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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风上明月

时间:2024-05-04

喻之之

1

“覃树增吝啬,那是有渊源的,打从他太爷爷那一辈就起了头。他太爷爷死的时候,人已经盘到堂屋的地下了,可硬是不闭眼,梗着脖子指着大门口。他太奶奶以为他是惦记着小闺女嫁得远,还没赶回,就说:来了来了,已经把了信,正在路上呢。他太爷爷攒起劲瞪了他太奶奶一眼,仍是撑起身子指着门口。正巧覃树增他爸报丧回来了,他太奶奶看了一眼孙子的脚,赶紧命他把新鞋脱下来,顺势用鞋板扇了他两耳光。——报丧怎能穿新鞋哪?费鞋!老爷子这才不瞪眼儿了。可新鞋脱也脱了,打也打了,他还是不咽气,硬着脖子撑着身子气若游丝地指着门口。一大屋子人就朝门口看,这门口啥也没有啊?只有一个小炉子,是平日给老太爷煎药的,这会儿药已煎好,正冒着大气,一大屋子人为老太爷的丧事忙进忙出,竟忘了这个。家里人赶紧把炉火灭了——药都煎好了,还烧着炉子?费柴!老头儿这会儿微微合上了眼皮,可还是指着门口。当时只有几岁的覃树增看见了,马上就明白了,把那碗汤药端来,他太爷爷一饮而尽,这才心满意足地去了……”

程青个推开茶楼大门的时候,就被一阵烟味呛住了喉咙,烟雾深处坐着几个人,正在吹牛,那段子,就出自背门而坐的鸭舌帽口中。浅川本地,流传着许多这样的段子,关于覃树增的也不在少数,可讲得这样绘声绘色的,她却是第一次听到。

程青個拣了个靠墙的角落坐下来,一边拿出手机玩,一边偷偷听那边神侃,她话不多,但乐于听有趣的人闲聊。

鸭舌帽刚讲完,另一个瘦高个就开始了:“你说的这算什么?这只是吝啬,中华民族多灾多难,勤俭节约不算坏毛病!他身上更突出的毛病是占小便宜——一只铁公鸡,他也要从上面刮点儿锈下来。有一天,我路过他家,顺道去送一叠文稿,碰到他在洗冷水澡,我就问他老婆,这大冷天的,洗什么冷水澡啊?他老婆叹了口气,唉,都怪刚才,对门扔了半板快过期的感冒药……”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会心的大笑。

等笑声渐渐平息了,瘦高个指了指鸭舌帽,说:“作为作家,你没抓住事物的本质,这就是你不对了!”

人群中又是一阵大笑,鸭舌帽抬了抬胳膊,向瘦高个作出一个拱手的动作,表示甘拜下风。瘦高个会心一笑,接住他抛过来的香烟,就手中的烟头点上,刚送到嘴里,一个穿着黑丝的女子从玻璃门中挤了进来,她抻了抻衣服,像是在门口摆了个POSS,然后伸长脖子朝屋内扫视了一圈,最后把眼神定在这一堆人上,款款朝这边走了过来。她一撩裙子,挤在鸭舌帽坐的大条凳上坐了下来,半趴在他身上,摇着他的肩,说:“阎主席阎主席,人家最近写了一个好稿子,你帮我推荐一哈嘛!”

“什么?是买菜,还是相亲?还是认识了新老板?”

“哼!”黑丝女子从鼻孔里发出一声不满,扭过身去。当他看到瘦高个正面带微笑地看着自己时,马上又面露喜色,大声说,“胡主席,您最好的,那您帮我看看呗!”

“好,看看!我看看你哪儿最想我!”说着,胡主席一下站起来,抱住黑丝女子,双手把她托了起来,黑丝顿时大叫起来,一边尖叫着挣扎,一边拿双手在胡主席胸膛上乱打,大家又是一阵哄堂大笑,激动得捶起了桌子,有几位老作家还因为笑久了,激起了一阵剧烈的咳嗽。

笑声未了,正坐在对面街上讨饭的麻瞎子突然大喊了一嗓子:

“明月寺挖出宝贝啦!”

麻瞎子又麻又跛,但并不瞎,他年轻时给人算命,按浅川的习惯,被喊作“瞎子”,现在半疯半傻,但总能碰对些什么,所以,他偶尔的一句话,就被当地人奉为“天机”。

他这一嚷,几位作家坐不住了,瘦高个对鸭舌帽说:“去看看?”

鸭舌帽不答,拿眼睛看着其他几位,他们都齐声说:“去看看!”

几个人歪歪斜斜站起来,朝门外走去,有人拦住瘦高个,问:“老胡,往哪儿走?好戏都开锣了!”

瘦高个答道:“不就是批判覃树增吗?我们已经‘劈了,你们再加把火,烧个干净,就行了!”说着,他把烟塞进嘴里,一拉夹克的拉链,就出了大门。

“喂喂喂,那我呢?”黑丝看见人们忘了她,穿着高跟鞋追上前去,拍着玻璃门大叫着。

“你?——从风里来,往风里去罢。”

“哼!”黑丝又一扭头,一跺脚,往二楼去了。

一行人在冷风里上了街,准备往明月寺去,麻瞎子突然又冲他们喊了一嗓子:“明月寺挖出宝贝了!”

老胡走过去,拿出一张红钞票,拍在麻瞎子的搪瓷碗里,问:“麻瞎子呀麻瞎子,你今天能不能真的开开天眼,告诉我明月寺挖出什么宝贝了?”

麻瞎子扯动嘴角,一笑,惯常地眯起眼睛,抬头看向天,似乎真的在想问题,顿时,所有人都被吸引了过来,一下挤在他面前,只给他留了头顶上一圈圆圆的天空,齐刷刷盯着他的嘴,期盼他会说出一个惊天秘密,可最后,他只是摇了摇头,抱歉似的一笑。

“唉……”人群一哄而散。

2

一行人径直去了五十里外的明月寺。

县城西边群山苍翠,层层叠叠,明月寺就隐匿在白云里。

车子驶入栖霞山地境,开到水库大坝上,沿着大坝开了两公里,然后又往山上开了半小时,到没路了,才透过密密匝匝的松树林,看到许多围着看热闹的村民。

那戴鸭舌帽被称作阎主席的,是本地作协副主席,著名网络作家阎三,他和老胡把车停好,从人群里挤了进去,只见十米见方的山坳里围着彩条布,圈起来的草皮已全部被挖开。几个人拿着皮尺丈量,另外几个山头还有人拿着洛阳铲在取土样。

在刚刚平整好的土地上,考古人员确定了一个10×10米的大探方,雇了四个民工,各据一角,按顺时针方向开挖。挖出来的土全部交给另一个民工筛查,用筛子细细筛过,筛出的石块、瓷片全交给工作人员检查登记。

县里没文物局,是县文化馆的两个副馆长在现场招呼着,阎三过去打了个招呼,看到记录簿上写着:

鎏金双峰团花纹镂空银烛台一支

锡铃两只

山门石碑一副

原来山里一个农民,在山坳里种了一片茶树,想打口井方便灌溉,去年打了五米还不见水,今年又接着打,打到十米时,挖破了一盏海灯,知道是庙里供奉用的,没有大惊小怪,扔了出来,又往下挖,挖到十二米时,挖到一个银烛台,他拿衣服擦了擦,又用牙齿咬了咬,知道是真的,心里明白了:这是好东西。他又想,这烛台,应该是成双成对的啊。于是又向下挖,可是没挖到烛台,井里出水了,怎么办?于是农民小心用衣服把烛台包了,想拿到书院街上去估个价——每逢周末,那里常有些古董商人摆地摊卖些假古董——他是打算,如果值钱呢,就继续挖,如果不值钱,自然就算了。可是,价没问到,明月寺挖到宝贝的消息却传开了。农民还没到家两天,踩着脚后跟,省里的文物专家就到了。现在,在专家们的教导下,银烛台已经捐献给省里的博物馆了。

“啊,毛主席!”

突然,山头上传来一阵惊呼。

原来农民们帮着挖了半个多小时,在挖到距地表0.8米时,发现了土层有被挖动过的迹象,在考古专家的指导下,他们又慢慢向下挖了半米,却发现被扰动的土层上,赫然躺着一只毛主席像章。

“啊?这?”考古专家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一时半会儿回不了神。

“这明月寺不是唐朝的吗?难道……”不知谁说了句。

阎三挤上前去,把那只像章拿了起来,在衣服上擦了擦,毛主席的笑容露了出来,他正满面春风地向大家挥着手呢。阎三把像章交给了为首的那个老头儿,又用手向下扒了扒,里面竟然又出现了两张糖纸,玻璃纸的那种,上面写着:汉口糖厂水果糖菠萝味。

这回大家没有被吓着,而是爆发出一阵大笑。

“哦!想起来了!文化大革命时,这里被挖过!”人群中有人喊到。

“嘘——”人群里发出一阵嘲笑。

围观的老百姓散去了一些,阎三和几个诗人转到对面山坡上,蹲在石碑前琢磨起来。

“他那里要参透……七情六欲……所以……北纬南禅原无……大小,怎么寺庙山门上还要写上‘七情六欲?”老王念道。

“对对看?”老胡正要朝另一块走去,老王却拦住了他,说。

老胡书画俱佳,自称是浅川县的才子,可捻着下巴上稀疏的几根胡须,试了半天,都对不上来。“猜不出来了,不猜了。”他说。

“提醒你一下……”阎三说。

老胡正色看着他,只见他把鸭舌帽取下来,搔了搔头,用他那蹩脚的普通话,抑扬顿挫地念道:

“我这里要修得三妻四妾……”

老胡马上从地里捡了块土坷垃砸到阎三头上,土块碎了,打了他一头一脸,他也不发火,摇着头甩动着头发,连连说:“打得好,打得好,打得好舒服!”

闹完了,他才正了正色,说道:“我这边不理会三坟五典……只是晨钟暮鼓……便有方圆。”

“好!”老王一聽,连连点头称是。

旁边一个副馆长看到了,咳嗽了两声,踱过来,说:“阎老师,我十几年前在倒塌的白塔前拓了半副对联,一直没想出下联来,可否请你对一下?”

阎三拱手笑一笑,说:“献丑了!”

“好!”那副馆长说道,“山色映江青好招旧日灵妃对云水苍茫挟瑟再弹花月夜。”

阎三坐在地上,把他的鸭舌帽取下来,整了整,低头想了想,把帽子端端正正戴在头上,抬起头来慢慢说道:“烟霞逐溪白……幸遇当年渔父……渡英雄慷慨……扣舷独啸水龙吟。”

那位副馆长笑一笑,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

正说笑着,一个黑脸男人牵着电线过来,后来还跟着个人,手里高举着竹篙,原来是栖霞乡的书记金大虎,他们要在天黑之前把电灯架起来。他们管考古人员的水、电、饭,好保证工作的顺利进行。

“哟,阎作家,我看这考古学家做的,怎么跟阎作家小说里写的不一样啊?”寒暄过后,金大虎打趣阎三。

“那是那是!小说里谁还要电灯啊,越黑越好!要专门拣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开挖!”

