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王哲珠
陈南终于让人围成一圈,她立在圈子中央,大口喘气,喉头有灼烧感。她深呼一口气,喊,开始啦。声音沙哑但很有力量,一圈人猛地静下,很突兀,但陈南很满意。
在学校后山找了两天,陈南选定了这个地方,在山的侧面,学校的学生多往山上去,很少到这里来,刚好有块稍平的地方,四周的树木正好把这地方半圈起来。陈南把人带到这的时候,他们欢呼着,说像个秘密基地。这个说法让这群十八岁的孩子兴奋不已,相互打闹,扯着不着边际的想象,把自己想象成大侠、隐士、间谍、探险者等各种神秘身份。陈南先是立在一边,冷冷地看,终于意识到,再这么闹下去,整个上午就这么过去了。她站出来,开始整理秩序。
没有人听陈南的,直到她突然扬高声音,脸上挂了怒气,他们才慢慢静下,带着一种又好奇又轻蔑的态度,照陈南的意思站成一个圈,动作懒懒散散的。陈南让他们坐下,他们看看脚下,有挺密实干净的草,陆陆续续坐下了,有人笑着说,这是要表演节目?又闹起来,相互玩笑要对方唱首歌或跳个舞。
大家终于静下时,陈南将问题直截了当地抛出来,她怕这阵严肃一过,又闹得难以收拾。她半弯下身子,绕了一圈,从所有人面前缓缓走过,边问,你叫什么?没有人反应过来,愣愣看着她。陈南站回圈子中央,大声说,告诉你身边的人,你叫什么。一圈人哗地笑起来,有人摇头,嘲讽陈南的玩笑太幼稚。陈南面无表情,重复那个要求,没有人睬她,陈南仍在坚持,终于有人不耐烦了,站起来要走。陈南大声问,你们以为我问的是简单的名字?那个名字说出来就是你了?比如你都知道我叫陈南,那么陈南真的就是我吗?要是我小时候起名叫铭铭——陈南指着一个叫陈铭铭的同学——而铭铭的父母给她起名叫陈南,那我们是不是变了个人?不,我不单单是这意思。陈南焦躁起来,找不到合适的表达方法。周围一圈人莫名其妙,有男同学耸耸肩,质问陈南搞什么名堂,就算要玩也想点有趣的。
和你旁边的人换名字。陈南放弃她凌乱的解说,直接谈要求。
一阵疑惑,纷纷问陈南想做什么。陈南让大家换就是,就当成游戏。大家嬉笑了一会,说换就换。可当他们和旁边的人面对面,约好交换名字,并称呼对方时,他们忍不住大笑,说这游戏没法继续下去,要求陈南换一个。陈南坚持这个游戏,说,别忘了我的约定,不会这么快想反悔吧。大家无奈地接受了,勉勉强强地用自己的名字称呼别人,喊着喊着,笑声渐渐稀了,接着没人再笑了,大家被一种莫名的怪异感攫住。平日,很多人不满自己的名字,总觉得别人的名字讲究一些,要真正和别人换,却都是不愿意的,竟有说不清的不舍。
都不愿意换吧。陈南怪怪地笑着,都把自己和名字劃等号了。
她的话又让人摸不清头脑了,有人冲她嚷,陈南你有话就说,你今天是让大家猜谜来的?陈南耸耸肩,什么猜谜,就是让你们认认自己,我不相信你们不能明白。
有人笑着朝陈南扔草团,不许再卖关子。
陈南不笑,仍是很严肃的样子,看得出,都是看重自己的,都想保住自己的,可又都把自己丢了,只记得名字这样没用的东西。
大家觉得陈南神神叨叨已经无法忍受,把陈南最初的约定忘干净了,有女生摆弄起头发,冷眼看陈南,像看一个陌生的怪物,男生拍拍屁股起身,说得爬爬树活动一下筋骨。陈南还想说什么,张了张嘴,把话咽回去,今天第一次聚会,先说这么多,她不急着要什么效果,算是先热热身。再说,她对自己也不满意,总说不出想说的,这个聚会前很长一段时间,她就在脑里组织了,努力想把一堆想法变成语言,可完全无能为力,这让她忍不住沮丧。
所有人散了,爬树的,摘花的,打闹的,聊天的……紧张的中考已过,一个暑假的放松似乎还不够,这群已上了高中的学生仍处于振奋状态之中。陈南仍若有所思,立在角落里,长久不出声,她看着这玩闹的一群,没想到暗光第一次集中弄成了郊游。
踏入高中那一天,陈南感觉一切都不同了,说不清是什么,但那些东西塞在胸口,一涌一涌的,弄得她一会莫名地兴奋,一会又变得莫名忧伤,她在学校里急冲冲地走,着急地想要做点什么,却又猛地停在一个偏僻的地方,或某棵树后,或某丛花边,长久地发呆。她觉得自己长大了,该做点大人的事了,又不知该怎样长大。她看着校道上来来往往的学生,他们也和自己一样吗?那些身影都那么年轻,头昂得高高的,腰挺得直直的。这么过着日子,多好。她感叹着,几乎想跳起舞。可很快会老,要像阿爸一样去奔波,甚至会像阿妈一样,对自己的身子毫无办法,那么躺着躺着,躺过去了……陈南无法抑制兜头而来的暗色,沮丧地瘫坐在花丛边,半天缓不过神。
