岔开着,红红的烟头在她嘴上一闪一闪地,我的心中忽地隐隐作痛。大强当年的心情也许就是我这样吧。
每年我们收完了庄稼就外出寻找大强。包谷、洋芋、小麦、大豆卖不上好价钱,留了足够一家人吃的口粮,我们拿着那点卖粮食的钱,就年复一年地外出找人。大强会不会是死了?我几次想问爸。但是看着他越来越衰老的模样,我都不敢问。大强是大学生,他怎么会死呢?爸爸的逻辑很奇怪,我也不好深问,那就继续寻找吧。那八年的时光里寻找大强成了我们唯一的目标。村上的人都看不惯了。说,大强该不会是死了吧,不然,他会找不到家?他不会写信么?他不会打电话吗?他又不是女人,又不会被人拐卖了,怎么就不回家呢?面对人们离奇古怪的猜测,我爸倔强地咬着牙。不是他们的娃,他们当然不心疼了。我们又一次出发了,爸爸在路上愤愤不平。他啃着硬得跟石头一样的馍说,不是自己的肉,说话不腰疼。我搀着他坐在一棵被风刮倒的树上说,只要大强还在世上,我们就一直找吧,我不相信找不到我哥。爸爸说,你这样子才是大强的好兄弟,我的好儿子。大强一定在世上。我拿卫生纸擦着他的泪水说,大强肯定在,只是我们不知道他在哪里而已,我们一定能找到他。
你给我们念信吧。实在支撑不下去了,爸爸就叫我念大强写的信。我就一封信接着一封信念。我模仿着大强的口气,念着念着,爸和妈就睡着了。
妈是在寻找大强的路上染上肺结核的。她听一个从西安养猪场回来的人说,他见过大强,在秦岭山中的一个砖窑厂。大强被人限制了自由,每天在砖窑厂烧砖,顿顿稀饭馒头,大强头发长得比野人还要长。老乡夸张地说,厂子门口蹲着四只大藏獒,雄赳赳气昂昂,人根本跑不掉。妈便走了十几里路到了大坪那个人家,妈还给人家提了十几个鸡蛋。那人给妈详细描述了砖窑厂的情景,吃不饱饭,挨打,没报酬,没日没夜地干活,好多人的脑子都出了问题,不是被打的,就是被藏獒咬的。那个人说,大强看样子也是脑子有问题,叫他他不应,光知道闷头干活,也不知道累,像一个机器人。妈当时就哭了。那个老乡留她吃洋芋糊汤。她实在吃不下去。那个人嗓子里像是放了一串鞭炮,噼里啪啦地咳,地上躺着一滩滩血。我妈也许就是在那个时候感染了肺结核。只是当时我们还不知道那叫肺结核。她问那个人要了地址,就抹着眼泪,一直哭了十几里路。
媽坚持要和我们一起去寻找大强。但是爸爸坚决不让她去。爸爸的意思是家里总得有个人看门,说不定大强那一天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回来了。他要是回家看见这房子破破烂烂地,门还锁着,就以为家里真没人了呢,可能就永远也不回家了。再说了,每年找大强,我们家真的是穷得一贫如洗了。妈看着家,养些猪呀鸡呀,好歹还能补贴些家用,不至于我们都外出,让这个家越来越不像家了。我和爸按照那个人提供的地址,赶到了洛城,我们在那里守了七八天,哪里有大强的影子啊,后来才知道那个人就是在这个砖窑厂被打疯的。