金大虎哈哈笑起来。

“挖出来你我二一添作五!”有人笑道。

“唉,这考古专家挖出来的,我们连个毛线的想头都没有!”金大虎笑到。

“那倒是,还要赔钱赔饭,赔水电。”

“快来!这儿!”几个人正在嬉笑着,老王在发现石联的山坡上高喊了一声。

几个人连走带爬,攀上了高坡。原来,专家觉得有戏,于是将深坑编号,设置了10×5米的小探方,掘开土层,发现了一块倾斜的石块,顺着石块往下挖掘,又发现了很多大小相同的石块,搬开乱石,发现下面一个完整的汉白玉石块展现在眼前。

“诶!”一位白发稀疏的考古专家只说了这一句,就盯着石板不作声了。

老先生用考古刷拨开石板上沾着的泥土,一尊线雕的如来讲经图出现在石板的正中央。

如来端坐莲花之上,双目平和直视,左手自然下垂,右手举至胸前。如来宝相庄严,衣袂如行云流水,座下的莲花似漂浮在水中,又似悬在半空。

大家激动不已,纷纷屏住呼吸,盯着老先生,只见他趴在地上,戴上白手套,探身向前,小心翼翼拨开石板四周的浮土,四只角上,赫然雕刻着精美的莲花图案——与《如来讲经图》互为呼应。

“呀!”人群中冒出一个尖细的声音,但尾音显然由于觉得冒失而被声音的主人捂住了。——东南角的石板断裂了,一道痉挛的裂痕将莲花一劈两半。

但裂痕依然紧紧地粘合着,初步判断,这座古墓,是没有人动过的。

老先生将莲花中断为两截的角石取掉,只见石板下赫然露出一条黑色的小缝,冷不防,一股似臭似香的酸腐之气从裂缝中窜出,大家都捂住了鼻子,老头儿也赶紧偏了偏头,干枯瘦弱的身子猛地打了个寒颤。

3

那天晚上,阎三到家时,半个浅川都睡熟了。

下午四点,考古队就结束了工作,老胡提议从小路岔到临县去喝酒,再往北走上三四十里路,就到吴县地界了,那儿的野猪皮腊肠粉做得不错。山高林密,两位开着车在山里迷路了,等弯弯转转兜到吴县,吃完腊肠粉回来,已是半夜两点了。

老胡把阎三丢在楼下,他没有坐电梯,一口气爬上了二十三楼,他喜欢爬楼梯,喜欢这种酣畅淋漓运动后的感觉。拍了半天门,没人应声,他才记起,老婆已经去杭州半个月了。她怀孕了,四个月,来之不易啊,所以岳父母特地飞过来把她接到杭州去安胎。他把水壶晃了晃,把昨天剩下的最后一点开水倒在了纸杯里,点了支烟,站到阳台上。脚下的浅川县城安宁而平和。

今天开“覃树增抄袭事件处分大会”,他走了,什么道歉不道歉,也就那么回事儿。覃树增作为浅川县的文联主席,一共出过七本书,听起来成绩斐然吧?然而却没有一本书进过正规书店,全是自己拿钱印,印好了拖回来,自己想方设法卖。包括最初他出名的那本《明月寺的传说》,卖得最好,也是全县人民唯一家喻户晓的书,但那是在庙会上卖的。当然,这本书也涉嫌抄袭,不过,那时候没打官司这回事儿,他买了点儿苹果香蕉,就把那几个搞民间故事的老作家打发过去了。

今年的这本书,要说是他抄袭的,可有点儿冤枉他了。他请了三个枪手,把提纲磋商之后,就分給他们动笔了,他们是这方面的老手,深谙此道,可没想到两个人抄到同一部小说上去了,再加上别的零零碎碎的部分,就构成了抄袭。本来律师是坚持要打这场官司的,但开庭的前一晚,他跟律师摊牌了,让他退出。

阎三嘴角暴出一个邪邪的笑容,他把烟头从二十三楼上弹了出去,这正是覃树增的小聪明之处,这样,才让一切有了转圜的余地。今天批判他,不过也是为了平民愤而已——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哈哈。

老胡总说他不争,总要他“登高一呼”,可跟覃树增斗,是跟浅川县的文坛斗,他没那个精力,也没那个兴趣。就现在这个位置,最好,总有好戏看,今天中午没睡成午觉,就看了场好戏,还是真人版的。

下午要开会,阎三就拿了老胡的钥匙,上他的画室来了——那画室也不是老胡的,是人大主任老向的,他是书协主席,平时钥匙就放在老胡那儿。画室里有一张四米长的红木画桌,桌后有沙发茶几,茶具一应俱全,而且还养着很好的巴西木、龟背竹和发财树,很适宜午睡。

也许是喝了酒的,所以比平日睡得沉,等他一阵小梦做下来,却听到隔壁屋里有动静,他以为是老胡来了,刚想开口,就听到一个女人娇滴滴的声音轻轻喊了一声:“唉哟……”

阎三心里一惊,彻底醒过来了,把头伸出去看了看,却什么也没看到,只听到娇喘之声一声声传来,如在耳边。操,阎三在心里骂了声,紧紧抓住沙发垫子,收回伸到沙发外的双脚,把眼睛紧紧闭着。

画桌外有一道雕花镂空的红木屏风,屏风后是印着暗花的玻璃墙,外间就是文联的会客室。原来这都是老向的画室,后来是一阵什么风吹来,说是面积超标了,就隔成了两间,但老向为了视野好、光线好,只让人用玻璃隔断,而这玻璃,也是可以折叠的,不用的时候,推到一块儿,两间又是一间了,因为老向好一段时间没来了,所以玻璃墙打开,锁住了。

老婆怀孕四个月,去杭州都一个多月了,他一边憋住自己涨得通红的脸,一边夹紧双腿,只祈求那边速战速决。没想到,一会儿那边又进来一个人,那对男女似乎没受影响,仍然哼哼唧唧的。那人是谁?那脚步沉重、缓慢,而又夯实,但一时却没听出是谁的。没想到,后进来的那人似乎一屁股坐了下来,没有出声,手指轻轻敲击着沙发扶手,似乎在欣赏着什么等待着什么。

那对男女还是没有停,中间那女人似乎回过头来,冲后进来的人笑了一下,然后那人拉上窗帘,走了出去。阎三实在憋不住,他弓起身子,睁开眼睛,从画桌下朝外间看了一眼,可惜什么也看不到,只看到女人似乎坐在男人身上,一双穿着丝袜的白腿,分开交叠在男人的腿上。

正在这时,那男人又进来了,似乎是打了壶水进来,不一会儿,电水壶发出滋滋的声响,他又带上门出去了,然后将门反锁住。

那打水的男人是谁?阎三正想着,却看到那一双男女站起来,走出了视线范围,然后就听到了桌子撞击墙壁的声音,匀速,一下一下,很用力。

靠!老子只想睡个午觉,你们却偏要我看A片!阎三浑身不爽,一下从沙发上坐了起来,他妈的真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他掏出烟来,想抽一支,却又于心不忍。便把烟放在鼻子上,横过来倒过去,轻轻地嗅起来,不知怎的,搁在沙发上的打火机却不小心溜了下去——打火机很轻,一块钱一个的那种,轻轻摔在木地板上,发出很小的“啪”的一声。

那边人很警觉,停下来问:“谁?”

阎三皱着眉头咧着嘴,心想,完了完了,被发现了不说,还打搅了人家的好事,正想着该怎么办时,却听到那边门口有人轻轻说:“我。楼下有人来了。”

这边顿了一顿,说:“嗯,知道了。”

然后鸣金收兵。阎三赶紧又躺了下去,果然,不一会儿,那男人一边提裤子一边走到玻璃墙前面来,探身朝里望了望,阎三隐在一排热带植物里面,像邱少云般一动也不动,也就那么一扫,那男人关上门,走了出去。

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放哨的男人,无疑是覃树增,那女人的声音,他也听出几分来了,倒是那个办事的,还真猜不准。——向主任最有嫌疑,可如果是他,干吗不直接上里间来?猜来猜去,没个头绪。

都说文人无德,都说文人无行,阎三只觉得是文人放浪形骸一些,但的确没想到最渣的人真隐藏在这个行当里。但同时,阎三仍然坚信,最真最纯的人,仍然同样在这个行当里坚持着。

阎三站在二十三楼的阳台上,看滠水河浩浩荡荡从眼前流过,一阵风从河面吹来,河边的意杨树摇晃起来,淡淡的明月照耀着这一切,阎三很喜欢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夜晚,应该在河边散步,在杏花树下饮酒。他笑了,掏出手机想打给老胡,但又没有,老胡丧偶三年,新娶了个小嫂子,他怕他正在做事,便把手机放回了兜里,一个人轻轻巧巧地下楼来了。

他一个人信步来到了河边,脱了外套,扔在地上,一个人在月光里慢跑起来。好久没跑步了,他很享受这种骨骼、肌肉、血液互相配合倾慕、示好的感觉,不一会儿,背心里微微有汗液沁出来了,好久没这么舒爽了,他加快力度,迈开大腿,甩动胳膊,在月色里挥洒着,他越跑越快,像是奔腾在母体里,又像是用生命在奔腾。

一个半小时后,阎三回到原地,他找到了外套,手机中出现了几条未读短信,是他的一个小粉丝发来的消息。

他说,今天去买了“阎三老师”的新书,这是他第一次用自己的工资买阎三老师的书。

那小子并不知道网络这端的“风点灯”就是阎三。刚开始写书那会儿,阎三常用小号去自己的论坛逛逛,因为志趣相投,他们加为好友,去年,那时有事需要人帮忙,他们就互留了电话。刚开始那时,他才读高中,阎三还劝他暂时放下课外书,全力投入高考来着,没想到一眨眼,他就工作了。

那时候阎三正在低谷,出了几本书,但都被骗了,那时候,他也怀疑过自己的才华,怀疑过自己的选择,是那小子一直坚持在挺他,常在论坛里给他留言:

阎老师,更新啊!我猜接下来蟹脚八会昏迷,小柒会死……

阎老师,我今天打篮球了,49:43,我们赢了。

阎老师,今天我们打完篮球后,去吃饭,在饭馆门口看到一个穿红裙子的漂亮女生,我们幾个发了疯似地去追,追啊追,追了好久,撵上她,却发现是我以前的邻居,一个瘦瘦的黄毛丫头,总拖着两条清鼻涕,我常扯她的小辫子……不过,现在真的好漂亮的,真是女大十八变呀!蟹脚八的初恋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他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诉阎三,他一直在关注他,期待着他的新作品。

现在,他问阎三的是:阎老师,为什么你的每一本书,结尾都是悲剧呢?

这个问题,阎三从没想过,他根本就没意识到,不过,现在他坐在月光笼罩的河堤上,他把自己的小说过了一遍,倒还真是这么回事。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呢?

