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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匠、蜂匠与花

时间:2024-05-04

李亮

黄河边有座山叫芽主山,山上有条大土路,路边有个养蜂人的窝棚,窝棚里住着一老一少,老的是蜂匠,小的是木匠。这个窝棚比寻常养蜂人的窝棚要大一些。

蜂匠六十多岁,北方口音,身形里的刚性还没完全被岁月磨掉,微卷的花白头发和黄色微绿的眼珠让他看起来有点像俄罗斯族。木匠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也是北方口音,身材敦实,脸黑而方正。

这两人的眼睛都很亮,这种亮如油似釉,得靠经历和心性养着。

昨夜里下了一场雨,木匠迷迷糊糊听到雨声,感觉床铺很潮,他翻了几次身,又断断续续做着梦。旁边的老蜂匠却始终没有动,鼾声一如平常。

木匠的梦交织着,他先是梦到自己和一个陌生姑娘在长满青草的山坡上搂抱着,木匠朦胧中竟真觉到香软与温热。突然梦中一个转场,又梦到母亲殁了,家门口围了一圈人,他心里着急要到跟前去,却怎么也到不了——木匠醒来呆坐了一会儿又倒头睡去。再醒时,窝棚外已是艳阳一片,鸟鸣声好听得让人发笑。

老蜂匠早已起床,被子整整齐齐叠着,被子上依然蒙着那块蓝色的方围巾。木匠知道这种围巾从前在风沙大的西北地区很流行,妇女们把它包在头上,披在肩上,像是一種依靠。他曾问过老蜂匠关于这块蓝围巾的事,老蜂匠只笑着说是相好留下的,木匠也不愿多问,但他觉得这块围巾让两个男人住的窝棚里有了些许女人的馨香。

想到女人,木匠就闻到了饭香。老蜂匠这时进了窝棚,他笑着问木匠:“睡好啦?一会儿窝棚里得生火炉子了,不然今晚潮得睡不成!”

木匠一边应着,一边起来下地准备开始叠被褥,老蜂匠连说:“别叠了,别叠了,晌午了要拿出去晒!”

木匠问:“叔,那你为什么要叠?你的不晒吗?”

老蜂匠瞅了瞅自己的床铺,怔了怔,咧嘴笑了,他的牙齿还很齐整:“人老啦!有些事做过了自己都没在意,有些事还没做感觉倒像已经做过了。真怪了。”

木匠突然想到昨夜的梦:“叔,我昨夜梦见我妈殁了,我想回家却总到不了门口。”

老蜂匠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哦,不要操心,老年人说梦是反的,你这梦是给你妈增寿哩!我以前老人在时也常做这样的梦,哦,从他们都走了之后就再也没做过啦,倒是常梦见二老还活着哩!”

木匠听他这样一说,心里闷气瞬间散去,他哼起一首歌,在桶里舀了水倒在脸盆里,噗噗洗了脸,出了窝棚与老蜂匠开始吃饭。

这时已是农历八月。这几年,他们年年春季从关中平原经黄土高原一路转北,有时到了甘肃就转回,有时更远一些。最远到过青海门源。一路上,蜂匠伺候蜜蜂,木匠揽些木活,漆箱画柜。一入冬,二人又护着蜂群一路向南,过年也不回各自的老家。

每到一处,总有人会问他们:“你们没带女人吗?你们怎么不带上自己的女人啊?”

老蜂匠总嘿嘿一笑:“我老婆啊,早死了。”

木匠则轻回一句:“我还没有老婆。”

人又问:“那你们谁做饭啊?你们能做得了饭吗?”

这时两人随便谁应一句:“都做,会做。”

“那你们吃的菜从哪里来啊?”

“就近买。”

他们像游牧民族一般,基本不和当地土著有过多交流。

曾有过一个文化人来买蜜。文化人慢悠悠地在窝棚里打量一番后总结了几句:“乍一看,一个养蜂的和一个木匠搭配在一起挺奇怪,细想想这样还真好,你们这是动中有静,静中有动啊,谁也不耽误谁的事情,路也跑了,景也看了,伴儿也做了——您是养蜂的,你是木匠兼画匠,你们这生活好,一路都和花打交道啊!”