纠结近半个月后,陈南行动起来,她四处说服学生加入一个叫“暗光”的团体,说是和学生会类似的团体,但学生会是学校里的官方组织,过于严肃呆板,“暗光”是学校里的民间组织,更有活力更好玩,重要的是,这个组织会有极好玩的游戏,有与众不同的活动。
陈南的口才变得极好,令那些初中与她同过班的同学大为惊讶,几乎无法相信这是那个埋头读书,在寨子里以干活出名的文静女孩,想不明白她怎么活动力变得这么强。她先是游说同班同学,接着跑到高一其它班去说,甚至高二的师兄师姐也敢说。开始,大家以为她是开玩笑的,但随着她不停地奔走,不停地说,不少学生渐渐对这个叫暗光的团体感兴趣了,竟也真有不少报名加入的。女生除了好奇,还有为了友情的,男生表示是被陈南说动,还有些甚至说因为暗光这个名字很酷。有些女生取笑他们是不忍拒绝漂亮的陈南。
确定了基本人数后,为了不引起学校注意,陈南将这些人分成几个小组,分批约到学校图书馆后的草地上,讲好暗光第一次聚会的时间、地点,更重要的是提了一条约定,要配合暗光的活动,要诚实。有人追问暗光主要做什么,有什么活动,陈南只说去了就知,问急了,她干脆坦白自己也一时没法说清,暗光要做的事是难以概括的,反正去了就知道。很多同学被这种神秘弄得焦灼不安,恨不得聚会的日子快点到来。
暗光聚会,陈南准备了很久,同班同学刘官帮忙。刘官和陈南初三时一起分到重点班,一起考上镇重点高中,又分到同一个班。陈南只提到暗光,刘官没多问就加入了,倒弄得陈南有些奇怪,刘官淡淡地笑,说没想到陈南会组织什么活动,既然组织了,肯定是好的。接着,陈南每劝说一个同学加入暗光,刘官就帮着记录,整理,随着陈南到学校后山转,帮着找地方,帮着通知暗光的成员集中。刘官打理了所有杂事,陈南一心一意研究暗光第一次聚会的内容。每天忙完一切后,她在被窝里开了手电筒,在纸上不停写,写了一堆。聚会前一天,和刘官谈起,她信心满满地说很有底了。
第一聚会后,陈南跌入沮丧的深潭,完全跟想象的不一样,不单暗光的成员极不配合她的问题,也不明白她说的话,甚至连她自己也没法说出想说的,她觉得脑里有一片海,但没有人看得见一朵浪花,也没人想去注意。
近二十个人,在林中这小片空地上玩闹着,气氛热烈得令人吃惊,陈南立在一角,感觉身子慢慢缩起来,但她极力挺着,不让自己抱住双臂,不露出软弱的样子来。刘官走到她身边,轻轻拍拍她的肩,她感激他,但感觉更难过,刘官多么支持她,可他一点也不明白她。
不知谁提到,校门外那家新开的小卖店的冰水很好喝,有各种水果味道,还卖一种小饼干,又便宜又香脆,几个带了钱的男生站出来,拍着胸口说请人,于是一拥而去。陈南仍立在那个角落里,刘官也没走,同学们喳喳的声音很快零散了,像被后山密密的树叶吸收掉。陈南喃喃说,这就是所谓的活动。
他们要走之前跟你打了招呼,等你宣布这次活动结束才走,还是记得活动规则的。刘官安慰。
他们还是记得暗光的,第一次是适应期,会慢慢好的。陈南安慰自己,告诉自己多点耐心。她让刘官随他们去喝冰水吃饼干,刘官摇头,我陪你走一走。
陈南在心里苦笑,她是想走一走,理理思路,这次暗光聚会她准备得很用心了,怎么还弄得一团糟,下次要怎么安排,怎么让大家明白她的意思,就是明白一点点也好。但她不想刘官走在旁边,刘官为暗光的成立出了很大的力,但他不知道暗光是什么。
第二次聚会在一个星期后的周六,刘官让陈南专心准备,他一个一个通知暗光的成员,细细交代好时间,并学陈南的口气,让他们这次活动用心点。有男生拍着刘官的肩膀,笑说刘官是陈南的秘书。
这次很快让大家围成一大圈坐下了,比上次省力许多,但大家开始往外拿东西,爆米花、饼干、炒麦粒、花生米、瓜子,甚至有带油条和萝卜干的,他们把东西摆在面前,互相交换着吃起来,谈笑着,完全当成了一次郊游。有很长时间,陈南呆呆立在圈子中心,发不出声音,刘官喊她她没听见,直到一个女生往她嘴里塞了一块饼干,她吐掉饼干,尖声地喊了一声。所有的人停下来,也安静了。
陈南压住胸口那团即将爆发的火团,高声说,活动开始,等一会再吃吧。有人感到不好意思,几个男生看看陈南的脸色,相互对视了,笑着耸耸肩,他们觉得陈南这种认真劲怪好玩的,就配合一下。在他们开始收拾起东西,也让其它人收起。
终于坐定,都看着陈南,陈南深呼口气,高声说,今天话题是,以后想做什么?
