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刘爱玲
1
妞妞三岁。三岁的妞妞精灵古怪,喜欢坐在柳青云的肩膀上,让他驮着上街去。
柳青云的家出巷子左拐不几步就是电影院,那是丰城不多的几个热闹去处,不仅因为电影院每天晚七点过后有一场电影可放,还因为它的左侧一溜铺板门的早晚门市部。这个名字很怪,尽管它早已是全天开放了,但人们还是习惯叫它早晚门市,它承担着丰城人一大半的生活日用品服务。比如火柴啦、红白糖啦、碱面啦,还有不多的几种糕点等等。妞妞最好奇早晚门市部房梁上挂着的那一盘包装纸绳,跟妈妈纳鞋底的麻线绳一般粗细,无风自动,在空中拖着根长长的尾巴打着旋儿。那尾巴拉下来对着柜台上一沓发黄而粗糙的包装纸,如果有人来买了麻饼碱面什么的,柜台里的阿姨就用一杆带小铁簸箕的秤翘着兰花指称了,哗啦一声倒在包装纸上,一抖一顿,三卷两卷,一个方方正正的包裹就打成了。然后伸了手一扯房梁上的“尾巴”,纸绳源源不断地下来,又几个让人眼花缭乱的动作,包裹就十字交叉捆好了。让妞妞特别佩服的是,阿姨什么辅具也不用,只用指甲那么轻轻一掐,尾巴与包裹断开,买东西的人提着那个包裹神气活现地出了早晚门市部的门,你就听吧,他或她一路地跟人打着招呼,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或她不仅去了早晚门市,还买了东西。那个张扬!
妞妞爱去早晚门市部,因为那意味着会有好吃的了。通常情况下父亲在买完生活必需品后会给她要一角钱的水果糖。这时候,只见那个熟悉的阿姨收了钱,伸手在五颜六色的玻璃柜台里那么一抓,翻到柜台上撒开手掌,就整好十个,或十二个。这要看糖的成色,那种泛黄的亮晶晶的硬糖一角钱十个,反之泛黑的后味吃起来有点苦的萝卜糖是十二个。虽说有点苦,但可多甜两回呢!少数时候妞妞还能尝到几颗干桂圆,或者一截黑黑的甘蔗,那总是柳青云在白天就侦察好了的,因此在晚饭后带妞妞出门时说,今天有好东西。
能吃到水果糖的妞妞是让人羡慕的,但她从来不问父亲要,这也是柳青云爱带她出来的原因。还有一个原因,是柳青云已经五十一岁了,妞妞是他四十八岁时的第一个孩子,也是他唯一的孩子,怎么能不金贵呢?
柳青云剥了糖纸,给妞妞的嘴里放一颗,问她甜不甜?妞妞答,甜!那一声甜字在柳青云听来是比糖还要甜进心里的,于是他就再问,爱爸爸还是爱糖?妞妞答,爱爸爸!柳青云满足地笑起来,胡子眉毛都挤成了一堆,完了说,这就对了,爱爸爸才一直有糖吃,爱糖吃,糖吃完了就没有了。
柳青云说这话是有原因的,曾有一次,柳青云拿回家一只大苹果,苹果是当时很金贵的红五星,一个特点,就是又红又亮,像今天进口的美国蛇果。那苹果一进屋,一个屋子都弥漫着它淡淡的清甜,让人口里胃里都泛上清水来。那只苹果到了妞妞手上,那一股清甜撩拨得妞妞意乱神迷,她禁不住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霎时像被施了迷药,外部世界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只有舌尖上的那股无法形容的香甜像酒一样洇开来,洇得她迷迷糊糊,就在这时柳青云问她爱爸爸还是爱苹果?妞妞说,爱苹果。她说的是实话,丰城不出苹果,她并不知道爸爸拿回来的是什么,所以柳青云让她看手里这个红红的东西时,她下意识出口的一句是,是啥?父親答“苹果”,从那一刻起,苹果是她短短三岁生命里最美好的东西,怎能让她不爱呢?但她一出口就知道这句话不对,这句话说坏了,她看到柳青云的脸像外面要下雷雨的天,一下子阴了下来,乌黑乌黑得吓人。她手里美好的苹果被柳青云一把夺了过去不知放到了哪里,接着领子被拎着,她被提起来顿在了炕沿上,柳青云说跪着!又说,没爸爸谁给你苹果?!从那以后,妞妞就知道怎么回答了。
妞妞搂着柳青云的光头,只顾吃糖,糖太甜了,一不留神,口水就掉在父亲的光头上。柳青云掏出手绢反手上来擦了,又让妞妞搂紧,放手绢时自言自语地说,瓜娃子,爸爸如果死了你还摇着爸爸的手要糖吃哩,是不是?妞妞问,啥是死?柳青云说就是不在了,看不到了。妞妞又问,怎么会不在看不到呢?柳青云说就是没气了。妞妞又问,咋会没气呢?要气干什么?柳青云说你把手伸到鼻子上试试,妞妞真的把一只小手伸到鼻子下。柳青云说人没气了就不会呼吸了,就死了。
妞妞说噢。对于死这个问题,妞妞的心里永远是糊涂的,直到有一天。
对妞妞来说,父亲让她搂着头带她上街总是在晚饭后,白天父亲要上班,可是这天父亲回来时,离吃晚饭还有好长一段时间。父亲给她洗了脸,换上干净衣服,临出门时对她说,爸爸带你去医院看三叔,三叔病了,很难受,你不要淘气,要乖,去了要叫三叔,问他身体好些了没?父亲从没对她说过这些话,妞妞在父亲的叮嘱中记住了,她依然坐在父亲肩上,由他驮着出了门。
那天的妞妞心里很忐忑,因为父亲一路驮着她只顾赶路,没教她唱那首《红灯记》里李铁梅唱的《我家的表叔》,也没跟她说一句话。到了医院,父亲放她下来,脸上没一丝笑意,问她,爸爸让你问三叔的话记住了?妞妞说记住了,父亲就扯着她的手进了门。
三叔躺在病床上,父亲把妞妞抱起来,妞妞看到三叔胖了,很胖很胖,胖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妞妞叫了声三叔。三叔吃力地把眼睛睁开一道缝,顿时脸上有了一丝笑意,说,妞妞来了!这时妞妞记起父亲叮嘱的话,就说,三叔身体好些了吗?三叔答好些了。妞妞还想问三叔怎么胖了?父亲却把她放下来交给了三婶,三婶扯着她的手把她带出了病房。从那以后,妞妞再没见到三叔。
三叔死了。
柳青云当然不知道,“死”这个词就是这时候在妞妞的脑海里刻了下来。
老三柳子云死了,死于肺气肿,时年四十二岁。子云留下了六个孩子,老大十四岁,最小的一个还在怀抱里。从三十六岁的二弟柳步云死于肺结核,到四十二岁的柳子云的离去,死亡的阴影再次笼罩了柳青云的心头。在他五十一年的人生里,到底见证了多少死亡呢?他自己也说不清了,对死的恐惧却无时不在地侵扰着他,使他一刻也不得安宁。
现在,世上离自己最近的一个亲人又走了,他这一辈乃至上一辈,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这世上,剩下的就是那些亲人留下的孩子,步云两个,子云六个,加上三岁的妞妞,于是柳青云一次一次地对自己说,我不能死!