老蜂匠和木匠都觉得文化人说得好,又似乎觉得他们的生活并没有这么好,但他们也不愿意和文化人多说什么。

往往返到黄土高原时,也就是现在这个季节,漫山遍野的黄蓝二色野菊花刚好为他们盛开,野花们旺到什么程度了?那简直团团簇簇,毛茸茸地看得人心里流蜜。蜂匠精心呵护蜂子们采了这趟野花,木匠再做两个月的木活,今年就又算过完了。

木匠吃了饭,舀水洗了两人的碗和锅,又把两人的被褥披在窝棚外的几颗灌木上。木匠看看看看自己的褥子,又看看老蜂匠的褥子,连忙端来半盆水用刷子在褥子中间刷。

老蜂匠一边忙着拾掇手里的蜂帽,一边瞅着木匠笑着问:“咋了?又脏了?”

木匠不好意思看老蜂匠,赶紧倒了盆里的水:“哎呀,叔!不要笑话年轻人!”

老蜂匠呵呵笑了:“没啥笑话的!你们年轻人嘛,心烧嘴不烧!我们这些老汉人那是嘴烧心不烧!”

木匠讪讪笑着,一边蹿进窝棚拾掇自己的工具包,一边说:“叔,咱在一起这两三年了,也没见你在路上拾翻个女人?”

老蜂匠的声音传进来:“哈哈,不啦不啦!还是心里无牵无挂的好!一有那些事,麻烦就多!倒是怕你受不住!”

木匠嘿嘿笑了:“就是就是,这事不能胡来!我也怕被绊住脚,还年轻,再走上几年吧!要不然我就留在老家不出来了……人这一辈子怕是难得这么自由!”

接下来,这两人就各忙各的了,老蜂匠忙着清理蜂箱,查看蜂子情况,木匠则要背着工具包去附近几个村子做活。

芽主山附近有三个村子,分别是耳弯村、古渡村和佛光村。木匠记得很牢,去年他来时曾在耳弯村做活,因为留下了好口碑,古渡村和佛光村就有人预约了今年的木活。古渡村两家,佛光村一家。古渡村的一家要嫁女,一家要娶媳,嫁女的要做一对漆花木箱和一只梳妆匣做陪嫁;娶媳的想做一台大立柜和一条炕桌。佛光村的一家则有点悲惨,说是几年前夭折了一个少年,因为已满十二岁,照乡俗要按成人规格来葬,事发突然,主家当时只去城里买了个粗陋板薄的小棺材草草葬了,事后却总觉得那棺木不好,就想让木匠重新好好做一个。

木匠当时便都分别给安顿好了,让三家人早早按照要求去准备木料。

“想做箱柜桌子的,榆木、杜梨木、杨木都行。榆木色白,木纹大,做出来好看;杜梨木色红,也漂亮,就是重。杨木能轻一些。不过要是带油漆绘画,那木材颜色也无所谓了。你们就根据自家条件备料吧。”

“——要是没有从前备下的木料,那就要赶紧去伐树了,一定要是湿树、活树,一尺多面头宽就行。你们先自己把木板改好让晾着,我明年来了看看情况,能做的就做。当然,买也行,最好是已经晾了几年的木料。至于棺材,您也根据自家经济条件准备吧,柏木的当然最好,味香耐沤,柏树结柏籽,吉利!”

木匠侃侃而谈,来约活的几家频频点头。这几个村都是古村,人们过生活很讲究也很有打算,比如来约活的这几家,那也是早都把木料备好了的,只是听木匠讲这么一番话,一则知道了木匠的确经验老到,再者也暗暗对自家备好的木料估摸了一番。

这里的人对匠人们都非常客气,饮食工钱极尽所能。乡间传说曾有主家怠慢了一位箍窑的匠人,吃喝无样,言语傲慢,匠人做完活走后,这家人不久便连连出事,恐惧之余找了民间通灵的老艺人来看,艺人一番掐算,说是匠人在做活时剪了一个小纸人,压埋在了窑内某处。顺着老艺人说的地方,果然挖出一黄纸人,纸人胸口处有个窟窿。老艺人说,万幸万幸,你们找我找得早,不然定要家破人亡!这纸人“空心”是指你们心空啊!不过也是事出有因,损人一千自损八百,要不是你们亏了人家,匠人也不会在做活時动手脚。这家人听了冷汗涔涔,从此后对匠人们敬畏有加。当地也因此传了一句谚语下来,“聪明人善待匠人,糊涂人只善待老丈人”。