一时半会,他还真不知道是为什么。

4

那晚,跟阎三一样,覃树增也很晚才到家。开完会后,他们喝了点儿酒,又把宋部长送到家,还在车里跟他聊了几句,等回到家里时,阎三正噔噔噔爬上二十三楼的楼梯。

覃树增的家,被那一万册《春深似海》塞满了,从地板到天花板,从墙角到门口,都堆满了,就连床底下、茶几、餐桌下,也无一幸免,他的家被“春天”淹没了。老婆以怨恨的眼神看着他,只敢说,我只怕把楼板压断了,砸到楼下的人。覃树增瞪了她一眼,她马上就不做声了。

他不想跟她一般见识。如果不是他,她能住这么好的房子?如果不是他,儿子能出国留学?还能在上海买房子?如果不是他,她只怕还在农村挖红薯呢!他覃树增只输了这一次,可也不能完全说输!事情还没到最后,鹿死谁手还不一定!这一万册书,本该是要销毁的,可他覃树增还不是有手腕,硬是从出版社里把书拉回来了?他怎么能让这白哗哗的银子进了焚化炉呢?他要卖出比版税更高的价格来。加上文联一年七万的活动经费,他覃树增今年的收入也不会少!只是……只是,他本想借《春深似海》打个笔杆子翻身仗的,没想到引线啦啦、风风光光响半天,最后却被小屁孩的一泡尿给地一声浇熄了。

律师坚持要打这场官司,开庭的前一晚,他跟律师摊了牌,让他退出,这也算是壮士断腕吧,只是,这腕该如何接起来?听说今年县里准备评首届的“浅川文学奖”,听说奖金不菲,本来自己是很有希望获奖的,可偏偏在这节骨眼上出事,现在他妈的就连报名资格都没有了。不能这样坐以待毙,万一有几个呼声高的,再得这么个奖,那我这文联主席的宝座可就不保了。今年阎三不就想给《浅川文艺》争取稿费吗?他有一万个理由,说是想增加稿源,说本地作家都没有工资,生活难以维持,想给他们增加点儿收入,可在我眼里,只有一个理由:拉拢人心。我怎么能允许他那么做呢?用两个理由打发了他:一是本地其他杂志都没有稿费,二是诗歌几行,小说几十万字,稿费怎么发?而且,我告诉他,这是宋部长的意见。他有火,有火又如何呢?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一边要防着阎三,一边要加固自己的地位。可现在风声这么紧,我有什么办法呢?别说不舍得送钱,就是送了,又有谁敢收呢?似乎只有女色可以试试,老婆早已人老珠黄,手上可用的人不多,金珠算一个,总的来说,她还算听话,可她娘的,这小婊子只要看到了银子就像蚂蝗闻到了血腥,那嘴和脸,都止不住地抽搐,一有机会,她就把我这个送她上来的人忘得一干干二净净。程青个刚来,看上去还乖巧,但还没摸到脾气,今天吃饭时,宋部长端着酒杯问了她几句话,对这丫头上心了?不过,宋襄玉这老不要脸的,也不把自己放在称上掂量掂量,想吃这把嫩草?他娘的还不够格!老子最多让他馋馋。

覃树增正歪在沙发上布置天罗地网,手机滴滴响了起来,最近手机老这么响,可又不是短信又不是电话,不知是个什么东西,他招了招手,让小姨子过来帮他看看。小姨子也算是个美人,年轻时在外面很浪了几年,在浅川城,也算是小有名气的,本来在化肥厂找了个老实巴交的工人结婚了,哪知结婚后他平步青云了,闹了几年,还是离了。离婚后,她一直住在他们家。覃树增吝啬,但却乐得养着她。外面人开玩笑时,常说他享齐人之福。他一笑,并不解释。这会儿,他很享受的把小姨子招来了。

“是微信,”她说,“你忘了?你说袁副书记喜欢玩微信,让我给你装的。”

他终于想起来了,年后一直忙官司的事,就把这事抛到九霄云外了,他按照小姨子的指点一一浏览,里面真可以说什么都有,不过,最让他愁眉舒展的,是几个女人泡温泉的照片。

楚剧团的几个女人,她们三八组织到汤池泡了会儿温泉,朋友圈里正三五成群穿着泳衣搔首弄姿,还有两个故意把那什么沟沟对着镜头,冲着人媚笑着。覃树增看了一会儿就闭上了眼睛,内心里看到了希望之光。

县楚剧团早就垮了,现在连基本工资都发不出来,听说不少年轻女演员开始到演艺厅跳大腿舞,还有几个姿色好的,不是被土老板包了,就是做了鸡,据说也不避人,就在浅川城的大街上,开一个洗头坊,大开着门,三五成群斜坐在里面,等着正经或不正经的男人走进来。他这样想着,就在小姨子的指点下,对着那几个泳装的白胖女人点了个赞。

没想到,不一会儿,那女人就给他发了个笑脸过来。

覃主席,还没睡呢?不会是睡不着吧……

他回了句:是睡不着。

那……那女的说。一个“那”字,六个原点,省略得恰到好处。

覃树增笑了,好,好,好!就等着你们来表忠心了!他用食指轻轻敲击着沙发扶手,如果说刚才他只是有那么一点模糊的想法,现在就呼之欲出了。天时、地利、人和都有了,只欠着东风了。

5

“明月寺?形象代言人?那不是选尼姑吗?”老胡说。

“错了,那怎么会是尼姑呢?”说这话的是老王,他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一本正经地说,“和尚庙、尼姑庵,那只能是和尚呀!”

“可报名通知上明明写得很清楚——女性一名!十八至二十五岁!——老尼姑还不能报名呢!”老胡说。

“那,和尚们选一女施主做代言人,这个,佛祖他老人家知道吗?”阎三笑道。

惊蛰一过,小城里的雨水就充沛了,那城沿、河边、草地上、慢坡上的小草钻了出来,干硬的黑树枝上,冒出了星星点点的嫩绿,在一场又一场春雨的滋润下,几天就春意满枝头了。覃树增又一次抓住了明月寺开发的机遇,向宋部长申请在明月寺水库搞“端午祈福”,保佑浅川县文运昌隆。

他搜集了些奇谈怪论,说明月寺的白塔和书院街上的文庙在一个纬度上,从唐至清,浅川县每一百年就要出一个状元,顺治六年到光绪三十年,进士49人,举人有五百多,是全省之首,而白塔倒塌后,本县再也没出过出类拔萃的读书人。宋部长正被卫生局几例产妇死亡的事弄得焦头烂额,正担心即将到来的高考又要剃光头,就答应了覃树增的请求,不过,将歌舞表演改成了“明月潭形象代言人”选拔赛。同时推进明月寺的旅游开发嘛,宋部长说,文化搭台,经济唱戏,就是这样的。

听到这消息的时候,阎三正坐着老胡的越野,往栖霞山上开,明月寺的考古工作遇到了难题,文联借此揽了一帮子事,接了一堆民间考古学者,上栖霞山开会来着,同时,也为“浅川文艺奖”初评造势。这次覃树增也报名了,他用什么报的名呢?手上没书,跟文化局的相关人员打了招呼,先填了报名表,然后物色了一个初学写作的作者,帮她把文稿修改了一下,在她的书稿上加上了自己的名字,而且是署在作者前面。两个星期后,他就让一本散发着油墨清香的书,摆在了各文化机关要员的案头了。

山脊上的林场小院,已被修葺一新,成了最新最抢手的会议地点,阎三一进来,就被装潢的富丽堂皇吓了一跳,连连说:“妈的!这真是败絮其外、金玉其中啊!”

众文人立即拍手叫好。没想到笑声未落,阎三还没来得及坐下来,却在报名表中发现了自己的名字。

“这?”

“我帮你报的。”老胡说。

“你这是羞辱我吧?”阎三差点跳了起来。

“这是省文学奖的预备奖,过不了初评,就没有资格报名参加省文学奖。我报了!老王也报了!还有那那老张老刘……都报了!”

实际上,老胡跟老王私底下商量的意见是:报!一定要报!为什么不报?让他们顺理成章理所当然地得奖?没门!老子就是一粒砂子,也要硌得你脚疼。

老王的意见也是:报!当然要报!但他的理由就是:说不定就有那么一个认真的评委呢!

老胡和老王都是文联副主席,但一个写小说,一个写格律诗词,所以两人性格迥异,但君甘臣酸,倒互补得很好。两人一商量,不仅给各自报了,还顺便帮阎三也报上了。

果不其然,开始发书了,海选的书里,果然有他那本《风月椁》,也有一本是覃树增的,封面上赫然写着:《莫离树》覃树增程青个。阎三笑了一下,把书丢回了桌面。一个字一个字码格子,哪比得上人家巧取豪夺?

书发完后,正式开会,首先召开的是讨论大会,围绕明月寺的考古工作。听说这个会已经在县文化馆、文化局、老协等几个部门开过几次了,这次又增加了附近几个村庄的十来个老人。考古队找“如来讲经图”的地宫入口,找了半个多月,千辛万苦打开一看,里面却什么都没有,只有几本经书,是被盗过?还是本来就只有经书?这是困扰县里的一个问题,文化局、宣传部,各部门都伸长了脖子盼望这次考古有重大发现,好作为今年工作的重头戏向上级部门汇报,可不想指着葫芦结天大,却连个蒂儿也不打。

“那是绝对有宝贝的!我敢保证!”说这话的是半山腰朱家寨的朱老先生,他可能是全县还能动的最老的老人了,说话中气十足,随着声音的起伏胸脯一挺一挺的,说到激动处,似乎还有点儿义愤填膺,浓烈的口水从落齿的豁口猛烈地喷射出来,抛洒得对面的覃树增一遍一遍地抹脸。

“民国九年,我出生,民国二十四年,我十六岁。那时候的战火,已经烧到县河边上了,日本人打过来,新四军又打过去,像拉大锯!拉锯扯锯,拉锯扯锯……日子苦得……山脚下的树蔸子都被人刨光了……”

一个老头说完了,另一个老头又站起来说,他似乎年轻很多,说话也更有条理:“一九四一年,我还只有五歲,那年,春上的雨水特别多,山下的县河泛滥成灾,淹死了不少人,西山上的白塔也在一个雷雨天里塌了半边。众乡绅合计着,请朱子桥将军出马,重修白塔。我爹是众劳力之一,他牵着我,我牵着牛,上山了……起先,我还在旁边的山坡上放牛,后来,听到一群人大呼小叫,一个穿开裆裤的小孩——我那时候还穿着开裆裤——哪经得住着诱惑,我就拽着牛跑了过来,可人墙围得死死的,什么也看不到,我便从我爹的裤裆下钻了进去……只见黑漆漆的洞穴里一大堆财宝金光闪闪,中间睡着一个高僧,左边一个聚宝盆,右边一个金拐杖,中间宝贝堆得像小山,那高僧的面孔红润极了,就像刚睡着。不知道谁喊了声:老货!起来!就一钉耙挖到老头的天灵盖,把他拽得坐了起来……我一下就晕了过去……”

阎三抬头看了看,除了老王,似乎大家都对老先生讲的故事不感兴趣,他也有些茫然,这老先生是到底真的经历过这事呢,还是他编的呢?照说他不该怀疑一位这么老的老先生了,可每次开会,他都能讲出几个这么样的故事,他年纪大是不假,可年纪大,不证明他就把浅川县的山山水水都走遍了呀!特别是穿着开裆裤、牵着牛走遍了。

身后的老胡早就开溜了,整个会议室都昏昏欲睡,后排的角落里,不知是哪位大侠响起轻微的鼾声,阎三回头看了一眼,一位微胖的老先生正被同座推醒,他“唔唔”哼着,匆忙地擦了擦嘴角,那涎丝早已绵延到桌上,汇聚成一汪明亮的海洋。

只有身旁的老王在做笔记,他郑重其事地握着笔,端端正正写下了“聚宝盆”三个字。

阎三拿胳膊轻轻碰了碰他,问:“你那么认真干吗?又不是要考试。”

老王扭过头来看了他一眼,郑重其事地说:“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

听他说得这么伟大,阎三无语了,心里只剩下震惊,他想,当今社会,你决成不了司马迁,充其量你就是个活雷锋!——什么都不说,但什么都记在纸上。

这样想着,阎三只想快点离开这群人,他把茶杯夹在腋下,把鸭舌帽往底下一拉,就从会议室溜了出去。

信步往后山走,阎三穿过一片茂密的松树林,树林是松树和杉树杂生的,里面还生着许多灌木和杂草,除了一条依稀可辨的瘦长小道,几乎不能通行,阎三一边拨开齐腰深的杂草,一边往上走。山里很静,没有风,只偶尔有三两声杜鹃的叫声从远处传来。又往上走两三百米,就听到山涧里的水声了,再往右拐,斜斜地往上走一百来米,就到了主峰的山脊上,眼前顿时豁然开朗,一条宽约五六米的小溪从山涧里淌过,对岸山上绵延十里的杜鹃花开得正艳。

两座山峰都很陡峭,相隔不过十几米,这山涧就像是一道白刀,将两座山峰劈开,因此这山涧也叫剑劈崖。

山林很静,蓊郁的春天的树木散发出蓬勃的生长的味道,壮阔、静默,又喧嚣,让阎三不由得肃然起敬,他默默地对着这花朵、这树林、这山涧和鸟鸣,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他又往北走了五十米,却看到老胡坐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看书。他不由得在嘴角浮现出一个笑容,但他没有打扰他,就那么站着看了一会儿,直到老胡抬起头,看到了他。

“过来。”他冲阎三招了招手。

阎三甩开长胳膊长腿,慢慢移动了过去。

“八十岁学吹鼓手?现在知道用功了?”