2
白城的杨柳巷是个极短的半截巷子,在白城众多的巷子中算不得出名,但只要一提起柳家,又没有人不知道。因为柳家的祖上,那个生于明末乱世的文官,虽然是一介书生,却因为常侍皇上御前,一纸奏章就免了陕西八年的赋税。时值陕西三年大旱,地里颗粒无收,又加战乱频起民不聊生,老百姓是最懂得感恩的,柳家先祖的功绩被写进了县志,代代相传。
因为战乱,又因为朝廷激烈的争斗,柳家的先祖自觉报国无门,又实在厌倦了那无休无止的争斗,便辞官回乡,隐居在白城城外的药王山里,每日仅有书僮相伴,读史研诗,真正地做起学问来。而他的家人,就遍布在白城大大小小的巷子里,除过每天给他送两回饭,倒也与一般百姓无二。
杨柳巷的柳家即是一支。到了柳青云这一代已经没落的不成样子,虽然杨柳巷住的全是柳姓人家,但大部分已经出了五服,几进的四合院里四分五裂,一家一家,蜷曲在一间间木制的阁楼里,进门的地方无论冬夏,掛一竹帘,不为遮挡蚊虫,只为挡住门里的那点尴尬和局促。唯一的区别是,条件好点的家里,那竹帘是用布沿了边的,帘子的下方还有一根木棒,使竹帘时时保持平整,而那些捉襟见肘的家里,孩子哭大人叫,来来往往,那帘子频频揭起放下,边上参差帘底破败,屋内的情形一看便知。至此,名门之后已衰落成柳家一个好听的名头,实际三教九流贩夫走卒什么样的人都有。
在杨柳巷,稍稍好过一点的是二爷家,日日下午,竹帘里有炝葱花的香味飘出,证明二爷家又擀面条了。杨柳巷里,炝葱花是一种特权,仅有二爷能享受这个待遇,别人家偶尔炝一次可以,天天炝是要招来不是的。盖因二爷原是衙门里的人,有公职,就有权力天天吃捞面条,别人凭什么?二爷因为衙门里的差事加上辈分,无形中成了杨柳巷的家长。虽说民国之后,衙门解散,二爷赋闲回了家,但他家长的位置却在人们心里是根深蒂固不容动摇。
就说衙门解散后他拿回家立在门后的那把鬼头大刀吧,哪家孩子半夜啼哭家里不顺,不得提了糖果来二爷家求他借之一用拿回家镇宅煞煞邪气?邻里有了争吵到了二爷这里,两下争相诉说,二爷尺长的烟袋呼噜噜响了一气,末了咳一口痰,清了嗓子三言两语,一桩难缠的官司了结。有不服气的还想辩解,却见二爷原本闭上的眼睛精光一闪,掠过门后的大刀,于是两下里的吵吵戛然而止,出门,各忙各的去了。单单这一项,就足以让二爷的位置稳如泰山。
杨柳巷四合院里的日子紧巴,有人想着养几只鸡婆下蛋贴补家用,鸡刚捉回来两三天,二爷隔着帘子骂上了,话不多,就两句:这杨柳巷真个是败得不像啥了,穷疯了得另想办法,弄几只鸡回来富得了吗?拉得到处都是,这院子成你一家的了?二爷的骂也不张扬,完了一阵咳嗽,却已叫养鸡的三媳妇胆颤心惊,第二天就收拾了摊子,把那几只鸡绑了,让早起赶着上粮食集上做经纪的老四带去处理了。
老三老四都把二爷叫伯,一个是二爷的亲儿子(陕西有的家庭把父亲叫伯),一个是亲侄,二爷却一点也不通融。
柳青云的父亲在族里排行老五,侄子们都叫五爸爸。到了柳青云这里,可巧又是一个行五,人称碎老五,在家他排行老大,年方十九,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前多年家里在北街有间骡马大店,专供南来北往的脚力歇息。白城地处西北丝绸之路的东端,城里有一药市,每年九月的药材贸易远近闻名,属当时西北最大的药材批发市场,那些甘肃宁夏的药农们,早早地就马拉驴驮地各自集中了一年的收成往这里赶,于是党参、天麻、藏红花们在这里集合,又被药商们带往全国各地。而平时,有的是拉着骆驼的脚力,驮着各自的特产,南下广元自贡成都,换回茶叶丝绸盐巴。白城地处交通咽喉,这些脚力少不得在白城歇息一晚,把他们的牲口交给店里的小二,吩咐加料,然后进店,切一块白城有名的腊汁肉,就着锅盔,喝一碗白城特产纯羊油油茶,这就是一顿地主般滋润的饮食了。再在柳青云家烧得滚烫的炕上一觉睡到第二天黎明,那就是神仙也不换的日子。在柳青云的记忆里,那时候他可以在白城随便一家店面里,报上父亲的名姓,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到了年底自有家父前去清账。可是这样的好景不长,因为父亲不识字,做不来账,店里的生意红火,却只赔不赚,撑到最后,账房先生的算盘噼里啪啦一拨,那间骡马大店就没了。等到翻过年去,原大店的对面,一间新铺子披红挂彩鸣鞭开张,柳青云的父亲伸头一看,人们踩着一地喜庆的炮屑前往道贺,那人群里长袍马褂,戴着新瓜皮帽的不是老账房是谁?心里一下子就明白了。明白并不比不明白好,柳家父亲进门就倒在先头的通炕上。炕没烧,冰凉,柳家父亲这一睡就睡了三天,起来仿佛掉了魂,再没见他清醒过。
收拾了街上的摊子回杨柳巷的老屋,家家一间木板楼房,一张竹帘倒是遮住了屋里的穷酸,但一家老少还是要吃要喝。柳家父亲原本在街上当甩手掌柜,守了半辈子却把店面守没了,也没甚手艺,只是一蹶不振,天天睡到日上三竿,扯了柳青云的小弟弟柳子云去柳青云舅舅的烧锅里喝酒。觉得还是这烧酒亲,醉了腾云驾雾,推他红尘万丈,再想想老先人,皇上御前的执事,那也是万人之上的差事,不是说不要就不要了,上药王山做了隐士,自己有什么?一家车马大店而已!似乎是,柳家血统里就带着那么一股子避世之风,罢了罢了!
那一年柳青云年十四,属长子,就得挑起长子的担子,于是让母亲收拾了一对柳条筐,早上去城郊发了附近农民的菜蔬,挑到城里走街串巷叫卖。
青菜水果,一时一个行市,有时到下午了还没卖完,就换,鸡蛋、馒头,换得馒头可以回家填肚子,换得鸡蛋第二天出来再卖鸡蛋。有时也有运气好的时候,不大一会儿卖完了,但也不能歇着,赶紧的上集市,好在白城的集市天天都有,到了市集上,有红薯买红薯,有生玉米棒子买生玉米棒子,完了快快跑回家,母亲捅开火,一会儿工夫出来,柳青云就由菜贩变成个卖热红薯的小贩了。
想一想,杨柳巷谁家的生活不是这样呢?只有二爷下午能炝得起葱花,敢让孩子去街上的杏花村饭店里要半斤杂合面,吃一碗热汤面。即使他的亲儿子,行三的柳飞云,还不是和大家一样?老三也在粮食集做经纪,这是好听的说法,其实就是给交易的双方过秤,过一次秤挣几“格”粮食,那些粮食在散集时拿回家,由老三媳妇做给两个饿得眼发绿的孩子。“格”也是好听的说法,其实就是用手抓,抓一把看饱满的成度,算几格。老三天天一大早就提着那杆大秤出门,冬天天都黑透了还不见回来,老三媳妇就一次次地往巷子口跑着张望。遇到运气好,集上交易多,老三多挣了几“格”也换了杂合面回来,那就赶上过年了。但要是敢连着两三天都炝葱花,二爷是要没鼻子没眼睛地开骂的。
十六岁,柳青云开始学烙折花锅盔。折花锅盔是白城的特产,特别受那些脚力们的青睐,但烙锅盔苦,头天下晚发了面,凌晨两三点就得起床,赶早上五点烙十五个一斤六两重的锅盔,趁热用搌布盖了就往城门口跑,等待城门开时第一批买主的到来。与车马大店的脚力不同,这些脚力大多是方圆百里的农民,农闲时吆着牲口出来,去附近的矿上驮了炭来卖给白城的店铺及有钱人家,换得几个油盐花销。
卖锅盔的不止柳青云一人,但柳青云勤快,起得早,锅盔也烙得好,特别是那火候,火好,上面折出的面花就好。柳青云的手巧,不怕烫,那些面花折得像冬天窗玻璃上的冰凌花,一纹纹的透着精致与喜庆,看着就勾人食欲。
这天,柳青云晚上十二点了才睡下,他叮嘱母亲鸡叫头遍时喊他。母亲看了看窗外,冰冷的小雨淅淅沥沥下得没完没了,母亲说三点叫你能跟上吗?柳青云自信地说跟上。他上了炕,衣服也沒脱就拉来被子裹在了身上。一晚上都在忙这忙那的,腿上只穿了两条单裤,晚上气温降低,地下的凉气一点点顺着脚往上走,这会子已经冷到腰眼子上了。
柳青云裹了被子,霎时炕的热度从背上透进来。先热的是手脚指头,舒服得直痒痒,由不得他把两只脚对着搓了搓,烘着的被筒子里一股汗酸加着柴草的暖意,像回到了母亲怀里。柳青云的睡意随着这股熟悉的气息迅速袭来,睡着前看到母亲从她平常做活的簸箩里剪了老长一根纳鞋底的线绳出去了,才想起,他忘了一件大事:家里没洋火了,白天说买,生生是没有一盒洋火的钱,如果不是母亲,明天早上这火可是生不着了。
杨柳巷人穷,却没有互相讨要的习惯,即使一根洋火。母亲的线绳是续火种的,点着了挂在墙上,明早起来,放一块棉花拢在手里慢慢吹,棉花引着了,这火就生着了。
柳青云睡着了,睡在母亲点的热炕上,他的每个毛孔里都透着舒坦。在梦里,他跟一群南濠里的野孩子打水仗,柳青云的个子小,却水性好,夏天热了,一猛子扎到水底,一分多钟不出来,引得岸上的孩子一片惊叫。他最得意的是在他们的惊叫声中,一猛子扎到底,脚在水底的卵石上蹬一下借力,快出水面了却不出,而是两条腿鱼摆尾一样滑出去好远。此刻他就三划两划地进了荷花丛,摸着折了截嫩藕,从另一个地方冒出来了。他冒出来了,他们还没看见,还瞪着眼在他入水的地方傻等,他不慌不忙咬了一口脆甜脆甜的嫩藕,打算把手里剩下的扔过去,吓他们一跳,却听睡在炕另一头的母亲叫青云青云,该起来了。醒来的柳青云心思还在手上的那一截藕上,眼前是一汪清泠泠的水,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那些藕呀水的都是梦里的事。不过听人说,水是财宝,但愿是为今天生意讨得个好彩头呢。
3
柳青云掀了被子,下炕,看到窗外的雨还下着,他进了厨房,走到燃着的线绳前,把一块棉花凑上去,小心翼翼吹了几下,引着了火。接着抓了日日用的那只土碗去门外的大缸里舀了碗灰水,倒进斗盆里已经发起的面里。灰水是夏天时母亲用荞麦杆烧了沤的,又用巷子深处那眼泉里最清的水淋了,沥出来,收在一口大缸里沉淀着,供柳青云烙锅盔用。母亲的灰水烧得好,那是远近有名的,常常有婆娘女子端了碗来,叫,五妈,讨你家碗灰水。柳青云的锅盔烙得好,得亏了母亲这些灰水,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的火,用的麦翼子。年年麦收过后,母亲就要回一趟城外的娘家刘家河,舅舅家场里的麦翼子谁也不许动,就给他这个姐姐留着。细碎的麦翼子拉回来,由母亲一把一把撒进灶坑,哪块火凉,哪块就撒一把,扯一下风箱。别小看这烧火,有一搭没一搭的,里边却大有学问,有时候风箱拉到一半,说不要火就立马得停,不懂的人烧火,想着风箱拐子拉出来碍事,顺手送进去,就是这一送,火过了,锅里的锅盔就糊了。柳青云的锅盔一半功劳得益于这火。
当他洗了手,把一双有力的拳头伸进倒了灰水的发面里,母亲也走进了灶屋,在灶坑前坐下来。第一个锅盔出炉,柳青云用一只手托着,另一只手在上面挠了两下,声音清脆悦耳,手感不错,味道也不错,透着一股新鲜麦子的清香。他把锅盔举到烧火的母亲跟前让她闻,母亲深深地吸了口气,点着头赞许地说,好!碱刚合适!