木匠一路走来,一会儿就进了古渡村,按去年记下的姓名问到了两家住的地方。

他先到了张家。

张家是准备嫁女的那家,木料早已备好,木箱和梳妆匣都要求连做带画。木活是十分信任木匠的,没多说一句,只提了一点要求,木箱上要画莲花和牡丹,梳妆匣要求画凤凰。木匠听了就笑,连夸主家选题好:“莲花牡丹,连生贵子,凤凰和鸣,夫妻和睦呀!”张家人听了木匠的话很欢喜,做活的那几天端茶递水,好吃好喝待着。木匠只中午在张家吃饭歇息,晚饭和早饭都要求折成钱——他晚饭和早饭都要回到窝棚和老蜂匠一起吃。

一对箱子,一只梳妆匣,木匠只花了五天就做好了。又过了三天,木匠漆画完毕。没有上色之前的箱子匣子颜色素洁,虽好看却无喜气活意,经画后似乎才真正被注入了血气,贯通了呼吸,有了蓬勃的生命。主家不时过来看看,摸摸,只觉得每个棱角都那么顺眼适手。木匠和张家的人都小心翼翼,没让这对箱子和这只梳妆匣在油漆未干时落上一点灰尘。

第八天下午,木匠交工。一对莲花牡丹漆花木箱,一只凤凰梳妆匣,它们明净喜气地摆在院中凳子上,箱子稳重大气,像位女将军;梳妆匣小巧玲珑,像个小花旦。主家和木匠皆大欢喜。

这天,木匠回窝棚前去村里一个胖女人家里取了一只鸡,鸡是前一天木匠买下的,要求杀好拔毛开豁好,木匠给了胖女人一个好价钱,去时果然早已收拾得干干净净。木匠拎着鸡回了窝棚,和老蜂匠炖着吃了。

木匠歇息一日,又去了古渡村的杜家。杜家明年春季要给儿子娶媳妇儿,需要一台大立柜和一只炕桌。大立柜底部存放米面,中间一层要三个抽屉,上部做成双开门的碗柜形式;炕桌是给孙儿备着的,不求太大,可以用来读书写字就行。

木匠在杜家做活时天阴了两天,又下了一天雨,进度就慢了一些。可木匠并不急躁,因为山上野花依然开得繁茂热闹。

杜家住得离黄河不远,听说古时这里曾有个渡口。因为下雨,木匠晚上就没有回窝棚,半夜间听到黄河隐隐的走水声,引得木匠乱想了一通,觉得还是窝棚里睡着安稳。

杜家儿子根虎和木匠年龄相仿。这天,木匠用墨斗弹了墨线,叫根虎帮忙锯一块大木料,大锯的嗡嗡声引来了村里几个男孩,他们瞪着眼睛围在边上看,看了一会儿,一个男孩高声问木匠说:“叔,你是不是木匠?”

木匠说:“嗯,我是木匠。”

男孩抿嘴一笑,把眼神抛给了旁边一个伙伴。

那个伙伴问:“叔,那你是不是画匠?”

木匠想了一下:“嗯,我也是画匠!”

男孩们这时一阵哄笑,念起了一段顺口溜,夹杂着木匠、画匠之类的词语,孩子们用的是本地方言,童声嘈杂加上锯木头的声响,木匠只听了个大概,孩子们散去后,木匠问根虎说,娃们刚念叨的是个啥顺口溜?根虎看着木匠,呵呵笑了:“这个顺口溜很适合你!我慢慢说给你,看你能明白不?”

木匠也呵呵笑了:“好好,快说!”

“好,你听着。个列个列上枣檗,你大不给你伺老婆,叫得个木匠修老婆,叫得个画匠画眼窝,白天看着是个好老婆,晚上搂着不暖和,一脚蹬得乱溅火。”一说完,根虎就哈哈大笑:“我们这儿的人把松鼠叫个列,这顺口溜说的其实是这儿的男人娶老婆难!”

木匠总算听明白了,他跟着哈哈大笑起来,根虎笑完了,木匠还在笑。

下午时木匠收拾了做活家俱,怏怏地走在回窝棚的路上。这可真是个好地方啊,路两旁的野菊花一蓬蓬地盛开着,茂盛得简直像专门有人播种服侍着。木匠为什么不高兴?他还在想着孩子们念的那个顺口溜呢。

吃晚饭时,木匠给老蜂匠说起这首顺口溜,木匠觉得自己大概一辈子也忘不了这段话了。老蜂匠听了果然也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说:“啊哈,有真老婆也不行啊,我倒是伺了三个老婆,现在还不是没老婆?”

木匠吃了一惊:“叔,你不是开玩笑吧?三个老婆?从前咋没听你说过?”

