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胡烟
那是扬州的雨夜。
扬州五月,已接近入夏,送走了一重重热闹的赏花客,呈现出倦怠之后的安详。我不喜欢扬州城打扮得花枝招展去谄媚游人的姿态。“扬州八怪”之首金农画梅的时候题:“近来老丑无人赏,耻向春风开好花”,并自号“耻春翁”。
避开人群,我故意选择在这个时间来到这里。我喜欢到一个新鲜的地方,住新鲜的房子。我在北京的旧楼房,住了十年,有时候水管漏水,墙壁也跟着开裂了,蟑螂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出来探头探脑。它们在一刻不停地走向陈旧,昭示着腐朽。在扬州,我交往新鲜的人,住新鲜的房子,看新鲜的风景,会忽略光阴的冷酷,也让人忘记在旧时光里自己做过的很多错事,之后再重新出发。几乎每年春天,我让自己完成这样的吐纳。
那个夜里,雨下得真大。半夜中雨转大雨的时候,我终于从睡梦中惊醒。散漫地呼吸着窗外湿润的空气,随即我意识到,让我醒来的不是雨声,而是鸟鸣。应该是一只鸟,孤单的一只,在雨中呼啸。那种叫声很难形容,大约是一声高亢的长音,很刚烈的,后面跟着一声短鸣,象征着收尾。就这样响亮清脆地循环往复着。雨夜里,这种鸣叫击中了我,让我果断地告别梦境,开始了一团又一团浓密的思想。
南方少有那种参天的白杨,树木大多清秀。我居住的地方是个公园,楼下是夹竹桃、玉兰树、桂花树,还有叶子狭长肥厚的枇杷树。都是些让我欣喜的植物,它们不算高大,但都颇有风姿。这样纤秀的树上,站不住大鸟。我想象着,是什么体态轻盈的鸟,竟然有那样大的气量,发出那么响亮的鸣叫。仔细辨别,那声音不是凄厉的哀鸣,而是一声紧似一声地近乎亢奋。在那个雨夜,我侧身躺在床上,凝神聚气,分析着鸟的语言。
我曾经研读过八大山人画里的鸟,认出那是一个落魄文人的化身。也曾读懂过隔壁邻居养的黑八哥的叫声,那也是一只不快乐的鸟,很明显地表达着愤世嫉俗和对主人的不满。我断定,扬州的雨夜,这种笃定而兴奋的鸣叫大约包含两种情绪:一是嘲笑,嘲笑其他胆小的在树叶间窸窸窣窣躲雨的鸟;二是享受,享受大雨带来的整棵树连着大地的震颤。这没什么奇怪。如同人喜欢攀岩和冲浪一样,大脑越是在艰险的困境面前,就越是涌出兴奋的汁液。
雨声依旧密集,但也只能做那只鸟长啸的背景音。这真是一只高傲的鸟,不把一切放在眼里,只听从着它自己的内心。这真是一只危险的鸟,它不管不顾,它特立独行,它擅长打破秩序,它在极度的自我沉浸中又完全忘记自我。
就这样,我一直倾听着那只鸟全身颤栗的鸣叫,感受着它的激越情绪直到黎明。也许是光亮带来的灵感,我在持续的鸟鸣中联想起与之相关的人,比如,画家石涛。石涛晚年的时候,把自己的“大涤草堂”就建在离扬州城不远的地方。他一生漂泊,拿着那支画笔,有时候是在黄山,有时候是在南京的“一枝阁”,像云彩一样无根地飘,偶尔在哪座山顶,只作短暂的停留。石涛就是用那一支画笔,打破了前人画画的旧思路。毫无顾忌,山涧林壑信手拈来。画画的时候他必然是忘记了那种叫做章法的东西,峥嵘奇崛,磊磊落落地飞动起来。
