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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栽的灵芝

时间:2024-05-04

[德国]黄雨欣

日上三竿了,郑品芝还懒懒地赖在床上不愿起来,因为即使起床了也没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等着她来做。丈夫和女儿和往常一样,吃过早餐就出门了,餐桌上已经收拾妥当,只有丈夫给品芝留出来的早餐还扣在两只大碗里。

郑品芝的丈夫徐一平年长品芝八岁,自打结婚那天起,就把娇滴滴的郑品芝当小妹妹宠着。如今,身为上海开发区建筑设计师的徐一平,无论从他手中诞生了多少高楼广厦的雏形,回到家里还照样是系着围裙为妻子女儿烧晚饭的模范先生。这已经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了,看他那哼着小曲的自得其乐劲,似乎是要把这良好的家务传统一直不厌其烦地延续下去。

品芝爱吃海鲜,过去大家生活都拮据,可体贴入微的徐一平还是尽可能地在餐桌上变幻出品芝爱吃的东西:有时是一盘油炸小黄花,有时是清蒸小牡蛎,虽然不似大鱼大虾的昂贵,却也对品芝的胃口,那些今天看来未免寒酸的过去就成了品芝心里一道美丽的风景。如今徐一平也算得上是上海滩的新贵了,可他仍然恋家,宠妻子爱女儿乐此不疲。虽然50多岁了,可这个年龄的男人有成功的事业和美满的婚姻作后盾,成熟自信的魅力就会从里到外地散发出来。满大街的绯闻艳遇似乎与这个家庭无缘,他们一心一意地经营着属于自己的情感空间,这点尤其让郑品芝的心里感到踏实和满足。

随着徐一平事业的蒸蒸日上,品芝那份在船厂工会委员的职务就显得可有可无了,加之他们的新居离单位又远,繁忙的徐一平不便像过去一样天天接送她上下班,徐一平曾提出让品芝辞去工作,安心在家当她的全职太太,可品芝自己不愿意。工作對她来说,除了精神上的寄托外,还是她幸福生活的证明地,每当她添了什么新衣、打理了什么新发型、用了什么名牌进口化妆品或是吃饭又换了什么新口味,她都要在单位和同事姐妹们分享。虽然她从不曾质疑过自己的幸福,但她仍然需要那一片啧啧艳慕的赞叹,就像再好的演员也需要舞台和观众一样。

遗憾的是,这样的好时光随着国家的机构改革已离她而去,船厂的工会仍然不可或缺,但工会委员不再设立专职的岗位,而是派到基层车间真正的工人头上。至于原工会那些委员们就被分流遣散了,也就是说,郑品芝下岗了。这回,虽然郑品芝终于如徐一平所愿当上全职太太,可她自己却是极不情愿的,由一名大型企业的国家干部一夜之间成了家庭主妇,这种强烈的心理落差还真让她一时难以适应。

徐一平对品芝还是一如既往地娇宠和体贴,她每天的主要任务就是美容美发、鲜鲜亮亮地逛街、为一家三口添置华贵的服装,并不时地买些小饰物装点宽敞的新居,最后到超市购买最新鲜的海鲜和蔬菜,等徐一平下班烧来吃。品芝很少吃肉,也从不下厨,她要保持曼妙的形体,而且她一直认为动物脂肪和油烟就是使女人皮肤变得粗糙的罪魁祸首。不出去工作了,本来心情就百无聊赖的,再懈怠了外观,整个人不就颓废掉了吗?郑品芝才不要这样,她是懂得如何享受生活的女人。由于品芝自己保养得当,更重要的是徐一平对妻子多年如一日的呵护,使四十出头的品芝看上去依然风姿绰约。那回在女儿娜娜入高中的第一次家长会上,班主任刘老师竟然问她:“你是徐小娜的姐姐吗?”从此,戴着瓶底般眼镜的娜娜再不愿与她这个当妈的一起逛街,娜娜尤其怕被同学撞见说:“徐小娜,你姐可比你漂亮多了!”相比之下,娜娜更愿意和爸爸在一起,撒娇耍赖都那么心安理得,很显然,品芝的娇贵无形中疏离了她和女儿的感情。

若不是妹妹郑品灵的那番越洋长途,下岗后的郑品芝至今仍在上海过着她那养尊处优的安逸日子。人世间的事情有时真就那么难以预料,说不变可以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如一日,说变也许就是那么一瞬间。事隔多年,蓦然回首时,郑品芝自己都难以置信,就是那个昏沉沉的午后,妹妹的一个电话就使她走出了既定的生活,并一步步改写了她的后半生。

郑品灵虽然是高高的身材却毫无江南女子的纤细,应该属于牛高马大那一类,五官虽是浓眉大眼的,乍一看还真漂亮,可越看越乏味,倒不如姐姐郑品芝的细眉细眼余味悠长。郑品灵的性格也是粗线条的,伤心了就号啕痛哭,高兴了就朗声大笑,她对生活的选择简单到非此即彼,要么这样,要么那样,最看不惯姐姐品芝的优柔寡断、儿女情长。郑品灵无论是性格还是外表甚至连为人处事的方式都是和姐姐郑品芝反着来的。

郑品灵从小不爱读书,成天和街头一帮招猫逗狗的男孩子混在一起,渐渐地她竟成了他们的头,在这些谁也惹不起的坏小子们中间颐指气使说一不二。别看她在外边足够风光的,可回到家里就不免英雄气短了,父母嫌她疯疯癫癫地给家里丢脸。尤其是在姐姐嫁得如意郎君后,更显得她郑品灵不务正业了。父亲还算心疼这个小女儿,除了背地里长吁短叹地干着急,可在品灵面前却一句狠话都说不出来。倒是郑母一见她就唠叨个没完,那种话说多了,难免惹得品灵不耐烦,这样一来,郑品灵就更懒得回家了。

这天,品灵难得在家里露面,郑母忍不住又数落开了:“一个女孩家,书读不下去我们也不逼你,可你自己心里应该有数,这样在外面野会有什么好结果?还不趁年轻漂亮把终身敲定,你看你姐姐……”品灵不客气地回敬她妈道:“别人的父母都舍不得女儿出嫁,你们可倒好,一见我就心烦,巴不得尽快把我推出家门!”郑母听了,气得冲品灵的父亲嚷道:“老头子,你就看着你的宝贝闺女这么气我吗?你听听她说的这叫什么屁话,姑娘大了,该工作就得去工作,该嫁人就得去嫁人,我们都这么一把年纪了,总不能替她操心一辈子,说她不也是为了她好?你看她那惹不起的派头,眼里哪还有我这个当妈的!”老太太原指望丈夫能站出来严肃地教训一下品灵,父亲疼爱小女儿可以理解,但总不能眼见她的未来四六不着的还不闻不问吧?可郑父仍是抱着息事宁人的态度在劝解:“你们都别吵了,吵就能解决问题了吗?”品灵不服气地说:“我可不是咱家的什么问题,即使我有什么生活上的问题还能指望你们来解决吗?”郑母听了,气得声音直发颤:“好,好,你有本事,有本事不要赖在父母身边,你把自己的问题解决好也让我们见识一下你的本事!”品灵大哭道:“你不就是成心想往外轰我吗?我这就滚蛋……”说着一头冲出家门,将房门摔得山响。

品灵离开家后,索性住到了开饭店的阿康家里。阿康以前是品灵他们团伙里的大哥,后来不知从哪弄来一笔本钱就开了一家规模不大不小的饭店。由于阿康在社会上混得久了,白道黑道都吃得开,弟兄们有客人都愿意往他那里领,阿康当然也不会亏待了弟兄们,隔三岔五地酒水招待,如此一来,倒把个饭店炒得红红火火的。阿康对品灵的美貌早就垂涎三尺了,品灵虽然表面对谁都大大咧咧,可谁要想占她便宜也不那么容易,她若是撒起泼来收不了场不说,也怕因此触犯了众怒惹得弟兄们翻脸。阿康对品灵还是沉得住气的,因为他并不缺女人。这回品灵和家里闹翻住到他那里,可谓正中他下怀。

自从品灵来后,阿康推掉了所有相好的女人,一来二去地就和品灵明铺暗盖起来。从此品灵便以老板娘自居,忙里忙外地张罗店里的一切,来给饭店捧场的人更加多起来。那阵子,对阿康和品灵来说,钞票可是太好赚了,好像挡都挡不住,它们自己就哗哗地往口袋里流一样。

郑品灵虽然没有结婚,但也算有了固定同居的男朋友,况且还是个能赚大把钞票的男人。阿康对郑品灵父母也不薄,自从品灵和他住到一起后,他先后把老人的家电都换成了进口名牌的,每次去探望老人时也会随手甩给他们几张大票。相比之下,大女婿徐一平就没有这么大方,不过他对女儿品芝好就行了。从此,品灵的父母就是再看不起阿康的背景也不好再说什么,就由着他们去了。

然而,好景不长,正当阿康的饭店财源广进的时候,上面突然下来一纸公文,他们饭店所处的位置已被划归城市开发项目,限定他们择日拆迁。而这项工程的总设计师正是郑品灵的姐夫徐一平。

當晚,品灵和阿康就来到了姐姐郑品芝家。来开门的是扎着围裙的徐一平,他一只手举着锅铲热情地让进二位,郑品芝正优雅地布置餐桌,饭厅里弥漫着烧鱼虾的香气。餐桌上已经摆上了一条红烧鲤鱼和两盘绿色蔬菜,这时,徐一平托着刚出锅的茄汁大虾进来,边解围裙边招呼女儿娜娜为姨妈和阿康舅舅搬椅子,寒暄着让他们也尝尝不同于他们饭店的家常口味。品灵和阿康只好坐下来心不在焉地陪着姐姐一家吃饭闲聊,他们觉得姐姐家这顿饭吃得过于漫长了,有几次品灵都忍不住要开口都被阿康用小动作制止了,阿康觉得如此重大的事不合适在合家围坐的餐桌前商量,那种其乐融融气氛也不对。

