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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荒本草

时间:2024-05-04

刘梅花

一直以为西夏很富足,牛羊成群,米谷满仓。不过,偶然看到零散几条西夏谚语,慢慢揣摩,却原来,西夏的百姓比较穷。

只喝稀汤不饱人,粥菜合吃可延年——百姓的日常光阴依靠稀汤和野菜。有可能,西夏的良田并不是很多,粮食稀缺。不然,怎能留下这样的民间谚语呢?

《西夏传》说,其民春天吃鼓子蔓,碱松子。夏天食苁蓉苗,小芜荑。秋天呢?吃席鸡子,地黄叶,登厢草。冬则蓄沙葱,野韭,拒霜,灰条子,白蒿,以为岁计。“以为岁计”这四个字很重要,西夏的老百姓总是依靠野菜度日,不仅仅是度荒年。

他们还说,吃完棘草颚不穿,口小不嫌野菜苦。尽管西夏谜一样消失了,可漏下的几句谚语,泄露了百姓贫苦的光阴。连棘草都煮了吃,天哪。棘草是有刺的,扎嘴戳嗓子,连牛都不肯好好吃,咽不下去。

那么,《西夏传》里记载的野菜,都找来仔细瞧瞧。

鼓子蔓,又叫古子蔓,但到底是味什么草?不知道,完全跟着西夏消失了。有人说是打碗碗花,我敢保证,这花不能吃。碱松子,席鸡子也不知所云。单单是看名字,瘦瘠巴干,估计也不是什么好吃的野草。但凡好吃的野菜,要嫩,要肥,要汁液饱满。

苁蓉苗。肉苁蓉是多年生寄生草本,圆柱状,长得跟老鼠尾巴似的,表皮覆盖了鳞叶,黄色,肉质,覆瓦状排列,披针形。可是,这家伙就是个直棍棍,像笋子一样,哪有苗呢?和西夏不熟悉,真不知道他们怎么吃。

小芜荑。芜荑,有大小两种。小的是榆荚,揉开取仁,酝酿成酱,味道辛辣。也有人摘了榆荚,盐渍,秋后食之。可能当做酱菜。想来也没什么滋味。

地黄叶,矮小,普通,看上去干茬茬的。稀稀疏疏几片叶子,寸许长,椭圆形,边缘有锯齿,软塌塌趴在地上,中间抽出一茎,茎端开拇指大的小筒花,紫红色。倘若不是饿极了,怕是吃不下去。

拒霜,花名。木芙蓉的別称。古籍说,拒霜冬凋夏茂,仲秋开花,耐寒不落,故名。又说拒霜花常多叶,始开白色,明日稍红,又明日则若桃花然。古诗曰:秋容不淡,拒霜已红。

西夏人食拒霜,估计是吃花朵的,因为叶子太老,不好吃。前几日去过宁夏,当地有几种吃食很独特,米面蔬菜合煮,还留着西夏“粥菜合吃可延年”的印痕。洗干净的野菜撒上面粉,上锅大火蒸。熟了装盘,青碧透着白,清香可口。嫩苜蓿切碎,掺在面粉里揉,蒸出来的馒头绿莹莹的,甚是美味。这个拒霜,可能是釆下花朵,裹上面粉蒸熟了吃。

登厢草,也叫东廧草,又名沙蓬。《辽史·二国外记传·西夏》记载:“土产大麦、荜豆……登厢草、沙葱。”登厢就是沙米,一种草籽,沙漠里很多,我吃过,很好吃的。

沙米苗高两三尺,像蓬草,属于沙生植物,叶子细小,窄而长,茎有刺。暮春发芽,夏季遇见雨水迅速生长,十月结子成熟。子碎小,扁圆,黄褐色,如罂粟子。收割后,打碾,筛去草秆,滤下沙米。沙米肥而有脂,很养人,不过做时比较费事。先把沙米冷水浸泡,然后裹在麦草里,搓揉出浆汁,再把浆汁放铁锅里煮沸,冷却,带着一股焦糊味儿的凉粉,相当美味。古代河西走廊的驻军拿沙米充军粮,叫野谷。