老蜂匠依旧在笑:“唉,说那干啥?不是开玩笑,是真!第一个老婆,和我过了十六年,四十岁头上病死了!没给我留下一儿半女。第二个老婆,倒是带来了人家的两个女儿,可三年后就走啦,来时连人和东西拉了一拖拉机,走时雇了两个拖拉机拉东西。第三个老婆嘛,和我一样孤寡,做饭倒好,就是嫌我脾气不好,过了四年也又走啦!哈哈,要不我能这么自由,这几年每年都在外面跑?”

老蜂匠说这话时,正蹲在窝棚外的灶火边吃饭,小木匠看到他喉咙一上一下地在使劲咽饭。

“那你的那个相好呢?就是戴过那块蓝围巾的?”小木匠又问。

老蜂匠还是笑:“唉,我哪有什么相好,那围巾不就是第一个老婆留下的么!”

“原来如此,那叔你第一个老婆漂亮不?对你好吗?不然你咋就单把她留下的东西带在身边呢?”

“不漂亮嘛,漂亮甚么?前后庄都有名的脾气不好!她那病和她脾气有很大关系。唉,人走了,以前的事就都不像真的了,像个梦一样,这蓝头巾也就是个遗念儿罢了……”

木匠沉默了。

这时,老蜂匠问木匠:“今天说起这话了,你准备咋办?你那事总不能就这么拖下去吧?再拖,再拖你老家那姑娘该有二十四五了吧,你可不能耽误了人家!”

木匠闷声说:“我不管!她和我家人能坚持就坚持着,反正我大给我定这门亲时我根本不知道,他问都没问我一声就定下了,叔啊,问都没问我一声!我总不能跟个陌生人成亲吧!再说了,后来我大逼我去见她,我对她一点感觉都没有啊,我这更不能了!”

老蜂匠这时叹了口气:“人这一辈子太难,生活难,做决定难,对自己、对别的人都难!不过你倒是有血性,这几年了就为这件事躲在外面,你这也算是活得明白!”

木匠这时笑了,笑得有些凄凉。两个男人接下来都沉默了。不一会儿,月亮上来了,是上弦月,挂在窝棚外,瘦窄瘦窄的。不知什么鳥用嘴在山沟里敲出一串笃笃声,山风一忽儿有,一忽儿没有。

木匠在杜家的工时长一些。他和根虎已经很熟了。知道了明年就要和根虎成亲的女子叫燕娥。木匠问根虎,你觉得燕娥怎么样?根虎有些忸怩,红着脸虎虎地说燕娥长得可俊了,像他家炕围子画上的仙女。木匠又问,那你肯定一见就爱上人家了嘛!根虎想了想说,其实人的长相不是最关键,主要是看心好不好,燕娥心好。木匠听了这话,把根虎仔细端详了两眼,觉得这小伙子将来一定会是个好丈夫。

根虎自然问起木匠有没有老婆,木匠只说还没有,等挣下钱了,回去就娶一个。

再做活时,木匠心里想着根虎和燕娥的将来,想着燕娥这是个多好的名字,手下就更多出几分仔细和精致来,每一根木钉,每一处榫卯都处理得妥妥贴贴,立柜的三个抽屉上还特意给雕了几个漂亮的花子。

木匠又想到根虎和燕娥将来会有个孩子,孩子身体也会很好,肯定是胖乎乎那种。他知道杜家要做的炕桌是给这个孩子预备的,做桌子时便总会不自禁地微笑起来。木匠给桌两侧的牙条上分别刻了方方正正几个字——“百尺竿头”和“力争上游”。根虎尤其对这两句话满意。

加上漆画,小木匠得了杜家给的一份好工钱。他自己也觉得大立柜那几扇门上的瓶生花被自己画得活气四溢。

就要去佛光村做活了,这次的路离窝棚远一些。早上吃饭时,老蜂匠问木匠佛光村的活得几天,木匠说,这个是要做棺材,去了根据木料和主家要刻的花子看吧,也就半个月左右。老蜂匠说,那好,这一趟活做完,咱们也能走了,这芽主山的秋天就快过去啦!老蜂匠一边说一边站在路边向着远处望去。

木匠听了蜂匠的话,也眯着眼睛望着远山,是啊,今年秋天就又快过去了!今年的秋天又和往年的有什么不一样呢?除了去的地方不一样,见到的人不一样之外,一切又都像走马灯似的绕着你转了一圈,但它们基本也是和自己没有什么关系的。

木匠拍拍工具包上的土,说了一声,好嘞,叔,做完这趟咱就走!