之所以在鸟的长啸中想到石涛,是因为他的诗:“拈秃笔,向君笑,忽起舞,发大叫。大叫一声天宇宽,团团明月空中小。”他画画,画着画着心就飞舞起来,“吾写此纸时,心入春江水。江花随我开,江月随我起。把卷坐江楼,高呼曰子美。一啸水云低,图开幻神髓。”石涛在画画中抖落着自己的灵魂,涤荡凡俗的尘埃。但一支画笔仍不能尽兴,辅以“起舞、大叫”之后,又“一啸”,终于把自己抖落得干干净净。用干净的心一看,境界大变,天宇宽,明月小。他自己说,他这一声啸,水和云彩都低了。
想到石涛的“一啸”,越发感觉到这只在雨夜里长啸的鸟,不是一般的鸟。
天大亮,雨停了,鸟叫声终于熄灭了。我沿着湖边湿润的甬道,在树叶中去寻找它。来来回回,我并没见到一只脱俗的鸟,只见到地上几只啄食落花的麻雀。
第二天深夜,雨又来了。熟悉的鸟鸣声紧跟着响起,震颤整个雨夜。
我不知道它的样子。我在黑夜里羡慕着这只鸟,真实,勇敢,脱略了凡俗的目光。它鸣叫的时候,必定是紧紧抓住脚下的树枝,让气息从脚底直接涌向喉咙。它像一个极富声望的帝王,俯视着所有在雨夜里不敢发声的众生。它兴奋,浑身颤抖而近乎癫狂。它让整座扬州城的气质坚实而硬朗。
又是一个不眠夜。这世道,周围都是千篇一律的人,一样的装扮,吃一样的食品,听一样的歌。没有什么比发现一个特立独行的人更令人兴奋和深思。这只特立独行的鸟,给我极大的启发。我在脑海里搜寻着,身边有没有类似的人。石涛已经作古,还有很多会发出这样呼啸声的人,似乎也都在遥远的古代了。比如阮籍。《世说新语》记载:阮步兵啸,闻数百步。苏门山中,忽有真人,樵伐者咸共传说。阮籍往观,见其人拥膝岩侧,籍登岭就之,箕踞相对。籍商略终古,上陈黄、农玄寂之道,下考三代盛德之美以问之,仡然不应。复叙有为之教、栖神导气之术以观之,彼犹如前,凝瞩不转。籍因对之长啸。良久,乃笑曰:“可更作。”籍复啸。意尽,退,还半岭许,闻上然有声,如数部鼓吹,林谷传响,顾看,乃向人啸也。
魏晋时期著名的隐士孙登隐居苏门山,被一些砍柴的人见到了,四下里传说。阮籍独自赶来拜访,只见他抱膝而坐,无论怎么打招呼都是沉默不语。阮籍跟他论起了上古玄远之道、儒家名教,其人依旧不答。后来阮籍自己也不再说话了,跟那人对视到黄昏。阮籍发现那人仍是毫无表情,仿佛一尊化石。阮籍忽有所悟,于是对之长啸。这时候那人忽然转过脸来,笑着对阮籍说,可不可以再啸一次。阮籍于是又啸了一番。天黑了,阮籍终于尽兴而归,刚走到半山之间,忽然听到山上传来一阵阵清啸之声,那声音响彻山林。啸者正是苏门真人孙登。
这故事极富美感。读的时候,山林长啸仿佛环绕耳畔,让我进一步羡慕着、仰望着那些会发出长啸的人。这些会发出奇怪声音的人,他们一定是天上來客,平时不在人前暴露自己的身份,而一旦得意忘形,就露出了马脚,互相讲起了天上的语言。他们平时是很高傲的,阮籍发出长啸,让苏门真人彻底知道了他的来路,才不敢自恃高人一等,只好跟他彼此呼应,一起降临到凡间。这种天籁,不受大地的管束,他们一唱一和的长啸,至今仍飘荡在那座山林的上空。
我到黄州去寻觅东坡遗迹的时候,特别留意那个苏东坡曾登高并发出长啸的山岭,可惜早已沧海桑田。在《后赤壁赋》中,东坡写道:“予乃摄衣而上,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龙,攀栖鹘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盖二客不能从焉。划然长啸,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予亦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凛乎其不可留也。”