至于沙葱,野韭,灰条子,白蒿这些,到处都有,饥荒年都是上好的养命野菜。《救荒本草》里记载的野菜,许多我都没有见过,只能读读。

青葙子。生于平谷道旁,也叫草蒿,萋蒿,大尾鸡冠花。结子叫草决明。

其实它也不算是蒿子类的,蒿子有冲撞的气味,它没有。不过是因为药用功效和草蒿子相似,才叫草蒿。真正的蒿子是茵陈蒿和黄草蒿。结籽能明目,与决明子同样功效,因此也叫草决明,也不是真正的决明子。青葙开花与鸡冠相似,所以就叫野鸡冠,大尾鸡冠花。

青葙这味草真是悲催,明明有自己的名字,却被人乱叫一气。和这个像,和那个像,其实大自然里相似的植物多了去了,人家都好好地用着自己的名字,偏偏青葙,多了一堆不正经的叫法。青葙把自己的名字爱惜着不行,可是人们偏要胡乱叫。

比如我们镇子上,宰牛的,就叫人家牛皮。卖小吃的,就叫人家许凉皮子。有个人手指多了一根,就叫人家陆指子。长得矮一点,就叫人家矬子。脸上有几粒麻子,就叫人家麻婶子。头发不够黑的姑娘,叫人家黄毛丫头。中年男人秃顶,叫人家歇地。小孩掉了几颗牙齿,就叫豁落牙。怀里抱的婴儿,才学着说话,就叫人家秃嘴娃娃……

青葙生长在田野间,嫩苗像苋菜,可以吃——估计凉拌不好吃,烫火锅还行。苗长高这有三四尺——看,这么高的草,就算嫩苗也有些柴,不会多脆嫩。青葙的叶子呀,花呀,籽实呀和鸡冠花实在相似——无论多相似,总是有区别的,世界上没有一模一样的两种草。鸡冠花穗有的大而扁,有的絮絮叨叨绕成一团,青葙却在梢间长花穗,穗子尖,一种水红色,也有黄白色的。穗子一拃长,有点像兔子尾巴——不是说兔子尾巴长不了吗?奇怪。青葙子藏在穗子里,和鸡冠子,苋子一样,难以辨认。

青葙全株无毛。读到这句,噗嗤笑出声来,一味野草,全身没一根毛,难以想象,好歹留几根应付门面,尽到草木的礼数——可人家就是进化到了无毛的境地,光溜溜的枝叶,简直让人笑得不行。叶子互生,披针形,顶端尖。花穗顶生,胞果球状,种子扁圆,黑色,有光泽。

青葙入药,三月采其茎叶,阴干。五六月采其子——为什么不在秋天?我们大西北,秋天才可以采药籽。青葙一定生长在南边,阳光充足的地方。

采药这件事,实在太好,好到不想告诉别人,独吞。前几日,就我一个人,去了山里,剪回来大把大把的荆芥,晾干,屋子里有一种麻沥沥的草木清香。我打算做个荆芥枕头,夜夜枕着,做清凉美梦。倘若不懂草药,也是人生一大憾事。我写了好多年的草药,就是想极力勾起你的草药兴趣,去大野里闻闻风中的花香——迟早你会感激我的。

草蒿。草蒿这味野草,我老家多得是,满天飞的都是草蒿子。我们不喜欢玩草蒿,因为气味不佳,臭。草蒿也叫黄蒿,不是茵陈蒿,两回事。唐诗里有食茵陈的句子,可见古人菜少,能吃的都搂来,佐了野菜下饭是寻常事。细细看,半部诗经都在写草木。采采芣苡。昔我往矣,黍禝方华。采薇采薇。四月秀葽。投我以木瓜……民以食为天,古人的日常光阴都在大野里觅食,和草木相处。草木是生命之本,焉敢轻慢?

