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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玉读曲

时间:2024-05-04

柳笛

将近中午,秋天的太阳懒洋洋的,整整一上午的工夫才把李梅晒得身上暖暖的,背上出了几星细汗,昏昏欲睡,打不起精神来。

正是秋忙时节,生意不怎么好。秋忙也没有过去那么忙了,全都是机械在田间忙碌,季节忙人不忙。以前的秋忙没有一个多月是闲不下来的,既要收秋,又要种冬小麦,全是人工劳作,放眼望去,田野里黑压压的人比找虫子的老鸹还多。现在呢,收割机播种机犁地的拖拉机覆盖保温膜的覆膜机,各种各样的机动三轮车小汽车像鸟雀聒噪着。在外地打工的青壮劳动力根本就不回来,一个最忙的季节就那么过去了。镇上没人,生意能好到哪儿去。

一个人影把摊位遮了个大半。李梅睡意昏沉,不抬头。

给点零钱呗,吃个午饭。影子说。

李梅仍不抬头。

影子晃了晃,声音高起来,妈,睡着了?你这摊摆的!

李梅稍抬了抬头,仍不看儿子,也不应声。

儿子又说,给我个吃午饭的零钱。

李梅低头问,欢欢呢,怎么不在家做午饭。

欢欢去县城了,不在家。

又不是星期天去县城干什么,你们能不能干点靠谱的事。李梅抬起头,眯着眼问。虽然儿媳的名字叫欢欢,像一条宠物狗的名字,儿子宠她,李梅却一点儿也不宠她,不仅不宠她,还搞得跟仇人一般。

孙女在县城私立小学念书,封闭式管理,一个星期接送一次,除非有特殊情况学校会叫学生家长,平时基本上不打扰家长。李梅也听说过,其实那些私立学校教得并不比镇上的学校好,能吸引那么多家庭把孩子送过去,就因为教寝楼盖得好,有空调有热水,伙食也好得很,除了教课老师,还有照顾学生起居的生活老师。那些孩子的父母大都外出打工,把孩子扔给老人,老人们又照顾孩子又照顾庄稼,根本没有精力,乐得把孩子送到个省心的地方,跟找个稳妥的保姆差不多。儿子和媳妇既没有出远门打工,又没有干正经营生,也把孩子送到县城私立小学,李梅就不赞成,可又一辈人呢,也不能硬做主。更可恼的是儿媳欢欢,一个没正事可干的女人,动不动就往县城跑。

李梅心里有火,赌气似的不做声。儿子也不再重复要零钱,默默地杵在摊子旁。显然,因为要点午饭钱弄得跟受审贼一样,还得把媳妇拉出来陪审,儿子也不高兴。

即使肚子里有气,儿子也不走,看样子是真没地方打发午饭了。李梅打开棉布手提袋,拿出保鲜盒,掀开盖子递给儿子。一个煎鸡蛋、几根黄瓜丝、一个不大不小的馒头。儿子侧目瞅了瞅,瞪了眼道,说过你吧,这不像夏天那会儿好对付,这都后秋天了你还带饭,这个时候往医生那儿跑的都是吃坏了肚子的。

儿子机器人似的生硬地转过身就走。李梅心里疼一下,又酸一下,掏出十块钱捏成了小团,照着儿子的背影砸过去,喊了声脚后头。

儿子当然不会吃李梅带的饭。即便李梅吃冷饭吃坏了肚子,儿子也不会陪着李梅去看病拿药。儿子那样说十有八九是发泄李梅让他吃自带午饭却不给他零钱的不满,可除了当儿子的又有哪个人能对李梅说那样的话呢。李梅恨自己眼窝子浅,哪怕儿子假装关心的样子把不满的话说出来,自己的眼窝还是潮湿起来。

儿子捡起十块钱就走,急着去解决一顿午饭,回过头对李梅摇摇手说,这大晌午的没个人影儿,收了摊回去吧,把饭热一下。李梅盖上了保鲜盒,又装进手提袋。

比起县城,镇子上的饭还是要便宜些,鸡蛋捞面肉丝面羊肉烩面,六七块钱一大碗。儿子的背影恍惚起来,李梅觉得那不是一个三十多岁的背影,而是一个三岁多的背影。一个为了一顿午饭就找妈要钱的人哪能是三十多岁的儿子呢,只能是三岁多的儿子。