柳青云烙锅盔是有他自己总结的一套口诀的:三翻六转一个馍,第一个锅盔进锅,就转身揉擀第二个,期间参合着完成头一个三翻六转的程序。走完这些步骤刚好十五分钟,一点也不浪费时间,就这样,五点刚过,他的十五个锅盔烙完了。他解下围裙去洗手,穿外衣,锅盔已被母亲放进包着棉被的竹篮里,还有一只切刀、一杆小秤,上面又加了层小棉被子保暖。等到他拿了家里那只裂开一道口子塌着一根伞骨的黄色油纸伞出来时,母亲早已在门口等着了。母亲把手里的竹篮递给他,加了一句“走好!”,母亲每天都要这么叮咛一句,仿佛他有多冒失似的。
柳青云没应母亲的话,撑开伞冲进了雨里,他得赶五点半的城门开。
也许是因为下雨,这天卖锅盔的摊子并不多,柳青云赶到城门洞里占了第一个位置,放下竹篮,发现自己光顾了护着锅盔,身上倒湿了一大片。抬头时才看到平常卖锅盔的二娃缩着脑袋出现在小路上。
五点半城门一开,那些在门外又冷又饿的脚力们一涌进城,柳青云的锅盔被你一块他一块地一抢而光。最后一块锅盔出手时还是热乎的,这让他很满意。他收拾竹篮,把篮底撒下的锅盔渣子拢在一起,倒进嘴里,提上篮子走时,情不自禁地蹦着脚,想着可不就是昨晚的那个梦!看看天才七点多,刚好赶上早集,就打算着有苞谷或者红薯的,弄一锅,回去让母亲蒸了好去卖。
柳青云收拾家伙准备撤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只是天阴阴的,头上像扣着一个大锅盖。走过县保安大队时,看到那里的氛围有点异常,门口站了一排岗哨,要进去的人都举着双手得让搜身。整天在城里跑的柳青云对这些早已司空见惯,但他今天就是觉得哪里有些不对,是陡然多出来的巡逻队?可县保安队啥时候不是这么乱哄哄的?心里纳闷着就看见那个平常挺威风的古团长身后跟着两个扛长枪的卫兵要进县大队,但卫兵却被挡在了外面,就连古团长,吵吵了几句也无奈地解下了腰里的盒子炮,给了他的卫兵,只身进去了。
柳青云一边走一边想,谁这么厉害,敢下了古团长的枪?
这古团长不是别人,正是时任白城县民团的团长。前一段时间县政府在南濠挖出两个对扣着的铁锅,揭开一看,里面竟是明灿灿的银锭子,当时就有人动了心思。一时间,城里谣言四起,比风吹得还快,就是这个古团长,带着他的卫兵过来,一枪一个,撂倒两个正争执的家伙,一下子稳住了阵脚。后来听说那两锅银子被拉到古团长团里去了,白城那么多厉害的角色愣是没人敢放半个屁!
这么想着,柳青云就要从县大队门口过去了,却听得两声炸响,那声音仿佛就在他耳朵眼里炸了个二踢脚似的,吓得他汗毛都竖起来了,就势往下一趴。就听得有零乱的脚步从县大队门里冲出来,叫着:打住了!打住了!!
柳青云偷偷顺着人们的手指一看,刚才进去的古团长已经倒挂在县大队门外的那棵桐树上了,从他的身上正一滴一滴地往下滴着血,接着,那股子腥味弥漫开来,柳青云胃里一翻,却没吐上来——他还没吃早饭呢。
后来柳青云听说,这古团长也确实了得,被人骗进了县大队的院子,一进院门就感觉不对,等到要退出来时,门已被人堵上了,情急之中,他一个蹦子上了院墙,想借助院外的那棵桐树逃生,谁知那院墙是土坯的,连日阴雨泡得发软,古团长往桐树上飞跃时脚下一滑就有了偏差,原本是借力桐树的却挂在了上面,结果被院里的对头连开几枪击中。至于院外他的那两个卫兵,根本没来得及反应就被解决掉了。
柳青云买了生红薯回家,心还兀自跳个不停。走到门口,望眼欲穿的母亲接过红薯,看他愣怔的样子,说了句你掉了魂啦?他也没搭话。母亲一脸的狐疑进灶屋蒸红薯去了,他坐在那里发愣,眼里都是古团长挂在树上的样子,那空气里弥漫的血腥……兵荒马乱的,这样街头暴毙的事情柳青云已经不是第一次见了,害怕归害怕,但老百姓还要吃饭不是?所以当母亲掀开锅,把那一锅热红薯给他放到盆子里盖上小棉被遞给他时,他还是接过来出了门。
热红薯虽然没有早上的锅盔快,但到下午四点多的时候也卖完了,往回走时临时起意再去一趟集市。集市是白城的新闻集散地,柳青云想听一听早上的那件事到底怎样了。
云褪开了,但还是一会儿有太阳一会儿没太阳的阴阳脸。柳青云并没听到什么有价值的消息,人们对那件事都讳莫如深。就在他精神头不高往家走的时候却看到路边水洼里一卷绿绿的东西,拾起来一看是一卷钱,已经湿了,他的心咚地一下开始狂跳。那些钱让柳青云阴沉了一天的心境瞬间开阔起来。
那天他一进家门就跟母亲说,妈,咱有钱了!许多年后,他仍记得自己当初的兴奋,看着母亲把那些钱一张张抚平,贴在锅后巷里烘干,而他自己拿了一张还泛潮的纸币出门,远远地说他不回来吃饭了!他准备到杏花村饭店要一碗羊肉泡,美美地咥一顿,完了找他的朋友谝闲传去。
许多年后,柳青云想起不平常的那一天,就懊恼得捶胸顿足,他还记着他欢天喜地拿了钱出门时回了一下头,看到撵他撵到门口的母亲,一只手里还拿只煤铲,腰里围着围腰,对着他的背影喊,吃了就回来,别一天净在外面惹事!他真的一点也没想起要给母亲也买一碗,只记得自己是太久太久没见到荤腥了。
4
一场秋雨一场凉,说着话地就到了冬天,几场雪一下,从窑场通往白城的路就封了。没有了脚力,柳青云的生意冷淡起来,加之冬天青菜水果也少,人们都窝在家里猫冬,柳青云也刚好歇息几天。但一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在炕上睡了两天就睡不住了,身疼,不如出门找朋友聊天。一到冬天,白城多的是麻将场子,还有那些摇骰子推牌九的,昏天暗地,有专事赌博的赌徒们,吃住都在场子上,饿了自有旁边候着穷小子们,想吃啥,只要吱一声,早有专挣跑腿费的围上来六七个。街上的馆子呢,候着的小二一看飞跑而来的穷小子,原本昏昏沉沉地打瞌睡,瞄见那踢着烂鞋的影子,立马眉开眼笑,精神抖擞地起来招呼生意。而这些赌徒呢,几口填了肚子,再找个炕角一歪,管他旁边吆五喝六掀翻了天,呼噜一阵起来再赌。冬天是他们名符其实的黄金时段,冬天的白城也因了他们的存在而有了虚幻的繁荣。
这一天,吃过晚饭,柳青云信步出门,他原本是找一起卖锅盔的二娃的,到了二娃家却被告知二娃去了场子上,柳青云又到场子上去找他。谁知一去,好家伙,昏暗的屋子里点着一盏油灯,油灯放在炕桌上,下面围了一圈人头,一个个屏声静气。只听得哗啦哗啦的骰子声,末了骰子一开,人们发一声喊,赢的兴高采烈,输的垂头丧气,却还都喊着再来再来!