草蒿黄绿色——黄也不怎么黄,绿也不怎么绿,倒也不难看。大自然给予草木的颜色,都顺眼,没有丑得不忍多看的颜色。人调配的就不行,我见过一幢大楼,颜色那个难看,看一眼给一千块都不想看。

草蒿的茎直立,分枝,叶子细小而软,薄薄的。嫩苗不臭,可以吃——估计没人吃,除非饥荒年。据说古人把嫩青蒿腌酸菜下饭,味道甚美——没有吃过,不知道是不是好吃。茵陈蒿倒是吃过,不是下饭,是当药汤喝的。

草蒿的叶子像茵陈蒿,不过叶背黄绿,不白。高三四尺多——我见过生长在废弃院落里的草蒿,因为有沤积的肥料,故而长到半墙,非常高。秋天开细小的淡黄色的花朵,花下结子,像粟米那么大,八九月采子阴干入药。茎叶也可入药,四五月间采下晒干。

草蒿发芽极早,春天的残雪还铺着,草蒿嫩芽就顶着一头雪探出来脑袋,左看右看。初出土的草蒿,茎粗,肥软,茎叶还不是黄绿的,是深青色,有点像茵陈蒿。要是拿来做菜,这个时候是最好的。田野里剜了嫩苗,开水里滚一滚,蘸了姜醋,想来也不难吃。我们老家的人不吃黄蒿,吃苣苣菜。

苣苣菜。苣苣菜是老家的救命菜。我们那条山沟,叫萱麻河,当年挨饿年间,两岸的人家就是靠吃苣苣菜活过来的。后来春荒少粮时也全凭苣苣菜救济,所以也叫穷人菜。

苦苣虽小脚跟苦,豺狼虽小本性毒——这两句话也不是我编的,是西夏谚语。可见西夏实在很穷,要吃苦苣,连根都吃了。我老家说,狼饿了,连草根子都嚼呢。

老家人吃苣苣菜,不吃路边大野里的。吃哪样?吃歇地里的。旱地种了几年,肥分跟不上,要歇一年。歇着的田地,没有庄稼,野草接点雨水就疯长。苣苣菜是长势过猛的一种。春天田地刚刚解冻,苣苣菜芽儿就冒出来,白生生的芽儿顶着两片豆瓣大的嫩叶。老家人叫挑菜,拎著芨芨草筐子,蹲在歇地里挑。掘开土,刨出嫩芽,抠出来。掐断嫩芽,冒出乳白的汁液,有点苦味。

回家的路上,顺便在河水里淘洗干净。烧一锅开水,焯过,拌了盐醋,浇上油泼辣子,清香爽口,略略有点苦味。但那种苦味,不是纯粹的苦,是清甜的一种苦味,养活人的苦味。

苣苣菜叶子青绿,不高,顶多一尺多。叶子肥硕,嫩而脆。六七月抽茎,开黄色小花朵。茎中空,折断有白汁液。时珍把苣苣菜写得很扎实:胼叶似花萝卜菜叶而色绿带碧,上叶抱茎,梢叶似鹤嘴,每叶分叉,撺挺如穿叶状。开黄花,如初绽的野菊。一花结子一丛,如同蒿子,花罢则收敛,子上有白毛绒,随风飘逸,落地生根。

夏天苣苣菜就不好吃了,可以饲养家畜,是上好的饲料。那些年,我家的鸡儿,从春吃苣苣菜吃到秋,个个肥头大尾,得意忘形,好不结实的。

我住的小城里有卖的,端午前后,农人掘了苣苣菜,进城叫卖。但非常贵,一小袋五块钱。餐馆里也有卖,凉拌苣苣菜一份二十元左右。苣苣菜清热消炎,也是一味好药。旧时人们没钱吃药,但很少生病,因为身体里的小毛病都被苣苣菜收拾了。