吃过晚饭,娜娜就进她自己的房间温习功课去了,品芝端进来一盘水果,阿康忙迎上去接过来,抢着为大家削苹果,这时徐一平问道:“怎么样,最近你们饭店的生意还好吧?”阿康刚要回答,品灵抢着说:“好是好,可惜持续不了多久,上面已勒令我们尽快拆迁了。”品芝吃惊地问:“人家生意做得好好的,为什么说拆就拆?”品灵冷笑一声说:“据说是开发区的工程项目,和这么宏伟的工程相比,我们小本生意又算得了什么!姐夫是总设计师,这回倒好,设计得自家妹妹都没饭吃了。”这时,徐一平恍然大悟似地说:“瞧我忙的,差点忘了你们饭店正处在新近要开发的区域里,那就快物色新店址吧,别耽误了生意。”品灵大眼睛一翻,不满地嘟囔:“你说得倒轻巧……”阿康咳了一声打断她,然后转向徐一平说:“姐夫你也许不了解这生意场上的事,合适的店面不是说找就能找得到的,就算我们物色了新店面,可离了这块地盘我们恐怕很难玩得转。姐夫你是工程的总设计师,能不能就说那里开发条件不成熟,将工程拖一拖或者索性换个地方开发你的项目?”说着阿康从怀里摸出重重的一捆钞票,从桌上推到徐一平面前。徐一平一看,勃然大怒,忽地站起来激动地说:“你们这是干什么?开发项目是经过政府部门多方考察得出的结论,你们怎么能光考虑一个区区小餐馆的利益就想左右大局?别说这个忙我根本帮不上,就是能帮也不帮,快把你们的东西收好,多花些心思安置你们的餐馆去吧!”说罢一甩手一头扎进书房再不出来。

品芝还从未看见徐一平当她的面生这么大的气呢,也责备起妹妹来:“你看你们办的什么事!那么大工程怎么能处处顾忌你们这些小市民的意愿?你姐夫是管工程设计的,又不管什么餐馆开在哪里更盈利的琐事。”品灵一听,气得大哭起来,冲品芝嚷道:“我就知道你们看不起我们,左一个小餐馆、右一个小市民地叫着,好像就你们高尚,你们是贵族,我们这就走,放心好了,饿死也不再登你们的大门!”说着,动作极大地抓起桌上那捆钱,拉起阿康摔门而去。

自从那次的不愉快以后,品芝就再没能和妹妹品灵说上话,逢年过节时,也会在父母那里遇到品灵,可品灵一看见他们扭头就走。有时品芝心里也怪徐一平当时太冲动,就算他们见识短浅言行荒唐,也不至于就不要这个妹妹了。虽然品灵对品芝夫妇避而不见,品芝还是经常能从母亲那里得到有关品灵的消息。

小区的开发项目按原计划进行着,品灵和阿康纵使是万般不舍,还是把餐馆搬到了别的商业区,正像阿康事先所担心的一样,搬家后餐馆再没有以前的红火人气,撑了不到一年就关门大吉了。恰在此时,阿康听说过去的一个哥们现在正从事为德国中餐馆办理劳务输出业务,遂硬着头皮考下了一级厨师证明,然后找到这人,塞上不菲的中介费和厚实的红包,不久赴德的手续就齐备了。

阿康临行前匆忙与品灵履行了夫妻的法律程序,来不及举行婚礼就远走高飞了。几个月后,品灵前去探亲,一走就是十年,除了年关给父母的汇款单和极简单的电话问候,对品芝这个姐姐则没有任何的只言片语,直到那个昏沉沉的午后。

郑品芝接到妹妹郑品灵从德国打来的国际长途后,感情真是说不出的复杂。品灵还是那个爽快脾气,不管对方怎么想,只顾自己说得痛快。她告诉姐姐,她和阿康的儿子已经七岁了,目前正在当地一家非常有名望的贵族学校就读,虽然每年的学费相当可观,可他们认为很值得,她要让瞧不起他们的人看看,郑品灵和阿康的后代也能接受欧洲上流社会的教育。而他们自己,经过海外十年的苦熬苦干,今天也终于有了自己的实业,他们用这些年给人家炒菜跑堂积攒下来的钱开了一家中餐馆,目前正是筹备阶段,顺利的话,不久就能开张营业。

电话已经放下了,可郑品芝的耳畔还一直回响着品灵颇具感染力的声音:“姐姐,我知道你已经下岗了,姐夫和娜娜又不需要你守在家里照顾,你才四十多岁,难道就甘心从此过那种退休老人的生活吗?不如出国和我一起再创一番事业,你文化水平高又有能力,我对你是有信心的,来吧姐姐,俗话说,战场亲兄弟嘛!”

由于事情来得过于突然,对妹妹的盛情相邀,品芝有些手足无措,她诺嚅着不知该如何回答,最后只是底气不足地问道:“我对国外的生活一点也不了解,能行吗?我怕……”还没等她说完,品灵就打断她“有我们在,你有什么好怕的?这些年我们已经在这里打下了底子,你可以先来旅游探亲,顺便感受一下,然后去留随你,费用我们来出。如果想留下和我们一起干,你可以带来一部分资金入股,年终时按股金分红。等你在这边安定下来,还可以把娜娜接来读书,姐夫还能为国家拼几年啊?人家堂堂一个大设计师都给你烧半辈子饭了,等他退休后让他也过来,这里环境好空气也好,可真是一个安心休养的好地方啊!”

最后品灵诚恳地告诉姐姐,他们的餐馆正在筹备阶段,孩子还小无人照料,如果她这个时候能来德国,无疑将是对他们最大的支持。说实话,品灵前面那通豪言壮语并未打动品芝,毕竟那还是遥不可及的梦想,可当她听到妹妹谈起小外甥雷雷时,品芝的鼻子有些发酸,她虽然从未见过这个孩子,可从母亲那里总能看到品灵断断续续寄来的照片。孩子生得浓眉大眼的浑身透着机灵,活脱脱的一个小品灵,品芝早就从心里喜欢上这个小外甥了。从电话里品灵对自己近况的了解,说明这十年她们之间虽然没通音信,可品灵还是一直在关注着她这个姐姐的,就像她不断地通过母亲关注着妹妹一样。不管过去如何吵闹芥蒂多深,姐妹还是姐妹,这种血缘亲情是任何时候都难以割舍的。

这些天品芝正处于对漫长未来的茫然思索中,郑品灵的电话来得可真是时候。它如一块重重的石头击在水面上,顷刻间打破了姐姐一家原有的平静。

这天的晚饭桌上,品灵的电话内容就成了当晚的主要议题。品芝虽说是在征询徐一平的意见,但那份难以按捺的兴奋表明了她想出国到欧洲见见世面的迫切愿望。娜娜听说小姨妈愿意给妈妈办出国,更是兴奋,一会儿问:“妈妈,小姨说没说欧洲究竟什么样啊?”一会儿又问:“妈妈,小姨真的答应以后让我到德国去读书吗?”只有徐一平很冷静,他的手边在品芝后背上摩挲边说:“如果品灵真有心邀请你去旅游探亲,你不妨答应下来,这段时间你也挺闷的,出去散散心也好。品灵阿康现在正是用钱之际,经济上就不要牵扯他们了,费用我会替你准备好的。”品芝笑吟吟地点点头,到德国旅游探亲这件事就算定下来了。

品灵办事一贯雷厉风行,很快就寄来了一系列的探亲材料,品芝在上海只需按部就班,没费什么周折就办好了出国的手续。由于做着短期出国的打算,临行前,品芝也没特别为自己准备什么,旅行箱里装的大多是给品灵一家的礼物。这样回来时也可以倒出空间带一些欧洲特产,难得出国一趟嘛。

郑品芝终于坐在了由上海直飞到德国的班机上,分别的十年和迢迢万里的距离都浓缩在这九个小时的航程里。品芝勉强咽下几口飞机上的份饭就阖眼遐想起来,她对德国的印象仅是限在风景图片上,但一想到即将和妹妹的重逢,心情就不免兴奋起来。多年不见,不知当年那个疯疯癫癫的品灵变成了什么样?