那八年时间,我们走遍了方圆几十个城市。我们住城中村最便宜的小旅馆,一个人一晚上十五块钱。有的时候,我们拾破烂,打打零工。在一个城市呆久了,我们都不知道离开了。我说,爸呀,我们走吧。爸这几年已经很老了,背佝偻着,头发全白了。我的头发这几年也在变白。爸提着一袋子塑料瓶子,他的背伸不直了,他的手在垃圾箱里掏着说,走吧。他千恩万谢地接过路人递给他的矿泉水瓶,他喝了瓶底剩下的水,问我,二强,我们去哪里啊?我看着地图上蛛网般密集的路线,看着被我划了红圈的城市,不知道该到哪里去。农闲了,我和爸就收拾行囊,农忙的时候再返回,我们就像两只老鸟,年复一年地开辟着新的道路。有人说在宝鸡见过大强。我们在宝鸡找了一个星期,大强没有找见,我却差点成了宝鸡人了。我们钱花光了,连回家的路费都没有了。刚好是苹果成熟季节,我们给一户人家摘苹果。我第一次见到大的没边没沿的果园。满园子的苹果,到处都飘着醉人的香气。红彤彤的苹果在枝头上嬉闹,一个个等着我们呢。天不亮就起床,晚上地里拉了电灯,没日没夜地摘。苹果一天一个行情。一定要抢在别人前头。长得像苹果的果农说。我摘苹果快极了,比熟手的妇女还要麻利。那个果农很喜欢我。知道我的情况后,就有心不让走了。他家三个女儿,老三要招上门女婿。老哥。他给我爸叫老哥,你看,我有几十亩果园,每年都是八九万的收成。二强留下了,就是我的儿,我不会亏待他。你这样死心眼,带着老二找老大,都找了八年了,八年把日本鬼子都打败了,你连一个影子都没有找到。总不能毁了一个大儿子,再毁掉一个小儿子吧。老大是大学生,有知识,有文化,这么长时间不回家,说不定他早就出啥意外了。你听我一句劝,不要再闷着头找了,回家好好过日子吧。二强跟了我们。娃会享福的。果农的话惊醒了我爸。晚上我们睡的房子里堆满了苹果。满屋子缭绕着苹果的香气。爸爸晚上的话格外繁。他也想了很多。他说,二强,你就留下来吧,这个人家富裕。比我们柳庄强十几倍。你做了上门女婿,这日子就变了,你看人家有十几亩果园,还有这三层楼房,哪一样不比我们老家强啊。你不要再跟着我找大强了。和你年龄一样大的都结婚了,早都当爸了。你看我把你折磨成啥了啊。我爸一边啃苹果,一边说,说着说着他就哽咽了。没日没夜地摘苹果,身子疲乏得都不属于我了,听着,听着,我就在醉醺醺的香气里睡着了。梦中苹果噼噼啪啪地敲打我的头,睁开眼,我爸不见了。果农说,我爸天不亮就走了,他给了我爸一笔钱,但我爸多余的一分都没拿,只拿了他摘苹果应得的报酬。老汉是个好老汉啊,就是性子太倔,害了一大家人。果农叹息着评价我爸。他家三女子的确对我好,脸红得像一个熟透的大苹果,人长得也像圆鼓鼓的红富士。我和三女子在一棵树下摘苹果。三女子说我爸说苹果收完咱们就结婚,将来的娃跟我爸姓。我说跟谁姓都一样,不就是个姓么,只要是我的娃,跟猪姓都没关系。三女子扔过来一个苹果砸我,说我人看着老实,说话还夹枪带棒地骂人呢。晚上我还睡在堆苹果的房子里,老三钻进来了,她要和我一起睡。我说我们还没有结婚呢,叫你爸知道了还不把我腿打断啊。老三脸上的两坨红也跟着笑起来,她嘴里啃着苹果说,你个傻瓜,叫你白弄你还不弄啊,那些果商掏钱我都不让弄。这话说的我心里一跳一跳地。老三已经撩起了上衣,她连胸罩都没戴,乳房垂着像是两只大南瓜。她手托着送到我跟前说,傻瓜,吃吧,我知道男人都爱吃。借口上厕所,我逃出了那两只蔫南瓜的包围。蹲在厕所里,看着老三映在窗上脱衣服的影子,我感觉被疯狗咬了还难受。这么遥远的路,不知道我爸找到了家没有?要是把我爸再弄丢了,我就没法活了,我妈一个人在家里怎么办啊。我不敢再回屋,就拿了几个苹果,连工钱都不要了,悄悄地离开了庄子。我身上一份钱都没有,连身份证都被老三收走了,身上只装了几个苹果。