街上空荡荡的,一切都陪着太阳无精打采。李梅站起身来,把那些袜子鞋垫裤头帽子小玩具拾到蛇皮袋里,装上三轮车。守了个大上午也没卖出几件东西,李梅忽然冲动起来,守什么守,回去给自己好好弄口热饭吃!多少天了,李梅从没有中午收摊,因为有个简易的小帐篷和小折叠床,哪怕下雨天,李梅也会守住摊位。来回收摊摆摊耽误生意不说,还不少麻烦呢,比起那些被耽误的工夫和生意,中午饭算什么呢。

骑上三轮车走好远,李梅又怀疑自己冲动地收了摊是不是因为今天儿子见了自己没有说那句话呢。

李梅住在镇子后街。两间小平房,院子很小,一个压水井,角落里一间厕所,再没有其它东西。院子是租来的,主人儿子女儿都在几百里外的城市里,被儿女们接到城里养老了。租金很便宜,每年六百块钱,这样的租金在整个镇上找不到第二家。租下院子的时候,房主对李梅说,人不怕老就怕跑啊,我打算死在这院子里,孩子们不让,死到哪儿不是个死哩,死到孩子家里不是给孩子们添麻烦吗,都是一个镇子上的人,你随便住吧,不给我一分钱也行,我还要感谢你给我照看院子,老房子不住人的话,过不几年就塌了,有你替我照看着,不管我啥时回来屋子都塌不了。

虽然房主说的并不全是客套话,也有几分实情。李梅怕房主的侄儿们打主意,每年都给房主邮一回钱,准时付一年的租金。尽管只有两间房,可单独一个院子住起来也很方便,如果現在往外出租的话,每月也得个三百五百的,现在的钱不经花嘛。如果不及时给房主租金的话,房主的侄儿们还真敢把房子收回去。房主一家虽然在外地,房主弟弟一大家子可都在镇上住着,知道现在房子出租的行情,房主弟弟不出面,让孩子们出面把房子收回去也不是没有可能。

前年,镇子上统一安装了自来水,不再用自家的压水井了,挺方便。李梅也交了钱,屋子里厕所里都装上了自来水,顺便把窗子上的雨搭也换成新的了。年底给房主付租金时,在电话里说了自来水和雨搭。房主很感激,说你给我照看着房子怎么还往上花钱呢,明年千万别给我邮钱了,孩子们把我照顾得很好,根本没有我花钱的地方,你省着吧,等你熬到像我这样年纪的时候手里得有个备用的钱。第二年李梅仍然按期如数把租金打给房主。房主感激李梅把房子照看得很好。李梅很感激房主没有计较租金高低一直让自己住着。李梅甚至感激房主的侄儿们没生是非。

人在屋檐下,就得想着感激别人。

收了摊回来,李梅发现没有必要再做一顿午饭。早上带的饭还在保鲜盒里,难道让保鲜盒里的饭剩到晚上吗。左思右想了一会儿,李梅把保鲜盒里的饭放在锅里热了热,又烧了两大碗小米汤,一会儿喝一碗,另一碗晚上回来热热再喝。

除了风雨很大的日子,那顶简易帐篷实在撑不住了,李梅才收摊回来。天冷时就让附近开饭馆的做碗汤做碗面送过来,都是一条街上的小生意人,很多时候能相互照应。天气原因不能出摊的话,李梅会稳了心在家里做些手工针线,缝鞋垫子,做娃娃穿的虎头鞋,像今天中午冒然收摊的情况几乎没有。吃了午饭的李梅心里空落落的。

李梅从三轮车上的蛇皮袋里抖出那些零碎东西,清点了数量,生意不好,哪样东西都没有卖出几件。李梅拿了一摞鞋垫,找出最大码的,一双双翻看着。鞋垫上的图案有鸳鸯戏水有喜鹊梅花,还有几双是桃花,都是李梅先用铅笔画出样子,然后用彩线一针一针绣出来的。欢欢当着李梅的面说这些图案样子落后了几十年,现在谁还要这些东西,人家买的鞋垫都是机器绣出来的,根本没有这些老旧花样,现在最流行的是卡通图案。