出了海关,品芝一眼就看见了身穿长风衣的品灵,见她过去风风张张的披肩发也剪成了错落有致的超短型,十年的时光不但没有消磨品灵的美丽,还为她增添了成熟自信的风韵。她那在上海显得过于粗犷的一米七几的个头,在德国人群里看上去竟然恰到好处,再配上那醒目的五官,使品灵即使在这群金发碧眼的欧洲人中间也那么抢眼。品灵这时也看到了姐姐,她手拿一束鲜花快步迎上来,不由分说地将品芝拥在怀里。在飞机上,品芝曾设想过这种场面,当时以为面对妹妹的亲热自己会不自在,可真的身临其境了她反倒很坦然,这种欧洲式的见面礼节囊括了这对姐妹久别重逢的万语千言,也省却了她们之间不必要的寒暄与感慨。

品灵把品芝带到一辆墨绿色的欧宝车前,坐在驾驶位上的是一个高高瘦瘦却很有精气神的德国男人。见她们姐妹到来,这位德国人一步跨出车厢,向品芝伸出了手,同时嘴里热情地嘟囔一句德语。品芝不解地看看品灵,品灵向姐姐介绍说:“这是我们的德国朋友弗雷克。今天阿康忙着开车去进货,我只好请弗雷克开车来接你,他在政府部门工作,过去是我打工那家中餐馆的老主顾,这回我们开饭店,全靠他帮我们跑下来那些杂七杂八的手续,你不知道,德国政府部门办事那个叫真劲儿,在国内送个礼就办成的在这里不知要公事公办地拖多久,好在弗雷克对这些程序了如指掌,德国人面对德国人,事情往往就好办多了,若没有他帮忙,我们也许不能这么顺利就自己当老板。”

弗雷克驾车向市区行驶着,品灵坐在前面和弗雷克唧唧呱呱地用德语不停地说笑,品芝坐在汽车的后排,将头扭向窗外看街景,她感到这个城市真是整洁干净啊,连空气都是那么一尘不染地透明。后来品芝提出一个问题惹得品灵狂笑不止,品灵问的是:“那个居民区里干嘛要摆放着一排小车呀,黄黄绿绿的那么好看,是给人家送什么货的吧?”品灵笑得弗雷克莫名其妙,急得直问:“什么什么?你姐姐到底说了什么?”品芝忍住笑翻译给弗雷克听,弗雷克也大笑起来,说:“品灵你快告诉你姐姐,那些漂亮的小车是给她送玫瑰花的,黄车是装黄玫瑰的,绿车是装绿玫瑰的,上帝,我还没见过绿玫瑰呢!”听了品灵的翻译,品芝意识到自己可能出了丑,脸一红再也不说话。

第二天品芝就知道了那些“小车”的用途,那二位当时故弄玄虚了大半天,原来不过是人家德国人的垃圾箱,他们将不同种类的垃圾在扔掉之前就区分开来,不同颜色的垃圾箱盛放不同的垃圾,这样做虽然增加了居民的工作量,但有利于回收和环保。这件事虽然不大,却冲淡了品芝初到德国和妹妹团聚的兴奋。很多天过去,品芝一想起来心里还是堵得慌,她郑品芝在上海一向是被人羡慕的对象,向来都是只有她笑别人的份,像那天被妹妹和那个叫什么弗雷克的鬼佬肆无忌惮地取笑,在记忆中似乎还是第一次。这件事让品芝对妹妹心里很不服气:“哼,得意什么?比我先出来十年的人就为了知晓垃圾箱的用途那么兴奋,我若有机会留下来,十年后的境况说不定比你还强呢,总不至于把一辈子光阴耗在餐馆里!”

品芝雖说是来旅游探亲的,可品灵他们一家为了新餐馆的开张忙得团团转,正像品灵当初说的那样,根本顾不上她那个刚上小学的宝贝儿子,哪里有闲心陪品芝去游山玩水呢?倒是品芝主动承担了不少家务,照顾雷雷的任务自然而然地就落在了品芝身上。她除了每天上午接送雷雷上下学,下午还得陪这个小淘气参加钢琴、跆拳道等各种名堂的训练班。好在雷雷是德国人的饮食习惯,面包香肠冷牛奶就能打发,否则再为他忙活一日三餐,品芝可真就吃不消了。眼看来德国快一个月了,连妹妹住的这个小区都没迈出过,最熟悉的路线就是从家里到一家购物的超市和从家里到雷雷的学校。

品芝在上海就爱干净,不过那时还算悠闲的,如今到了德国,倒为妹妹一家忙碌了起来,品芝并无怨言,反倒有一种被人需要的充实感。只是无论多忙,个人卫生却从不懈怠,一早一晚的淋浴当然必不可少,有时累了乏了,就放上一浴缸热水泡上一阵,躺在热气氤氲的浴缸里,品芝陶醉地闭着眼睛,她感到,虽然自己在上海的生活已经很优越了,可那大环境和这里還是不能比,在家里还不觉得,一出家门,人与人之间那份磨肩擦踵的拥挤就令她难以忍受,哪像这里,街上的行人们都是一副从骨子里透出的悠闲。虽然她还没有机会更深切地体会德国,但是,她对这里的喜爱却是由衷的,这时她对妹妹的感激也是由衷的,是妹妹在她下岗后的百无聊赖之际,不失时机地为她提供了一个出国的机会,和当年妹妹他们出国后的艰苦创业相比,她的出国不就是享受吗?虽然帮妹妹做些家务带带孩子,可和妹妹对自己的付出相比,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就在这种漫无边际的遐想中,品芝的体力会很快得到恢复。品灵家里的无线网络还能接收中国的电视节目,每天晚上,照顾雷雷睡下,舒舒服服洗过热水澡的品芝和在国内一样,看会儿中文电视就安然入睡。

周末,雷雷班级里一个叫戴维的小男孩过生日,接到戴维的邀请,雷雷很兴奋,早早地就为戴维包好了礼物。戴维是中德混血儿,他母亲是外嫁的中国人,也是从上海来的,品芝到学校接送雷雷时,曾经见过她,有时也简单地聊上几句。这次趁给儿子过生日的机会,她特意打电话邀请品芝在戴维的生日派对那天早点过去,帮她一起做些准备工作。品芝痛快地应承下来,连日来,她在妹妹家也挺闷的,很愿意借这个机会和别人聊聊,更何况戴维的爸爸是德国人,她对这种中西合璧的家庭充满了好奇。

派对下午三点才正式开始,品芝中午不到就带着雷雷过去了,确切地说是雷雷给她领路,反正两家住得不远,只隔两条小街。

戴维的家是那种几家联体的独门小楼,在德国俗称排房的。这种小楼外观看似连在一起,但进得门后就会发现,各家的楼房都是独立的,独楼拥有的东西它全有,由于使用共同的地基,房价自然不能和别墅式的独楼同日而语。这种楼房结构在德国颇为普遍,住户主要是中上层收入的人,邻居之间互不相扰,虽没有私家别墅的豪华,倒也舒适实用,显然是比品灵住的普通的居民公寓楼高一个档次。

穿过宽敞的客厅,客厅的正门外是戴维家的花园,五月的德国,天空出奇地明媚,透明的空气里隐含着花草的甘甜气息。两个淘小子一见面就跑到花园里去踢球,戴维母亲就拉着品芝坐在露台上喝茶闲聊。品芝推辞说:“有什么需要做的你尽管说,我们还是先干着,免得下午客人来了忙不过来。”戴维妈妈笑着说:“蛋糕已经入炉了,剩下那点活我很快就能弄完,根本不需要你动手,一看你这手指头像嫩葱似的,就不是惯于做家务的主,让你早些来就是随便聊聊,下午来的都是我老公家的亲戚朋友,他们一到,我就得陪他们满口‘鬼话了。”

这是一个黑瘦精干的女人,年龄不过三十出头,说话快得连个逗点都没有,干起活来更是手脚麻利,想必思维也是敏捷的。从她爆豆一样滔滔不绝的话语里,品芝了解到这个女人过去在上海时是一家大医院的内科大夫,虽然业务上无可挑剔,可由于不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而是从江苏农村考到上海的,在单位里就倍受排挤。她一毕业就被安排在别人不愿进的传染科室,按规定传染科的医生是要定期轮换的,别的同事已经轮过几轮了,可是她却在那里一直干到出国。她从小就要强,不平的待遇更激发了这个乡下丫头的倔劲,表面上她虽不争不抢的,可自从院里来了德国专家后,大家就纷传将来可能有到德国进修的名额。从此,她一下夜班就偷偷地跑到同济大学德语系去旁听,平时一有机会就虚心向专家请教,用的是别人都不懂的德文,不到一年,她就能用德文和专家自如对话了。开始还是在医院,后来就逐渐转到了咖啡馆、高档餐厅、直至专家的卧房。通过和专家的亲密接触,她了解到,专家之所以不远万里到中国来,就是常年和妻子感情不和,苦闷中想远走他乡换个环境,也想通过距离让两个人都冷静地想想这段婚姻该何去何从。她的适时出现倒是促使专家作出了比来中国当专家还重大的决定。不久,专家就要回国了,果然,在专家临走前和院方确定了交流项目,这次打算先确定一个赴德进修的人选,就在别人都忙着给领导请客送礼拉关系的时候,专家提议要先通过业务考核,还要他亲自测试德语,这两样条件都决定了这个人选非戴维妈妈莫属。就这样,这个乡下姑娘终于名正言顺地随专家来到了德国。“既然奔出来了,我就没想过要回去,索性就嫁给有恩于我的专家了,从此在德国过上了再没有人际关系纠缠的清静日子,再不必看那些势力领导同事的脸色。我还算幸运,遇到了我老公格尔,他人不错,待我也好。虽然离婚让他损失了几乎全部的财产,他前妻还给他生了一儿一女,他把自己的整幢洋房和存款都留给了他们,我们现在等于白手起家。他总是觉得委屈我和戴维了,我倒很满足,因为多穷的日子我都过过,更何况我们现在的收入用于生活完全没有问题,过日子嘛,一家人感情和睦才是最重要的。”戴维妈妈感慨道。

见戴维妈妈一下子就对她这么推心置腹,品芝也对她讲出了自己的困惑。她告诉戴维妈妈,自从下岗后,虽然当总设计师的丈夫对自己仍一如既往地宠爱,可她总觉得心里有一块很大的空间填不满,具体是什么她又说不出来。过去有班上的时候,有姐妹同事的包围羡慕还不觉得,如今一闲下来面对自己,这种感觉欲发明显起来。戴维妈妈听后,肯定地说:“我知道你们问题出在哪里,你们虽然相敬如宾,但是缺少激情,这是中国夫妻的通病。”品芝疑惑地说:“怎么会呢?我们感情那么好,从不吵架。”戴维妈妈不容质疑地说:“这是两回事!我问你,你们经常互相表达爱慕之情吗?你们经常发自内心地亲吻对方吗?你们疯狂投入地做爱吗?你们分开这段时间互相思念得寝食难安吗?”戴维妈妈一连串的问题问得品芝面红耳赤,品芝笑着说:“都老夫老妻的了,还搞这些小孩子的把戏,那不是和神经病一样!”