炕是热的,人们都在炕上,柳青云踮着脚叫了声“二娃”,二娃手气正好,抬头看了他一眼,心思却没在他身上,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看见了。炕前被那些表情丰富的看客围得水泄不通,柳青云偎在人圈外,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推搡到了炕边,就势坐在那里看。
一看忘了时间,猛听得三弟柳子云的哭声,在门口叫:哥!哥!咱妈不会说话了,咱爸叫你快往回走!柳青云听得,气不打一处来,说,你胡说!敢拿咱妈哄我,看我咋收拾你!柳子云早已挤过来拉了他的手往出拽,说就是的,我没哄你!
柳子云八岁,性子棉,平常柳青云在外边贪玩,母亲差了他来叫,子云叫不动,就编些谎话来骗他。今天初时他当子云又故伎重演,待看得子云眼里的泪水,心下一震,说,咱妈晚饭不是还好的?子云说,我不知道。
柳青云跟着弟弟往家里跑,进得门,已看得家里的门板卸掉一扇,放在屋中央,邻居们正要从炕上往下抬母亲。柳青云大叫一声“妈”!扑过去,但见油灯的光影里,母亲的嘴角有白沫流出,早已不省人事。
柳青云转头往外跑,说他去请大夫,出门之前反身指着父亲,说,谁都不许动我妈!
柳青云跑到圣医堂时,掌柜的王大夫已经睡下了。柳青云不管不顾地砸开门,王大夫磨叽着说他年事已高,又深更半夜的,不想去,喊他的徒弟春来走一趟。青云不依,再求,王大夫说这路上净冰溜子,自己腿不好。柳青云就扑通一声跪在了王大夫的炕前,说,求您救救我妈!
王大夫再不说话,起床穿衣,出门,柳青云小跑着在王大夫身前弓下身子,不由分说拉住背了往杨柳巷跑。
但王大夫到底也没救活柳青云的母亲,他只一把脉就知道没救了。这时在城里杏花村饭店学炒菜的柳青云二弟柳步云也被人叫了回来,闻声三人齐齐跪下,却听得王大夫说,准备后事吧,人已经殁了!
等到王大夫走了,柳青云才看到炕沿下蹲着的父亲一脸愁容,问时,说是已经睡下了,你妈让吹灯,我刚吹了,灯花还没灭呢,你妈就说,快点灯,我还纳闷这人,让吹灯,刚吹了又让点,点着人就不行了……
这一晚,门板上停放着母亲的尸体,面前跪着柳青云弟兄仨,还有一个抱着头睡着了似的父亲。
这一年,柳青云虚岁十九,柳步云十六,柳子云八岁,而那个躺在门板上的女人刚刚三十九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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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力埋葬了母亲,柳青云还想做他的锅盔生意,一个人发了面,早上早早起来,生火烙饼,厨房里的冷清,不止是水缸里结的冰棱,还有一个人转圈的空旷。油灯依然放在墙上的窑窝里,如豆的灯火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一个巨大的黑影。有几次他擀着锅盔,想着锅底需要一点火,平常都是说一声,母亲就撒把麦翼子进去,扯两下风箱,这火就起来了。现在柳青云一不留神说了,出口才想起母亲已经不在了,愣一下,自己蹲下去,填麦翼子,扯风箱,有手忙脚乱之感。好不容易烙好了锅盔,端到城门口,城门开了,却没几个脚力来。
按说冬天了,正是驮炭生意好的时候,往年白城一入冬,街上就少不了那些拉着牲口的脚力沿街叫卖:倒炭喽!倒炭了!谁要炭?不旺不绣不要钱!谁家要炭,先是远远地问一声:哪个矿上的?还可以先试,卖炭的解开炭口袋,让买家撮一煤铲,填进灶坑,扯动风箱,观察火苗,要旺,还要看火苗及烟的颜色,蓝色最好,证明没有硫磺,不会炝人。烧两分钟,拿煤铲动一动,看填进去的煤面是否结成了一块,结起来了,证明硬实耐烧,能烧两火三火,否则像柴火一样,忽燎几下没了,是不受欢迎的。但今年就是这样不受欢迎的炭也少有人卖了,原因是白城外的柳镇在打仗,北边是共产党的队伍,南边是国民党的队伍,而这两个队伍的当家的竟然是亲兄弟,打打停停,停停打打,停下来的时候,就是在谈判,但谁也说服不了谁,谈崩了就再打。柳镇当值进入白城的关口要道,柳镇一不通,什么脚力就都进不来了,除非你变只麻雀飞进来。
那兄弟俩在柳镇掐了整整一个冬天,一仗结束,各收拾各的尸体,国军这边阵亡的尸首收回来,给一薄皮棺材,拉到城外掩埋。那年白城城里,做啥啥不成,就数南街棺材张的生意好,带两个徒弟娃,一天扯着大锯,头都没工夫抬,还赶不上用。后来战事激烈,拉回的尸首没有棺材殓,就只有丈二白布裹了,停在城南的老爷庙里。冬天还好说,一到春上,天气转暖,那些尸体发臭腐烂,从庙里流出血水来,引得白城一个城里的狗都到那里去,出来一嘴的臭气,却毛色光亮,犹如绸缎。整个白城早早地就苍蝇乱飞臭气熏天,街上行人稀少,不得不出来时,就掩着鼻行色匆匆。
二爷让二奶奶重新沿了竹帘的边子,几处破损的地方用布补了,以防那些无孔不入的苍蝇飞进屋里来。即使这样他还是觉得晦气,整天把他养的那只叫做花妮的母狗打得汪汪直叫。但晚上花妮还是跑出去了,到庙里扯尸首,吃饱了肚子,早上回来拱门,二爷就打着不让它进。白城街上野狗成群,粮食集上的生意却越来越淡,老三柳飞云一早提了秤出去,到晚上也没什么收获。三嫂和两个孩子在家里,大点的孩子还好说,那个小的肚饿,就哭,扯着长嗓子。二爷恼得七窍都冒烟了,什么时候他过过这种日子?但没容他恼上两天半,在一个早上,老三竟然换了压箱底的长衫出门不见了,从那以后柳青云再没见老三回来过。
城里的杏花村饭店生意也清淡下来,小学徒柳步云原来十天半月才回来一次,现在是三天两头往家跑,回来也没什么事,加上母亲不在了,一个家瞬间就显得空当当的。柳步云还没长开的脸上布着愁容,他说,哥,我们掌柜的说了,让我们几个学徒各找出路,说店里用不了那么多人了,哥,你说我回来干啥呀?
柳青云想了想,说,咱俩烙馍吧!那话是没有底气的,步云却不愿意,说,我学的是炒菜,跟你能干啥?青云说,火你还烧不了?步云说,烧不了!青云的火气一瞬间就起来了,吼了一嗓子,那你想干啥?!
柳步云闷了一下说,不是烧不了,是烧坏了你还不要了我的命!原来有一段时间步云跟青云学烙锅盔,青云让步云烧火,原是只差一点,青云说好了,那时候柳步云的风箱杆子刚扯出来,听哥说好了,就想着把扯出来的杆子送进去,结果锅里的锅盔就烧糊了,糊了的锅盔是卖不出去的。柳青云一气之下抽了弟弟一棍子,手上的劲大,步云的腿当时就青了,就是那一棍,步云发誓不跟他学烙馍,自己去了杏花村当学徒。可是现在,不是杏花村也开不下去了么?
柳青云的锅盔摊子到底再没支起来。他心里烦得慌,自从母亲去世之后,父亲就越发酗起酒来,整天醉醺醺的,即使没醉,也是在去醉的路上——过了晌午就带着子云去了东街的烧锅,开烧锅的是柳青云母亲的一个远房表兄弟,看着表姐不在了,表姐夫这样,也不好说什么,不就点酒吗?尽着他喝,一个人也喝不了多少。柳家父亲蹲在那里,手里拿了一只泥碗,接原浆,接一碗喝一碗,也不知道喝了多少。在外边跑着玩的子云过来,说,爸,咱回吧,我饿了!就回,一路踉跄。回到家,翻自己早上烙的没吃完的饼,能翻见就吃一点,翻不见,肯定是青云起来吃掉了,晦气地叹一声,再和面,再烙。
柳家父亲不会做饭,半辈子都是老婆做的,老婆不在了,他就凑和,和点面,又不会炒菜,有时候有一把青菜,或一把辣椒,剁一剁,揉进面里,再放点盐,饼熟了,菜也熟了,吃点饼,喝些开水,就是一天。
柳青云的锅盔生意过了年就再无法继续,他也把自己迷失了,迷失在那年满城的尸臭里。没了生意,也用不着那么早起来,一觉睡到日上三杆,起来到处翻,就找见父亲藏在板柜里的餅子,吃了出门,想找点活干,却总也没活。吃饼子时是想到父亲的,但他恨他一天醉醺醺的样子,在他心里,好好的母亲怎么会突然不在了呢?就说是紧病,如果父亲当时救助及时,何止于母亲三十九岁就离了人世?何止于一句话都没留下?
特别是这几天,父亲老念叨着要把九岁的子云送去城外外国人的教堂,父亲老说他没本事,养不活他们弟兄了,说没吃的了,怪青云不想办法,可是他自己又想了什么办法呢?倒是为了埋葬母亲,硬是卖了家里城外最后的二亩水地!亏他想得出要送子云去教堂,教堂是什么地方?那些长得像猴子一样多毛的外国人能真对咱中国人好?柳青云不是没见过那些送到教堂里的孩子,那些逃荒来的外地人,实在没办法,把孩子送了教堂,柳青云卖菜时给教堂送过菜,那些孩子大冬天的坐在天井里织毛毯,手上的口子裂得像娃娃嘴,还一天有多少任务,完不成的就要饿饭。再想一想,子云几时受过这罪?母亲在时,他是母亲的老生儿子,虽然家贫,但还是娇养着,子云也长得可人,唇红齿白,像年画上的娃娃。母亲走了的这一段,子云瘦了,何止子云,一家人都憔悴得不像啥,每每看见子云瘦的样子,青云都感到自己没有尽到做大哥的责任,自责得不行。可是父亲竟然要送子云去教堂!