儿媳说得对,李梅也认为自己的东西落后了。十字绣鞋垫的底子不是用破布浆糊一层一层裱糊出来的袼褙做的,而是带小网眼的塑料板子做出来的,花色图案用漂亮的彩纸印刷出来,只要照着印刷图案的样子就可以用细毛线勾出来。那一阵子李梅很难受,自己一针一线绣出来的鞋垫一双也卖不出去,现代科技把心灵手巧的人活埋了,不管是怎样的憨货笨手都能依葫芦画瓢绣出一幅十字绣鞋垫来。但半年以后李梅的手工鞋垫又能卖出去了,穿过十字绣鞋垫的人都说塑料鞋垫硌脚还不吸汗,图案花色品种虽多,可都是机器绣出来的,呆板不活泛,经不住仔细看。

还好,李梅以前有当裁缝的功底,手工针线拿得出手。李梅卖的小件东西中只有两件是手工的,另一种就是小娃娃的虎头鞋,那些年轻父母都喜欢,可做不出来。李梅有时想,也许过不了几年,手工针线就要彻底失传了。

实在没有哪样东西需要再补充数量的,李梅把蛇皮袋整理好,在屋子里坐了会儿,站起来走到里间床头,打开床头的皮箱,伸手摸出一叠信,用鲜红的毛线绑扎着。李梅解开毛线,一封一封地看那些信件。信件有些年头了,有几封是牛皮纸信袋,掩饰了信件的岁月。有几个信封印刷着色彩艳丽的荷花,现在那些粉红色的花瓣几乎变成了白色,而且嫩绿的荷叶有点发黑发暗了。再鲜嫩的东西也熬不过岁月呀,永远鲜嫩的似乎只有看似没有区别的一个又一个日子啊。

每封信的内容,李梅都能清楚地记得。

李梅知道,这些信早晚都要被儿子和欢欢找到。

信是男人写给李梅的,而男人多年前就撒手西去了。李梅现在还仿佛在梦中,高大精壮的一个男人,又不是七十八十的老头子,刚挨上五十岁的边儿,怎么就斗不过一场病呢。

1984年吧,李梅20岁,村子里放电影,那时看露天电影的人真多,一个村子放电影,附近几个村子的年轻人都跑过来看。那天放的电影是《邮缘》,文革后的上海青年职工丁大森因为没有正经上过学,在厂工会组织的文化知识考试中只得了16分。丁大森认识了女邮递员周芹,为讨周芹喜欢,对周芹说自己喜欢集邮。周芹要看丁大森的集邮薄,丁大森让工友窦小虎借了舅公的集邮薄对周芹瞎胡吹,结果闹了不少笑话。被周芹冷落的丁大森真的搞起集邮来,学到不少文化知识,在后来的上海丝绸公司职工智力竞赛中风光了一把,终于让周芹另眼相看了。

那时的电影怎么那么好看呢,李梅还记得丁大森把像刀一样的古钱币邮票和张飞人物邮票放在一起,对周芹说那是张飞拿的大刀。还把鲁迅人物邮票跟鲁智深人物邮票放在一起,说他们都姓鲁。结果看电影的人大笑起来,整个电影场子像被开水掀翻了锅盖子。

电影再往后演就演到丁大森在丝绸公司职工智力竞赛上看到邮票双玉读曲,想到和工友窦小虎去剧团借邮票薄时看到剧团正在排演《红楼梦》中双玉读曲那场戏,就按了抢答,说出了双玉读曲是《红楼梦》里贾宝玉和林黛玉用《西厢记》里的话逗来逗去的答案。可能是电影里丁大森说贾宝玉和林黛玉逗来逗去说得不太准确,电影里那些看智力竞赛的观众都大笑起来,但看电影的人没有笑。电影里说张飞用大刀时看电影的人都笑了,因为看电影的人都知道张飞用的是丈八蛇矛枪。看电影的人有几个看过《红楼梦》呢,因为看电影的人不知道电影里的人为什么大笑,所以也不感到可笑。李梅念过初中,但也没读过《红楼梦》,那么个大部头,大概只有学校里那几位老师读过了。

前面的几个小子说话了,一个说《红楼梦》那么好笑吗,一个说贾宝玉和林黛玉怎样逗来逗去的。

平时看电影,和李梅一样大的姑娘还有很多小媳妇都会拿了高高低低的板凳挤在人群中间。但有些流里流气的坏小子专门把没有熄灭的烟屁股往大姑娘小媳妇中间扔。扔烟屁股的还算是好的,如果在冬天,特别是快要过年的时候,有的坏小子点着了鞭炮往大姑娘小媳妇中间扔。立刻引起更大声的惊叫,搞得好多人连电影也看不成,就开始有人大声叫骂那些坏小子,還有人叫嚣着发现是谁扔的揍他个半死。也确实发生过小媳妇被鞭炮炸伤的事。