老胡瞪了他一眼,把书合上,丢了过来。他一躬身,接住书,往封面上一瞧,却是覃树增的那本,当然,后面还有真正的作者的名字——程青个。

阎三左手捏住书脊,右手拇指按在页面上,左手向上一挑,书页翻飞,哗啦一声,一本书就翻了过去。

老胡又瞪了他一眼,拍了拍身旁的大石头,示意他坐下来。

“这文章,写得还真好,我这个做父亲的,看得眼泪都快下来了。”

阎三刚想把书翻开,突然想到前几天岳父母打来的电话,就把书放在地上,从怀里掏出两罐啤酒来,放了一罐在书上,自己也打开了一罐。

“你知道我刚才为什么要带她吗?”老胡朝书上指了指,问,但不等阎三回答,自己就接着往下说,“覃树增是想让老向带她,才把她丢在路边的,我路过政府门口的时候,看到老向的车也慢慢开出来了,我猜到是这意思,所以我就……”

阎三笑了,他知道老胡跟他一样,都是嘴巴贫而心善的人,朝他竖了个大拇指,又拿起啤酒罐,跟他碰了一下。

“你帮帮她。”老胡说。

“帮什么?”

“她需要这份工作。让一个初涉世事的女孩,面对覃树增这些狼子野心的家伙……”

“怎么帮?”

“你有办法的。”

老胡说的程青个工作的事,是指她是应聘到县文联的,她还在试用期,别说试用期没过,就是过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变成事业编制,如果没编制,那工作就很被动了,覃树增一不高兴,随时可以叫她走人。

“凡事只能靠个人。”阎三喝了一口啤酒,从地上捡了颗小石子,奋力扔到山下的小溪里,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轻轻地“噗”的一声。“你说这社会,还有谁把谁捆着送到谁床上去的?小姑娘自己学会扎紧裤腰带,最要紧。”

老胡看了他一眼,笑了,摇摇头,又点了点头,说:“俗话说,锁,是锁君子的。——这话你怎么看?”

“锁,锁不了真小人,真小人有备而来,再好的锁也没用。”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门上一把锁,也许也能让人由魔到佛——这也是锁君子,将人锁成了君子。”

阎三怔忪了一下,似乎一声清脆的杜鹃声从左耳划到了右耳,他不再做声,默默地坐了一会儿。

“你看到这架势没有,看样子,今年金珠的书,很有可能会获奖。”

阎三看了他一眼,眼里不由得露出一丝惊讶,不过这点惊讶只一闪就烟消云散了,虽然吃惊是吃惊,但没办法,他就知道他们会弄成这样的。

金珠那本书,阎三是有印象的。全是小豆腐块,今天买菜,明天洗衣,后天给女儿织毛衣,说得好听点儿是家庭妇女的流水账,说得不好听,是征婚日记,只可惜她男人还没死,糖尿病二期。

阎三他们村一个老支书不知是什么機缘,得了她一本书,如获至宝,拿回去点灯熬夜地看了。看完一篇,觉得不对劲,没什么特别的,跟孙子的作文差不多,又跟儿媳的唠叨差不多,又看了一篇,还是觉得不对劲,但还是带着疑问,坚持看完了。为什么呢?因为一直以为后面有好的,会来个华丽的转身,推翻前面所有的平庸,可直到鸡叫三遍,老先生合上最后一页才明白,就是这么平庸,一直这么平庸!没有转身,没有转折!更谈不上什么狗屁华丽的!可他竟然为这本书熬了一晚上夜!心里那个怨啊,那个恨啊,那个屈辱啊。第二天一早,连脸都不洗,就把这感觉跟新任的村支书——他的大侄子说了,年轻人毫不留情地嘲笑了他,把金珠在酒桌上的种种表现一一跟他说了,还说:“大伯,您也真是……太实在了,太实心眼了!这种人的书你也看?给我时,我一出酒楼就扔了!——咻!(他做了一个潇洒的动作,两片肉嘴唇还夸张地模拟真扔书的声音)一下给扔到垃圾桶里去了……”

老头的愤怒犹如见油的火,越烧越旺,无处发泄,好不容易憋到阎三回乡,趁他上茅房的时候,把这本书递给他,说:“给你使使。”阎三不明就里,接过来一看,是金珠的书,就有点尴尬了。

没想到老头还接着说:“我听说你是文联主席吧?”

阎三想说是副主席。但老头没有给他回答的机会,接着说:“这就是你们作家写的书?”阎三蹲在茅坑里,黑着脸,不好解释,又不好发作,老头又说:“我看也就只能用来揩屁股了,还只能你们作家揩,要是我,还嫌糙得狠呢。”

老支书并非跟阎三过不去,只是他一生为人正派,最敬佩的是以笔为刀的鲁迅先生,哪里见得了酒桌上的金珠小姐呢?他哪里知道如今的“书”,已经跟金珠小姐一样,放开成这样了呢?

如果这样一本书,得了“浅川文艺奖”,整个浅川文坛会怎样呢?

可能也不会怎样吧,这个世界,不是每天都在向我们秀下限吗?能扭转乾坤的人不在乎,在乎的又没能力。

通过主流媒体宣传出去,最先为大众所知晓的,不正是这样获奖的“作品”吗?读书之人,如村支书之类,看了这样的书,还会再看书吗?他们只会说:这还是获奖作品啊!言下之意,其他的必定会更滥,其实事实恰恰相反,可那又能怎么样呢?他们知道吗?他们永远不会知道。

“这样的作品获奖,会遮蔽所有优秀的作品。”老胡说。

阎三当然知道,普通读者不知情,而他们这些知情者,不正是在帮忙遮蔽吗?他还听省里的朋友说,省作协一个二级刊物马上要发表金珠的万字散文,如果是这样,市文学奖,说不定她都有机会入围呢。

“现在的文学刊物,也不好办,八十年代,大家都争订户,争读者,抢着要好小说,现在不一样了,没订户没读者,好小说有什么用?不如卖个版面、卖个人情,弄个三瓜两枣,喝喝小酒,玩玩女人……可越是这样,不越是把文学往死路上带么?”

“你还指望他们能挑起拯救文学的担子?他们连自己的脸面都挑不起来,还能挑起什么?”阎三嘴角挂着嘲讽的微笑。

老胡叹了口气,不再做声,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地认真喝起酒来。太阳越升越高,耀眼的阳光在草丛里、树枝上跳跃,斑鸠和画眉在林中叽叽喳喳,啄木鸟在一丝不苟“笃笃”地敲着树干,布谷也在山中一声声地叫唤着。一阵山风吹过,满山的杜鹃花和草木次第低头,花香随着山风传来,四处萌动着春的气息。

6

两人的酒喝得差不多时,程青个也从山下上来了,远远看到阎三和老胡坐在太阳下喝酒,就没有走近。经过这一个多月的接触,她早已知道不远处的鸭舌帽就是弟弟的偶像、大名鼎鼎的网络作家风点灯,而他旁边的瘦高个就是写本地风物小说的胡老师,两人的年龄虽然相隔十几岁,但是一对真挚的忘年交。

程青个坐在一棵碧绿的化香树下,打开随身携带的棋谱。静心时读棋谱,这是她近两年来养成的习惯。爸爸在世时,喜欢和弟弟下棋,但弟弟的棋臭,横冲直撞,两三下就被爸爸制服了。爸爸偶尔喜欢跟她下,但当她的棋艺精进到一定地步时,爸爸就不让她下了。他说,别下了别下了,还是跟你媽妈学学织毛衣、买衣服、做头发。一个女孩子的棋艺太好,不好。可能在爸爸内心里,还是希望她跟妈妈一样做一个幸福的小女人,可惜世事总与愿违。

这本棋谱,程青个已经背到了第三章,正当她打开第四章的时候,老胡和阎三下来了。老胡饶有兴趣地从她手里拿过书,问了她几个问题,就想跟她比试比试,在准备找块平整的地方划棋盘,程青个却浅浅一笑,从包里掏出一张纸质的棋盘。看在眼里,阎三也笑了,看这小姑娘的架势,老胡恐怕不是对手。果然,过不了一刻钟,老胡已叫她围死。接连又下了一盘,老胡也没战上二十分钟,阎三在旁边看着着急,但也不好指点,到第三盘时,老胡主动说:“等等,等等,容我去上个茅房,叫我这兄弟帮我下一盘。”便开溜了。

阎三便坐了下来,因为是代别人下的,所以一开始他倒轻松,待战了几个回合后,他才知道对方的棋风沉稳有力,是绵柔中带狠劲的,似乎有一种萧杀之气,或者说一股怨气,他不由得在思考的间隙一下一下地瞟程青个。程青个知道阎老师在看自己,但她仍然不慌不忙,一个子一个子地落地,阎老师的棋跟他的小说一样,讲究铺排、布局,这样的棋对新手,自然是绰绰有余,但对于她这样背过棋谱的人来讲,并未见有很大胜算,她集中兵力,建一支精锐部队,只用了两招“尖”和“跳”,就突围了,渐渐地,在棋盘上,她已显示出很大优势了。阎三盯着棋盘看了好一会儿,不得不说:你赢了。

“哎呀,你真笨,你怎么把第三盘也输了呢?”老胡不知道从哪个茅房里钻出来,跺着脚埋怨阎三。阎三不好说什么,只连声说,程老师棋艺高,程老师棋艺高。

“不行,”哪知老胡拉着阎三的袖子不放,“不能这么快就认输了。”非要他下第四盘。

阎三瞟一眼程青个,只见她坐着不动,执白子微笑着,阎三心想,看她这架势,只怕深不可测,别说三局四局,只怕七局八局都会片甲不留,还是走为上策,可他偏偏又对她胜券在握的样子极为不爽,不由得收回已提起的左脚,转过身,坐了下来,说:“再来一盘再来一盘。”

于是各自收回棋子,阎三执黑,程青个执白,再杀了一回。只可惜接连三局,程青个已显凌厉之势,毫不留情,均在十五分钟内将阎三杀得落花流水,看得旁边的老胡不住地跺脚:“你一个姑娘家,下棋干吗这么狠?这样不好这样不好!”程青个也仍然笑而不答,待下到第八回,才现绵软之态,两人正胶着着,“究天人之际”的老王从山下跑来了,大喊着“吃饭了吃饭了”,老胡和阎三听到了,如蒙大赦,都在心里松了一口气,心想,还好还好,谢谢老王,总算和了一局,不算太丢人……于是欢天喜地地收拾棋子棋盘,准备下山去吃饭。

下山去的时候,老胡问了程青个好几个问题,她都一一作答,看得出来,老胡很喜欢她,只差没收作干女儿了,老胡倒是有此想法,只是作为一个作家,他深知干爹、干女儿这两个词,同小姐、同志一样,被摧毁了。靠!他擂了路边一棵化香树一拳,青碧笔直的树干颤抖了一下,沙沙抖动绿叶,从里面飞出一只红嘴戴胜,喳喳叫着飞远了。

7

接下来的日子,覃树增又忙得不亦乐乎了,他深切地感受到,自己是从心肝脾肺肾外加膀胱里渴望这种忙碌,相关领导一首肯,他立即和栖霞乡书记金大虎配合好,两人分工合作,该送的送,该要的要,不到半个月,已把所有的审批手续弄到了位,一百九十万的资金,也正在路上走着。一百九十万呀,那么多钱!拿箩筐挑,恐怕也要挑一担吧?一想到那么多钱正朝他奔来,他能不高兴?