凑合着填了肚子,柳青云出门,想找二娃商量一下,这卖不成锅盔了做啥呀?走到南濠,远远的一群人围着,青云心里奇怪他们在看什么?就听走过身边的人说,太可怜了,一家没一个活下的。青云紧赶几步,看到昨天的那家人歪倒在路边的半截敞窑里,已经死了。
昨天他来过一次南濠找二娃,二娃不在,回去的时候,看到那家逃荒的女人,在敞窑门口用三个石头搭起一个灶,三个孩子在附近的地里捡干柴,而那家的男人正把一条胳膊粗的蟒蛇钉在大槐树上剥皮。几个附近的农民站着闲看,有人说,吃不得,蛇是神呢?那男人喜气洋洋地说,吃得吃得,这是菜蟒!一口的河南口音。那个农民听他这么说,嚅了嚅嘴也没说出什么,末了只告诉他多放些蒜,蒜解毒。
南濠有条大蟒蛇柳青云是知道的,那条蛇盘起来像个大筛子,蛇窝就在敞窑后的半崖上,天气凉的时候,早上太阳冒红它也出来卧在洞口晒太阳。有说小孩子爱去那里玩,一走到崖下就轻飘飘像驾了云,其实是老蟒蛇在往上吸,是万分危险的。人早想除了它,苦于没人敢下手,这个外地人显然是饿得慌了,竟然抓了蛇来煮。
柳青云的目光捉到一个小小的身形,穿件红花烂棉袄,知是昨天那个捡柴的最小的孩子,跟子云差不多大,这会儿也倒在地上,头枕着她母亲的一条腿。
这天的二娃带给柳青云一条消息,国军要在白城征丁了,家里有成年的青丁,二抽一。二娃家只他一个成年,不用抽,柳青云一算,自己家成年的也就自己,也不用抽,就说,那没咱啥事。二娃说,可我想去当壮丁哩。柳青云说,你疯了?别人躲还来不及!二娃说,不是白去,我想把自己卖了给我娘我弟妹留条活路……柳青云一下子明白过来,说,你想卖壮丁?
二娃扯了一下他身上的烂棉袄,露出他的黑肚皮。已经二月底,早该换季了,说是换季,也只是把棉衣里的套子扯出来,一件棉衣就成了单衣。二娃母亲是盲眼,这二娃就迟迟换不了季。二娃说,不卖壮丁咋办?看着我娘我弟妹饿死?再说在家里还多一张口,我走了,还能给他们省下点活命的粮来!
柳青云说着话就心不在焉了。
6
柳青云把自己卖了十五石麦。他是看着赵家把麦量了,一石石给送到杨柳巷来的。量麦的那天他到冷清了许久的粮食集上买了张大席,回来在自家的木板楼上围了个囤,让赵家的人帮着,把那十五石麦一趟趟挑到楼上倒了进去。那天下午,送麦的人走了,柳青云一个人在木板地上坐着,对面是那一囤麦,隐隐地散发着粮食的清香。他抓了一把,一颗一颗地往嘴里扔,嚼出浆来,慢慢吞咽。这些麦子都是上好的小麦,颗粒圆润,一颗颗在自己的手掌上,惹人喜爱。感觉得出,这些麦赵家是精心伺弄过的,晒的干,咬的时候会在牙齿间发出一声清脆的“嘣”。在买壮丁这件事上,赵家倒没太吝啬。
赵家是东街的财东,也三个儿子,三个儿子都已成年,老大在西安城里上学,老二老三跟着赵财东做生意,这一说抽丁,一翻人口底册,三个里头至少要抽一个,但兵荒马乱的年头,谁愿意自己的儿子去当炮灰呢?但是不要紧,自有柳青云二娃这样的愣小伙子,用自己的命来换命。柳青云顶的是赵家的老二,叫赵福娃的,二娃也顶了他村崔来虎的名,说好明天就要走了。
柳青云坐着,一颗颗嚼着麦,外面天就暗了下来,彻底黑了。这时候,他听见街门一响,接着是上楼的咚咚声,接着楼梯口冒出一颗青皮脑袋,一声声地叫,哥!哥!你在么?
是步云回来了。他说,哥,我不让你去!你不能送死去!借着窗口透进的天光,他过来一把把柳青云从地上拉起来,说,咱把赵家的麦还回去!咱弟兄再想办法……
柳青云又恼了:还回去?你说得轻巧!想啥办法?杏花村掌柜的还叫你寻门路哩!还回去,子云就得进外国人的教堂!
柳步云嘴张了张没说出话来。半天,眼里滚下两行泪:那是当炮灰哩……
黑暗中是空气一样冰冷的沉默,过了好大一会儿,步云又说,哥,你不要把事情想得太瞎,我也大了,实在不行我下窑去……
柳青云接了话,这就是你的好办法?人说下窑的是埋了没死,吃粮的是死了没埋,又能好到哪里?没听霸王窑下死了多少你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娃,趁早把你这好方子拾掇了!
柳青云再没管二弟,转身下楼,快到楼下了,摞上一句话来,你给我把咱爸和子云看好,甭叫这家散了就行了!
他听到了步云的哭声,叫,哥——
柳步云一跺脚,当晚又回了杏花村,他早起是要早早起来生火的。
在白城,周围的煤窑多,那些逃荒来的和周围村里穷人家的男丁,一般有两条出路,一是下窑,二是“吃粮”。下窑的半个月不准上地面,吃喝拉撒都在下边,没什么机械,生产是典型的原始劳动,肩挑手拉,一筐筐煤炭运到地面,再由乡下来的脚力们运往四面八方。因为开采方法原始,井下常常出事,下井的人被叫做埋了没死的人。而那些吃糧的,则说不定在什么时间地点就走到了自己生命的终点,因此叫死了没埋的人。
在这个春天的早上,到处是萌动的草色,燕子在街门的屋檐下搭了窝,准备它的又一季生长,柳青云却踏上了他的壮丁之路,向未知走去。
昨天晚上,父亲到很晚才回来,显然是喝多了,一回来倒头就睡,早上柳青云出门的时候,他还在睡着。他本来想给父亲叮咛几句的,走到炕边了,看到父亲的那张瘦脸,又什么话都没说。倒是子云知道大哥要走,早早起来,站在他身边,看他收拾。
柳青云摸了一下三弟的头,子云的头发长了,硬扎扎的。他要出街门了,跟在身后的子云叫他,说,哥,你啥时候回来呀?
柳青云心里软了一下,心说,我能知道啥时候回来的话就好了。接着他又心硬了一硬,说,你看着,咱楼上的麦吃完了哥就回来了!
子云说,那我等你!