佛光村的人昨天就接到了木匠捎去的话,要做活的主家早早就到了芽主山下等着木匠。佛光村比耳弯村和古渡村都远一些,主家亲自来接,一则示意恭敬,二则担心木匠找不到路。主家姓陈,嘴角旁两条木然善良的法令纹很深。

路上木匠试探着提起了那个夭折的孩子。老陈边走边说,前几年光景烂包,我三娃也跟着受苦,地里劳动时不操心被老镢砍伤了头,本来好得差不多了,却又等上出天花,娃高烧不住,伤口也感染了,医院远呀,还没拉到医院娃就不行了。就走了。这几年光景好了,可也救不回我三娃了!老陈一边走,一边没有哭。

木匠心里稍安,就又试探着问那您家现在几个孩子?

老陈说,家里现在剩下两个孩子啦!大儿已娶了媳妇儿分家住了,再有个女儿刚市里林校毕业,现在家等九月份国家分配工作哩!

木匠看到老陈脚步欢快了一些。

进了佛光村,木匠又问老陈,叔,这村名好啊,怎么来的?

老陈说,还确实有点来历!这村其实有两个名儿,老古年时叫石刻村,因为村东头不知啥朝代留下来一个大石洞,洞里刻着些佛爷像,后来说是一个放羊娃在山对面石岸下躲雨,雨过了,天上出了彩虹,放羊娃看见彩虹一头就在刻着佛爷像的大石洞里,回来就传说给了村人,村人说是“佛光!”“佛光!”,后人也就叫这村叫佛光了,大概也是觉得这个名儿光亮。

木匠听了这话,不知怎地也升起一种亮丽的心情。

一进院子,老陈就喊着老婆,我把木匠师傅接来啦!快烧水倒水噢!叫了两声,老陈老婆没出来,倒是那个绣着十二生肖的布门帘一动,出来个红衫女子。她一出来就在阳光里,那衣服红得娇艳,红得耀目,和院子边一丛开得正欢的红色大丽花相互呼应着。

红衫女子走近了,娇憨地叫了声大,说大你回来了!妈去地里掰几穗玉米,马上就回来!

这时,女子见木匠盯着她看,她就也扑闪着一双睫毛黑旺的大眼瞧着他,还是娇憨却毫不畏生地问,你就是我大请来的木匠?赶紧回家,赶紧回家坐噢。老陈也笑着请木匠进门,木匠的心却突然像被一只手提了起来,不明缘由地有了些心慌。

木匠查看修整木料,锯掉边边角角的糙料和不平,一天就过去了。老陈家的女子不多言语,跟着娘给木匠端吃递喝。娘一见那木料就落泪,又怕眼泪滴到木材上,就逃回窑里去。女子追回窑去安抚好妈,一会儿又出来,红着眼眶走到木匠跟前安顿,你给我弟弟把活做好,让他有个舒舒服服的归宿吧。

第二天晌午,老陈大儿和儿媳来了,大儿沉默,儿媳叽叽呱呱地安慰着婆婆,又叮哩咣啷地给木匠说了一排话,意思是知道木匠手艺好,这次也一定要做好,做得好的话这方圆多少里的人家谁还不给家里老人做棺材?做得好的话将来那肯定都请你嘛!

老陈和老婆连连跟着说是。

老陈女儿却只说:“大,妈,哥哥,大嫂,咱们请人家来那就要信任人家,肯定能给弟弟做好!”

老陈儿媳立即接话道:“就是就是,咱们满叶是念书人,说出来的话就是不一样,不一样!”

木匠也觉得女子这一句胜过千言万语。

第四天吃饭时,木匠问女子,满叶,你在学校都学了啥?林校,是不是和种树有关?你在学校也叫满叶?

满叶偏着头想了想说,呀,那学的可多哩!不过也可以说是和树脱不了关系——学校叫满叶儿可不行,这名字太土气!我有大名呢,陈君!

木匠连说好名字,听着舒服。

老陈这时用筷头抄起一块肉送嘴里,嚼了一嚼才说,不管叫个啥,不管学的啥,国家现在给分配工作,这可比什么都强!满叶一工作也算公家人了,都说公家人有个韭菜园子,那工资呀,割了一茬,下一茬就又长出来喽!

满叶笑笑,对爹的话不置可否,她突然问木匠,那你呢?你有没有上过学?学的是什么?

木匠说,我初中一毕业就去甘肃当兵了,回来后在山西那边跟了师傅学这手艺学了三年,也算是上了个私人技校,学的就是木匠专业!