程青个也附带着忙了起来,她大学学的是舞蹈,覃树增硬是逼着她报了名,不仅报了选秀的名,还参加了最后一个舞蹈。最后一支舞是请省歌舞剧院老师排的,取名为《天沐》,舞蹈编排得恢弘大气。首先模仿女巫祈福的动作,在岸边边歌边舞,接着舞到船舷旁,击船而歌,然后跳入水中,从船下穿过,由男舞者从水中托升起来。

舞蹈排得差不多时,县里曾进行了一次预演。是在湖心的小岛上进行的。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鸟儿们在静谧中归巢了,它们叽叽喳喳叫唤着,成群结队地从湖面上飞过,盘旋着,贴着水面,斜着身子疾飞。几辆乌黑铮亮的小轿车在西山的投影里,驶过明月寺水库的大坝,开到附近的东山上,又由一架一架的小船,摇到这里。船上陆陆续续下来几个人,程青个站在窗口看着,一共是三个。

为三个人筹划一场演出?她嘴里不说,但心里不由得升起一个又一个的问号。

领导的小船划到了岸边的树荫下,岸上的音乐便响起来了,金大虎一路小跑,嘴里大喊着“开工了开工了”。

程青个连忙跑下楼来,站到队伍里。一行人摆好POSS,面带微笑,只等三位领导就坐,便翩翩起舞了。

程青个很投入地跳了一次,把自己想象成那个可以通灵的女巫,呼风唤雨,表达诉求,她早已不是自己了,灵魂从躯壳中飞升而去,在天地间游弋,她无所不能,又无处不在。这种投入让她感到酣畅淋漓,只是天气还未真正热起来,跳入微凉的湖水中,又从水里爬起来,晚风一吹,禁不住打了几个寒战。

果真只来了三个领导,一支舞跳完,台上也仍然只有三位领导——宋襄玉和覃树增,坐在正中的程青个还不认识,不过,她猜,那应该就是传说中的袁副书记吧。

舞跳完了,幕也谢了,袁书记嘴里不住地说好,又一一点评起来,大家只得继续在风口上满面笑容地站着。金珠毫无意外地得到了最多的表扬,作家跳舞本就是一大噱头,加上她又不失时机地带头领掌,袁书记一讲完,她便款款走上前台,给袁书记斟茶,袁书记把手一挡,她又转到前面来,在他面前缓缓低下头去,演出服的领开得很低,她背对着众人,大家什么都没看到,但可以想象那一片胸前风景,袁书记心领神会,瞟了一眼,点一点头,说:“好。”

乖巧懂事的金珠又逐一给其他几个领导斟茶,每个面前都敷衍一番,宋部长也迎着她的目光含笑说了几句话。

程青个站在后排,把这些一一看在眼里,心里觉得有趣,倒不觉得冷了。只是金珠转身朝她走来时,她才发现白纱浸水之后,几乎变得透明了,湿漉漉地粘在身上,除了更增添了风情之外,几乎没有任何遮挡作用!她连忙低下头去看自己,黑色的内衣裤几乎呼之欲出,连肚脐上方芝麻粒大的小黑痣,都看得一清二楚,她连忙抱住前胸往房間跑去。可刚跑开两步,就被覃树增喊住了:

“程青个,来认识一下袁书记!”

她立住脚跟,又从上往下扫视了一下自己,白纱半干半湿地裹在身上,像什么样子,只犹豫了一秒,便飞也似地跑了,一边跑一边说:“我好冷,换件衣服先!”

等她磨磨蹭蹭换好衣服出来,覃树增看也不看,直接指着袁书记,说:“去,陪袁书记喝会儿茶!”

程青个笑了笑,在袁书记旁坐下来,他倒没说什么,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了她几句闲话,问她家里有几口人,都是做什么的。

后来表演就移到了室内,领导们吃饭,几名戏曲演员就在桌边咿咿呀呀地唱,程青个一边吃,一边细细听着戏文,听到哑女告状西江月一段,几个老演员的表演真是让人叫绝,那有名的悲迓腔直冲人的天灵盖,那悲、那愤、那恨,暗合了她的某种心绪,让她突然起了要拜师学楚剧的念头。

月上中天的时候,演出就结束了,音箱里放出舞曲来,程青个心里想:如果袁书记邀请我,我就说不会跳。可袁书记根本没空邀请她,第一支舞就被金珠请走了,接着又有几个楚剧团的人轮番请他,坐了一会儿,程青个趁大家没注意,悄悄溜回了房间。

没一会儿,舞会也散了,有人回了房间,也有人坐着小船离开了。程青个把沙发和茶几搬到门后,抵住门,她试了试,觉得还不够沉,又把挂衣架横在上面。她和衣躺在床上,竖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可一会儿整个小岛就沉入了无边的寂静,没有一丝灯光,也没有一丝人语,只有淡淡的月光从窗帘缝照进来,照着惨白的白色地板。这样沉醉的安静,程青个很快睡着了。

等到走廊再想起脚步声时,天色已经大白,似乎是宋部长的声音,他敲开了对面的房门,问:“袁书记昨晚休息得好吗?”

“很好,睡得真好啊,似乎从来没睡得这么熟过。”袁书记似乎很高兴,声音洪亮,精力充沛。

原来一夜无事。

程青个看着横在门口的茶几、沙发和大衣架,想到自己所防范的,不觉偷偷红了脸,狠狠呸了自己一口。

8

其实那一晚,该发生的,什么都发生了,只是一切都是在悄无声息中进行的,所有人都屏住呼吸,默默地帮助这一切顺利完成,包括那几个让程青个敬佩的老戏骨,她们深知为什么会有这么一场演出,深知演出之后会发生什么,她们都是过来人,只是那时候,她们还有舞台,有戏迷,这两样多少为她们保留了一丝体面,而现在年轻的一代,她们有什么呢?除了悲迓腔和抛媚眼,戏院没有教会她们其他的谋生手段,她们能不能挺住?挺住之后能收获些什么?实在比悲迓腔还要悲,她们不愿看到那一幕,因此早早就坐着小船走了。

平淡如水地过了一个星期,上班、下班、练舞、陪母亲散步,一个星期之后,下午快下班时,覃树增突然吩咐程青个,让她送一份文件到宋部长那儿去,临出门时,覃树增又嘱咐:“赶快,今天一定要盖下章来,宋部长明天出差,两个星期之后才能回来!”

程青个打开文件袋,看到的是一张请款单,事关文联的经济命脉,所以连忙拦了辆的士,直奔宣传部,可宋部长偏偏不在,问办公室,今天他还回来吗?什么时候回来?均被告知不知道,你打他的电话吧。问到他的号码,打过去,宋部长已出了城。去哪里?在去明月潭的路上。

宋部长,那……您还记得您有一份我们文联的请款单没有签字吗?

啊?啊!好像是有那么回事——不过,不着急,我两个星期后就回来了。

两个星期……我们文联账上已经只剩六百多块了……

六百多块?那怎么办?

那您能在路边等一下吗?我来找您吧,我打辆的,很快的。

打的?打什么的啊,你工资又不高,你坐辆公共汽来水库大坝上,我等你。

程青个的工资的确不高,试用期,一千五百块,如果打辆的到栖霞乡,得花去母亲一个月的菜钱,她真的坐公共汽去了,等公汽颤巍巍颠去,天都黑了,细眉毛一样的月亮从明月潭东边的树林里升起来了。再打宋部长的电话,三个都没接,程青个慌了,这可是最后一班公汽呀,这连人影都看不到的地方,怎么办?正在她六神无主的时候,宋部长的电话回过来了,说,久等她不来,以为她不来了,就去岛上了。程青个无语,除了无语还焦急,这个点还不回家,母亲该着急了,她先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就四处寻找船只,好不容易在潭边的一家养殖场找到一条小船,船家答应送她过去,但太晚了,要一百元钱。一百就一百吧,这么晚了,早去早回家。

当船桨划开水面,波浪撞击船头发出哗啦的声响时,程青个的心安定一些了。上了小岛,宋部长倒是很爽快,一边称赞她聪明,一边看也不看就签了字,还教她再去找谁谁谁,谁谁谁会很快办理,不耽误文联的运作等等。程青个一边道谢,一边退了出去,可到了岛边的时候,才看到送她来的小船已划到湖心了,只剩下芝麻粒大小的一个黑点,她这才懊恼,刚才忘了嘱咐船家,她还要回去的。

程青个坐在水边的草地上,给母亲打了个电话,嘱咐她吃饭,并告诉她自己出差了,明天回来。她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劝解自己,现在比刚才好,这里有人,还有房间,宋部长是文联的书记,他不会不管自己,除了他,还有其他人,吃不吃饭无所谓,一定能找到一间安身之所,实在不行,跟岛上的服务员挤一晚上也可以。

当然,宋部长怎么会让她挤员工宿舍呢?晚饭后,宋部长陪袁书记散步,很快发现了在岛边一筹莫展的程青个。小程怎么啦?袁书记关切地问。就这一问,程青个的眼泪都快下来了。当得知程青个找不到回去的船时,袁书记又说,没事没事,就在岛上将就一晚,明天早上宋部长要走,让他捎你一程,你看好不好?程青个觉得绝处逢生,差点感激涕零了,连声说好。袁书记慈祥地笑了,顺带着,还慈祥地摸了摸小程的头。

宋部长安排食堂重新炒了两个菜,程青个吃饭的时候,他们并不陪着,只在门外站着聊天,等她吃完了走到门口时,他们才往外走,程青个就莫名其妙地“卷”了进来,被携裹在散步的人群里,袁书记突然问到文联的事,问程青个怎么这么晚送文件过来,人群像被一道无形的电波劈开一样,在程青个面前留出一个豁口,这个豁口直达袁书记脚下,她不自觉地向前走了两步,走到袁书记跟前,回答了他的问题。

这个覃树增,没头没脑,做事没章法,要批评。袁书记说,接着,大家便讨论起文联的事来,程青个少不得一一作答,不知不觉,她竟成了聊天的中心,袁书记不时点评两句,显得幽默又风趣。一波一波的笑声传到程青个心里,化解了她心上的坚冰。自从父亲去世后,她已经好久没听到过这种爽朗的笑声了,似乎有一种模模糊糊的温暖笼罩了她,让她迷迷糊糊、懵懵懂懂,她只知道,跟着他们围着小岛走了一圈又一圈,她听大家说话,跟着大家笑,时而补充两句,但全然不记得说了什么,为什么笑,最后,人越来越少,到只剩她和袁书记两个人的时候,她在袁书记房里,袁书记一把抱住了她。这不是做梦吧?噩梦?程青个懵了,她渴望温暖,需要保护,但不是这样的啊,她可不要这个结局!她奋力挣扎,他抱得更紧,她发出了声響,他说:“嘘嘘嘘,你怎么跑到我房里来了?”程青个害怕了,欲哭无泪,该怎么办?大喊?可会有人应声吗?会有人来救她吗?是啊,她怎么跑到他房间来了?这叫人怎么解释?可她顾不得那么多,还是奋力挣扎。挣扎是无济于事的,袁书记虽然年老,但加把劲抱住瘦弱的程青个还是绰绰有余的,他左手从后面一环,拦腰箍住她,腾出右手来扳她的脖子,眼看着他有着淡淡老年斑的脸,和带着奇怪腥味的薄嘴唇,就要蹭到她脸上了,程青个大喊一声,本能地使出浑身力气,猛地收回双手,再集中全力向他胸口击了一掌。

有那么一秒钟的时间,袁书记像被孙悟空定住了,但紧接着,脸涨得通红,像被人掐住了脖子,他捂住胸口,嘴里发出痛苦的声音,右手想去撑凳子,但没撑住,连同凳子一起重重地摔在地上,程青个惊慌失措地奔到门口,但被倒下的巨大声响惊得回了头,只见袁书记的脸憋得通红,眼里带着绝望和哀求,向程青个伸出右手来——程青个还在犹豫,他都看在眼里,只那一瞬间,眼里的哀求消失了,他把手指向桌上的药瓶——迟到了一分钟,程青个耳朵里脑补了咔嚓的一声脆响,她疑心那只是自己的幻觉,但她也明白,她不能一掌推死袁书记,而且是在他房里,否则,这个重磅新闻不知道会孽变成什么样的谣言。

她迟疑着,带着防备慢慢走过去,向袁书记伸出了双手,她扶着他站起来——他仍然捂着胸口,给他拿了药瓶,又慌张地倒了一杯开水,袁书记用颤抖的手,接过颤抖得更厉害的水杯,吞了药片,平息了片刻,然后说:孩子啊,对不起,我老了,出现幻觉了。我只是太想念自己的女儿了,她跟你这么大的时候,就出了国,再也没有回来了。

程青个没有做声,她等待着更多的自圆其说,我也想念自己的父亲,但我会把一个和父亲年龄相仿的人扑倒在地吗?