李梅和邻居家的几个女孩吸收了经验教训,不拿凳子不搬椅子,就站在人群外围看,几个人做伴,坏小子们也不敢怎么样。那天李梅光顾看电影了,竟没注意到站在了几个小子身后。在往常,李梅和几个姑娘马上就会换地方,可那天那几个小子看得挺老实,既没起哄又没乱扔鞭炮,所以李梅和几个姑娘也没有马上换地方,而且还听前面几个小子说话。

双玉读曲在《红楼梦》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贾宝玉在沁芳闸桥边挑花下的大石头上坐着看《西厢记》,林黛玉扛着花锄拎着一袋败落的桃花去葬花,碰见了贾宝玉,抢过《西厢记》看。贾宝玉对林黛玉说“我就是个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倾城倾国的貌。”这句话是《西厢记》里的张生偷翻寺院的院墙见到小姐崔莺莺时候说的,大概意思是说我想你想得一身病。贾宝玉用这样的话逗林黛玉,把林黛玉逗恼了。

前面几个小子起哄,哎呀,《红楼梦》里还有这么多绕绕弯啊!《西厢记》里也有为了美人儿爬墙头啊。

说《红楼梦》跟《西厢记》的小子正好站在李梅前面。刚才李梅还想换个地方,那小子老挡着李梅的视线,这会儿李梅的思想活泛起来,这小子懂这么多,听他说话不仅懂得《红楼梦》,还懂得《西厢记》,连书里的原话都能说出来,真不简单。李梅的视线从银幕上转移到前面小子的脸上。可夜色黑暗暗的看不清,而且电影银幕上的光线闪烁不定,小子的脸也跟着银幕闪烁不定。

李梅呼吸紧促起来,忽然伸手在前面那小子的脸上摸了一把说,别乱说话行不行,耽误别人看电影。前面的小子回过头来,挺英俊的一张脸。尽管夜色黑暗光线闪烁,李梅仍在小子回头的瞬间判断出小子棱角分明,眼睛大而有神,皮肤白皙。等那小子回过头去,李梅忍不住又一把摸在小子脸上,振振有词地说,那么大的个子好意思挡住我们,换换地方行不行,让我们几个站在前面,又不会挡住你们几个大老爷们。

跟在李梅身边的邻居说,李梅你疯了吗。李梅很感激那个邻居在第一时间说出了自己的名字,那小子肯定也听得清清楚楚。小子身边的同伙也说,那么厉害干啥,都是一个村的。几个小子虽说有点不乐意,还是把位子让给了几个姑娘。李梅往身后瞄了瞄,故意站在那个说《红楼梦》《西厢记》的小子前面说,我怎么没见过你,是不是怕我们村的年轻人收拾你们,才故意说是一个村的。

跟李梅作伴的一个姑娘明白了李梅的心思,忍不住嗤嗤笑出声来。

站在李梅前面的那个小子成了李梅的男人,但也没有那么一帆风顺,李梅的爹妈和那小子的爹妈都有点不合适,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原因,只是两人的辈分不对:按村里的排辈,那小子应该叫李梅姑姑。李梅住在村子西头,那小子住在村子南头,既不同族同宗又不是什么拐弯亲戚,那辈分没有任何说服力。李梅不嫌亏本,那小子也不认为是李梅占便宜,什么辈分不辈分的。

男人是高中毕业,有一肚子墨水,婚后给李梅讲了不少《红楼梦》《西厢记》,还有很多李梅说不上名字的书和故事。结婚不到一年,男人就想主意,呆在家里收拾那几亩地实在没意思,不如去镇上开裁缝店。李梅去镇上的职业技术学校报了裁剪班,然后在镇上开了间裁缝店。到了1991年前后,镇子上都是从几百里外的大城市批发过来的成衣,好在李梅干了几年裁缝店,手里头早厚实了,立刻在镇子最热闹的繁华地段租了间门面,装修成镇子上最漂亮的一间时装店。

打理了两年时装店,男人又坐不住了,让李梅照顾生意,自己跟着镇子上的建筑队去城市的建筑工地上当砌砖墙的师傅去了。男人之所以挣钱挣得那么紧,是因为看上了镇子西北角一块闲地,有一亩来地,准备跑跑关系,把那一亩地买到手当宅子,而且准备盖两层小洋楼。