满叶一听咯咯笑了,老陈和老陈老婆也跟着笑。

这几天难得有这么轻松的时候。毕竟木匠每天在院子里做着的是棺材,一个已逝少年的棺材。

从这次轻松的谈话之后,木匠和满叶之间突然就觉得距离近了些。只要有空,满叶就走过来看木匠做活,听木匠讲他和老蜂匠放蜂途中的见闻,满叶也讲一些她们学校的趣事。

木匠雕刻棺材板时对满叶说,满叶啊,你不要再为你弟伤心,你看我给他雕刻的莲花多好看?

满叶说,是真的好看。为什么要雕莲花呢?

木匠说,莲花干净,莲花也美,你看那些神仙和佛像,都是站在莲花上,坐在莲花上,有的手里拿着的也是莲花。

满叶说,对呢,我在村头石洞里见过的佛爷就坐着莲花,有了这些莲花,弟弟也能被带着去到更好的地方了,就不用受罪了吧。

木匠说,是的。真的。

第五天,第六天,第七天。木匠在老陈家的偏窑里半夜睡不着,翻来覆去地想事想人。也有些牵挂老蜂匠。

第八天,棺材上的花草已基本雕刻好了,木匠很累。后晌老陈回来说佛爷庙今黑里挂灯,每年农历的这个时候,佛光村都有一场庙会。还说他在山上照见剧团的大卡车从大路上开过去了。

木匠问佛爷庙在哪里,老陈说不就是在那个刻着好多佛爷的石洞旁边吗?村人前几年说石洞已经很破旧了,路又难走,就让人问洞里的佛爷看能不能重选个地方给他修个庙,佛爷就同意了。

老陈说一阵儿想去的话我引你去看看,唱戏的,看戏的,上香的都有!

木匠满口应允。这个佛光村啊,木匠说不上来为什么,他从心里喜欢这个村子。

天擦黑时,老陈掂了把手电带着木匠起身了。老陈问老婆和满叶去不去,老陈老婆说要到正会那天去,那天去最红火。满叶则说,你们先走,我可能去也可能不去,我去叫小姨家的红柳儿,她要是去,我们就相跟着来。

这时,木匠不知为什么看着满叶笑笑,满叶接了木匠的目光,不知为什么也笑笑。

木匠跟着老陈到佛爷庙时,天已全黑了,一座小庙旁的空地上不大的戏台子早已搭起,台上亮着灯,早就供了三四个神位,神位前香烟袅袅,几簇村民圍在台下看着这些烟说着话。戏子们忙着在后台穿衣化妆。还有两三卖瓜子的和卖香烛黄裱的不远不近坐在戏台边。

小庙里也亮着灯烛,庙门很小,看不清里面的神像,但能闻见散在夜空里的香烛气。

木匠问老陈刻着佛像的石洞在哪里,老陈往小庙不远处的黑暗中一指,就在那边的石崖上呢!你想去?现在可不敢去,崖上崖下的,路可难走!

木匠心里有些遗憾,他的确很想去看看。

正想间,戏台上器乐就奏了起来,从后台出来一个老生,一个花旦,一个丑角。老陈说你听着啊,要唱《十柱香》了,这是给庙里神灵们唱的。

木匠定神听,听得台上唱到:一柱香上西天,佛爷您保佑全村老少都平安,庙会上磕头把您老敬,降下吉祥万万年……二柱香上天堂,玉皇大帝保佑全村老少无灾难,庙会上磕头把您老敬,降下幸福万万年……如此又唱圣母娘娘、二郎神、四海龙王、关二爷等,一位接一位敬。词中对神们提的要求年限都很长。

听了几段,二人小摊上买了香裱去庙里上香。木匠随老陈进门一看,庙里只一个泥塑佛像,大耳垂肩,头上隐约一个大髻,看着是位佛爷,木匠问老陈这是哪位佛爷?老陈盯了木匠一眼,颇为责怪地说,佛爷就是佛爷,还分什么这佛那佛。说话间,前面戏台上已有人把那几个神位牌抱回了小庙。木匠看了看,佛爷左右大大小小敬奉着数个神位,加上刚抱回来的那几个,从保佑平安到保佑风调雨顺、生儿育女的各路神名基本都有。

老陈佛像前上了香,跪下,深深地弯下腰去,直把额头磕到地上,木匠听见他低声祷告说:佛爷爷、玉皇老,观音菩萨……弟子陈有剩正请木匠给我三娃重新做材(棺材),求你们保佑我三娃再不要受苦受罪……几片灰烬荡起来,落到老陈肩背上。