老人的脸色缓和过来了,又显现出平日里的威严,他指了指门,说:出门往右拐,到走廊尽头,敲宋部长的门,他会给你安排个房间。好了,孩子,在门口深呼吸十次——你不会说出去的,对吗?你会保护一个想念女儿的老人,就像爱护自己的名声一样,对吗?

他的软弱和威严把握得恰到好处,使得程青个没办法说不,他甚至还露出一个若有似无的苦笑,不过,即使他不这么问,程青个也不会向任何人吐露半个字的,这一点,也是覃树增和袁书记等人了然于胸的。

第二天,袁书记仍在此办公,程青个也没走成,因为宋部长的飞机改签,他改坐动车,凌晨四点的车,没睡多久,他就走了,当然,他好心地没忍心吵醒程青个。程青个在万分焦虑中等待了一上午,仍是没要到船,最后终于还是给覃树增打电话了,要求回去办请款等相关手续,但覃树增说,别回来了,我们明天就上岛上来开笔会了。听着手机里那不由分说的盲音,程青个几乎被激怒了,她似乎已明白,这几乎就是一场阴谋。她不声不响收拾了东西,一个人走出酒店,走到水边,脱下鞋子,试了试水温,然后估算了一下从岛上到岸边的距离,然后把鞋塞到了包里。一个人游得过去吗?程青个常听同学说起他们的游泳佳绩,这个距离应该不是他们的问题,可,真是她的问题,因为其实她并不会游泳,水上歌舞的那一段,她只能憋一口气,尽快完成。但她在岸边走着,还试着往深水里走,她知道必定会有人看到她的行踪,并向上级领导汇报。

当然,程青个也小看了袁书记,在她走出酒店之前,袁书记就已经给覃树增打电话了,让他放程青个走,覃树增还要坚持,袁书记不由得在电话里发火了,说覃树增啊覃树增,你就是个猪脑袋啊!那种咬牙切齿,让覃树增充分认为他真憋了一肚子邪火。

看着程青个坐上小船的身影,袁书记不由得在窗前感叹:覃树增啊,你真是你妈的猪脑袋啊,惊了的鸟还关得住?难怪这么多年,这么些女文青,你单单只培养了一个金珠!各方面,还都是个二等货色!

这天中午,当程青个带着满嘴的火炮,连滚带爬地攀上了明月寺水库的大坝时,正碰上了阎三,老胡在远处钓鱼,他一路吹着风,一路捡薄石子打着水漂,正看到程青个惊魂未定地爬上了大坝:“怎么了,丫头?”

“没,没什么。”

程青个不愿说,可她眼里的惊恐无助,却留在了阎三心里。

9

也许祈福的真心打动了沉睡在明月潭里的神仙,不出半个月,在一片芜杂的线索中,找到了另一座陵寝的入口,打开后,传说中的“金钱铺地”展现在眼前。台阶共360级,一层不染,却遍洒金钱。这些铜钱已经氧化得十分严重,个个都生着绿霉,就像北方常见的串串榆钱。因为一碰就碎,考古专家仅整理这些铜钱,就花了整整一个月时间,除了数量稀有的玳瑁币外,共出土了几十万枚隋五铢、会昌开元和一、二、三式开元通宝。而且,经过考古专家的初步判断,这是明月寺第一任主持的陵墓。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阎三正在书院街上的“芙蓉”里泡着。

老胡正在写字,停了停笔,从书桌上抬起头,说:“阿弥陀佛!幸亏我在抄心经!”

这消息是芙蓉的老板娘告诉他们的。书院街在城南,民国以前,这里是乡试的考点,现在街上还保留了原来的文庙和状元及第府。芙蓉就在文庙斜对面的街上,一栋青砖的三层小楼,老墙上爬着爬山虎,门口的大梧桐树下,支着几只阳伞,天晴又无风的日子里,茶客们喜欢坐在阳伞下喝茶下棋。老板娘的名字就叫芙蓉,她生得风姿绰约,又有一张巧嘴,所以尽管茶楼位置偏僻,却总是顾客盈门。

“听说金珠的书还获奖了?”老板娘走到他们这一桌,扶着桌沿坐下来。

“唉,你是开茶馆的,怎么这么爱说闲话呢?”老胡一分神,不小心写掉了一个字,只得重来,他把纸揉碎了,抱怨了一句。

“你心不静写什么心经呢!七情六欲都泛滥成灾了,还装什么圣人?”

“他的七情六欲泛滥成灾,你怎么知道?”阎三打趣着插了一句。

“诶,我说你们俩,怎么一点不生气?”见阎三一接话,老板娘立即话锋一转,“阎主席,你的书我可是最爱看的,连初评都没过,这蛮侮辱人的啊!你就一点不生气?”

阎三笑一笑,说:“不生气,有你这句公道话,我哪还有气呀?”

“可……”老板娘提了一口氣,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转而又说,“我倒宁愿你像老胡,七情六欲多一点儿,总比没血性的好!”

阎三尴尬地笑了一下,老胡看在眼里,挥了挥手,说:“去去去,去招呼你的客人,别在这里给我添堵了。”

老板娘狠狠地“哼”了一声,一扭身走了。

阎三最近正在构思一部新小说,可有些地方一直没想清楚,再加上老婆那边三天两头打电话来,心情一直不怎么好。孩子五个月了,在老婆肚子里无疾而终,这是他们试管做的第三个孩子。没想到孩子熬过了三个月,竟然还会停止生长。妻子一下接受不了,提出离婚,好给彼此一个解脱。

不过,她今天的心情似乎好点儿了,他点开老婆的朋友圈,看到岳父母同妻子一起去了扬州“个园”,她在“壶天自春”的小楼和“个园”的月牙门前拍了照。也许是刚出月子,她看上去很孱弱,眼睛对着阳光轻轻眯着。他仔细端详着,如果不是岳父母一再叮嘱他,让他暂时回避一下,他一定要去找她的。突然,他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一定在哪里见过,尽管照片上的人物不同,但照片一定是从这个角度拍过去的。想到了:是他的那个小粉丝,那个喜欢阎三连带着连“他的朋友”风点灯也一起喜欢上了的小粉丝,半个月前,他发了个说说:和家人一起游“个园”。

阎三点开小家伙的空间,照片中只有一个精神恍惚的老母亲站在月牙门前。他是多年的铁杆粉丝,阎三却是第一次进他的空间。他似乎在生活里挣扎,差不多每周都要发一条说说,说的倒都是些励志的话,但更能看出他内心的煎熬。

阎三带着一丝愧疚,手指在屏幕上方滑动着,一张明媚的春景映入了他的眼帘——那不是栖霞山上的杜鹃吗?那山形、那云彩、那一棵棵巨大的老杜鹃树,连姿态都一样,他把图片放大,依稀看见两个细小的人影,似乎是他和老胡坐在山脊上喝酒……难道?容不得他“难道”,老胡一把抢过他的手机,扔在桌上,说:“阿弥陀佛!终于写完了,快来帮我看看,这回没掉字吧!”

阎三刚要站起来,可老胡看到老板娘到临近茶桌上斟茶,一把拉住她,说:“美人,来帮我看看,这字写得怎样?”

老板娘瞟了一眼,眉毛一挑,说道:“写得好又怎么样?百无一用是书生,手上没有三两力气,肚里没有二两胆!白白站着撒尿!”

阎三从桌上捡起自己的手机,又往下看,确定那家伙就在浅川县城,甚至就是文联中的某个人。

他明白了:程青个。

日期、时间、角度,都对了,他似乎也有几分明白了程青个每次看他时的那些眼神了。可,三年前,他明明是个小子,他的感觉不会错的,他几乎能从他的寥寥数语里闻到他从球场下来,青春的头发里散发着浓烈的汗味和躁动,他绝不是、绝不是忧思重重的程青个。

“老胡,你看过《莫离树》?”

“看过,怎么了?”老胡说,“她这本过了,不过,得奖估计还得她自己铺路,那至于最后的荣誉……”

“写的什么?”阎三打断他。

“写的……”老胡一边说,一边俯下身去写字,“写的什么你自己看吧,美人那里好像有一本,我送给她的。”

阎三走到吧台旁,老板娘已把那本书拿出来了,斜挑着眉毛说:“这么好的姑娘,这么好的姑娘!你们就眼睁睁看着她跳到火坑里去,不拉她一把?你们这都是什么人啊?我算是看明白了,风气就是从你们这儿坏的!”

阎三连连打拱作揖,陪笑着,把书接过来。

像所有幸福的家庭一样,父亲事业小有成就,母亲美丽贤淑,弟弟淘氣可爱,最爱的是打篮球。就在她考上大学的那一年,一家人回老家祭祖,去水库里划船,不幸船翻了,弟弟为了救她,父亲为了救弟弟,纷纷落水,岸上的母亲亲眼目睹了这一切和弟弟捞上来后腹胀如鼓的样子,神经有些错乱了……如果没猜错,她用的是弟弟的号。

阎三深陷在藤椅里,把半本书翻完了,又点开她的空间,立刻明白了在得到这份工作后她经历了哪些考验。阎三想起自己曾经轻描淡写说过的“扎紧裤腰带”的话,感到一阵厌恶。

书中的文字,让阎三慢慢沁出一种无处发泄的父爱和复杂的莫可名状的怜惜。

半个小时后,程青个出现在芙蓉门口。

老胡指着位子让她坐下来,他搁了笔,窝在椅子里点了支烟,用父亲的目光看着程青个微笑着端坐在椅子里,纤瘦的身子就像春阳里一棵亭亭玉立的梧桐树,不禁在心里说:多好的女孩啊。

阎三给她斟了杯茶,说:“这份工作对你很重要吗?”

她微笑着点了一下头,看到阎三皱了皱眉头,又补充了一句:“我不能失去这份工作。”

“为什么呢?”老胡问。

她笑着摇了摇头,不肯说。

天色暗了下来,书院街上的路灯陆续亮了,暖暖的橘黄色映衬着一户一户白墙黑瓦的人家,到了归家时刻,厨房里飘出各色菜肴的香味,一群小孩簇拥着一个大人唱着儿歌:

鸡啄西瓜皮,马踏函浆泥,大雨落在沙堆上。蜜蜂乐,鱼怕死,一个蚊子拍不着,嗡,飞了……

10

“这不是解决一份工作的问题,是要干掉覃树增的问题!”程青个走后,老板娘说,“只要他在,必定还会带出越来越多的‘金珠。”

这回阎三没有打太极,他看着老板娘,猜测她可能即将要说出的重点。

“听说明月寺发现唐代将军的墓葬,消息都传到了省里,其中有一位处长,是我前夫的战友,他很喜欢打猎,而且……”她停顿了一下,看到阎三和老胡都没有露出异样,便接着说,“而且他和咱们的老一是至交。”

阎三没吭声,老胡说:“那可以啊。咱们试试。”

“能接到老一?或者说接触到?”阎三问。

“可以试一试。”老板娘说,“当然,这个事,要你们挑大梁,我是不可能作陪的。”

“为什么?”老胡问。

“我没有那个精力,也没有那个兴趣。”

“你怎么突然地变得这么有正义感呢?”老胡又笑着问了一句。

“关于这一点,你不必怀疑,当然,你们也大可不必相信我。”

“唉哟,美人,我当然是相信你的嘛,跟你开个玩笑你怎么就见怪了呢?你这小脸一拧,可就不好看了……”老胡说着,凑过去,扶在老板娘的肩上,摇了两摇,又把头凑过来,想亲亲她的头发,却被她伸手挡开了。她挥了挥手,像是想驱逐某种气味一样把他的话从空气中扇开。

“可我们都不认识他们,怎么陪?”