一片安静,似乎都对这问题没法反应。
以后想做什么?陈南重复,我们上高中了,以后幸运的会上大学,上不了大学的就要出来了,离该选的日子不远了,还没想吗?
一个叫陈立平的男生挥了下手,我们又不是来上课的,问这做什么?
另一个叫刘自强的接口,没错,陈南你什么时候变成老师了?
这个问题太大?陈南绕着圈从每个人面前走过,脸色极严肃,被盯着的人不自然起来,最后,她立回圈子中心,说,那我们从简单的开始,今天要做什么,等一会聚会之后有什么打算?明天呢?
气氛顿时活跃,这两天是周末,这班刚经过中考上高中的学生还在放松期,都有各种让自己放松的活动,比较沮丧的是大多数人得干完家里的活才能自由。陈南让大家先跟旁边的同学说,有好几个立即凑着去哪玩了。等说得差不多了,陈南挑几个人说,大同小異,干活,然后去哪里逛逛,找点吃的耍的。
后天呢?陈南问。
上学啊。这次出奇地整齐,带着无聊的口气。
大后天?
上学。仍是很整齐,有人用叹气的语调说了。
接下去星期三呢?陈南继续问。
上学!有人高声答,带着不解,有人懒得回答了。
星期四?陈南看起来有些不依不饶。
没人回答了,有人笑起来,伸手摸零食吃,有人生气了,说陈南在耍人,说弄些幼稚的把戏。陈南站了一会,要求所有人分成两组,大家莫名其妙,但陈南不停催促,终于慢吞吞地分了,照着陈南的指示,这个到那边,那个到这边,有男生很无奈地说,被陈南这样的漂亮女生指挥不算丢脸,就看看她想做什么。刘官一直在帮忙,陈南点到那个人,他就帮着或劝或拉,把人归组。归完组后,刘官发现陈南把开玩笑吃东西的同学归一组,生气不耐烦的归一组。
陈南立在两组人中间,让他们和旁边的人讨论,仍是刚才的话题,接下去一天天地问,准备做什么?
没人按她的要求说,吃东西的那一组在说笑,完全无谓的样子,另一组显得更不耐烦了。
还是刚才说的那样吧,周一到周五上学,周末希望少干活,找好玩的好吃的,然后呢?一直到毕业吗?
没有理睬陈南,连看都不看她,刘官着急了,陈南倒很安定,像很早想到了,她大声宣布,可以自由吃东西,边吃边聊这话题。
没人吃,有人准备要走了,几个人跟着要走。陈南拦住,示意刘官把她的书包拿来,她摸了一会,拿出一张纸,展开,是一幅极精美的画,要走的几个人看呆了,很多人挤上来。陈南退开,高举画,说那是她画的。除了刘官,没人相信陈南能画出这样的画,说肯定是背后请了高手画的。陈南不理睬那些质疑,只高声宣布,配合暗光活动的,会奖励这样的图画,这么多人做证,她肯定会拿出来的。
有人吹口哨,说陈南在逗小孩,也像老师那样给人发奖状,太可笑了。但奇怪的是,大学陆陆续续重新坐好,准备好好想一想谈一谈陈南那个问题的样子。
陈南把书包抱在胸前搜,拿出一叠纸,一把铅笔,要大家写下来,嘴上说的不够正经,轻飘飘胡乱几句就交代了,写下来才清楚,而且,写的时候人会静,容易写出心里的东西。
陈立平立起身喊,哟,我们是考试来了。
傻子才写。刘自强应和。
陈南不睬他们,说这个拿回去写,等暗光下次聚会再带来,她的画会准备好的,五张,最用心的五个人会得到。解散前,陈南宣布了暗光下次聚会时间,周三下午提前放学的那一节。
离开时,暗光的成员纷纷讨论陈南,觉得这女孩越来越怪了,暗光到底怎么回事,但又忍不住好奇,陈立平说,看她怎么玩下去,反正没事,我陪得起。
人散去后,陈南坐在一棵树下,拿笔在纸上划拉着,她在总结,这次聚会她算满意的,上次聚会后她就想好了,话题不要杂,从一个话题深挖下去,真正挖出点东西来,看来这思路是对的。她感觉到身后有个影子,是刘官,他伸出手,递给她几块饼干。
陈南把刚才那幅画给刘官。
给我?刘官极惊喜,这可是你自己画的。
我可以再画。陈南起身收拾书包,她想跟刘官说谢谢的,不知怎么的,懒得说出口。刘官想再说什么,她已经走开了。
所有人都到齐了,更让陈南惊讶的是,几乎都或多或少写了些东西带来,她原本以为会有人缺席,有几个人写了东西就够了。陈南绕着圈收那些纸时,很多人显得有些羞涩,把纸折起来。陈立平自我解嘲地说,想要混张画么,那张画还是不错的。
陈南坐在圈子中看大家上交的东西,气氛奇怪地紧张起来,怕陈南会把自己写的东西念出来,得到陈南保密的保证后,便都看着别人,担心哪个调皮的突然去抢陈南手里的东西。陈南暗自高兴,她就要这样的气氛,这才是适合暗光的。