戴维妈妈:“问题的症结就在这里,咱们中国男人就是不善于调动妻子的激情,要知道,两性之间的情爱和其他的感情是有着本质区别的,更不是宠爱所能代替的,你是他的妻子又不是他的妹妹,我们中国夫妻的日子常常是,过着过着爱情就被亲情取代了,虽然不吵不闹的,可又总觉得缺少什么,为这个分开又不值的。”

品芝虽然心里对戴维妈妈的分析很赞同,嘴上仍嗔道:“就你当医生的知道得多!”戴维妈妈凑近品芝轻声说:“不瞒你说,我们戴维爸爸每天早上出门前都把抱得很紧很紧,他总是边亲吻我边说一些热情撩人的话,搞得我浑身燥热难耐,然后就一整天都盼着他早点回家……”品芝轻捶着她嘻笑着说:“你那是德国丈夫,不能比的,不能比的……”

她们正说着悄悄话,格尔先生開车回来了,戴维妈妈立刻向小鸟一样欢快地迎上去,格尔先生果然将妻子深情地拥在怀里亲了又亲,他一叠声地称妻子是“我亲爱的小老鼠”,然后将成箱的啤酒饮料从车里搬下来。他也许知道品芝讲不来德文,只热情地和品芝握了握手说了声“你好!”就进到房里喝咖啡看电视去了,留下两个女人在外面继续闲聊。

品芝看到,这是一个绅士体面的德国男人,高大的块头,灰白的头发,虽然亲和地笑着,但那副无边眼镜却隔开了和凡人的距离,他看上去有五十多岁了,年龄上至少和戴维妈妈有二十岁的差距,但还是一副精力充沛活力十足的样子。品芝心说:“别看人家鬼佬年纪不小了,可是挺会哄老婆的,徐一平要比他年轻得多,却早就是老成持重的家长样,这人和人真是不能比的。”

两只大蛋糕同时出炉了,厨房里立刻弥漫着醇美的香味,这时,格尔先生已经在庭院里支好了几张薄木桌,品芝帮着戴维妈妈把餐具一样样摆好后,两人又把蛋糕、色拉、面包、奶酪等德国人派对上不可或缺的东西搬上餐桌。格尔先生则忙着支起烧烤的炉子,烤炉旁边已经准备好了一盘盘各种腌制好的生肉和香肠。一切准备就绪,戴维妈妈就把戴维带进了房里。等这母子俩再出来时,就都是焕然一新的待客装扮了:戴维换下了汗津津的牛仔裤和体恤衫,穿上了吊带西裤和白衬衣,头发也刚刚梳理过,戴维的举止也就随着这身正式的打扮绅士了起来。戴维妈妈作为今天派对的女主人也没有丝毫懈怠,脸上化了看上去很舒服的淡妆,刚刚还马尾一样随意束在脑后的头发现在已被高高地挽在头顶,身着浅灰色露肩长裙,一条奶白色的丝质披肩绕过背部软软地落在了两只臂弯处,脚上则是一双同色系的厚跟皮鞋,既便于在花园里招呼客人又不失女主人的庄重。品芝很欣赏戴维妈妈这身看似随意实则高贵得不露痕迹的打扮,心想:别看她不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但对上海女人的精致学得还蛮到家的。

很快,客人们都陆陆续续地到齐了,除了品芝和雷雷,竟然全部都是德国人。大家把包装得精美的礼物交给小寿星后,就三三两两端着酒杯或站或坐地闲聊寒暄,还有几个男宾过去帮着格尔照顾烤炉,随着炉子上炭火的燃烧,扑鼻的香味已经在花园里弥漫开来,闲聊的客人就纷纷放下酒杯,端起自己面前的盘子过去拣肉吃。大家随意地说笑着,气氛很轻松。这时,戴维妈妈周旋在客人们中间,已经顾不上品芝了,倒是格尔先生给品芝端来一盘第一炉的烧烤,接着又去忙活了。雷雷混在小孩子堆里吃吃喝喝说说笑笑,无法和德国人交流的品芝只好低头吃自己的,她本来平常就很少吃肉,德国人这种豪放不羁的吃法她更是学不来,硬着头皮勉强吞了两口,肚子就感觉涨涨的。见大家还在吃得兴高采烈的,她不便立刻起身告辞,只好干坐着,直到见饭后的德国客人们都在兴致很高地喝酒谈笑着,显然派对不时一时半会就能散的,就起身和戴维妈妈告辞。戴维妈妈也不挽留,只是雷雷正玩在兴头上不愿意走,戴维妈妈就说:“那就让小孩子先玩着,晚上我让戴维爸爸送他回去。”品芝临出门,戴维妈妈又手脚麻利地包好两大块蛋糕塞给她,并热情地说:“有空来玩!”

品芝一个人提前回到家里,一进门就看见更衣架上挂着两件外衣和品灵的皮包,里面还传来品灵开心的说笑声,正奇怪他们今天竟然收工得早。客厅的门虚掩着,推开门的那一霎那,品芝不禁目瞪口呆:只见两个湿漉漉的男女相拥着挤在沙发上,正嘻闹着争抢一只吹风筒,都想将热风往对方的头上喷,很显然他们是刚刚洗过澡,两个赤裸的身体都那么耀眼,妹妹品灵通身散发着奶白色的柔光,而那个遍身长满淡黄色汗毛的男人却不是阿康,而是那天和品灵一起去机场接自己的那个叫弗雷克的德国人!他们这是……这是……品芝正尴尬着,弗雷克已经不慌不忙地扯过一条大浴巾将下体围住,品灵笑嘻嘻地冲姐姐道:“真不巧,叫你撞见了,戴维家的派对不是刚开始吗?谁想到你回来得这样早!”品芝也不争辩,低着头匆匆穿过客厅直奔自己的房间,随手“砰”地一声撞上房门,心里仍像揣只小鹿似的“扑扑”跳个不停,好像作贼心虚的不是品灵和弗雷克,错的也不是那对赤裸的男女而是自己这个不该提前回家的人。

品芝不合时宜的出现似乎丝毫没有影响到外面两个人的情绪,嘻闹声仍然持续着,消失一会儿后,又渐渐地被另一种声音取代,品芝的娇吟低喘和弗雷克的狮咆虎哮难解难分地纠缠在一起,那声音里是不加任何掩饰没有任何抑制的本能需求,纵使品芝的双手死命地捂在耳朵上,那撩人魂魄的声音仍然无遮无拦地灌进来,毫不留情地冲击着她那业已沉睡多时的原始欲望,她在心里绝望地乞求他们快停下、快停下吧,否则她就要崩溃了,她真后悔刚才看到那令人尴尬的一幕时没有抽身而去,而是进到房间里来,造成一错再错。

似乎足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外面的声响终于平息了下来。当品芝听到弗雷克告别出门的声音后,不禁替妹妹长松了一口气,这要让随时可以回家的阿康撞见,以这个拼命三郎的脾气,闹出什么事端可怎么得了?品灵也是快四十的人了,怎么还是脱不了太妹的禀性这么恣意枉为?

“你到底要在里面躲到什么时候?”随着品灵的声音,品芝的房门已经被推开了,“既然你知道了我也不必再瞒你,自从阿康张罗开店就没再碰过我,也许是忙得顾不上这档事,也许是这些年太忙碌耗干了心血,可我是个正常的女人啊,我是不会拆散这个家的,可我的身体却需要男人的爱抚和滋润,说实话,我和弗雷克的关系已经持续很久了,有了他我才知道做女人的快乐,你没经历过是体会不到德国男人是怎样爱女人的,那真是……真是……”品灵似乎一时找不到一个贴切的词来表达她的感受,最后只好说:“那可真是好的不得了!”

今天可真邪性,从早到晚竟然连续有两个中国女人当品芝盛赞德国男人对付女人的手段,显然这些风月手段是让这些有经历的中国女人明里暗里都乐于接受的,今天的所见所闻着实让品芝眼界大开,没想到,人过中年的德国男人仍然激情荡漾、春心不减,不像她的徐一平,早已经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过去她一直认为对于他们这个年龄段的人来说,关键是事业有成忠于家庭,根本没指望还会有如此激情完美的性爱。多年以来,她还以为自己的欲望早就冷淡了,徐一平是个体贴的男人,这方面也从来不违拗品芝的意愿,这些年也就这么和和美美过下来了。似乎直到今天,品芝才意识到她的生活究竟缺少了什么,这种缺憾丈夫的功成名就弥补不来,丈夫的呵护宠爱弥补不来,她要的正是这种不管不顾激情忘我的男欢女爱!意识到这一层,当了几十年淑女的郑品芝自己都被自己吓了一大跳。

自从戴维生日那天品灵和弗雷克的私情被品芝撞见后,弗雷克到家里和品灵幽会时就不再回避她了,他们任何时间都有可能兴高采烈地忽然双双出现在家里,亲热起来更是肆无忌惮,根本不顾忌品芝在另一扇门后面的感受。有了那次令人倍受煎熬的经历,每次见他们旁若无人地进门,品芝都要找借口躲出去,还要忍受品灵的冷嘲热讽:“我干事的人还没不好意思呢,你倒慌里慌张的,还摆出一副贞洁烈妇的嘴脸给我看,真怕了你!”品芝心里气愤难平:这是你的家当然随你怎么折腾,你郑品灵向来天王老子都不放在眼里,什么时候怕过我?品芝纵使有一千句话要回敬她,嘴上却不搭腔,只径直向外走,逃离尴尬的品芝有时是去逛逛商场,有时到戴维家里和戴维妈妈说会儿话。虽然品芝对阿康绝口不提她所看到的一切,品灵对姐姐的隐忍苦心却毫不感激更不收敛,好像她在姐姐眼皮底下兴风作浪是天经地义一样,好像品芝作为姐姐就有义务为她保守这个秘密似的。