月色皎洁的夜晚,苏东坡和朋友拿着鱼和酒,准备到赤壁泛舟。在赤壁泛舟之前,他做了另外一件高雅的事——攀登了一个险峻的山岩,对着长江发出划然一声长啸。草木山川皆被震动,苍穹给与了回应——“山鸣谷应,风起水涌。”东坡听后悄然而悲……
这是苏东坡跟宇宙的对话。用长啸的方式,简单而直接,万万不能用我们平常的语言。我们的心思太过曲折繁复,语言也过于含蓄,唯唯诺诺的毫不光明磊落。长啸一声,宇宙便完全听懂了,让山川、风、水,都一齐回应。苏东坡又进一步回复以“悄然而悲”的情绪,意识到宇宙之大,人之渺小。这便是君子与苍穹的对话。
想起我们渔村古老的拉网号子,那是人与海的对话。那么多渔民光着膀子,齐心协力,一边把拉网的绳子勒进了肉里,一边歇斯底里地向着天吼:“咿呀咿嗨……哎哎……咿呀咿呀……”海被感动了,一浪一浪送来无穷的力量,连天大的网就被这些长啸的声响恐吓着上了岸。如今,这些号子都听不见了,年富力强的船长们造起了几十吨重的钢壳船,机械化全副武装,他们不再像前辈那样大声跟海交流,他们聪明而狡黠,他们悄没声息地捕捞着大量的鱼虾,一天一个来回,闷声发大财。
草原呼麦应该是最接近长啸的一种乐音。当苍茫的草原上空升起明晃晃的月亮,散发出震撼人心的美感,牧民们不知道用什么方式去赞美它,便发出那种近似于大地轰鸣的嗓音——那种可以贴着低矮的草丛行走的乐音,那种可以飘浮在云彩之上的乐音,那种只有心灵纯净的人才能发出的声音。大地接收之后,赐以更加丰美的水草。
刀郎木卡姆中间也有着动人的长啸。新疆那辽阔得大气磅礴的地域,最能引发人与大地的共鸣。长啸不足,辅以舞蹈。劳作之余且歌且舞,便是新疆人最迷醉的生活方式。作家张承志在描述新疆的散文中写道:“那时的小伙子可以不再为思想而痛苦。他可以学一种自然的技艺,比如打馕、镶嵌、木匠或者铁匠。白天让汗水出得欢畅,晚上拿一把琴,热瓦甫或者吉他,到姑娘家住的深深巷子里,一直唱到月上中天。”那种对着月亮的歌唱,是不是也类似于长啸?而且,张承志抓住了最核心的问题——不再为思想而痛苦。
思想即是烦恼。涤荡了烦恼,便是回归了自然。只有不为思想而痛苦的人,才有底气对着自然发出干干净净的长啸。
想起小的时候,我曾在故乡的土坷垃上回应过布谷鸟的鸣叫。用两只手并拢起来,中间留有一点空隙捧在嘴唇的前面,学着天上布谷的叫声——布谷布谷……叫声往远处飘,山野更空旷了。等到长大一些,不知道是哪个器官萎缩,基本发不出很大的声音了。似乎有很多的话,也并非见不得人,但就是顾忌着什么,防备着什么,血液不再通畅,不能大声地喊出来。平日在人多的地方,或者抱持着窃窃私语状,或者索性作沉默高冷状,大多是掩饰着自己的肤浅与不安。度假的时候来到山川,有时候是登顶,少有人迹,掠过一丝想要对着远处的山峰呼啸一声的念头,但终究张不开嘴了。像是裹了多年小脚的女人,让你放开裹脚布,反而扭扭捏捏地浑身不自在了。我背负了多少思想的痛苦?