有些人像完成作文,写了空话套话,什么要有理想,为社会做贡献,当什么有用的人,陈南看得厌烦起来,她知道这种话和写法从小学到现在没变,很多人几乎能很快背出一篇来应付作业和考试。另一些知道这不是作文,写的倒是大实话,想现在父亲干活多挣点钱,以后自己出去找份好活,吃好点穿好点,想家里能在新寨买块地,建新房子,有的干脆直接一句话,就是活好点,活长点。看了这些,陈南又很失望,她极想问,就是这样而已吗?陈南自己纠结起来,她说不清自己想要看到的到底是什么,但她相信,如果她想要的东西出现,她会一眼看出来。
陈南选了五个人,送出五张画,那是她用心画的,画得很不错,没拿到画的人有些懊恼,但那些东西陈南不能宣布,也没法对比,再说那些画是陈南自己画的,她有资格安排,也便没法说什么。
发完画,陈南要把大家写的东西收进书包,有人不太愿意,像有什么把柄握在她手里了,陈南要还,说她就想让大家写,不是想藏大家什么东西。但又没人要接,好像对自己写的那些东西感到羞愧。最后,东西被陈南收起,大家选择相信她会处理好。
今天有个好开端,很安静,陈南感觉周围的目光都在等待今天的话题,她直接抛出去,让大家两两成组,互问对方,你是谁?
短暂的停顿后,哄地一阵笑,气氛完全变了,陈自强大声喊,陈南你挺幽默的,这不是第一次聚会那话题吗?好吧,我配合你,我是陈自强。
陈自强?陈南走近他,陈自强又是谁?还有很多叫陈自强的。
莫名其妙。陈自强耸耸肩。
陈自强是什么样的人?陈南继续追问。
废话,当然是好人。陈自强想打哈哈,表情却不自然了,避开陈南的目光。
这么说,陈自强是一个好人,世上可有很多好人的,你和别人一样?
烦死了,做什么只问我一个?陈自强起身走开。
陈南转身,猛扑到另一个人面前,表情怪异地问,你是谁?
那人愣了一下,身子往后退,不回话。
陈南又问下一个,你是谁,想过吗?
陈南的样子让人发毛,圈子散了,纷纷躲开她。事后,有人说陈南那一刻像个巫婆。那天的聚会很潦草地结束了,陈南匆匆说了下一次聚會的时间,并特别交代要带一面镜子来。但有些人已经先走了,直接说受不了陈南的神经质。
接下去连续两次,活动内容一样,陈南让大家对着镜子,自己问自己,你是谁?是个什么样的人?有人觉得荒唐,不肯照着做,有人好奇,按陈南说的,连问几次,问着问着慌起来,有人甚至扔下镜子尖叫。
这两次,人走了很多,受不了暗光这种神神叨叨的活动,有人说回到家都不敢照镜子,站在镜子前就忍不住盯着自己问,你是谁?把自己问得毛骨悚然。一些原本打算走的人因为对带镜子感到好奇,又来了一次,但多数还是走了,说连续几次是同样的怪问题,受不了。
刘官不明白陈南为什么一个问题持续那么多次,陈南不出声,绕着树木一圈一圈地走,刘官默默跟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又问了一次。陈南立住,面对刘官,这个问题太重要了,你不觉得么?
刘官不知怎么回答,他不明白陈南说的重要是什么。
陈南抑制不住地失望,后悔对刘官说,但又觉得自己过份了,刘官凭什么得明白她,她微微一笑,装出放松的样子,说,我觉得重要,所以这问题没过关就一直拖着,老想着要缠出个结果来。
事实上,那个问题永远没法说出结果,陈南决定先放下。但那问题留下很深的痕迹,暗光的成员走了近一半,只剩下十多个人。暗光再聚会的时候,气氛变得有点怪,很少再有人打闹玩笑,更没有人带零食了,时间到时人陆续来到约定地点,彼此招呼后就坐下。陈南不单安排了问题,还安排了活动,有些活动让人受不了,陆续又有人离开,但也有人听说暗光的奇特,专门来加入的。
关于暗光的事在学生中暗暗传开了,暗光的一些活动被越传越怪异,特别埋人的那个活动。
陈南让人带了短铁铲,那天聚会时她谈起了死,谈她奶奶对死亡的理解,她一个亲人临死前的艰难,她自己对死亡的好奇和疑惑,天色似乎转暗了,平地周围的树木有种沉重之感,暗光的成员感觉后背有暗色的冷气,男生让陈南换个话题,女生抱紧肩膀,像要把自己缩进某个壳里。这似乎达到陈南想要的某种效果,她点点头,将人带到一棵树下,指挥大家用短铁铲挖坑。
挖了个深二十多厘米的长形坑,她走到最高的那个男生身边,比划了一下,说差不多了。大家迷惑不解时,她说,谁躺下去?