奇怪的是,品芝虽然觉得心里堵得慌,却丝毫没有卷起背包打道回国的念头,她似乎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要到德国来,更不知道继续留下去看妹妹的脸色会有什么意义。但有一点却是很明确的:她喜欢这个处处鲜花绿树处处整洁明净的国度,虽然这里的一切都不属于自己,但是她隐隐地感到,只要自己不忙着离开,她就有机会成为这里的一员,像品灵阿康和戴维妈妈他们一样。

品芝拨通了上海家里的电话,女儿小娜告诉她爸爸到广州出差了,她的新班主任刘老师对她很好,刚刚还来给她烧过晚饭。女儿在电话里并没问她什么时候回家,只是滔滔不绝地谈论她的刘老师,还兴奋地说,妈妈你不知道刘老师烧饭的手艺有多高,连爸爸都说好吃呢!品芝心里虽然不快又说不出什么,只好老生常谈地嘱咐说:小娜你明年就要高考了,要抓紧时间学习,当心身体。小娜回答说,妈妈放心吧,刘老师跟爸爸说我是棵好苗子,她会好好关照我的!

这期间,品灵的餐馆已经装修完毕正式开张营业了。开张以来,生意一直很好,阿康主灶品灵跑堂,一个外人都没雇,两个人虽然忙得一塌糊涂却是每一分钱都是为自己赚的。实在忙不过来的时候,品芝安顿好雷雷后也跑去帮忙,因为品芝的探亲身份没有合法的工作许可,餐馆又是新开张,所以品灵也不敢让她太招摇,只能偷偷地给他们打打下手。这点品芝总是不解:“我是给自己妹妹帮忙还要偷偷摸摸的,这又不是打黑工赚钱,德国的法律怎么这么死板呢?”每到这时,品灵就不免旁敲侧击:“没办法,谁让你老公不是德国人?我要是有个德国姐夫,别说是来帮帮忙,你就是来这里工作也是名正言顺的!”

关键时刻,为品灵的餐馆援手的不只品芝一个,那个德国佬弗雷克也没闲着,尤其是晚上或周末生意旺的时候,总能看到他忙碌的身影。这个人干起活来是不吝啬力气的,替阿康开车出去拉货、帮品灵收碗帮品芝洗碟……更重要的是新开张的餐馆里每天都有那么多杂七杂八的往来账单、信件,别看品灵阿康德语的日常口语还可以,可一遇到文字的阅读书写几乎就成了文盲,这些就都交给弗雷克来全权处理了。有些德国老人就餐时话多,愿意和人聊聊,每到这时,忠实的听众也是弗雷克。对他们来说,好像吃饭的内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就餐时的心情。德国老人有闲也有钱,却往往独居缺少亲人的关怀,有时在这里一坐就是一晚上,客人不多时,陪他们聊上一会,他们就开心得很,虽然他们很罗嗦,但也得礼貌周到地接待,因为这些老人吃得开心了就有可能成为这里的常客,而且老人们出手都很大方,点的是七八欧元的一份便餐,结账时甩出二十欧的票子不要找头也是常有的事,还有一高兴就着话痨多喝下去的一杯杯啤酒,可都是五倍的利润啊!

客人们在餐馆里见弗雷克跑前跑后地张罗得欢,都以为他才是这家中餐馆的主人,那些中国人不过是他雇用的大厨和跑堂,哪知人家是丈夫和妻子、姐姐和妹妹的亲密关系,这里其实只有他才是个外人,还是赔钱赚吆喝的义工。阿康对弗雷克明显的热心似乎不但不心存疑虑,还恭敬有加,连他们自己的饭食都是给客人烧饭的间歇随便弄一口的,不难吃但也不特殊,可每次弗雷克来,他都要亲自过问:今天你想吃什么?弗雷克也不客气,专捡爱吃的点,他又偏爱过油食品,除了鸡肉鸭肉,甚至连鲜蘑都要油炸过了才吃,烧他一个人的饭,不亚于接待一桌普通客人的工作量,可阿康毫无怨言。看到这一切,品芝心里暗说:就冲弗雷克对餐馆的贡献,多吃你几顿饭当然算不了什么,更何况,人家还在替你尽为夫之道呢!这当然是气话,品灵能把两个大男人摆布得服服贴贴又相安无事,这种本事让人不得不佩服。

两个月的时间忙忙碌碌的很快就过去了,品芝的签证还有一个月就要到期,品灵和阿康都承认,品芝虽然是那种享受惯了的女人,可她的到来还是很大程度地帮了他们,要知道,在德国,像他們这样披星戴月的餐饮业家庭,家里若没个可靠人打理还真是难处多多。这也是当初他们一筹莫展之际,品灵想到请下岗的姐姐过来探亲的主要原因。当初阿康曾反对过让品芝来德国,一来担心品芝耐不住寂寞吃不了苦,来了又吵着回去,不但帮不上他们还够添乱的,二来品芝只有三个月的签证,她期满回国后不还得要他们自己另想办法?可品灵却是个敢作敢当的女人,她说对阿康说:只要姐姐同意,我们就先把人弄出来,走一步看一步,想那么多干嘛?当初他们也是诚心诚意地想带品芝出去旅游一趟的,哪成想,这开餐馆的事情还真这么缠人,把他们拴得紧紧的,反正自家姐妹来日方长,就算他们欠姐姐的吧。

很显然,品灵他们目前确实需要品芝,而品芝也不想就这么轻易回去,所以,当务之急就是怎样设法让品芝继续留在德国。品芝不止一次地和戴维妈妈探讨过这个问题,她不但要留下来,还要能堂堂正正地出去工作,因为她实在厌倦了在国内下岗的日子,也许这也是她宁愿留在德国给妹妹作“保姆”当“帮工”的一个原因。当时戴维妈妈曾说过,像她这种情况,只有一个捷径就是和德国人结婚,只要能成为德国人的配偶,那么居留、工作许可等一系列令她头疼的事情就会迎刃而解了,将来还会找机会把女儿办来读书。品芝听后直摇头,连说不可以,丈夫多年如一日地待我那么好,人家又没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怎好说离婚就离婚?戴维妈妈很不以为然地说:再好的夫妻感情脱离特定的环境也就变味了,你不是自己也羡慕和德国男人一起生活的中国女人吗?品芝说:羡慕归羡慕,真要让我迈出那一步却不容易,小娜会怎么想?小娜的爸爸还不伤心死?再说,哪有那么现成的合适人选在等着你嫁?戴维妈妈摇头叹道:“不可能世上所有的事情都尽如人意,往往是你要了这样就得损失那样,拿我来说吧,虽然现在的日子很幸福,可格尔毕竟年龄比我大那么多,我甚至不愿去想我们是否还有共同的未来,戴维又那么小……我的意思是说,你又想要德国的合法居留又舍不得国内的一切,那就很难两全了。”

当晚品灵和阿康回到家里,见品芝还没睡,她正在看网络转播的中文节目,遂坐下来和她谈起了同样的话题,就是如何能在德国长期呆下去。说来说去,话题还是还是绕到了“嫁人”这个敏感的字眼上。品灵说:“我了解你和姐夫的感情,如果只是为了我们的方便就破坏你们多年的夫妻关系我心里也会不安。”品芝说:“我们是老夫老妻,早就不像你们那么肉麻了,和人家会生活的德国男人相比,他就是一杯温吞水。”说到这,品芝突然意识到阿康还在旁边,她连忙打住,好险,差点说走了嘴。品灵听出她是指自己和弗雷克那档子事,既不生气也不紧张,却把头转向阿康问道:“你怎么不说话?过去你的点子不是挺多的吗?”阿康一拍脑门说:“你们的话倒是点醒了我,依我说,姐姐若想好好留下来,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就是:婚,还得离;人,还得嫁,只是不动真格的!”品灵品芝同时惊叫:“假结婚!”

虽然这个方法早被南方来的难民们用滥了,可他们却从未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会走这一着险棋,弄不好就会既破财又招灾。品灵恨不得一口唾到阿康脸上,质问到:“假结婚可是要冒险又花钱的呀,假结婚的对象在哪?和你吗?你也配!就算找到了人选,你知道那人是否可靠?付给人家那一大笔黑钱又从哪出?”