木匠也恭恭敬敬上了三炷香,跪下来心里默默祷告:佛爷,我是山西某村的某某某,求佛爷保佑我家中父母身体安康,保佑蜂匠老叔平安,保佑蜂子们越来越旺,保佑——保佑满叶一家从此平安……保佑满叶将来幸福美满……保佑……木匠觉得自己对佛爷要求有点太多,就不好意思再想下去了,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起了身。

老陈又给庙中布施箱中上了二十元布施,木匠见状,也连忙掏出二十元放进了那个小木箱。

从庙里出来,天已大黑,今晚戏台上的折子戏是《花亭相会》。老陈和木匠也挤在人堆儿里看。上来一生一旦,生角儿唱道,前边儿走的是高文举,后面跟着的旦角儿连道,张梅英后面观貌容——这时,木匠听见旁边有人近近地扑哧一声笑了,木匠转头一看,却是满叶。满叶旁有个瘦精精的女子,梳一条短辫。女子问满叶:“他就是你家请来的木匠啊?”满叶说:“嗯,他知道的可多了,去过的地方也多!这是我姨家的红柳儿,和我关系最好了!”木匠说:“你们这名字都好有意思!”

三个年轻人都开心着,老陈回头瞄了一眼,知道自己女子来了,就又去瞅台子上的戏。

戏完人散,四周黑洞洞地,回佛光村的人都跟着老陈的手电光束子走,老陈就有些得意,对身边的木匠说:“这手电是陈君从市里买的,黑夜里可管用了,照得可远哩!”

刚说完,他身后的满叶就接嘴了:“大,这么个东西还值得夸?人家走南闯北,还没见过个手电?”

老陈像是没听到,举着手电往天上照了照,又往远处随便哪个地方那样扫了几下,后面的人就都停了停,看那束子光扽到很深和很远的夜里去。

第十天,棺材已做好并上了清漆,云纹绕莲,牡丹吐蕊,虽不是太大,却也看着沉稳安泰。老陈次日就请阴阳师重新看好了墓地,和大儿去乡里把一切要用的东西买回备好。大儿又去请了几个年轻人,老陈则去请了村里平日亲近的两位老年人让到时来帮忙——孩子的骨殖还得靠两位老年人收拾,爹妈亲人下不了手。

这样又过了一日,就已到阴阳师给看好的最近的日子。

一大清早,一小队人就从院中抬着新棺材出发了。椽子落在年轻人肩上,他们走得很轻松。老陈和老婆、满叶跟在棺材后,老陈拿着一个小纸火楼子,满叶扶着妈。来帮忙的另外两个老人走在最后。

佛光村此刻出奇地安静。

木匠站在老陈家的硷畔上,看着这一小队人出了村子,翻过远远的山头,又缓缓地上了山头对面的一道斜坡,停在一处地塄边。小木匠心想,是已经很远了,不然老陈一家每天都能看见该有多难受。

远处,六七个黑点已开始动了,却有三个黑点站在不远处呆着。

隐约有阴阳师摇动铜铃的声响飘来,除此之外,整个天地还是一片安静。

不一会儿,金箔色的阳光就缓缓从目所能及的最远的大山上铺过来,它经过了黄河那边的山,经过了黄河,来到了一个已故去数年的少年坟墓前。

这时,所有的黑点都静止了,太阳给那口此刻只能看到一个木黄色影儿的新棺材也镀上了一圈光晕。

铜铃声这时更急更响了,小木匠知道,那是阴阳师在给少年念经超度。

此刻的阳光正照着大地万物,照着还活着的和正在死去的,照着一具刚从坟墓中掘出的少年尸骨——这是黄河边的习俗,搬埋人时都会让尸骨晒晒太阳,祛除墓穴里的阴寒之气。意为光明普照,度脱一切。

很快,墓地的一切仪式都结束了,年轻人重新抬起盛装了少年。

尸骨的新棺材,那一小队人缓缓行走着上了山梁,安静着越走越远,最终消失在另一边的山坳里。那里有阴阳师为少年重新选好的墓地。

木匠收回目光,不知为什么心中没有悲伤之意,他突然看到一只鹰掠了出去,在那蓝得深沉的天空中越升越高,奇怪的是,老鹰飞到了少年旧墓地那里时,迅疾地落下去叼抓起了什么,继而很快又掠了起来,毫不犹豫地升上了天空,越来越高,消失在天幕之中。