没人应声,没人知道她什么意思。
陈南走到坑边,慢慢躺下去,她感觉泥土的凉意渗入后背,看见成片的脸围过来,开始解释,这是为了体验死亡,活着的人不知道死亡的样子,只能这样感觉一下,躺下来,身上埋上土,脸不能压土,就盖一张布,那时,你会远离这个世界,安静到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存在……陈南像念着呓语,好像迷上那种感觉了,刘官把她拉出坑。
谁来试一试?陈南问。
刚才所有目光都凝结在她脸上,现在所有目光都避开她。
有人连县城公园里那间鬼屋都敢进,这不敢躺一躺?陈南冷笑着,但说完她就后悔了,不能这样对比的,只会把大家的念头引到邪路去,这个跟那个根本扯不上关系。但她的话奏效了,陈立平站出来,不就是躺一躺吗,什么大不了的?这个游戏有点酷,我有点兴趣。
陈立平躺下去,陈南指挥往他身上盖土,开始,铲土的男生嘻嘻哈哈的,说平日跟陈立平有仇的这会可报了,要把他埋得死死的,陈立平也很兴奋,甚至说泥土弄痒了他,但随着他身上的土越来越厚,周围安静了,只听见泥土打在陈立平身上的扑扑声。陈南边问,这是最后的时刻,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陈立平的脸渐渐白了。一个女生碰碰陈南的胳膊,让她别再问了。陈南继续,你有什么要跟我们说的?谈谈你的感觉。陈立平咬紧牙关不出声音。
最后,泥土把陈立平盖得严严实实,陈南从书包里摸出准备好的一条深色手帕,往陈立平的脸盖去,那一瞬间,她看到陈平发抖的目光,但她假装没察觉,狠心盖上去。一个女生突然尖叫起来,叫声玻璃般划破厚实的安静,几个女生跟着尖叫,陈立平猛地仰起头,吹掉脸上的手帕,但人被土压着,一时掙不起来,他大骂着,额头上冒着汗,其它男生慌乱地去扒陈立平身上的泥土,手在发抖。
等把陈立平从坑里拉出来时,他的脸已经失去血色,陈南也有些慌,觉得自己太急了,一下子把人拉进太深处。她让大家重新坐下,随意坐着,已经没法围成一圈。陈南将这活动命名为体验死亡,是为了更深地理解生,感受日子的美好,将来更有力量面对黑暗……她几乎变成了演讲家,掏空心思说得光亮,但没人听得进去,所有人脸色都不对,有两个女生哭了,陈立平恍恍惚惚的,刘官递了瓶水给他,他好久才接过去,刘官提醒他喝,他便愣愣地喝一口。
有个男生立起身,指着陈南,质问她到底想做什么?暗光是什么玩意?说完他转身走了,几个女生犹豫了一下,跟在他身后走了。一个女生走到陈南身边,低声问她,陈南,你到底怎么想的,就不能跟大家说说?陈南看着她,难过极了,我想说,可说了你们不会明白的,得一点点去感觉。那女生盯着陈南,像盯一个怪物,陈南明白,她心中的失望肯定比自己更深。
所有人都走了,刘官没走,陈南很想让他也走。他收拾好东西,立在陈南面前,看看空空的树林,又看看陈南,陈南知道他想问她,暗光还继续下去吗?陈南也自问,他们还会来吗?