“如果你们相信我,一切由我来安排。”

阎三在芙蓉喝了几年茶,不是今天才知道老板娘叫金芙蓉,而且她还有个当高官的前夫。阎三不知道其他,但隐隐地感觉到,她是有些来头的。

老板娘安排阎三和老胡陪程处长打了一次高尔夫,他们俩球技很臭,但基本上人品还是得到了老程的认可,老板娘又接着安排了一次钓鱼,这回没有什么差池,把程处长陪得很高兴。阎三赶紧见缝插针,邀请他来浅川打猎。

“打猎?”阎三看到老处长的眼睛亮了一下,这亮光快得像不曾出现一样,倏忽就不见了,但阎三很敏锐地把它们捕捉在眼里。他准备了几提金骏眉,让老板娘跟他一起上省城去请他,果然,他答应了。

“你陪吗?”程处长问。

“陪,当然陪。”金芙蓉满口答应,像个期盼已久的少女一样使出十二分的热情。

“那好,叫上你们县的瞿县长,这些年你在浅川,不容易,让他罩着你点儿……你那个……我那个……啊,什么都好,就是亏待了你……”老处长的话,阎三没听明白,不过,不明白也无所谓,人生哪能什么都弄明白?那也太他妈累了。

一切似乎都顺理成章了。栖霞山里驻扎了一支部队,团长是金芙蓉前夫和程处长以前的部下,他现在仍管老板娘叫“嫂子”,而且他也知道,金芙蓉来开口,必定是程处长要打猎,而程处长来,必定是陪同瞿县长,他没有理由拒绝。真正开山狩猎是九月份,栖霞山连着吴县,吴县野猪泛滥成灾,每年九月当地政府都要请求部队支援,干掉一部分野猪,今年不过提前了几个月而已。

很快,他们定了日子,赵团长、程处长、瞿县长、金芙蓉、阎三还有程青个,六个人,组成了狩猎六人组,本来阎三和老胡还在犹豫要不要带程青个去,但老板娘说:“不可能这么多男人,我一个半老徐娘陪呀?显得多不尊重人!”选别人又不放心,想来想去,只有程青个了。

“不会才出虎口,又入狼窝吧?”老胡问。

老板娘狠狠白了他一眼,说:“我请的人我不知道什么品性呀?别以为所有男人都一个货色!”

说着,又斜挑着眉毛鼓了他一眼,这一眼,老胡似乎很受用。

11

七月初的一个周末,阎三很顺利地接到了程处长,把他安顿在栖霞山上的林场小院,先带他去游了明月寺的半截白塔,又看了还在发掘中的将军陵。将军地宫打开一月多,收获很大,除了陪葬的金银玉器珠宝瓷器外,还有不少经卷。据说,将军是唐王的爱将,后来厌倦了征伐杀戮,爱妻又死于病中,便来到栖霞山,修建了明月寺,并在此出家修行。

阎三想到那天文化局干部出的上联,当时以为也就考一考他而已,不知还真有这么回事。

“有意思有意思。”作为军人出身的程处长听到这么说,不由得兴致大增,说,“这里会有什么爱妃吗?”他随口一说,阎三却心里一惊,一晚上都翻来覆去地想这句话,生怕有什么差池,可人员已定,已经汇报给瞿县长了,临时再改肯定不合适,而且为程青个说情,她不出场似乎也不合规矩。

第二天一大早,一行人下山去接来了瞿县长,团长带来了三支小口径的步枪,老程和瞿县长一人一支,他自己一支,其他人有的拿望远镜,有的杵拐杖,还有的拿着绳索和编织袋,阎三还背着一只急救药箱,向山里进发了。这里属于三县两省交界处,基本上处于三不管的原始地带。车子开到路的尽头,他们又向前疾行了十五公里,渐渐就只能看见茂密的原始森林了。老程对着群山大喊了一嗓子,除了惊起扑棱扑棱的鸟群,就只剩下层层叠叠的回声了。

“妈的!太爽了!这感觉老子多少年没有了!”老程说了句脏话,把外套脱下来甩给阎三,他率先从语言和身体上解放了自己。

山中猎物不少,但都比较精,两人打下来一些斑鸠野鸡兔子什么的,都觉得不过瘾,老板娘小女孩般雀跃着的尖叫刺激了他们,两人都不甘示弱,暗暗较劲。又往山里走了四五里,在密林中隐隐看到一条窄窄的小溪,瞿县长提出要蛰伏在这里,等猎物过来喝水,程处长却认为喝水是在早上,时机已过,要越过小溪去更深的林子里去找大家伙,老板娘体力不支,阎三担心安全问题,都极力鼓动程处长留下来守株待兔,但他一意孤行,大部队只好跟着他往前拖。果然,过了小溪之后,在湿漉漉的泥地上,发现了一堆杂乱的野猪脚印,团长趴在地上仔细辨认了一下,初步判断有二三十只。只有三支槍。谁也没有吭声,可团长对自己的枪法很自信,想露一小手,他表示可以追着试试,这主意立即得到了另两个持枪人的呼应——他们谁也不甘示弱。顺着时断时续的脚印和林子里被啃咬破坏的树木,往深山里走了五里多,可线索突然中断了,找了一圈后,发现野猪群调头往东走了,几个人又开始回头往东边的山上追。

突然,程青个叫了一声,指着十米开外的杂树丛中捂住了嘴巴,一群人透过绿得要滴出油来的树枝树叶,看到了一双寒光闪闪的眼睛,那双眼睛透露出一股冷光,还有凛然不可侵犯的敌意,大家齐刷刷把目光投过去,却马上又齐刷刷把目光收了回来,像眼睛被扎瞎了一样,齐刷刷一个哆嗦。

“熊!”程处长喊了一声,抬手就放了一枪,黑熊嗷嗷叫着,朝人群扑过来。

“跑!”阎三来不及喊,大家已经本能地四散逃开了,老板娘早已体力不支,在这紧要关头,被一蔸黄荆条绊住了脚,啪地一下摔倒在地上,眼看着黑熊两百多斤的身子像一片巨大的阴影一样就要把她覆盖了,团长才转身过来,给了黑熊两枪,也不知它是皮糙肉厚,还是根本没打中,它只愣了一下,就转身来扑团长了,程处长离得近,连忙一伸手,把老板娘拽了起来,可她已瘫软得像一团泥,头发散了,衣服破了,身下已经湿了一片,她终于忍不住,嚎啕哭了起来:

“说再不来打猎再不来打猎!偏偏还是来了!……我可不想死在这破地方……”

大家来不及安慰她,只七手八脚拽着她的胳膊,往树丛里拖,团长一边跑一边回头射击,瞿县长已经到了高处,选了好位置,连着打了四发子弹,大概打中了黑熊的脑袋,程处长补了一枪,大概打中了腿,大家开始齐声呐喊,黑熊受了伤,又听到了喊声,便摇摇晃晃调头往山里跑去。

“追!”程处长大喊了一声,率先跑了出去,瞿县长稍一犹豫,也追了上去,阎三连忙拦住团长,说:“别!留一支枪!”说着,把老板娘交给了他,便追他们去了。

追了二十多分钟,他才看到瞿县长的身影,等他赶上时,发现程青个也跟了上来。

“程处长呢?”他问。

“就在前面……不远。”瞿县长指了指三米开外草丛上斑斑点点的血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应该……不远的。他妈的!没想到,我们这里还有……熊……”

等瞿县长喘息稍定,三个人又往前赶,不料山里起风了,一阵风吹来,几个人身上的汗马上就干了,衣服半干不湿的贴着脊背,一阵阵发凉,一片乌云无声无息地飘到头顶上,天马上就阴了,接着便狂风大作,呼啦呼啦吹动山涧里的大树,把整棵整棵的树吹得翻卷过去,又翻卷过来,呼啸着从山涧里狂奔过去。

“不好,要下雨了!”阎三说了句,便领着两人往山上跑。千算万算,没有算准这山里的天气,但愿这雨只是老天爷一时兴起吧。他一边拉了一把程青个,一边想。

风越刮越大,雨也跟着铺天盖地地来了,阎三赶紧找到大树下,给程处长打电话,可电话不通,被告知不在服务区。几个人的心一紧,又没有别的办法,阎三看了看地势,正处在一处笔直的山崖下,怕有泥石流,又催着二人往高处走。远处一阵紧似一阵的雷声像放炮一样渐渐逼近,伴随着第一声炸雷在头顶爆开,天在瞬间黑了下来,雨下得更密集了,已成瓢泼之势,三人的衣服早已湿透,雨水顺着衣襟直往下淌,借着闪电的亮光,阎三看到山涧里不断有三角枫被劈倒,只是满耳里都是雨声水声雷声,已听不到大树轰然倒下的声音了。他已不想看瞿县长的脸色,更不想去揣摩他的心理了,只在心里念叨:都要活着回去!都要活着回去!都!所幸山地草根错节,被雨水浸泡也不算泥泞,三个人手脚并用地往高处爬,身后不断有树木被吹断的嘎吱声,偶尔还有大小不一的碎石从山上滚落下来。阎三不住地催着两人快走。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远,只感觉天越来越黑,雨越来越大,三人在黑暗中摸索着翻了一个又一个小山头,还远远没有找到一个平坦开阔的地方。风不断地从山岭上呼啸而过,掀起的雨水像鞭子一样抽在人身上,几个人又冷又饿,阎三打开已经打翻了几次的药箱,从最里面掏出两块压缩饼干,他有意给瞿县长一整块,但他却递给了程青个。“瞿县长……”阎三刚开口,他便摆了摆手,说:“活着出去才是县长!”

三个人站在一棵歪脖子松树下,把饼干分著吃了,阎三又催着大家快走,满耳里只有哗啦哗啦的雨声,每个人都不得不大声喊话。瞿县长一边走,一边抹了一下脸上的水,说:“不知老程怎么样了!”不提老程还好,一提,阎三的心就像用尖刀在剜,他往下看了看,山涧里只看得见狂风吹翻过去的树木和浑黄湍急的水流,哪还看得见老程!匆忙中他们也不知连走带爬地跑了多远,老程已不知被丢了几十里!