阿康听了品灵的一顿抢白后不紧不慢地说:“我是不配,可有一个人配,这个人就是弗雷克!”不等品灵回嘴,他又接着说:“这人可是绝对可靠,而且凭你们之间的关系他一定肯帮这个忙,说不定连钱都不要。”品灵冷笑道:“你可真聪明!你嫌弗雷克碍眼又离不了人家,就把我姐姐抬出来挡驾,她的年龄和弗雷克一样大又不懂语言,难道弗雷克会看上她?”阿康嬉皮笑脸地说:“别忘了,我说的可是假结婚又不是真结婚,你犯哪门子急?就算弗雷克真看上姐姐也不是什么坏事,以后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出现在我们面前,总不至于像现在,大家都揣着明白装糊涂,你就从来没想过我的心情吗?真是要多尴尬有多尴尬!”品录气得暴跳如雷,冲阿康骂道:“你心里只有赚钱开餐馆,为了餐馆你竟然装聋作哑地默许别的男人和你老婆上床,现在,你是餐馆也有了,收入也稳定了,就想收回老婆了,又把我姐姐打发给人家,你个无能男人大王八,我不许你利用弗雷克对我的感情!”阿康气愤地一扬手,掀翻了桌子吼道:“闭嘴,你个骚女人!你给我戴了绿帽子还有理了?以为我阿康是好欺负的?不要给脸不要脸!”吵闹声惊醒了睡梦中的雷雷,一时间女人哭孩子叫乱成了一锅粥,品芝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阿康和品灵哭道:“别以为我一定要赖在这里,大不了我马上回到丈夫女儿身边去,若不是看雷雷有爹妈生没爹妈管的样子可怜,我早就回上海了,哪个吃饱了撑的听你们这些乱七八糟混账话!呜呜呜……”雷雷也紧紧地搂着品芝的脖子哇哇大哭,他呜呜咽咽地说:“姨妈不要走,我不许姨妈走,姨妈你也不要我了吗?”雷雷这一哭闹,大家都安静了下来,各自心事重重地回到自己的房间。

十一

也不知品灵阿康是怎么游说的弗雷克,他竟然同意和品芝办理(假)结婚手续,而且真如阿康所料,他明确表示分文不取,这么做纯粹是帮助品芝获得居留。弗雷克的态度令这三人各怀感慨:阿康是胜券在握洋洋自得;品灵是宜忧宜喜患得患失;品芝的心里更是矛盾重重,感动弗雷克仗义相帮的同时也顾虑徐一平会因误解自己而设置障碍,如果徐一平不同意和她在(假)离婚协议上签字,那么这一切设想就都不成立。此时,郑品芝似乎已认不清方向,只有被命运裹挟着往前走。

品芝虽然仍旧经常和徐一平小娜通电话,电话的内容仍旧是不痛不痒地互致问候互报平安,可品芝已经感到有什么微妙的变化即将在他们之间产生了,至少,她这方面正为一个崭新的未来而充实地忙碌着。电话里,面对徐一平一如既往关怀的声音,品芝鼓了几次勇气都没将“假离婚”的打算说出口,她觉得,无论真假,“离婚”这个词本身就是对徐一平感情上的伤害。在品灵一次又一次的催促下,最终品芝只好选择了书信这种传统的方式来阐明自己的观点。品芝在给徐一平的信中反复强调,他们这么做不是对感情和婚姻的背叛,而是对未来生活的一种迂回变通的追求,在这种追求中,她是家庭的开路先锋,暂时的分别是为了永久的相聚,她坚信不久的将来,他们一家会由于她的英明决定而重逢在这个古老而美丽的欧洲国度。

品灵打听到有一种本人不必出面,只写一份委托书就可以在國内办理离婚的方法。品芝想来想去,觉得这样也好,既节省时间又不必折腾回去面对徐一平的质疑。就给要好的女友写了一份委托书,并在信中表明,在这件事上,她是有苦衷的,关照女友千万不要将消息扩散,以后有机会再向女友解释一切。

国内那边的“离婚”没费什么周折,品芝很快就收到了离婚证书。和邮件一起寄来的还有一封徐一平亲笔写的信。在信里,徐一平的口吻很平静,他语重心长地说:“品芝,你别把事情想得太简单又搞得太复杂,我去美国、新加坡考察工作过,却从未想过要以什么方式留下来,总觉得那里再好也是人家的天地。虽然你的做法我不赞成,可你希望我办的事我还是照办了,因为我不愿破坏你的理想和梦境,即使在我看来它很荒唐,不管你提出的离婚是真是假我都尊重你,并希望你在异国他乡多多保重!”

看了徐一平的信,品芝的心一下变得空空荡荡的,她感到,无论这事是怎样的结局,有些美好的东西在他们夫妻之间已经失去了。想到这儿,她捧着这烫手的离婚证书,哭了。

品芝想,和弗雷克的假结婚办妥后,三年的居留就有了,等这一切如愿了,她一定飞回上海和他们父女团聚些日子,徐一平虽然没有激烈地责怪她,但显然对她有所担心和误会,有些事还是当面解释比较好。

德国这边自有弗雷克和品灵出面张罗,因所需的文件齐备,自然也是一切顺利,品芝只需在最后关头和弗雷克一起到市政府签个字,品灵和阿康也分别以他们证婚人的身份出席了签字仪式。办好了结婚手续,接下来是弗雷克带品芝到外国人机构换签证,这回,品芝以弗雷克合法妻子的身份一下子就获得了三年的合法居留,这么重要的事一件接一件的没费任何周折就顺理成章地办了下来,整个过程简单得让品芝难以置信,不禁感慨:看来和德国人结婚,显然是好处多多。

从此,闲暇时品芝也可以名正言顺地到品灵的餐馆里帮工了,工资上,品灵是从来不会亏待姐姐的。品芝还给自己在家附近的成人语言学校报了名,每天上午送走雷雷后,她就骑车去上学,一路上感受着和暖的微风拂面和小鸟欢快的啼鸣,此时,她似乎看到前方一个崭新的生活正在等着她去追求和把握,品芝真的有些陶醉了。

四十多岁的人了又要重新学一门完全陌生的语言,那份艰难是品芝事先没有料到的,虽然她没有一点外语基础,可她并不气馁,她听课认真、不耻下问,弗雷克和雷雷都是她得机会就求教的对象。常规方法学不会,她就找捷径,索性走起了旁门佐道,品芝几乎在每个德文单词后都标上了中文谐音,她管德文的“莲花”(Lotto)叫“骆驼”,他们所住的“库达姆大街”被她说成“裤档大街”,就连进服装店选衣服,营业员问她喜欢的颜色时,她也会大大方方地回答“湿袜子、湿袜子!”(schwarz黑色)……虽然如此不伦不类的发音常惹得雷雷笑得喘不过气来,可人家德国人竟然也能听懂,这样一来,枯燥艰涩的德文就在品芝的头脑里渐渐地活了起来,很快,她就能结结巴巴地和弗雷克聊一些简单的话题了。

十二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弗雷克去品灵餐馆的次数渐渐地减少了,相比之下,教品芝学德文的时间就明显地多了起来,和像孩子似地呀呀学语的品芝在一起,对弗雷克来说似乎是件很开心的事。自从二人履行了“结婚”这个法律程序后,他们之间就形成了一种默契,品芝无论遇到什么问题,都会首先想到找弗雷克帮忙解决,有些问题甚至在品芝没想到的时候弗雷克就已经办好了,好像他对品芝也承担着一份责任似的。而且,从他们签字那天起,再也没发生过品灵和弗雷克双双幽会的事。虽然大家事先说得清楚,这个婚姻是假的,是为了解决品芝的居留而请弗雷克帮的大忙,可感情这个东西,更多的时候是说不清楚的,它往往是在你不经意的时候就已经滋生了。

近来,和品芝在一起的时候,弗雷克时常直愣愣地盯着品芝的眼睛,每到这时,品芝都窘得不知如何是好。那天,弗雷克告辞时,品芝起身送他,走到门口时,他竟突然回身把品芝紧紧地抱住,用他那长满络腮胡子的脸一下一下轻轻地蹭着品芝的头发说:“既然已经是我的妻子了,为什么不能和我生活在一起?我喜欢你,我真的想要你……要你……”自从和徐一平结婚以来,还从来没有第二个男人这么热烈地对她,徐一平对她的爱是不愠不火的温存,像弗雷克这种不由分说的阵势品芝还没见过。此时,这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像一只受惊的小兔一样在弗雷克的怀里瑟瑟发抖,弗雷克俯身去搜寻品芝的嘴,品芝却左躲右闪地回避着,实在躲不过了,她索性把脸深深地埋在弗雷克胸前。见她这样,弗雷克叹了一口气说:“别怕,我不会强迫你的,只想让你知道,我是真的喜欢你,从你下飞机坐进我的汽车里的那刻起,我就从心里喜欢上你了!忘了我和品灵的事,有了你,我就能抵挡那个东方魔女的诱惑了,我希望你真的能成为我的妻子。”弗雷克的话说得很慢,他字斟句酌,尽量拣品芝容易理解的词来表达。说完,他松开了品芝,又在她的发际印了一个吻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品芝虽然没想到会这样,似乎又对弗雷克这个具有欧洲绅士派头的男人有着隐隐的渴望与期待,然而,这中间又夹着品灵和徐一平。今天的事若被品灵知道了肯定又要大吵大闹了,还不得骂她这个当姐姐的没良心、老来俏?品芝转念又想:品灵她凭什么呢?她不是有阿康吗?想那阿康当年在上海滩是何等的豪爽和英武,如今却为了这个家拼死拼活受尽屈辱,自己还枉费心机地替品灵和弗雷克瞒着他们的私情,哪知人家阿康早就心知肚明、打落牙齿和血吞了。时间和机遇真能把一个人变成另外一个人吗?品芝又想,如果接受了弗雷克,大家是不是就都从这份乱纷纷的感情中解脱了?对阿康而言,弗雷克从老婆的情人变成了连襟姐夫,显然是件化敌为友的好事。可徐一平怎么办呀?一想到徐一平,品芝的心不禁隐隐作痛,虽然她和徐一平的感情生活早已是亲情替代了爱情,可那共同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岁月怎能够就一笔勾掉?

郑品芝的心,真是乱极了。

十三

转眼,暑期到了。

算来郑品芝离开上海已经五个月了,她想趁雷雷放暑假的机会带上他回上海待上一段时间。征得品灵的同意后,品芝就迫不及待地往上海的家里打电话,徐一平小娜父女俩知道她要回去说不定有多高兴呢。

电话一接通,那边一声“喂――”,是个很柔和略带鼻音的女声,品芝有些着急地问:“娜娜啊,我是妈妈,你感冒了吗?”只听电话那端女人的声音渐说渐远:“老徐,你来接吧,是小娜的妈妈!”