建筑队里的男人在城市工地上一干就是几个月,当然想家里的老婆,想老婆了只有憋在心里,实在憋不住的时候跟别人逗嘴闹笑话,或者去找野食吃。男人想李梅了就给李梅写信,直接邮到镇上的时装店里。有年的中秋节,李梅收到男人一封信,信封上的邮票大了很多。李梅认出邮票上的人物是《红楼梦》中的贾宝玉和林黛玉。

男人的信里写了两份,另外一份专门说这封信贴8分钱的普通邮票就行了,去邮局寄信时看见邮局玻璃橱柜里摆放着这张2块钱的邮票《双玉读曲》,专门买了一张贴在信封上。男人还在信里问李梅知道不知道为什么专门贴这张2块钱的大邮票。

这个让自己伸手摸了两把脸摸到手的家伙还真有点意思。李梅把信读到底,嗤嗤地笑到底。

儿子两岁那年,李梅和男人终于把镇子西北角那亩半地买到手里。其实那亩半地是个低洼的大坑,如果不是大坑,怎么能轮到外人得手呢。为防夜长梦多,在土管所拿到宅基证后,男人马上雇了几辆拖拉机,从离镇子十几里远的河滩上拉土填坑。建成的两层小楼共十间房,外墙贴了瓷砖,砌了高高的红砖围墙,安装了红色的大铁门,因为是镇子上第一栋楼房,成了镇子上的标志性建筑。从村子里来镇上的人看着李梅家的小洋楼都会羡慕地发出啧啧的赞叹。

生活似乎呈现了稳定与繁荣的气象:李梅的时装店生意兴隆,正为家庭新的建设规划积蓄财力。不曾想男人只实现了宏伟计划第一步,不顾李梅的感受,独自跑到另一个世界玩去了。

男人对儿子抱了很大希望,自己没进大学校门,自然盼着儿子能走得更远点,最起码到省城的大学读几年书吧。可儿子似乎不随爹念书的聪明劲儿,特别是爹走后,儿子更不好管了。李梅对儿的功课一筹莫展。到了高中,儿子的时间都用在了县城的游戏厅网吧还有女同学身上。

念完高中,儿子也无事可做,李梅让他呆在店里,跟着自己学做生意。儿子猴一样的年龄自然在店里呆不住,要么和一般大的野小子东游西逛,要么和女孩子去县城跑着玩。反正有店里的生意,李梅挣不了大钱,但养活自己和儿子还是绰绰有余。李梅担心儿子天天乱跑乱窜说不定会惹下大麻烦闯下大祸。还好,只是贪玩,也没有干出太出格的事来。

欢欢是跟儿子屁股后跟得最紧跟得时间最长的女孩子,父母也是镇子上的人,普通得像铺在马路上的小石子一样的家庭。李梅很中意。雖然自己的家底子不错,可儿子小小年纪就没了爹,太讲究的人家选来做女婿也会计较。

李梅也听到过镇子上或村子里有人说自己的闲话:克夫命,男人辛辛苦苦把家业挣下来了,却把男人克死了,命毒的女人容不得别人来享用家业。李梅也能想到说这话的人无非眼红镇子西北角那座漂亮的小洋楼,无非眼红镇子上那间红红火火的时装店。自己享受什么样的家业?院子再大再宽敞小洋楼再漂亮也不就是个睡觉的地方吗?时装店生意再好不也是自己天天守着辛辛苦苦一点点挣来的吗?谁享受到什么了?若说李梅生活里有点什么享受的话,无非是20岁那年的一场电影和藏在家里的那摞男人的书信了。

毕竟还年轻,孩子又不多,有热心人替李梅张罗婚事,李梅见都不见。父母坐不住了,跟李梅商量,把孩子的户口跟镇上小洋楼的宅基证办在一起,你也没有什么顾虑了。李梅只得跟父母说,本来就没什么顾虑,因为自己从来没想过再去找个人过日子,自己得带着孩子过日子没什么不好。

看准了儿子甩不掉欢欢,李梅就偷偷找欢欢父母商量把他们的婚事办了。欢欢父母自然高兴。李梅从村子里来到镇上那么多年了,镇子上的人都看着李梅,虽说孩子没爹,家底子比镇子上的寻常人家要殷实得多。而且李梅还年轻,给儿子儿媳拉套的日子长着哩。