陈南被叫到政教处,暗中被喊去的。一路走去,班主任格外沉默,班主任很欣赏陈南的,班里很多事情交给她,他完全不必操心,她设计的黑板报在学校拿了一等奖,这在高一年级中是极少见的,她组织班里的同学出了本簿薄的班刊,在学生传阅很广,连学校的团委书记也惊动了,这个有才华又乖巧的女孩怎么会惹事,他想不明白,希望只是误会,他想对陈南安慰地笑笑,但那笑出来成了苦笑,充满困惑。他交代陈南,一会好好说,说清楚就成。陈南猜到是什么事了,她很想告诉班主任,她没法说清楚的,就算真能把想法说清,会把大家吓坏的。她很想转头跑掉,心里莫名地蓄了一股气,她自觉没做错什么,有什么好说清楚的,她应该是自由的。
政教处主任果然问起暗光,陈南说是自己组织的一个小团体,像学校里绘画兴趣小组、歌咏兴趣小组之类的,只是规模更小,现在只有十多人。陈南口气尽量轻描淡写,但政教处主任的表情没有丝毫松懈,他问,你们做什么?又冷静又简洁。
我们……陈南不知怎么回答,照实描述,他们肯定会吓着的,不说他们会胡乱怀疑的,这一犹豫带到语气里了,陈南看着政教处主任猛地睁了睁眼,目光变得直愣愣,便胡乱说,就是研究一些问题,想了解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东西。
了解什么?政教处主任直起腰,身子倾向陈南,追问。
就是一些知识。知识这两个字在陈南脑子里闪了一下,这是一个讨喜的词语,她突然有主意了,说,接下来,我们学一些科学知识,小组成员尽量去寻找,拿到小组里分享,交流各自的看法和心得,我们会更好地了解这个世界,世界上现在还有很多未解之谜,有太多我们不知道的,里面的真相可能改变我们很多习惯性的看法。特别是关于时间关于宇宙学方面的,世界有可能完全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有时候,会颠覆很多人的世界观,我们不能困在狭窄的日常生活中……
陈南猛然意识自己说太多了,她合上嘴,但已经来不及,政教处主任和班主任表情怪异,暗暗对视。陈南本来想敷衍说一些的,但她后半截说出了真心话,她的安排里,暗光接下来是想组织学一些东西的,和课本完全不同的。其实,她对自己说的这段话理解还不是很透,很多是从书本里搬出来的,这些话吸引了她,印在她的脑子里,她感觉自己脑子现在像一个打开口袋,正准备着往里装任何新奇的东西。
陈南用了半个下午的时间向政教处主任交代,她那些奇怪想法怎么来的,直到政教处主任认为一切是因为她太幼稚,被一些莫名其妙的书影响了,才放弃追问,开始给她做思想工作。陈南表现出接受的样子,政教处主任终于慢慢满意了。对于那些书的来源,陈南的解释是,寨里某户人家的城里亲戚带来的,如今已经带回去了。政教处主任放心了。
被政教处主任喊去谈话后第三天,陈南让刘官通知暗光成员集中,准备解散暗光。刘官很惊讶,他很清楚陈南对暗光的用心,想知道是谁透露到政教处那去的,要替陈南调查一下。
跟那个没有关系。陈南笑笑,不是因为政教处才解散的。
刘官默了一会,安慰陈南,没关系,先停一段,暗光的成员想通了再聚,我是随叫随到的。
陈南冷笑,和别人都没有关系,是我自己失望了,以前我对他们期望太高了。什么都不知道已经够可怜了,他们还不够勇敢,稍微往人的深处捅一捅,要他们多看一点东西就害怕了。不单没有勇气,还懒,很多人还没有开始活就不想活了……
陈南收住话,她不该对刘官说这些的,他的表情果然有些不对了,陈南暗暗叹气,说出的话已经收不回。她冲刘官笑笑,像要缓和什么,说,反正没关系了,这样一来,我还少操心呢。
刘官感觉得到陈南的遗憾的,但他抑制不住地松口气。他看着陈南,有些小心翼翼,他很想和她坐在一起,好好聊一聊,但他知道自己想聊的和陈南想聊的肯定不一样,对陈南,他突然有些害怕,他弄不明白,这个看起来秀气弱小的女孩怎么有那么多怪想法,他感到可惜极了。
陈南一直在看书,同桌碰了碰她的手臂,她知道老师走过来了,但她并不把书收起,一个是正看到精彩处,一个是不喜欢偷偷摸摸的感觉,她就是在看书,并不觉得有什么错。老师敲了敲桌面,陈南抬起头,看见老师绷得紧紧的脸,她的手在书上摩挲着,没有收起来的意思。老师做了个手势,让陈南站起来,靠近她说,立即把书收好。语气里带着压抑的怒气,陈南低声答,老师,我想看书。
老师顿了一下,往后退开几步,高声说,陈南,请你回答问题。班里所有目光粘在陈南身上。老师连续提了几个问题,关于正在讲着的课文,从课文拓展开去的,都很有些难度,陈南都回答出来了,又流利又精彩。老师一时不知说什么,脸色发青。
老师,课本的知识我是要学的,有余力了就看书,我是想多学一点,完全没有不尊重老师的意思。陈南说得很诚恳。
也不能在课堂上看。
陈南开始和老师辩,老师的意思是,无论如何,课堂上应该听课。陈南的看法是,老师讲的知识她已经掌握,看书是利用时间,她安静地看,不影响别人,不算违反纪律。老师认定她起了坏榜样,陈南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哪个同学要像她一样把知识都掌握,看书也无可厚非。她认为班里其它同学程度一般,是应该好好听课,跟上老师的进度,而她已经走在前面,所以有自由选择多学一点。
陈南引起全班学生的不满,她几乎片刻间失去所有朋友。课后,刘官找到她,问她为什么说那么多,陈南耸耸肩,我说的是实话。刘官认为有些话不必出口,不管是真话还是假话。
你真聪明。陈南丢下这句话后走开了。
陈南不想刘官老跟着她,这下也许把他推开了,但不知为什么,她有些说不出的难过。自暗光解散后,暗光的成员遇见她不是拐着道走,就是假装看不见她,特别是陈立平,人变得很安静,见她便怒目相视,好像她做了什么对不起他们的事,只有刘官还一直随在身边。
事后,班主任把陈南喊去谈了几次,但陈南似乎没有收敛。慢慢地,老师和同学习惯了陈南在课堂上看书,就像他们习惯班里成绩最差的那一个上课睡觉。老师把陈南的座位调到倒数第二排,刘官很难过,陈南一点意见也没有,说这是她该得的,再说,倒数第二排怎么就不好了?