如今身边,很少见到能坦荡地发出长啸的人。记得有一位写书法的朋友,说是朋友,也已经有七十多岁了。他写字的时候经常进入无人之境,嘴里发出像蛇一样的“嘶嘶”鸣叫。有节奏感的嘶鸣,再加上手腕底部的婉转腾挪,十分具有震撼力。因为这个缘故,很多人邀请他当众表演。这位朋友平时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我猜想他把平时积郁的气息,在忘我的时候,就那样不知不觉倾吐出来了。所以每每收笔,显得神清气爽。遗憾的是,观众多的时候,那种嘶鸣就发不出来了,因为是无意而为之。
古往今来,有很多艺术家创作到关键处,都是伴以长啸的。清代文人恽南田就在画跋里面写道:“群必求同,同群必相叫,相叫比于荒天古木。此画中所谓意也。”被艺术所震颤的时候,必然发出叫声。如果是知音,必定是在荒天古木,无人之境,互相能听懂彼此的长啸,共同感受那种来自心灵深处的震颤。我那位艺术家朋友,之所以有时候发不出嘶鸣的声音,大概是因为没有知音来应和的缘故。
又想起在鲁院学习的时候,班里有一位叫王剑平的同学。贵州人,平时沉默寡言,还自嘲说自己把文学杂志给办黄了。但有一次联欢,他上台,沉着地表演了一曲吟啸,《渭城曲》。那是我从未听过的一种歌唱方式。刚开始像是低低的倾诉,唱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的时候,婉转哀愁的音调,让四周都寂静了,我们仿佛都梦回唐朝,现场忘记了鼓掌。他像是王维的化身。王维也一定擅长这种吟啸,一边弹琴一边啸。因为他在《竹里馆》诗里写道:“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意境真美。联想到王维的另一首诗《鸟鸣涧》也是这样的意境:“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前者有长啸,后者没有,但都表达了同一种寂静。可见,那种长啸,早已与自然浑然一体,类似天籁。我猜想,“流水今日,明月前身”,形容的就是王维隐居终南山之后的状态,不然怎么会写出那样澄明的诗?
有一个人,是我的邻居,五十多岁的中年大叔。据说他曾经是一位中学老师,由于犯了什么严重的错误而被学校开除。没有收入来源,一直未婚,住在隔壁的地下室。经常是,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他开始在小区转着圈,练他的嗓子,音调很高的美声唱法,最后一个字拖得极长——星星呀还是那颗星星,月亮呀还是那个月亮……他唱的是《篱笆女人和狗》的主题曲。更多时候他什么歌也不唱,没有词,只是像练声那样,啊啊啊……喔喔喔……。冬天的大雪里,他不怕冷,穿得单薄,像是靠着唱歌御寒。夏天午后,他也不怕热,一边踱着很慢的步子,一边微微闭着眼睛唱。吵到了午睡的孩子,便从哪家窗户扔出来一阵喝骂。我还见过,秋雨很凉的时候,他穿着黑色的雨衣,沾满雨水,在路灯下闪烁着亮光,很专注地唱——星星呀还是那颗星星……
他喝醉的时候,经常把左邻右舍的几条狗围在一起训话。因为没有人愿意跟他交谈。每当窗外传来他长啸一般的歌声,我总能听出几分苍凉,一面同情着他的际遇,一面感慨着人世的凉薄。我原以为,这样孤独的人,在他歌声里,必定尽是苦闷了。但有一次我留意他唱歌时候的神情,竟然有一丝凛然的傲慢。原来,在遭受着冷漠的同时,他对这一切竟是不屑一顾的。
突然想起,那年去延安宝塔山,见塔下的小门上方方正正写着四个字:“俯视红尘。”当时不知为什么,就记住了这四个字,久久思索着,不知道如何能够企及这样的境界。我想,能发出长啸的人,一定是那些能够把双腿从活色生香的物质泥潭里拔出来,进而站在云端俯视红尘的人。那些人必定不是凡俗之人,平时不与琐事纠缠。他们有的天生就具有极高的悟性,有的忙于修禅、修道。比如禅宗的药山惟俨大师就擅长大啸。儒学者李翱曾有诗《赠药山高僧惟俨》云:“选得幽居惬野情,终年无送亦无迎。有时直上孤峰顶,月下披云啸一声。”大师登上孤峰顶端,在月亮下,披着云,大啸一声。在这种意境里,作为凡人的看客,只能是敬畏地沉默着了。
我就是这样,在扬州的雨夜里,在一只未曾谋面的鸟的长啸里,羡慕着那些不凡的人。那个四周无人的夜,令我回想起这么多年来自己的隐忍和委屈,愤恨着那些如影随形的“思想的痛苦”,想要与它们决一死战。我萌生出想要在黑暗里長啸一声的念头。这次,我一定是扬州城里唯一能够对着鸟鸣发出应和的人。然而,我毕竟不是石涛,也不是扬州八怪里的某一位。就这样,一念的迟疑,各种凡庸的念头便像潮水一样奔涌过来,迅速吞没了我超越世俗的可能。
丧失了那个机缘,注定我一生平凡。也许,那个念头,是由于夜晚的时空错乱导致的。我对天长啸的场景,曾发生在久远的前世。然而此生,我不复长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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