等到把欢欢娶进小洋楼,李梅才知道看着不起眼的欢欢真是个厉害的角色。先是时装店变成小两口的了,李梅发现自己不当家时,身上备的急用钱也没有了。原本也没防着儿子和欢欢,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儿媳,又没有第二个孩子,防他们干什么。再后来,宅基证也改成了儿子的名字,这倒无所谓,早晚都会改成儿子的名字。等到孙女出生,孙女上幼儿园,李梅已经在家里做了五六年的家务,虽然累,也很开心。

把孙女带到五岁,欢欢就把小人儿送到县城的幼儿园读大大班,其实就是小学一年级的预备班。李梅非常反对把孙女送到县城读书。反对归反对,李梅也当不了家做不了主,只有暗自垂泪,可怜小小年纪的孙女像关进笼子的小动物。别的人家把孩子送到县城是无人照看孩子,儿子和欢欢把孩子送到县城图的是什么?要让人看看他们当爸妈的舍得为孩子花钱吗?

孙女去了县城,李梅就想去时装店看看。儿子和欢欢连推带劝地让李梅好好歇歇。李梅自然知道小两口的意思,再也不往店里去。不去店里也不行,回到小洋楼里,小两口仍旧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李梅的心也就凉到底了。心凉下来的李梅在镇子上转悠了一阵子后,不声不响地租下了那两间小平房,也瞅准了个摊位,开始摆起了小摊。

搬出小洋樓时,儿子跟欢欢虚情假意地挽留。李梅说帮你们带了好几年孩子,我想清静清静,那个小院子避开了大路,清净得很。

这两年镇子上的人也开始在网上买衣服买日用品了,快递员直接把衣服送到家里,多省事!时装店的生意就跟在裂纹的冰上走差不多,就凭儿子跟欢欢那股浪荡劲儿,不关店门才不正常呢。儿子和欢欢到底把那间时装店赔到了彻底关门。眼看着儿子儿媳没个正经营生干,李梅就想对儿子说,实在没事干就回村子种那几亩地呀,虽然种地的活在李梅手上荒废了三十年,可李梅才五十岁多一点儿呀。李梅想说又不敢说,说了以后只怕整日在庄稼地里的是自己,种庄稼的收入却全归了儿子儿媳。

李梅只能远远地避开儿子和欢欢,眼不见心不烦,落得一份清静。当李梅想起和男人开裁缝店开时装店盖小洋楼的辛苦,想起在时装店里收到男人一封封信时的惊喜,就偷偷跑到男人的坟上大哭一场。

再次出摊的时候,李梅把一摞子没完工的鞋垫也带上。生意淡了,李梅还会在摊上做些手工针线。整个上午整个下午坐在大街上,人容易犯困,做点针线活能提提精神。

下午比上午好些,李梅卖出去几打袜子两个裤头三双鞋垫。小生意嘛,有一搭没一搭的,守着摊跟闲玩差不多。

让李梅担心的是欢欢总往县城跑。县城也不是从前的县城了,洗头洗脚唱歌打牌的地方都不干净,从外地来了很多小姐,听说有专门干这路生意的公司,把本地的小姐领到外地,把外地的小姐领到县城。县城好多洗浴中心都成了赌场,赌得都很大。去年一个外地人来打牌赢了几百万,几个人就把外地人看守起来,那意思不把赢的钱输出来就不能走。外地人也倔,在房间里吸烟喝酒看电视泡小姐,就是不上牌桌。几个看守的人恼了,装作喝醉酒打架,硬是把外地人从四层楼上扔下来活活摔死。这世道,还有啥事是人不敢干的。

儿子也跟着欢欢往县城跑,有时还在县城过夜。更让李梅接受不了的是欢欢常常一人在县城过夜,儿子也无所谓的样子。李梅忍不住去找儿子,把儿子训斥一通。一个年轻轻的小媳妇夜不归宿,男人没事人似的,到底还要不要自己的媳妇。县城比不上镇子,那可是个酱菜缸呀。

儿子说他们在县城看中了一个生意,准备加盟开店,欢欢是在县城培训呢。好多想开店的都在那儿培训,又不是欢欢一个人,有什么担心的。再说县城有不好的地方,但也不是大街上一个好人也没有,那样的话县城成什么样子了。开导过李梅,儿子又问,你找找早时候我爹给你写的那些信呗。