败酱草。败酱草初春生苗,叶子薄而软,铺在地面。有点像菘菜叶而狭长一些。山里人常常采来做菜吃。叶子边缘有锯齿,叶面深绿色,叶背稍微浅一些。茎高二三尺,柔弱,不够坚挺。数寸一节,节间生叶子,向着周围披散开,如伞。茎顶端开成簇小白花,像芹花,也像蛇床子花。结的果实小而成簇,很像柴胡。深冬凋谢。

败酱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呢?因为它的根掘出来,有一种陈败豆酱气味,南方人用它暴蒸做菜,蒸后味道微苦,依然有陈酱气,因此得名。

古人缺少蔬菜,春天把鲜嫩的败酱草采回家,晒干,储藏。雪天无菜可食时,拿出来滚水泡软,做菜下饭。倘若蒸腊肉,蒸丸子,拿干菜垫底最好不过了。汤汁渗透干菜,嚼起来浓香有筋骨。也有做腌菜的,味道亦美。千年光阴,败酱草朴实的繁衍生息,老老实实让人类吃了一茬又一茬。

茵陈蒿。医家有句话叫三月茵陈六月蒿。药用的茵陈都是嫩苗,老了的就不行。三月,茵陈只有三四寸,毛茸茸的绿中泛白,掐回家晾干,是一味好药材。小儿初生洗三,水里泡一点茵陈进去,不生黄疸。

陶弘景说,茵陈生长在太山及丘陵的坡岸上。有点像蓬蒿,但叶片紧细些。多分枝,老枝子光滑,幼嫩枝披着一层白白的绒毛。花枝上的叶子无柄,羽毛一样,有花穗。秋后茎枯萎,经冬不死,到了春天又生长。

茵陈入药,以山茵陈为佳。山茵陈二月生苗,茎叶像艾。叶子像淡青色的青蒿,背面为白色,叶柄紧细而扁平。九月开小花朵,黄色,结的果实大小像艾子。花和果实都有像黄蒿,但不臭。也有一种不开花不结果实的。

其实我就分不清艾草和茵陈,实在太像了。小时候跟着爷爷去采艾采茵陈,拿回来扎成一束一束,挂在屋檐下晾,等半干,拧成艾条茵陈条,继续晾。爷爷吃烟,是烟锅子,一锅一锅吃,很费火柴。艾条茵陈条干透了,擦一根火柴点燃,冒着一缕青烟,弥散着清香的草味道,一直不灭。爷爷盘腿坐在炕沿上,装好烟丝,烟锅子伸过去,凑在冒着红火星的艾条茵陈条上,吸一口,在鞋底子上磕掉烟灰,重新按进去一锅子烟丝,继续吸。一根艾条茵陈条,足以吸半个晚上,很省火柴。那时节,我家的屋子里总有一股草的清香。

嫩茵陈是唐朝平民常吃的蔬菜。杜甫说:“棘树寒云色,茵陈春藕香。”可见茵陈是饭桌上的下饭好菜。也不知道唐人是怎么做茵陈的,估计凉拌。饥荒年,嫩茵陈煮羹充饥,也很养人。不过老家不吃茵陈,所以也不知道味道如何。

这些天去山野里,遇见一簇一簇掘野菜的人。不是穷得要寻野菜吃,而是为了养生。蒲公英掘回家,洗净晒干,当做茶饮。苣苣菜洗好开水里烫烫,捞出来捏掉水分,直接冻冰箱,做凉菜吃。鹿角菜晒干,吃红烧肉的时候当做垫菜,吸油消脂,好得很。

闺蜜发现了大片的苣苣菜,那是一块无人耕种的荒地,苣苣菜发了疯一般地长着,鲜嫩鲜嫩。我俩舍不得告诉别人,藏着掖着,悄悄去挖野菜——像两个小毛贼,我们窃取了诗经里正在生长的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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