徐一平刚一拿起听筒,品芝就忍不住质问:“那女人是谁呀?她为什么在我们家那么熟络?”徐一平顿了一下,直言相告:“她是小娜的班主任刘老师,我们已经结婚了。自你走后,她就像母亲一样关怀小娜,她们的关系一直很好这你是知道的,所以我们虽然刚刚结婚,但已经不是陌生人,所以大家都很合得来。你怎么样,和弗雷克过得还好吗?”

品芝愣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她不知徐一平对她是真误会至此还是有意制造误会,总之,他们之间的一切都随着那纸离婚证书结束了,结束得那么顺理成章不留痕迹,甚至连个过程都没有。这绝不是她郑品芝的初衷,不是!

纵使品芝有千万句话要为自己辩解,可此时此刻,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对着话筒号啕大哭起来。徐一平劝慰道:“品芝你别哭了,你在德国过得不顺心吗?过得不好你就回来吧,我们都会帮你的,毕竟你是我女兒的母亲。”徐一平的话和品芝的重重心事根本对不上茬,顷刻间,她的心里凉透了,无论徐一平说什么她都没有听的兴趣,只呜咽着冲话筒吼着:“娜娜呢?我要我的女儿!”

当话筒里传来女儿的声音时,品芝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她语无伦次说:“娜娜,你要知道,妈妈不是真的不要你们,妈妈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呀,为了你将来能到德国来读书,爸爸结婚了,妈妈后悔也晚了,可你是会来和妈妈在一起的是吗?妈妈这就想办法让你过来……”还没等品芝说完,小娜就不耐烦地打断她:“妈妈,你还是先顾你自己吧,你知道我是离不开爸爸的。刘老师对我的学习抓得很严,这学期我考了全年级第一名,刘老师要求我保持这个成绩,争取明年保送进重点大学。将来即使出国深造我也会凭自己本事争取的,而不是采取你那种令人羞耻的方式!”

“小娜,不许你用这种口吻和妈妈讲话!”这时,电波里传来刘老师低沉而又严厉的声音。很显然,郑品芝再也不是那个温馨家庭里的女主人了,这个权力和地位是她自己在鬼迷心窍之下轻易地拱手相让出去的。

十四

国内的家庭就这样被自己断送了,郑品芝的心一下子变得空旷难耐。她费尽心机在德国营造的一切,在丈夫和女儿眼里竟然一文不值,这是她事先所不曾料到的。上海已经回不去,妹妹家总不是久留之地,她开始默默地为自己的未来做打算了。

弗雷克仍然一如既往地来关照品芝,在他不厌其烦地辅导下,品芝的德文进步很快。这时,她不但对弗雷克热辣辣的目光已不再回避,对弗雷克情不自禁的亲昵举动也是半推半就的。品芝把东方女性的含蓄娇柔发挥得淋漓尽致,弗雷克哪里经得住品芝这样欲擒故纵的撩拨?终于,他们之间该发生的一切就都发生了。

在品芝面前,弗雷克就是一只雄壮的欧洲狮,他称品芝是他的“小猫咪”。“狮子”猎取“猫咪”当然是易如反掌,他猎取她却不急于吞食,而是饶有兴致地抚弄玩味着。这时,品芝就真像一只慵懒的猫咪一样,全身放松地依偎在弗雷克怀里,任他灵活的手指在自己身上每一处敏感地带娴熟地弹奏,然后任这个高大威猛又不失温柔的德国男人把自己带上云端又抛向深海……这种性爱的快乐是品芝从未体验过的,是弗雷克为她实践了她潜意识里对欧洲男子神秘的幻想与渴望,她要在有生之年把这种快乐持续下去,她已经离不开这个男人了,她要和这个男人以真正夫妻的身份生活在一起。在品芝看来,这些都不是什么难事,因为他们早已经是被德国法律承认的夫妻。

激越高亢的乐章逐渐平息,弗雷克环抱着仍娇喘不止的品芝又一次恳求:“还等什么呢?今天就搬过去吧,以后让我一下班就能看到你亲到你,还能喝到妻子亲手烧的热咖啡。”这次品芝不再犹豫,她决定晚上就向妹妹摊牌。品芝让弗雷克先回去等她的消息,随后,她拨通了品灵餐馆的电话,她让品灵今晚早点回家,说有重要的事要和品灵商量。

自从知道姐姐的家庭破裂后,品灵心里一直很不安,总觉得姐姐走到今天这一步自己难辞其咎,所以她也在四处求人为姐姐多方物色合适的人选。其实,弗雷克那点心思品灵早就看在眼里,和姐姐假结婚如此责任重大的事他都能那么痛快地应承下来,绝不止像阿康想象的那样:因他和自己老婆有染而愧对阿康。他若真那么想,怎么还会明目张胆地到餐馆里来忙活?“朋友妻不可戏”乃是中国男人的古训,他们德国佬似乎只要两厢情愿就心安理得。近来他很少到餐馆里来了,品灵几次以别的借口约他云雨他也都推托搪塞,却肯花心思教品芝德文,明摆着想和品芝假戏真做。这个精明的鬼佬,一毛不拔就想白捡人家老婆,真是挖空心思地占便宜!他前妻就是因为他过于算计而和别的男人另起炉灶了,这回又算计到我们姐妹头上,他别想美事!品灵正想找机会当姐姐揭穿这个小肚鸡肠的男人,她要提醒姐姐,此人只能作情人不能当丈夫,一分钱都能攥出水来的男人让女人怎么和他过日子?恰在此时,品芝打电话让她早点回家,她就趁餐馆没客人时跑了回来。

十五

品灵一进门,就看见姐姐穿戴得很正式地坐在沙发上,几只旅行箱已经装好摆放在门厅里。见品灵回来,品芝开门见山地说,她决定搬到弗雷克那里和他共同生活,她要和弗雷克作堂堂正正的夫妻,从此不再玩什么“假结婚”的障眼法。

品灵听了,虽然吃惊不小,可还是耐着性子,以一副过来人的口吻劝导姐姐:“你才来德国几天,又对德国男人了解多少?弗雷克根本就称不上是真正的德国男人。不错,他嘴巴里的甜言蜜语会哄女人开心,床上功夫到家,更会讨女人欢心,可一涉及到钱,你的我的甭提分得有多清爽了。你想啊,他若真那么好,不早就成为我丈夫了,哪里还轮得到你?”品芝不服气地嘟囔:“我倒觉得他人好又仗义,你不要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品灵气得大叫:“你这叫什么话,以为我是嫉妒你们吗?别以为弗雷克对你说了几句好话你就不知道东西南北了,以为自己多有魅力!实话告诉你,我最清楚他的斤两,早就让我玩腻了的男人,我当然不希望我的姐姐又当宝贝儿似的拾了去。你不了解他在金钱上的精明猥琐,他那处处要占人家小便宜的心理简直不像一个男人,你若真想找德国人结婚也不应该是他,嫁人又不差这一时半刻的,你着什么急嘛!”接着,品灵又历数弗雷克的种种不男人的地方,比如和自己亲密交往那么长时间却一次象样的礼物都没送过她,倒是品灵时常倒贴弗雷克,圣诞、新年、情人节处处不落,光是今年弗雷克过生日,品灵送他一个老板牌公文包就花了七百多欧元。而轮到品灵生日时,弗雷克只用一枝玫瑰花外加一盒心型巧克力就打发了她,还美其名曰:“看,我把我的心带给你,心甘情愿地被你吃掉。”“哼,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我郑品灵可不是三岁小孩子那么好唬弄!还有,弗雷克专拣饭口到餐馆里来,说是来帮忙,还不是来蹭饭的?自咱们餐馆开张以来,弗雷克家的炉灶恐怕就没再打开过……”

“说够了没有!”品芝生气地打断她:“走到哪里都脱不掉那庸俗劲!人总得讲良心,人家曾经那么不计得失帮过你,包括和我假结婚办居留的事,是要承担风险的呀。到头来就因为爱上了你姐姐和你中断了不正当关系,你就这么恶毒地毁谤人家,这对他太不公平了!”

品灵大哭道:“就因为你是我姐姐,我才不愿看着你一错再错!不管你怎么看待我和弗雷克以前的关系,反正我就是不同意你嫁他。当情人是另一回事,当我姐夫,他不配!不配!!”

品芝冷冷地回答:“这事我已经决定了,你就别管了!”说着就给弗雷克打电话,让他开车来把自己接走。弗雷克的车子很快就来了,他把品芝的几只箱子搬上车后,回头礼貌地向品灵告别:“你保重,再会吧!”