“还有老板娘。”程青个小声地说了句。

“老板娘不用担心!团长户外生存能力强!会保护好她的!”阎三说。可他明白,老板娘怎么样,只能寄希望于团长的良心了。

三人又往上爬了一个多小时,雨渐渐小了,天色也开阔起来,看到有一个类似于山洞的地方,瞿县长不愿往前走了。“就这里吧。”他说。阎三看了看,也还行,便同意了。他掏出手机来,可手机已经进水关机了,另外两人的却连尸也不见了。他把手机丢在石头上,准备去找些柴禾来生火,才发现程青个的一只鞋不知什么时候掉了,脚已被划得鲜血淋漓。

“什么时候掉的?怎么不说一声呢?”他问。

“滚下山去了,说也没用。”

阎三把鞋脱给她,又去山洞里捡了些干树枝,生起火来,三个人烤着火,把药箱里最后一袋液体葡萄糖分着喝了。

“不能坐以待毙,天黑下来,就更不好办了。”瞿县长说。又指挥两人弄来些湿树枝,放到洞外生起火来。“湿柴生烟,烟飘得远,有人看到,我们就有救了。”他说。

瞿县长在附近转了一圈,想打几只野兔来充饥,无奈下雨,野物们都躲在窝里不出来。三个人只能坐在洞口看着天,也不知是山里黑得早,还是已经奔波了一天,不大一会儿,天色就暗了下去,雾岚在山里涌动起来,群山只剩下山尖浮在云里,雨后的山里很静,只有蟋蟀的唧唧声和附近桐树叶上有一滴没一滴的雨滴声。

天很快黑下来,三个人围着火,只看得见对方身后的洞壁。

“瞿县长……”阎三想说点什么。

瞿县长把手一挥,说:“我们来讲故事吧。一人讲一个,轮着讲,看谁讲的最有趣。”

阎三表示赞同。“那我就先来吧。”

阎三讲了一个关于交流的段子。前段时间文联到明月寺开会,敬酒时,向主任指示他“多跟金珠交流”,他当时即兴就给向主任讲了这么一个段子:

春秋战国时,韩国有位读书人,到鲁国去请教“礼”。孔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韩国人问:如群星移之,如何?子曰:恒之。韩国人又问:如群星散之,何如?子曰:恒之。韩国人拜谢后退下。他回国后,走到市井里,看到一位小童在洗马,他问:譬如北辰,尔愿共之?童子摇摇头,不懂他的意思。他又往前走,走到一家豆腐作坊,洗涮工具的水流到了街上,他又问:譬如北辰,尔愿共之?豆腐坊的伙计摆摆手,没有理他。他看到脚下洗马的水和豆腐坊的水,一白一黑,泾渭分明,便停下来思考。这时,从对面青楼里走出一位送客的妙龄女子,韩国人又问:譬如北辰,尔愿共之?女子略一思忖,回答:譬如先生脚下的水,只有流,没有交。而譬如小女子我,只有交,没有流,先生何故要与我交流?

阎三讲完后,瞿县长一笑,说:“在我看来,阎作家讲的不是‘交流,而是别的什么啊。”

阎三笑而不答,拱了拱手,说:“瞿县长高见。”

接着是程青个讲,她讲了个猎人与美人豹共处数月的故事。过后是瞿县长讲,他讲了个原来在公安局任政委时听到的关于审讯的故事。然后又是阎三讲,这回他放松了,讲了个自己当老师时学生溺水而亡的故事。

“我有时候想,如果那天我去得早一点儿,我在班上再多强调几次,他是不是就不会翻院墙跑出去呢?那是不是……他现在也应该结婚生子了吧?”阎三摇了摇头,“对不起,瞿县长,我又严肃了,又沉重了,这个故事一点儿趣也没有……可它已经压在我心头很多年了,以至于后来我都没勇气再教书了。”

程青个抱着身子,低着头没吭声。

“我不信命,但有时候也不得不相信,那就是命。”瞿县长说,“二位还要放下。”

“我有时候也想,这县河,每年都要淹死人……可他是我的学生,这个坎儿就难过。天下受苦受难的人那么多,不到我眼前来,我可以当做没有,但……”

瞿县长再次把手一挥,打断了他的话,说:“我也给你讲个关于死亡的故事吧。”

“年轻时我在基层任乡镇干部,有个很铁的朋友,后来我慢慢升迁,差距拉开了,面见得少了,酒也喝得少了,但并没影响两人的关系。有一天,他突然打电话给我,说他患了肝癌,没多少日子了。我就去看他,他把我领到他女儿的学校,我们一起吃了一顿饭,托我好好照顾她。后来,我就利用工作之便,把各种资助啊、捐款啊、扶贫等的指标给她了——当然,她也基本上符合这些要求——就这样她读完了高中,念完了大学,我记得她当时还考上了一所不错的大学,我心想,天明兄交给我的任务,我算是很好地完成了吧。只等着喝她的喜酒,就算真正大功告成了吧。可等我再次听到她的消息时,却是她出了事。资助有个方法是一对一,其中有个土老板资助了她,常借各种理由去学校看她,请她吃饭……后来,他们就……这么说吧,她还在大学时他们就在一起了,当然,她认为这是真爱,毕业后,他们就明目张胆地同居了。家里的原配是个母老虎,三番五次去闹,终于有一次,把她从楼上推了下来,不仅摔断了腿,脸还被楼梯口摆放的大花瓶划伤了……”瞿县长在脸上比划了一下,“从额头到下巴一道长长的疤……我知道得太晚了,事情已经在当地闹得沸沸扬扬……后来她母亲找到我,我以为她会当众给我几巴掌,她只是跪在我面前,拼命地扇自己的耳光,撕扯自己的头发……”

“如果说我的人生有什么过不去的坎,放不下的事,这件事就是。”

“后来呢?”

“后来,我想办法把她送到了国外,希望把疤痕处理掉,也希望她能平复心境……就在那一年的春节,她母亲投水库死了……”

这个故事讲完,大家都没有出声。一时间,只有樹枝燃烧的噼驳声充斥在空气中。

“什么声音?”程青个突然说。

瞿县长把枪抓在手上,走出洞外,阎三也跟了出去。

雨过天晴,有月亮从云层里钻了出来,借着淡淡的月光,依稀能辨认出群山的轮廓,可山下除了影影绰绰的树木,什么也看不清。辨认了半天,似乎听到从远处传来“瞿县长……瞿县长……”的喊声。

三人喜出望外,瞿县长朝天放了一枪,底下人立即找到了方位。

是团长带人来找他们了。

12

等得救后,阎三他们几个才知道,自己在大雨中已跑到了栖霞山的地界了,再翻过一座山头,就是明月寺了。

这件事中,伤得最严重的是程处长。他追上了黑熊,近距离搏斗了几个回合,最后在黑熊朝他扑来时,用枪抵在它胸口连开了五枪,只可惜当时电闪雷鸣,谁也没听到他的枪声——黑熊倒在他身上,临死前用最后一口气抓伤了他的右肩胛骨。他挣扎着从黑熊身下爬了出来,爬到小山坡上,背靠着一棵三角枫,昏迷了过去。

他是几天以后才从医院醒过来的,阎三带着歉意去看他,他却连连说:“生死之交生死之交,这是生死之交啊。”

团长找到那头熊,把双掌割下来送给瞿县长,他没有要,老板娘拿去烹了,在芙蓉楼宴请这一桌“生死之交”,瞿县长没有来,称忙,后来阎三给他打电话,他也没有接。

“现在正是敏感时期。同时你也要理解他,毕竟他差点把命给丢了,不比我们,他是有理想有抱负的人。”老程说。阎三接受了他的这一说法。

明月寺的发掘工作已近尾声,那位老先生带着学生打开了将军陵寝的地宫,却遭遇连夜的暴雨,山体滑坡,墓道坍塌,陵寝又被封住,等再次清理打开时,将军的棺椁里睡的却不是将军本人,是又麻又破的麻瞎子,他张着嘴露着牙齿,面带微笑,睡得很安详。他是如何瘸着一条腿,爬到栖霞山顶峰并找到陵寝的,谁也不知道,不过,大家也都知道“有志者事竟成”的道理,谁说一个跛子就不能爬到栖霞山顶峰的呢?除此之外,发掘工作很顺利,栖霞山向人们贡献出了她的最后一批宝贝,大大充实了省博物馆的馆藏。而在这次活动中积极策划的覃树增,也如愿得到了浅川文学奖。

一个星期后,阎三听闻县委书记高升了,瞿县长很有可能要接手,他心里的疙瘩青天明月了。

一天,程青个正上阎三家拿他的新小说,覃树增打电话叫她去排舞。这天晚上,浅川文学奖颁奖,舞蹈就要真正上演了。

阎三问:你打算怎么办?

程青个从书本中抬起头,说了四个字:顺其自然。

阎三又问:那如果……

我不能失去这份工作。她说。

是因为钱吗?我可以帮你的。

不是。是这份工作。

……阎三不解。

阎三当然不解。一个同时失去儿子和经济支柱的女人会有多么脆弱,他没有亲眼目睹。每天早上,程青个还没睡醒,母亲就站在床边,问:你今天要去上班的吧?她赶紧起床梳洗,母亲就站在一旁等着她,然后在门口目送她。有时候周末,母亲也会问:你怎么不去上班啊?她回答说:今天周末,休息啊。她说:哦。可过了一会儿,她又问:你怎么不去上班啊?……所以有时候,周末她也会装作去上班的样子,去街上逛逛,去文联坐坐,到饭点再回来。原本她可以有更好的工作的,在等待面试的那个冬天,母亲每天问:你怎么还不去上班啊?她只得拧了书包出来,去公园里闲逛,她坐在亭子里,亭子里四处透风,坐在假山下,假山旁有情侣卿卿我我,她拧着书包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走累了,就坐一下,然后继续走,直到天黑,她回到家,打开门,说一声:妈,我回来了。

其实父亲还留了一些钱下来,母子俩生活是没问题的,只是母亲已经神经衰弱了,程青个的工作也许是她目前唯一能抓住的安全感。

“值得吗?”阎三问。

“当然值得。我已经失去了父亲,失去了弟弟,对于目前唯一的亲人,对于这艰难的活着,失去什么都值得。”

阎三站在二十三楼的阳台上,看到一辆乌黑铮亮的小轿车等在小区门口,程青个娇小的身子上了车,车子流利地划出一个优美的弧线,掀起一圈微尘,就消失在他的视线里了。

阎三当晚就离开了浅川县城。

一年以后,在扬州的街道上阎三再次碰到程青个。

他远远看到一个男孩拉着她的手,他站住,等她走近,说看起来挺好的。

是的。还不错。程青个轻轻笑了。

那天排练完后,程青个没有回家,去河边转了一下,正值夏天,夕阳在河水里散金碎玉一般,湖边游人如织,女孩们身材妙曼,裙裾飘飘。

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骑着双人自行车,他们高声唱着歌,从我身旁呼啸而过。他们停在一片竹林旁,在那片竹林下相拥,接吻。那一丛竹子长得清秀挺拔,在微风的吹拂下轻轻摇曳,沙沙作响。我没办法从他们身上把目光挪开,为什么我的人生不能那样呢?

就在这时,我似乎听到爸爸在说,你的人生还没开始啊,不能就走岔了呀。我坐在竹林下,尝试着跟爸爸对了一场话,后来我发现,我所想到的妥协,并不是唯一的出路,也许人生的选择,并不是非此即彼,也许可以同时放下,另辟蹊径。我们决定离开那个小城开始新的生活。我带妈妈去了她的老家,在网上找了个心理咨询师,每周定期给妈妈做心理治疗,她好多了。

听完程青个的自述,阎三放下了手中的茶杯,用力拍了拍那个小伙子,捏着他的肩膀不愿放下,弄得他不好意思地笑了,阎三也跟着笑了。好!他说。

回到家后,阎三马上给老胡打了个电话,当老胡听出是他的声音时,激动得跳了起来,大声骂到,狗日养的,想死老子了!

阎三大笑起来。

你死到哪里去了撒?还不回来?

浅川的情况怎么样?

你走后不久,瞿县长任了书记,覃树增差点当了文化局局长的,公示期间,老王一封实名举报信举报到了县纪委……

老王?

是的,就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的老王……真亏了他,他记录下了覃树增的每一次公款消费,中餐喝酒,下午旷工,公车私用……本来袁和宋还想保他的,但瞿书记下令彻查——瞿书记下令彻查,不有你的功劳么?阎三想起了那次狩猎,以及被他们几个吃掉的熊掌。

你快回来撒,在那里搞么事?搞得老子喝酒都找不到伴儿!

那文化局谁去接手了?

金大虎,原来栖霞乡的党委书记。

阎三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在明月寺白塔前,举着电灯的黑胖男人。

回不回来?现在订机票,晚上还可以赶到夜酒……老胡还在电话那头嚷嚷。

阎三在想,要不要回去呢?

责任编辑:侯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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