子云说得很坚决,子云从来不怀疑哥哥的话。在这个特别的时刻,青云被弟弟的坚决冲击了一下,鼻子泛上酸来,环顾了一下住了十九年的杨柳巷这个四合小院,一个个的门在竹帘后灰蒙蒙地沉寂着,像敞着胸吊着干瘪乳房的母亲疲惫地睡着了,他再不抱任何希望,一低头出了街门,往县政府的方向去了。他没有听到身后街门关上的声音,说明子云一直站在那里看着他。他很想回一下头,忍了忍,到底没回。只是走在城外的土路上时,擤了一把鼻涕,然后把手上的鼻涕顺手抹在路边一棵暴芽的柳树上,又紧走几步撵上了他的队列。
7
新兵集训在城外的一个破庙里,因为招来的壮丁年龄体质参差不齐,集训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练练站姿、跑步、刺杀,到这时,柳青云才知道自己是个平脚板,跑不快。为这个平脚板,他可没少挨湖南连长的皮带抽。新兵大部分是来自农村的壮丁,互相间一问,都是顶了别人的名字来的,还有个货郎,莫名其妙就被抓来了,天天晚上以泪洗面,可惜他的一担货,想念他刚结婚的新娘。人人有自己的心事,加上湖南连长的严厉,加上与上一场战役下来的老兵的摩擦不断……那些老兵在历次战斗中九死一生,他们拖着拐杖、头上包着渗血的绷带,抱怨伤口疼缺医少药绷带恶臭,抱怨伙食差,抱怨几个月了还不发饷,一时间怨气冲天,稍不注意就有可能摩擦起火。所以整个的队伍里弥漫着一股浮躁之气。而那些农村来的新兵们根本听不进长官在说些什么,他们有的只是逃跑的心思。最好是快快解散,赶紧回家。
一个阴沉沉的早上,全体新兵又在那间庙前的麦场里练跑步,柳青云刚跑第八圈就落在后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喘得翻白眼,湖南连长手里的军用皮带一下子就抽在他的小腿肚子上。他一边胡乱地抽着那些落在后边的兵们,一边气急败坏地嚷嚷,瞧你们这群窝囊废的样子,上了战场都是炮灰!都是炮灰!你说,你们还能干啥?逃命都不会!湖南连长暴怒,有铁不成钢的恨意,那恨意发酵成带响的皮带,呼啸着,像吐着信子的毒蛇游进东倒西歪的队伍制造着骚乱。那天的集训被无限期拉长,拉长成了一场噩梦。
很多的壮丁在这一天以为自己要死了。不是没有见过,在这所破庙里,湖南连长就是王,他可以随意处置他的兵们。是的,随意。这些死了没埋的人们。
柳青云腿上上次被抽的伤还没好,腿还肿着,湖南连长的皮带落上去,上次结了痂的伤处又破了皮,血像蚯蚓似的爬出来,爬进了他的鞋窼。他挣扎着爬起来向前挪去,身边是二娃,二娃说,青云,咬着牙,你咬着牙就有劲了!青云就咬了牙,一口碎牙咯嘣乱响,心里想着“我不能就这么死了”,一步步向前,渐渐地,湖南连长的叫骂听不见了,天地在他的眼前轻飘飘地飞起来,后来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时他躺在自己的地铺上,说是铺,其实只铺了些草,他看到黑暗中二娃惊喜的脸,二娃压抑着声调说:你醒啦?!青云的嗓子要冒烟了,他说水……
第二天,柳青云用身上出门时以防万一的几个铜板贿赂了排长,说他以前是烙锅盔卖馍的,二娃也是,他俩实在跑不动,怕打起仗来扯了大家的后腿,因此想去炊事班,當一名火头军。
排长得了铜板让他们等,又过了两天,说湖南连长要考他们,看看他们的手艺。那天,他们得到了几斤面,考题是没锅,但要把那块面做熟。柳青云略一思索,让二娃去庙边的河滩里捡几块石头,再去地里捡些柴草,而他自己看到靠墙的地方立着一把铁锨,就拿了,到河边洗干净,在锨上和了面,又用一块洗净的青石块当案板,然后在二娃的帮助下,用石头垒起了一个简易灶坑,搭上铁锨。等到铁锨热了,把手里的面揪成面剂子,在石案板上拍薄了,放到烧热的铁锨上。就这样,当柳青云和二娃把烙熟的饼子捧给长官时,他知道,他和二娃得救了。
柳青云和二娃因为烙锅盔的手艺被调到了炊事班。五月,部队接到开拔的命令,柳青云所在的炊事班,除过自己的枪支弹药外,每人还要负重一袋洋面,随部队向南边方向迂回。他们接到命令,人在粮在,绝不能丢了他们连队的后勤供给。
急行军,没有休息。在路上,那些先前受了伤的老兵渐渐体力不支,有越来越多的伤员倒下去,队伍里不断传来“报告”声,那是又一个伤员倒下了。渴,最后是虚脱。柳青云感觉自己像条被腌的老黄瓜,身体的汁液被榨干了。他已经想不起上一次撒尿是什么时候的事,后颈项里的汗出来,把扛在脖子上的洋面口袋渗透了,那些渗出来的面在他的后脖子里结成了一个盔甲。他感到胸膛着了火,向天上看时,太阳光白刺刺地像针,一下子就刺伤了他的眼,眼前泛上一片黑暗。
天黑了吗?为什么还在着火?
是一条泥泞的路,说泥泞也不准确,也许是前天或者大前天下的雨,又被人踩马踏过,那些人踩马踏的浅坑里有一些黄汤,浮着柴草,有牲口的粪便,黑黑的羊屎豆,一地都是。但没人顾忌到那些,只要看到那样的浅坑,就扑过去,抢,舔那一点湿气,像猫、像狗,伸着舌头,拼命拽住那点残存的生机。有的伤员还没爬到坑边就不动了,没有医生,没有卫生员,只有一支手枪,上膛,对着那具再也爬不动了的身体,开枪,走开。
柳青云让自己走,死也要走,他告诉自己,他不能倒在这儿,要倒也要在他家的祖坟里。倒在这儿算什么呢?他甚至不叫柳青云,他叫赵福娃。他的父亲在等他,步云和子云都在等他,他太了解父亲了,楼上的麦子没了,那家也就真散了。
柳青云坚持了下来,二娃也坚持了下来。二娃说他不能就这么走了,他说福子还在等他。福子是二娃隔壁的新寡,二娃和她是相好,走之前她告诉二娃她等他,要他一定回来。
庙,又是庙。柳青云把自己连同那袋洋面扔在了老爷像后。为此他是硬坚持着多走了几步的,很多人一进庙就瘫倒在地,而柳青云坚持到了大殿,转到了老爷像后。果然,那个地方墙上有渗出的水印子,像湖南连长时时铺开的地图。一股凉气沁脾而来,柳青云来不及卸下他的枪支弹药,倒在地上,伸出一条腿,使腿挨着那湿漉漉的墙壁,一股惬意从他的每个毛孔里弥漫开来。
从白城出发,到达韩城,他们走了四天四夜。到达这个无名庙宇的时间是午后三点,外面有白花花的太阳,柳青云在大殿的老爷座像后睡着了。睡着前二娃说,青云你不敢把腿靠墙,小心瘆了。柳青云说没事,接着他就掉进了睡眠,这一觉他睡了三小时,梦也没一个。如果不是伙头班长喊他起来做饭,他真不知道自己能睡到什么时候。
8
部队进驻无名庙宇后的第三天,天降大雨,雨过天晴后,部队清点人数,竟然跑了十几个,一追查,都是壮丁,湖南连长大发雷霆,下令加强警戒,同时下达了死命令,再有脱逃者,抓住一律处死。那天下午,柳青云们被安排扛木头,加固庙宇的围墙部分。柳青云想看看自己是否能找着一个机会。事实上在来的路上他一直有个心思,但警卫太严密了,就像此刻。此时不跑,等到围墙加固后,就更没有机会了。
天渐渐暗了下来,借着摞木头的由头,柳青云上了围墙,才发现,围墙后边还有一道墙,形成了夹墙,夹墙里是半人高的泥水,水面漂着杂草。而两道墙间形成的巷子大约有两米多宽,如果想从他站的墙上跃到对面的墙几乎是不可能的,而且如果一旦失足,落在水中,两头没有通道,没人来救也将必死无疑。稍一沉吟,柳青云赶紧从墙上溜了下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去扛木头。
二娃也在扛木头,他们一人扛了根木头往墙下走,躲过卫兵的视线,柳青云撞了下二娃,二娃转过身来,看到柳青云正把他肩上的那根木头往墙那边扔。柳青云的个子小,木头又长,急忙扔不过去,二娃扔掉自己的木头,过去奋力与柳青云把那根木头递进了夹墙。
白天扛了一天木头,那晚上柳青云睡得特别死,半夜时隐隐听到有人打报告,说要小解,被疲惫缠住了的他竟然没听出打报告的人就是睡在身边的二娃。
二娃那晚上一直没睡,选择半夜二点多打报告要小解,自从跑了十几个壮丁后,湖南连长下令卫兵二十四小时警戒,而他们这些兵们是一溜排打的地铺,晚上起夜必须先打报告,得到警卫回应后才能坐起,然后在警卫的押解下去门外方便。湖南连长下令,有没报告擅自坐起的,卫兵可以开枪射击。二娃打了报告,连打三声,警卫才不耐烦地问他什么事?二娃说要小解,警卫迷迷糊糊让他快点,然后那警卫就靠着墙睡着了。
二娃借助了白天的那根木头成功脱逃。但二娃真是蠢得要死,一逃脱就向着白城的方向,加上身上穿的那身军装,加上对无名庙周围环境不熟,转了大半晚上,早上天一麻麻亮,听到的还是自己部队的起床号,这时候才想着找个地方藏身。二娃躲进了一眼田边老崖上发大水时冲出的水窟窿里,被排长带的纠查队没费什么事就五花大绑抓了回来。
柳青云是希望用那根木头搭起一条回家的路。但他没想到正是因为那根扔在夹墙里的木头,让二娃遭了秧。他再看到二娃时他已经被绑着倒挂在连部门前的大桐树上,身上的衣服成了一条条的破布,而那些血,就从那些破布里渗出来,一滴滴滴在了他面前的地上。在他的旁边是两个漠然地背着枪的警卫。柳青云他们吃饭、上操、干活,一抬眼就看到二娃,他的眼睛紧闭着。曾有一度,柳青云作为老乡想给二娃送碗水,却被旁边的警卫喝退了,说是连长有令谁敢靠近格杀勿论。
连长在殺鸡给猴看。到了黄昏的时候,桐树周围开始有乌鸦盘旋,一声声的“哇!”叫得人大夏天的直起鸡皮疙瘩。就这样,二娃在桐树上一直挂了两天,身上落满了黑压压的大头苍蝇,第三天早操后,湖南连长叫了几个兵丁去河滩上挖坑。河是黄河,无名庙宇就在黄河边上,张眼就能看到。柳青云安慰一阵清醒一阵糊涂的二娃说,他去向连长求情,二娃那一刻刚好醒过来,听到柳青云这么说,蠕动着干裂的冒血的嘴唇说,不用了,兄弟,如果你能回去,见到我的家人,告诉他们,我这就走了,让他们别等我……告诉福子,我对不起她,我回不去了……柳青云说,胡说啥呢,我这就求狗日的去,你会活着的!二娃闪了一下疲惫的眼皮,说,不用了,你没看,那坑就是挖给我的……
坑挖好后,湖南连长让大家到河滩上集合,然后当着大家的面,把二娃扔进了坑里。柳青云至死都没忘记那一幕,二娃站在坑里,一锨锨的土填进去,填到心口部位时,二娃的眼睛一点点发红,鼓了出来。二娃一口比一口呼吸得急促,他说兄弟,求你给个痛快的!那把铁锨拍在二娃头上的时候,溅起的血竟然有一二尺高。二娃的头向一边歪去,填土的兵们加速填土,二娃终于被活埋了。
那天的早饭没有人吃,很多年后,柳青云想起那一幕,印象里的天是黑的,先前盘旋在桐树周围的乌鸦跟到了河滩里,成群结队。柳青云想不起是乌鸦遮蔽了天日,还是那天本来就是阴天?