望着坐在弗雷克车里绝尘而去的姐姐,品灵捶足顿胸地大喊大叫:“郑品芝,你這个傻女人,竟然信他而不信我,你会后悔的!呜呜呜……”

十六

和弗雷克这个男人真正过上柴米油盐的婚姻生活后,品芝方意识到自己的想法过于简单了。品灵所言果然不虚!弗雷克的一日三餐简单之极,除中午在单位附近吃快餐外,早晚都是面包果腹,他倒是能对付,品芝却和他对付不起,品芝是从小吃惯了海鲜的,可弗雷克偏偏就闻不得丁点腥味,品芝偶尔烧回鱼,弗雷克一进门就呕个不停,搞得品芝紧张兮兮地大敞了好几天的门窗。即使这样,弗雷克仍皱着眉头说家里还是有股难闻的腥味,吓得品芝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了。虽说弗雷克平常饮食简单,一到周末,又哄着品芝给他烧中餐,可他所理解的中餐就是把鸡啊鸭啊甚至鲜菇西兰花都过了油炸来吃,品芝是最闻不得油烟的,过去在上海又从不烧饭,这回做了德国人的老婆倒要遭这份洋罪,真是苦不堪言。

弗雷克虽然床上床下口口声声地称爱她,可爱归爱,一涉及到钱字,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弗雷克真的是个过于节省的人,在经济上对品芝卡得很严,再加上生活习惯上的差异、文化观念的冲突、对同一问题的不同理解等等诸多因素,使他们磕磕绊绊的夫妻关系虽然不能称为不幸,却时不时地令品芝心里起腻发堵。

婚后的品芝在弗雷克家里显然是看不成中文电视了,她不止一次地要求弗雷克也给她在电脑里安装一个中文系统,弗雷克都以看中文节目不利于她学德语为理由拒绝了,最后缠不过品芝,他终于说了实话:“要安装中文系统就必须是正版的,否则我的电脑会中毒,这笔安装费你若自己能付,我当然没意见,反正中文节目也是你自己看。”一句话把品芝噎在那里无言以对。

转眼,女儿娜娜的生日快到了,虽然小娜对妈妈的成见很深,但作为母亲,品芝仍然很牵挂女儿,尤其在女儿过生日的时候。周末,品芝硬拉着弗雷克上街,在体育用品商店,她看好了一双女式运动鞋,鞋型为流线体,雪白的软皮鞋面上一个玫瑰色的对号似流星划过,那就是国际驰名运动品牌耐克的标志。品芝想象着女儿脚上穿着这双鞋时轻盈活泼的样子,恨不能立刻买下来给女儿寄去。没想到却遭到弗雷克的强烈反对,他说:“这双鞋要一百多欧元呢,还没算上国际邮费。上个月我母亲过生日我给她买一束鲜花还不到二十欧元,她一个小孩子怎么能这么破费?”品芝说:“这是我当母亲的一片心意,和破不破费是两回事!”弗雷克振振有辞:“我就是不理解你们中国人为什么总要用金钱来衡量感情,难道一张贺卡就不能代表你的心了吗?”品芝见既然与他说什么都是鸡对鸭讲,索性也不再和他商量,掏出自己的钱付了账,然后一个人气哼哼地回家了。

品芝虽然还有些钱,可那都是以前品灵以各种方式给的,要真这么用下去,撑不了多久的。徐一平曾要把离婚后属于品芝的那部分转给她,品芝见弗雷克对她如此吝啬,就赌气让徐一平把这笔钱以品芝的名义存在上海,以备日后的不时之需。弗雷克眼见这笔钱惦记不到手,便在经济上对品芝愈发苛刻起来。品芝不禁对这样的婚姻产生了疑惑:难道这就是德国的夫妻关系吗?你的、我的要分那么清,我没工作,钱都是他挣的,自己腰包里没钱以后岂不要处处受他的掣制?真不知这日子还过个什么劲!

十七

品芝的生活状态虽然改变了,但她爱清洁的习性依旧。婚后,爱干净的品芝依然天天早晚淋浴,隔三岔五地在浴缸里放满热水泡上一个热水澡。然而,她这多年雷打不动的习惯也被弗雷克质疑了,那天吃过早饭,弗雷克并没像往日一样杯盘一推就匆匆出门,而是饶有意味地看着品芝说:“我想这里的环境应该比你们上海干净吧?”品芝说:“那是当然。”她不明白弗雷克为什么会冒出这样的话来。弗雷克又说:“既然这样,你还有必要那么频繁地洗澡吗?别看洗澡水来得方便,可自动燃水器的电费还是很贵的,天天洗澡倒是清爽舒服了,可这开销你计算过吗?”说完,也不看品芝的反应就出门上班了。品芝心里那个别扭呀,暗说:“哼,若真计较起来,我这个当老婆的是不是还得和你算一下当保姆当管家的工资呀?我扔下国内的一切跑到这里难道是为了看脸色的?这个狗屁婚结得可真冤枉,你不提带我出去游山玩水也就罢了,以后搞得在家里连澡都洗不成,就是上海的保姆也没到这个地步呀!”

更有甚者,那天,弗雷克竟抖着电话账单对品芝说:“我一个人时的电话费从来没超出过50欧,这个月却突破了80欧,这次就算了,以后超出50欧那部分就由你自己来出好了。”一句话气得品芝欲哭无泪,她回敬道:“我们已经是真正的夫妻了,你竟然和我算得那么清楚!那么好吧,我请你付我的家务清洁费、夫妻上床费,我哪怕是个妓女也不至于这么便宜吧?”弗雷克不解地说:“你在自己家里做家务要谁付你钱?我们做爱时你不是也很快乐吗?我给了你快乐你却反倒让我付费,真是莫名其妙!”

“流氓流氓你这个流氓!”品芝忍无可忍地骂着,顺手抓起一块抹布狠狠地掷到弗雷克脸上,哭着跑出了家门。

品芝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街头,她已无处可去,最后,只好坐在街心广场的长椅上默默地流泪。这种日子她真的不想再過下去了,可不过又能怎么办?上海早就回不去了,又为了弗雷克和妹妹闹得不可开交,原指望弗雷克是她迷失后的避风港,哪成想……

品芝心里正千头万绪理不清的时候,忽然有人拍了她一下,说:“你这是怎么啦?”品芝抬头一看,却是久违了的戴维妈妈。自从搬到弗雷克那里后,品芝就再没见过她,在这种时候遇见戴维妈妈,品芝真是百感交集,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她紧紧握住戴维妈妈的手不停地啜泣,戴维妈妈拍着品芝的肩膀说:“走吧,有什么话到我家里再说。”然后不由分说,拉起品芝就走。

十八

戴维妈妈从品芝断断续续的讲述里,知道了她们失去联系这段时间里所发生的一切,品芝哭哭啼啼地说:“想我本来在上海过得好好的,丈夫宠我、女儿争气,却一念之差跑到德国来……当初若是不答应品灵来探亲就好了,即使来了,签证到期就该按时回国,搞什么假结婚,又不听品灵的劝,结果弄假成真……真是一步错步步错,我都后悔死了!”

戴维妈妈叹了一口气说:“你也不要太自责,这样的故事我听得太多了。弗雷克虽然吝啬,可他人还不至于坏到哪里去。况且你还有个妹妹在这里,关键时刻她也不会看你有难不帮。”品芝说:“我还有什么脸面再回妹妹家?我真想离婚算了。”

戴维妈妈劝道:“你还是冷静点吧,如果真和弗雷克闹到离婚这一步,辛辛苦苦得来的居留也就泡了汤,你可真就一无所有了。你应该明白,你所要面临的主要问题并不是什么感情问题,而是生存问题。目前,当务之急是如何在现有的婚姻状态下使你自己的经济独立。”接着,戴维妈妈告诉品芝,在这场婚姻中,虽然最初是弗雷克帮品芝办的居留,可弗雷克也是个受益者。因为,按照德国的税法,结婚后弗雷克会被国家减免一大笔收入税,显然,这笔钱是品芝给他带来的。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并不是弗雷克在白养活品芝,如果深究起来,应该是品芝沾了德国社会福利的光,如果弗雷克还是你的我的斤斤计较,品芝非但不欠他,他还应该把这笔属于品芝的钱还给品芝呢。

最后,戴维妈妈给品芝出的主意是,让品芝回家郑重其事地和弗雷克谈判,争取做妻子在家庭中的经济地位,让弗雷克到银行签字授权给品芝,使夫妻共同拥有弗雷克银行账户的支配权。品芝说:“这样恐怕行不通,弗雷克把钱看得那么重,别以为我要诈骗他那点钱。”戴维妈妈又说:“那就和妹妹讲和,把真相和你的处境告诉品灵,然后要求作为正式受雇人员到她餐馆工作,并正式和品灵签署工作合同,照章纳税办理各种福利保险,这样就算将来离开弗雷克你也能自立了。别担心,在德国生活,只要肯吃苦就能养活自己。”听了戴维妈妈一席话,品芝的心头豁然开朗了。说话间,午饭的时间到了,戴维妈妈热情地挽留品芝,她下厨房麻利地烧了一盘在鱼市场买来的新鲜大虾,又炒了一盘青菜端上桌,品芝望着盘里红艳艳的番茄大虾,鼻子一酸,眼泪又流了下来。她眼前又闪现出以往徐一平为她亲自烹烧海鲜的身影,那情景已恍如隔世。自从她和弗雷克住到一起后,为尊重他的饮食习惯就再没尝过海味。她似乎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早忘了自己曾经是无海鲜不下饭的。当年上海那个被丈夫娇宠、被女儿妒嫉的小妇人已渐渐离她远去……

十九

后来,郑品芝听从了戴维妈妈的劝告,真的去找妹妹了。姐妹俩摈弃前嫌,风雨同舟地支撑着她们在异乡赖以生存的餐馆。品芝勤勤恳恳吃苦耐劳,在厨房帮阿康切菜洗碗,在酒吧配酒在餐厅跑堂招呼客人,成了一个名符其实的既能上得厅堂又能入得厨房的精干女人。

工作后的品芝和弗雷克虽还是夫妻,可经济各自独立互不牵扯。抛开了钱的困扰,弗雷克对郑品芝的爱情依旧,恨不能一天到晚把“我爱你”当山歌唱,做起爱来依然由温存到热烈令品芝回味无穷,她再也没提起和弗雷克离婚的事,在外人看来,郑品芝也算是什么都不缺了。只是她那双手早已不再细嫩。现在,上海女人郑品芝的手骨节粗大、布满老茧,那是她多年餐馆劳碌的见证。

责任编辑:魏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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