以为陈南从此安静,都没想到陈南还会应话。那天,上着课,老师不知怎么提起高考,几乎是习惯性地,说起高考的重要性,谈起要赢得高考得怎样学习。陈南突然放下书,立起来,抨击起当前的学习方法,说为高考而生背硬灌,根本算不上真正的学习,对人没有真正的提高,也没有自己的思考,这是无用学习,是浪费时间,这样的“学习”目光短浅……陈南滔滔不绝,没注意变得格外安静的教室。
后来,老师插了一句话,一切为了你们的前途,这才是最重要的。
这句话引起班里同学的共鸣,很多同学开始附和老师,陈南如果识相的话,这时应该安静地坐下,刘官从前面转过身,朝她使眼色,陈南根本不理,继续她的理念,她甚至抨击起对前途的解读,说大家所关心的前途是功利的,没有内涵的,不是真正的前途。
一个男生站起来,指住陈南,你不想考就别考,别在这里废话,耽误我们时间。
那男生成绩很好,学习很努力,他一定很在意前途。陈南想,可惜他想的那个前途又短浅又庸俗。这么想着,她忍不住摇摇头,脸上现出轻蔑的神色。那个男生被激愤了,说她装模作样,自以为高深。
我只是说说不同的想法,你们这么紧张做什么?陈南说。
不想高考可以走。另一个女生站起来,其实不是不想高考吧,是考上了家里也供不起吧,不甘心?这个女生初中和陈南同过一个班级,陈南家里的情况是了解一点的。
刘官觉得那女生过份了,提这个做什么,他担心地看着陈南,但陈南神色不变,说,这跟我家里有没有办法供我大学没关系,我说的你们不明白。
陈南把头扬上去,全然不管一片愤怒的目光。
班里几乎所有同学都和陈南疏远了,包括刘官。私底下,刘官想和陈南走近,但只要周围有人,刘官就变得畏畏缩缩。陈南很不喜欢刘官这种状态,有一天干脆挑明了说,刘官,你也和别人一样跟我划清界线吧,你这样又为难又辛苦。
刘官满脸通红,陈南,你说什么呢,我是……
好了。陈南截断刘官的话,没必要这样的。
很久以后,陈南不止一次为今天对待刘官的态度后悔,是她自己没必要这样,而不是刘官。
几个科任老师不止一次跟班主任商议,要不要把陈南的事报到学校去,他们认为政教处会有点威慑力,暗光这个团体就是在政教处跟陈南谈话后解散的。班主任几次拦下来,对于陈南,他又烦恼又忍不住维护,他在这个女孩身上看到自己年轻时某些影子,自己后来慢慢学“乖”了,成了一个“正常”的人,他不知道这是幸运还是悲哀,不知道陈南以后会怎么走,现在,他希望尽量先给她自由。他劝几个科任,陈南就是有点个性,没什么大错,她在上课看书总比那些睡觉的或说话开小差的强,再说,课堂上讲的那些她确实能掌握,考试又是前几名,有什么好說的?至于她和大家辩,说到底也就是谈了自己的看法,刚好那看法又跟别人不一样,别的学生肯定也有些奇怪的想法,只是别人藏得好,没有说出来。这样去政教处说也说不出什么来。
事情就这样压在班里,班主任以为再过一段时间,教师和学生们都习惯她就好了,若她一直这样逆又这样优秀,班主任觉得挺好的。但接下来发生的事,让陈南不单在班里,在整个学校都变得孤立,班主任也无能为力,那几个科任摇头,说陈南不值得费心,自己倒捅到学校去了。
月末全校总结会上,校长照例要讲话的,往常只是总结一下过去一个月的情况,提一提接下来的要求,说几句类激励的话。那天,不知因为一件什么事,校长拓展开去,说得远了,提到学校的教学理念,是多么用心良苦,说到激动处,他挥着手,扬高声音喊:一切为了学生,为了一切的学生。这时,陈南高高举起了手。高一级的队伍排在前面,陈南个子不高,又站得靠前,校长一眼看到了她的手。
有人回应,校长很高兴,他指着陈南,用又宽容又鼓励的语气说,这位同学,有什么问题尽管问。他甚至走下台,把话筒递给学生,让他们传给陈南。
校长,为了学生的什么?怎样为了学生?陈南握着话筒,一字一句地问,通过话筒的声音响得让人吃惊。
这个话题显然超出校长的预料,他四下张望了一会,似乎不敢相信陈南的问题,陈南已经走上去,把话筒递给他,他清清嗓子,说,当然为了学生的未来,为了学生的健康成长,这是学校一直强调的,也一直在做的,现在学校做的一切都是这个目的。
这个回答校长自己是满意的,但陈南不满意,她又举手了,校长只好又把话筒给她,陈南说,这样很泛,学校怎么做请您说一说。
校长的脸色说明他已经生气了,但在全校学生面前,他是校长,也是长者,他尽力保持笑容,谈了些理想、德育之类的话题,谈得挺有激情的。结束时,他盯着陈南,有自我满意的神色,也有警告陈南的意思。
陈南接收不到校长的警告,就那么和校长对放着,你一言我一语。
校长说了很多,陈南仍觉得抽象,想听一些细节,校长提到教师怎样用心教,学生怎样学习。陈南质问这种以考试为目的学习,是真正的学习吗?缺少选择和思考,有用吗?