又来了!这句话成为这段时间儿子和欢欢见到李梅时的口头禅。

李梅说卖给收垃圾的了,早跟你说过。

儿子绷了一下脸,不再说话,让那满脑子的不相信变成又粗又长的鼻息声。

儿子上高中时,李梅给他看过那些信件。

见欢欢往县城跑得越来越频繁,李梅还是忍不住,有两次碰见亲家母,死死拉住亲家母,把亲家母按在摊位旁的矮凳子上。儿子不管媳妇,当娘的总要管自己的闺女吧,如果当娘的都管不住自己的闺女,万一欢欢出了什么事情,可别怪当婆婆的。

亲家母架不住李梅的软磨硬泡,跟李梅说了实话,那小两口子在县城里买了新住房,花了三十万呢。李梅吓了一跳,三十万,两人整天浪荡鬼一样闲逛,连个挣钱的门路都没有,哪儿来那么多钱。亲家母笑笑说我们给了点,又把你建的小洋楼抵押给银行贷了款。亲家母笑得有点意味:你李梅已经不是当年住着小洋楼开着时装店的李梅了,变成小摊小贩的李梅了,儿子在县城买房子根本不跟你打招呼,因为你已经拿不出一分钱了,现在拿钱帮他们的是我这个当丈母娘的。

李梅心里很不是滋味,有些恼羞有些无奈,讪讪地对亲家母说,县城有什么好,比北京上海差远了,你要真有气力,把你的女儿女婿捧到北京去捧到上海去。

你看你这人,我跟你好好说话呢。亲家母被呛了一下,就站起身扭着那副笨鹅样的身子走了。

男人走时镇子上就有刻薄的人说男人是建那座小洋楼累死的。男人走的那几年,李梅走路都低着头。那些闲言碎语正说到了李梅的心窝里。建好了小洋楼,男人一刻也没有休息过。李梅很自责,怎么就没有想到男人也会累趴下,如果把男人死死缠在那间时装店里,男人怎么会撒手西去。李梅怪自己太傻,不会心疼男人。男人走后,李梅把提亲的人一股脑儿推到门外,就是认为不管哪个男人住进小洋楼,撒手西去的男人都会在半夜折返回来敲那小洋楼的门。现在儿子把小洋楼抵押出去了,如果还不上贷款,银行会不会把小洋楼要走呢。

李梅想着,浑身颤栗起来。

银行要走就要走吧,反正是儿子把小洋楼弄丢了,或者把小洋楼跟县城里的房子换了换,自己儿子的事,男人要怪就怪吧。无奈的李梅这样想。

李梅早从别人那儿听到了,儿子说开加盟店也是在说谎话。儿子和欢欢是在巴结县城大商场里的一个经理,想通过那个经理往大商场供货。时装店关门后,儿子和欢欢再没有任何生意,还在县城买了住房,哪有钱开加盟店呢。那个大商场的经理爱好集邮,特别喜欢《红楼梦》题材的邮票。儿子记得李梅有封贴着双玉读曲邮票的信,那张2块钱的邮票要比普通的8分邮票大得多,容易给人留下印象。

李梅手提袋里有几双未做好的鞋垫是桃花图案,那些桃花只沿着鞋垫的边沿和上半部开放,鞋垫下半部未动一针一线。

李梅永远有几双这样未完工的鞋垫。

连个念想都不愿留的人,这辈子还能留下什么呢。李梅经常这样想儿子,想儿媳欢欢。

晚上收摊时,儿子过来把钥匙递给李梅,让李梅把晒在院子里的被子收回屋里,他要去县城。

把被子叠好放到儿子床上时,李梅见床头的褥子下露出一个皱巴巴的记事本的一角,便把记事本抽出来一页页翻看着。记事本上都是零零碎碎的东西,有一页歪歪斜斜地写着:

刘总缺的邮票:

黛玉葬花,面值4分,1981年11月发行,发行量686.46万枚。齿数11,规格27×40mm,设计者潘可明,北京邮票厂印刷。

梦游太虚幻境,面值6元(小型张),2014年发行,齿数度数13度,规格40×54mm,设计者戴敦邦,北京邮票厂印刷。

双玉读曲,面值2元(小型张),1981年11月发行,齿数11.5×11,发行量81.85万枚,规格140×78mm,设计者潘可明,北京邮票厂印刷。

责任编辑:惠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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