二娃的死仅仅换来驻地几天的平静,那几天,大家吃饭、上操、巡防河堤、加筑工事,来来去去除过必要的一问一答,都不愿开口说一句话,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异常的情绪。接着,在一天夜里,又跑了两个壮丁。这一次,发现有人逃跑时已是早操时分了,湖南连长再一次暴跳如雷,他的纠察队追出几十里,把周围的村子翻了个个儿也没找出那两个壮丁的人影,只好不了了之。
说话间天就冷了,河上一结冰,局势紧张起来,河边的工事时时都有重兵把守,以防日军从此突进进入陕西。湖南连长在誓师大会上声嘶力竭,誓与阵地共存亡,人在阵地在,绝不让日军踏进三秦大地一步。而白城向来是出愣娃的地方,那些平常还想着要跑要回家的农夫小贩们,一听说日本人要来,一腔的血沸腾起来。在白城,有说两兄弟正在打架,旁边劝架的说了其中一个的坏话,刚还仇人样的兄弟一转头就一致对外,打得多舌者连连求饶。白城古风,向来容不得外人指手划脚。跟日本人,用白城人爱说的一句话就是,把狗日的放倒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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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河道里的风呼啸着刀子一样日日削着河水,那一川豹子似的水流眼见得温顺下来,变瘦变稠流不动了,终于某天早上起来,大家发现,河道里定住了一河的水浪花,黄河进入了冰凌期,连里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在这个叫禹门的渡口,一到冬天黄河冰冻后,最窄的地方只有二三十米,牛车也能顺着河面过河的。湖南连长日日黑着个脸在河边巡视,吼叫着让大家打起十二分精神,说守在对岸的小日本川岸高三郞就等着黄河结冰呢,那可是条狼崽子,坚决不能让他过河,过了河大西北就保不住了!到时候不光西北不保,整个中国都不保!亡了国我们一个都跑不掉,我们全都是千古罪人!!又说,咱这个连里,大部分人家在哪里?陕西!咱守在这里是守自己的老娘家人媳妇女儿呢,愿意老娘媳妇女儿让狼崽子糟蹋吗?不愿意?那就把你们的双眼睁圆了!让高三狼崽子敢来就有来无回!连里分了十几个守河的巡逻队,半小时巡一趟河堤。鲤鱼岛的那两挺重机枪,枪手被下了死命令,24小时轮岗,要把眼睛牢牢定在瞄准镜上。
湖南连长狠,活埋了二娃,柳青云对他恨得牙痒。他说的国不国的柳青云想不来,但他说的守护家人的话他爱听,何况川岸高三郞是外人,听说来中国干了不少坏事,又想到陕西来祸害人,哪有不把狗日的放倒的道理?
自从入冬之后,对面的骚扰就没有间断过,天天要向这边甩一阵子炮弹,那些炮弹落在河水里掀起几丈高的浪花,引来我方阵地的猛烈还击。过个三五天的,不死心的川岸高三郞还组织一次次偷袭,都没逃过巡河队员的眼睛。机枪一响,跟着是密集的炮火,打得鬼子在河心里扔下几具尸首仓皇撤回老窝去了。
冬至前三天,韩城开始刮白毛风,所过之处万物霜冻,就连平常河边树上哇哇乱叫的乌鸦也躲进了老窝,一个都找不见了。这样的风刮了几天,到了25号那天下午,天空竟然纷纷扬扬地下起雪来。再向河道里望去,那一川的冰凌定住不动,分明是冻硬了。柳青云们心说不好,再听湖南连长,正嘶哑着嗓子催巡逻队加强警戒。这一晚,人人心里躁动着,又似憋着一股气,到了十一二点了,柳青云还没睡着,耳朵里听得巡逻队出来进去的声音,有人不断地抱怨,这老天爷真真要冻死人了!精神些,我看今晚要出事!说着一阵跺脚声。
猝然响起的爆豆子似的枪声把大家吓了一跳,那时柳青云刚刚迷糊着睡着,当他被密集的枪声惊醒,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经站到了地上。接着响起的是紧急集合的哨子声,忙乱中谁问了一句:怎么回事?又谁呵斥着,快!日本人来了!狗日的——这么骂了一声,人已经在几十米开外。
鲤鱼岛上的两挺机枪连个喘息的间歇都没有,接着是炮弹的炸响,很快有伤员抬下来。下来的伤员里有能说话的,说,今晚邪了,河道里到处漂着鬼,白鬼!跟雪混着看都看不清……到了天亮时,枪声渐渐稀少,随着亮起的天光,他们发现,结冰的河面上扔着几十具穿着白色衣服的日军尸体,才明白那伤员说的鬼是什么。原来日军做足了各方面的工作,单等天雪,雪一下,他们立刻集合起敢死队,在后半夜以白衣作掩护偷袭渡河。川岸高三郞指望着一蹴而就拿下这个渡口,就打开了西进的大门,没想到还是暴露了目标,被发现后在河面上扔下几十具尸体暂时退了回去。
柳青云所在的新八师料想日军绝不会善罢甘休,湖南连长嘱咐炊事班赶紧送上早饭,大家迅速休整补充体力,以防日军去而复来。
那天早上的早饭是馒头,柳青云的送饭地点是鲤鱼岛,当他踩着一地的子弹壳,把那一挑子馒头送到地点,发现半年来他常来的这个地方遭了鬼,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机枪手的脸上满是硝烟,他递给他馒头,他累得手都抬不起来了。柳青云说,吃点,赶紧吃点,肚里有了食才有劲……他的话音未落,谁喊了声,快——,声嘶力竭,机枪手刚咬了一口的馒头掉在地上,机枪又抽筋一般响起来。
日军的进攻果然开始了。头顶是轰隆隆的飞机大炮,地上是蝗虫一样密扎扎的子弹,从那以后,柳青云记不清他们打退了多少次这样的进攻与偷袭。天亮了,天又黑了,又亮了,他往阵地上运弹药,一趟一趟,踩着越来越厚的弹壳,渴了抓一把雪,饿了,阵亡的尸体大部分衣服口袋里能摸出一小块干馍。
战斗开始了拉锯,日军几次突破防线上了堤岸,又被兄弟们顶死压回河道,每一次胶着过后都是一层尸体,结冰的黄河被血染红了。
记不得是第几天了,柳青云在一片树林里当炮手,负责装填炮弹。那天的炮筒子打得绯红冒烟,直到后来他听到一声尖利的哨音,那哨音带着死亡的气息直奔他的炮位而来,他的发根一炸,叫身旁十七岁的小炮兵快跑,可是巨大的爆炸一下子就吞没了他的呐喊,之后一阵气浪把他掀翻在地。等他从厚厚的土层里爬出来,眼前哪里還有小炮兵?哪里还有他的炮?先前的炮位俨然已是一个大坑,旁边那棵碗口粗的槐树被拦腰折断,露着白瘆瘆的断口。
那场战斗,湖南连长战死,履行了他先前的誓言,柳青云所在的连队减员九成,但硬是没让日军跨上河堤,在最后时刻与增援部队一起守住了这条进入陕西的门户。战斗结束后,到处是尸体,有日军的,也有国军的,那些尸体有相当一部分互相搂抱,仿佛至死不愿分开的好兄弟,但却个个脸上怒目圆睁,这分明是昨晚后半夜一度进入刺刀战时留下的。
柳青云还记得在昨晚的战斗中,为给坦克开路越过一道壕堑,他们是拉了尸体来垫路,上面垫上草,再铺一层薄土,坦克就压着过去了。脚下到处是银元,那是一度顶不住时长官用来激励战士冲锋的,但没有人捡那些银元,那些和他一样年龄一样背景的弟兄已经拼红了眼,只是冲上去,冲上去,用自己的血与生命,来个最后一搏。柳青云跟着那些身影,头上是炮弹的呼啸,他也让自己的子弹射出去,向前、向前……他的左手食指被流弹削去了一截,他没觉到疼,就又冲出去了。那个时刻他感到自己身上的属于白城的血被点燃了。
战斗结束后,柳青云站在河岸上,看到黎明的岸边到处在冒烟,到处是火,是尸体,而他身后,那个他住了大半年的无名庙宇已经荡然无存。枪声渐远的战场是那么陌生,柳青云恍如梦中,又恍如他看到了黑白无常,把整个的黄河两岸都翻腾了一遍,到处是血,是炸碎的人体、炸碎的冰块。
黄河,已衣衫褴褛!