到了和满叶、老陈、老陈老婆告别的时候了。回去的路木匠说能找着,不用老陈再送。老陈有些不舍。拉住木匠的手说你这娃木活做得好,替我了了一桩心愿,我们全家真的感谢你。

满叶这时却什么也没说,她和父母站在自家硷畔上,看着木匠背着工具包越走越远。满叶看见木匠回了三次头。木匠回头时,老陈对老婆说:“三娃这件事总算就这么了了,以后咱家光景就越来越好吧?满叶工作一分配,再找个城里条件好的对象,离咱们也近,那时候咱这辈子的大事也就都做成了……”

老陈老婆揉了揉揉眼睛,手搭在眉上朝着墓地方向照了照,说:“唉,就是,那也就真的把大事都做成啦!”

只有满叶沉默着。

木匠走在回窝棚的路上时惊讶地发现,芽主山上秋意已浓,四周沟沟壑壑、山山峁峁上的树木都已亮起了一身身橙黄红紫的叶片。老蜂匠早就在帐篷口挂了个纸箱板,上面用电池芯子写了几个字“需要卡车运蜂”。

老蜂匠说,咱已出来几年了,今年冬都回吧。回家里看看。你父母在等你,我呢,也回去看看几个弟兄。他們也都老啦……我是肯定还会出来的,现在腿脚还灵便。你的话……你回去看情况吧,要是你也还出来,那明年三月开春了咱再在汉中会面。

木匠想了想,点了点头。

过了两天就有路过的卡车停下来,买蜜也问运输费。价格都商量好了,司机说等他去黄河对岸的山西送下货物就返回运蜂。最迟后天就再到芽主山。

老蜂匠很高兴,木匠却有些怅然若失。老蜂匠品着木匠有点情绪,便对他说,娃呀,回吧。有些事总得大着胆子面对,面对了说不定也就解决了。人要和年龄,和时间一起向前走,向前看才好!

木匠想了想,又点点头,却又摇摇头笑了,唉地叹了一声。

收拾好了一切,卡车也就返回来了。一上午时间,三人就装好了所有的蜂箱和东西。

眼看就要起身了,木匠突然照见芽主山的对面山坡上不知什么时候远远地站了两个人,其中一个穿红,一个穿黄,在阳光中像两棵艳丽的秋树——看了一眼,又看了几眼,木匠就知道那两人是谁了。虽然看不清楚脸面,但木匠心里有一张面孔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

木匠有些激动,又有些怀疑,有些胆怯。他的心缩着,手脚有些微微发麻。他向那两人周围的山上望了一遍,除了树就是深秋最后的星星点点的蓝色野菊花,再无他人。

这时,木匠的一只手犹犹豫豫举过头顶摇了摇,他听见自己喉咙里使劲喊了一声,哎————

那两个身影动了动,显然是看到了他在挥手,听见了他的喊声。

老蜂匠和司机也都凑过来看。

片刻的寂静后,远远传来一声,也是只有一个字,哎——

木匠听出来了,是红柳儿的声音。

又起风了,或是之前也一直有风。

对面这时又飘过来几个字眼,……们……明……还来吗——还是红柳儿的声音。

木匠望了老蜂匠一眼,老蜂匠笑了,说,人家问你,明年还来么?

木匠顿了顿,把两手拢在嘴上大声喊到:明年啊——来——明年还来——明年来了去佛爷洞里看佛爷——

秋风更紧了,木匠不知道那两个人听到了没有,听到了什么,听没听清楚。

老蜂匠说,呀,这娃有情况。卡车司机也附和着说,看出来了,看出来了!好事情呀。哪一个?

木匠答道,不是刚才吼叫的那个。说完却皱了眉,叔呀,我的情况你是知道的,我这条件……怕是没可能!

老蜂匠哈哈大笑,他拍拍木匠的肩膀说,那可不一定。你说那两女娃是早就站在那儿了还是刚来?是知道咱们今天要走还是凑巧刚赶上?

木匠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说不知道。

老蜂匠还是笑:“那配婚佬早就配好了人世姻缘,不是你的求不来,是你的跑也跑不掉!不过呀,我们提前哪里能知道?”

木匠又看了那两个身影一眼,挥了挥手,那两个身影也都举起了胳膊挥了挥,却再无声音传来。

三个男人上了卡车。卡车司机一脚油门,扬起一溜黄尘,载着满满的蜂箱缓缓下了芽主山,向北开去。

此刻,若是从高空往下俯瞰,黄河边的山梁上,那一红一黄的两个身影恐怕是无法辨别的。

责任编辑:张天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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