走到铁路边,那里停着一辆运煤车,我爬上车,睡在煤炭上,这列货车就把我拉到了西安。晚上我就住在火车站广场,那里住了好多跟我一样无处可去的人。白天捡破烂。有时候喝别人仍的半瓶子饮料。有时候吃别人抛的半疙瘩馒头。在五路口的天桥下,一个小孩把肉夹馍咬了一口,就扔进了垃圾桶。我在垃圾桶跟前已经守候多时了。当我将肉夹馍抓在手里的时候,另一个乞丐抓住了我的手。他长得比我高大,能高两个头。他一脚就将我踢倒了,我被他踢得满地打滚。他吃一口肉夹馍,就踢我一脚。路人越围越多,有人吆喝着,有人给我们拍照。我捂着满脸的血,爬出了老远,他才骂骂咧咧地放了我。一个月后,我回到了柳庄。我爸那天正在喂猪,他把猪食往猪槽里倒着,当我拄着棍子瘸到家门口时,他都没有认出我。我叫了爸,叫了妈,爸和妈抱着我哭了。我在河里洗了一晚上,洗去了身上的污垢。我一边洗,一边听爸说话。他也跟我一样光身子泡在水里,他的脚丫子啪啪地击打着水。
我妈咳得越来越叫人害怕。一滩滩血从她嘴里喷出来。起初以为感冒了,吃了好多感冒药都不见效。在我的坚持下,就把妈妈送到了镇医院。医生一查,肺结核晚期了。半边肺烂光了,医生拿着片子说。我看不懂塑料片子上的图案,医生说,肺结核传染最快了,到了晚期,就是不可逆的,半边肺已经没有功能了。在医院输了几天液体,妈妈就不想住了。她是怕花钱。虽然新农合能报销,毕竟自己还要掏很多呢,她是舍不得。妈妈每天吃治疗肺结核的利福平,吃了大半年。就在她咳嗽减少的时候,我发现她的呼吸越来越麻烦。去厕所的几步路她都走得异常艰难,喘得像吱吱漏气的气球。听说吃老鸭子能治气喘,我就到镇上养鸭子的人家花五十多块钱买了一只老鸭子。天黑我才走到家。鸭子在布袋里嘎嘎地叫。家里黑着,没有亮灯。爸爸坐在妈妈的床边。妈好像睡着了,没有听到一声接一声的咳。我说,爸,鸭子买回来了。爸爸看了看我,没有吭声。我说,爸,鸭子是炖汤啊还是红烧啊。鸭子拍着翅膀嘎嘎地叫起来,似乎它反对我的话。爸爸说,你妈不吃了。我说,我妈睡着了吗?爸爸说,你妈走了。我好半天才明白过来,我扔了鸭子,扑在妈妈的身上,那个夜晚,鸭子叫了一夜。
辦完了妈妈的丧事。爸爸说,你妈走的时候说大强一定还活着,叫我们一定要把大强找回来。不管他是呆了还是傻了,一定要把他找回来。找吧,我说,一定要把大强找回来。
但是到哪里去找大强呢?我们已经不间断地找了八年了。和我年龄相仿的人,孩子都上小学了,而我连生孩子的媳妇都没有。你看,我和父亲住的土坯房像柳庄的伤疤,孤零零地矗立在山脚下。靠山居住的十几户人家都搬迁到镇上了。他们住进了建筑风格统一的两层楼里。自己出五万块,其余政府补贴,这项新实施的移民搬迁工程,因为我们没钱,也享受不了政府的优惠。爸爸说,把房顶上的旧瓦换一换,还不是跟新房子一样。这房子是你爷爷手上盖的,传到我手上已经八十多年了。爷爷我没有见过,但常听爸爸讲起。我应该给你们兄弟俩盖新房娶媳妇,我没有尽到自己的责任啊。爸爸对着老房子不停地自责叹息。收完了地里的玉米,爸爸和我再次商量寻找大强的事。爸爸和妈妈一样坚信他们的儿子没有死。大强那么有文化有知识,怎么就会轻易死掉呢。他一定在世界的某个角落,等待我们去找他。爸爸总是这么固执。他精疲力竭的时候,就让我给他读大强的信。大强的信我都能背诵了。
一天,我接到了老树打来的电话。
你为啥不跟我们联系呢?