他撕了块衣襟重新包了手指,看着那些身边匆匆而过的兵们,他们在打扫战场,掩埋尸体,他想找一个自己认识的战友,竟然一个都没找见。于是他转身,茫然地走着,过了大半天了,才发现,他是走在去往白城方向的路上。
许多年后,女儿妞妞给他读一段史料,那段史料是这样的:
1938年12月26日,日军集结了大量的兵力,以7、8联队滕田大队为基干,附以伪军贾子庚、马子平等部共5000余人,大炮20余门,飞机数架,骑兵若干,兵分三路,朝着禹门口进发。他们一路兵力攻我禹门的制高点,即东禹庙的云中寺;一路包抄攻我禹门以北的乡宁、吉县方面;一路攻我东龙门山及神前村,这里是古老的禹门渡,是去往陕西的必经之途。日军最终的意图是拿下禹门渡口,西犯长安。这一天,寒风凛冽,白雪四野。日军为了隐蔽作战,全部穿上了白衣,爬在雪地里,和茫茫雪野混为一色,悄悄地匍匐着,向我军阵地移动。与此同时,敌人的飞机在天上狂轰滥炸,地上的大炮也对准了禹门口的方位。在炮火的掩护下,几千名日本步兵、骑兵,朝着禹门口的各路目标蜂拥而至。而此时守卫在禹门口的我方兵力仅有700余人,敌我双方力量悬殊。但我新八师的全体将士,面对强大的敌人,面对日军嚣张的气焰,无所畏惧,牢牢地坚守着禹门口的阵地。
高高耸立在禹庙顶峰的云中寺,是守卫禹门的战略重点,我军在此部署了一个加强排的兵力。它居高临下,便于扼守,但也赤裸裸地暴露在日军的炮火之下。日军把其作为一个重点目标,集中火力进攻。战争一开始,敌人的炮弹就像雨点一样落在上面,千年禹庙,高大的建筑,瞬间就被敌人的炮火夷为平地。尽管敌人的炮火异常猛烈,我军仍然昂扬着不屈的斗志,沸腾着为民族而战的英勇献身精神,凭借着天险和有利的地势,冒着敌人的炮火,勇猛还击,击退敌人无数的进攻。战斗进行得异常惨烈,敌我双方损失惨重。守卫云中寺的一个加强排的将士们,全部以身殉国,壮烈牺牲。其中有的战士,为了不当俘虏,抱着枪支纵身跳入了滚滚黄河。他们的壮举,气吞山河,与日月同辉!
这次鏖战,从12月25日开始,到30日结束,共打了六天六夜,炮火连天,硝烟弥漫,血染大地。云中寺在失守后,又被我增援部队夺回。在反复争夺中,云中寺、洞山、关帝庙等阵地,都是失而复得者三。日军终于没能抵挡住我中国守军的反击,拖拉着一千余具尸体,狼狈逃窜。我守军在这次战役中也牺牲了包括连长以下的战士290名……
坐在落地窗前的柳青云问妞妞,你说那个地方叫云中寺?妞妞说,是的,你一直给我说叫老爷庙。柳青云没答话,却唱起了一支歌——
旗正飘飘马正萧萧
枪在肩刀在腰
热血似狂潮
旗正飘飘马正萧萧
好男儿报国在今朝
快奋起莫作老病夫
快团结莫贻散沙嘲
……
国亡家破祸在眉梢
要生存须把头颅抛
戴天仇怎不报
不杀敌人恨不消
团结奋起奋起团结
旗正飘飘马正萧萧
枪在肩刀在腰
热血似狂潮
……
歌声低沉悲壮,仿佛暗云低压的江面,一江春水怒吼着滚滚向前,义无反顾。
柳青云的双眼模糊起来,一滴浑浊的泪水滚下面颊。等到他唱完了,妞妞问,爸你唱的啥?等了好大一会儿了,柳青云答:湖南连长教我们的军歌。
10
柳青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热炕上,鼻孔里是熟悉的柴草气息,与此同时,他的脚手都在发着烫,并有一股火辣辣的疼痛遍布全身。他想睁开眼看一看这是哪里,使了好大劲才把肿成棉桃的眼睛挣开一条细缝,就着那条细缝透进来的光,他看到了三嫂屋子那简陋而熟悉的摆设,心下一松,想起这是回家了。
可是他是怎么回来的呢?恍惚中记起跟那三个牲口贩子在岔路口分手后,他又走了三天,三天里没吃到东西,天又下起了雪,天地万物渐渐变得白茫茫一片。他身上的羊毛背心换了路条,就只剩下两层单衣,肚里没食,越走越冷,然而他惦记着母亲的祭日,就向着白城的方向急急赶路。到了城外午时过了,于是他决定先不回家,直接到母亲的坟上去,说不定还能赶上给母亲烧纸。可是当他连滚带爬走到埋葬母亲的那块地头时,却看到白雪里一堆飘扬的纸灰。
他们来过了!他想。
他们烧过纸了!
在陕西,祭奠亲人烧纸上香是等所有的亲朋汇合后一起到坟头一次完成的,有风俗是祭奠的纸香不能分作多次。一瞬间,看着坟前那些杂踏的脚印,还有挂在坟上的纸钱,坟前的纸灰,柳青云的内心被巨大的失落击中,他突然间感到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软得没一丁点的力气了。他想给母亲磕个头,俯身时却像泥一样歪倒在地,两行冷泪从他的面颊上缓缓滑落,他说,娘,儿回来迟了!
娘,儿回来迟了……他就势倒在了地上,四肢百骸的舒坦与放松,似乎是从韩城鲤鱼岛的枪声打响以来的第一次,他不管不顾地把自己放倒在地,他不管了,他想睡,就一下子睡了过去,后来的事情他一点也不记得了。
三嫂过来给他喂水,看到柳青云醒了,欢喜地说,你可醒来了!兄弟,你这一觉睡了一天一夜了,再不醒可咋办哩?!
柳青云问三嫂,我咋在这儿?!我三哥哩?
三嫂一边抹泪,一边说,要不是城里那谁走亲戚回来看见,跑来报信,兄弟,你要冻死在五妈坟上哩!唉,也算五爸爸没做过亏心事,老天爷都长眼哩。
话毕三嫂就进了厨房,打了一碗鸡蛋糊汤,就着小勺子一勺勺喂柳青云喝了下去。柳青云的手脚上满是冻疮,一见热,痛痒钻心,三嫂又找来辣子杆葱胡子和白萝卜煮了水,让他洗,这样将养了几天就起床了。
柳青云醒来后就移到了自己家里,父亲过来照了个面,依然地沉默着。家里最大的变化是步云结了婚,媳妇是城外常家河村的。那小媳妇在家里做饭,饭时会盛了给柳青云端过来,也不多话。步云还在饭店里,回来过一次看大哥,与柳青云抱头痛哭,说他没想到还能再见大哥,哥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又说他没脸见大哥了,说得青云一脑袋的浆糊,完了也没多待,说饭店走不开,回饭店去了。
没见子云,哪哪儿都看不到子云,他还记得自己走时子云在他身后说,那我等你!他现在九死一生地回来了,却没见子云,这不正常。他问子云去哪了,步云吱唔著不说,父亲也不说。
青云爬起来去问三嫂,三嫂说,我说了你千万不要着急!青云说,我不急,你说。
五爸爸为了给步云说媳妇,用了楼上的麦子,家里粮不够吃,子云送到教堂去了……
柳青云艰难地站起来,出门。父亲喝了酒,正在楼下躺着,他坐到炕沿上用所有力气拽他起来,狠狠地说,我走时咋给你说的?你到底把子云送了教堂!你对得起我娘吗?
父亲被青云拎着领子坐起来,挠着头。那你说,我咋办?我毁一个儿子就够了,还要毁几个?你走了,谁知道还能回来不?不给步云娶媳妇,这家不就散了?送子云去教堂也是让子云逃个活命……
你那叫逃活命?那是把子云推到火坑里去了!
父亲低了头,半晌闷出一句话来:怪我这当爸的没本事,我不能叫步云跟你一样打光棍呀……
柳青云去了教堂,推开门时,看到冰冷的天井里坐着十几个八九岁到十二三岁的娃娃,衣衫单薄,每人的面前都放了一架纺车在纺毛线。那些娃娃没带帽子,人人吸着鼻子,手肿得像面包,上面的冻疮一块块的。柳子云被叫过来的时候脚下趿着一双棉窝窝,窝窝后半截已经烂得没有了,青云看到子云的脚从窝窝里露出来,没穿袜子,脚后跟上有道带血的大口子。
看到青云,子云的眼睛亮了,扑过来,叫,大哥,你可回来了!我天天都盼着你来接我哩!
青云握住了子云一双冰凉的手,他把那手拉到自己胸前,问子云,冷不冷?在这里都吃的啥?
子云说,一天喝两顿面糊糊,好多娃晚上都饿得哭哩。
青云拉着子云的手,那手上也有冻裂的口子,口子有血丝,还有纺线的绒毛,他觉得心里的哪个地方被扯得丝丝拉拉地疼,于是他说,子云,走,咱回家。
子云跟着青云出了教堂,一边走一边看着青云说,哥,你咋回来的?再不走了吧?
青云没有吭声,只是紧紧抓住子云的手,迈开大步,走得更坚定了。
责任编辑:高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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