你发生啥事了啊?
你找不到自己的老家吗?
妈因为你都死了你不知道吗?
面对我乒乒乓乓气急败坏的质问,大强的脸凝固着,凝固得像结了冰的河。
后来,他冲我摆着手说,二强,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他整了整领带说,给你们说你们能懂么,你们能理解么?
他拍打着我的肩膀说,哭,哭有啥意思呢嘛。要是能哭,我的眼睛都哭瞎了。
大强跟我爸拥抱着,我爸很不习惯这个新式的打招呼的方式,从握手到拥抱,这个惊险的跨越对我爸而言,太不可理解太难以逾越了。但这八年来,我爸在寻找大强的过程中,历练了很多,他再也不是柳庄那个只会种包谷小麦的老农了。他也拥抱了大强。他问,你为啥不回家呢,你连一封信都不写,连一个电话都不会打吗?大强松开了我爸的身子,说,写信能解决问题吗,打电话能说得清楚吗?我本身就不想和你跟二强见面,要不是老树,我还会在白庙村,你们谁也找不到我。
老树是省电视台“寻人”栏目的外景记者。老树说,我们收到二强的求助后,就去了大强所在的学校,联系了大强当年的同学。同学们提供了各种有利的线索,经多方寻找,我们在太平洋网吧找到了大强。
你在网吧呆了八年吗?
是的。
你每天泡在网上吗?
我起先在网吧学习。我发现自己虽然大学毕业了,但是凭这一点知识,根本在社会上无立足之地。我就继续复习,想考研究生。
考上了吗?
没有。
那你接着干什么了,毕竟八年啊?
我吃住都在网吧。饿了吃泡面,醒来上网。我一直在网上寻找机遇。
你住在哪里?
我一直住在网吧。我当了网管,网吧好啊,冬天有暖气,夏天有冷气,比外面好多了。
你在网吧呆了八年,真的叫人无法想象。
那是因为你对这个世界还没有深刻的认识。毕业后,找了近一年的工作,这些工作都不符合我的理想。我觉得社会太可怕了。我就进入了网吧。我想在网吧里修炼,直到我能适应这个社会,并能改造这个社会。
现在,你适应社会了吗?
适应了。我现在有了自己的事业。
啥事业呢?
我养了一只狗,我教会了它算数学题,十以内的加减法它都会。我还准备教它说话,它已经能和我对话了。下一步,我要让它成为狗中之王,统治世界上所有的狗。
老树还想提问,大强已经闭了嘴,他不想回答了。
老水就带着大强和二强回到了柳庄。
那个晚上,二强听见大强起了床,他也跟着爬起来,看到大强赤裸着身子,走出了房间,他在月光下带着一只狗奔跑,跑得越来越快,他几乎是飘起来了,脚踩在结着穗子的玉米头顶,身子都飘到了河面上。二强赶紧叫醒了老水,老水揉着哭得几乎失明的眼睛,只看到一个黑乎乎的影子,二强喊,大强,你赶紧回来,大强应了一声,他们都听不明白他说的话,大强已经走上了公路,他赤裸着身子在公路上狂奔,几乎一眨眼的工夫,大强消失了。
至今,二强和他爸再也没有外出寻找大强,他们已经谋划着要搬到镇上去住,他们对询问的人说,大强变成一只喜鹊,飞到树林里去了。
责任编辑:侯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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