没用吗?校长高声反问,他面向所有学生,这样学习没用?想想你们该怎么毕业,到时拿什么资格到社会上去。
陈南在心里冷笑,这时所谓的资格是什么,一个证吗?但她压着,告诉自己,她是想好好说理的,她告诉校长,或许可以多学点什么,在现在这种学习之外,更开阔的,让学生可以讨论或交流的,对高考不一定有用,但可以试试,有可能会是更有价值的学习……陈南感觉和校长对上话,她的话不知觉也变得有板有眼了。
说到不一定有用,学生们的议论纷纷扬扬了,开始他们只是静静心,甚至有些期待事情的发展。有人冲陈南喊,谁有时间陪你试,高考考砸了你能负责?又有人喊,别当教育家了,就你有思想?
议论声越来越响,校长看着陈南,陈南脸色平静。校长说,有什么问题,可以继续问的。陈南听出了挑战的味道,她接过话筒,声音里也带了挑战,他们自己都愿意这样,我无话可说。
学生中几乎翻起浪来,校长安抚下去了。
散会时,本来可以休息课间操时间已经过了,陈南耳边是密集的抱怨声,说陈南真要提就提些有用的,比如在学校里设个小卖部,中午可以出校门,食堂的菜多加点肉之类的,提学习做什么,要想懂得多,想上好大学的自会拼命读,不想上大学的自有混日子的办法,这学校是镇重点高中,老师自是镇里最好的,自有办法,轮不到陈南来操心,敢情是做了梦,把自己当教育专家了。
他们还没弄明白陈南说的学习,更不理解她提到的价值。陈南想回话的,但她最终抿紧了嘴,她明白,自己说着东,别人听的是西,只会越来越远。
也有同学支持陈南,走到她身边,悄悄竖着大拇指,夸她说出他们的心声,陈南一时高兴,邀他们一起,成立一个学生委员会,好好商量这事,跟学校争取一下,说不定真会有改变。那些支持者立即散开,不是没时间就是没心情,陈南冷笑,是没想法没胆量吧,就因为都这样,学校才不在意什么不一样的声音,我是白费心思了。没人回应陈南,很多学生觉得她又怪异又可怜。
陈南还是被喊到校长室去了,这一次,她极为警惕,一路把开会的事理个清楚。刚进校长室,陈南就开口了,校长,我没犯校规,就是提点自己的看法,学校不会不允许这个吧。
校长张了张嘴,看得出他原本准备了一通话的,他调整了一下,说,陈南同学,今天让你来不是要批评你,只是提个建议。
陈南稍稍放松了些。
提看法当然是可以的,但学校希望在适当的场合提,你完全可以找你的班主任,或找我,私底下说。
我觉得我提的不是私事,跟所有同学都有关的,所以想让大家都听,如果别人也有看法,可以一起提。
那他们跟着你提了什么看法?校长看着陈南,口气里嘲讽的味道很浓了。
陈南不出声。
这两天,陈小勤一直闷闷不乐,陈南因为校会上的事,也没多在意,直到傍晚,两人一起回家,陈小勤半路突然停下自行车,一只脚支着地,上半身趴在车把上,陈南问了句怎么了,陈小勤哇地哭出声。陈南忙把拉下来,推了自行车,把陈小勤带到路边,在草地上坐下,好不容易才安抚得她慢慢止住了哭。
陈小勤一直是陈南最好的朋友,现在则是唯一的朋友,在几乎全班冷落她,连刘官也有些避嫌时,陈小勤和平时一样,大大方方挎了陈南的胳膊,和她一起去食堂吃饭。陈南不止一次和她谈自己的想法,她听不懂,耸耸肩,摸摸陈南的脑袋,说这个美丽的脑袋要戴上花儿才好,不要装怪东西。说完就咯咯笑。弄得陈南又好笑又好气。陈南组织暗光时,陈小勤喊,那是什么怪团体,你嫌家里的活不够忙?学校里作业不够多?她表明了绝不参加,摊开双手说如果是郊游她就去。别人把陈南当怪人时,她说陈南好得很,长得又好看,成绩又好,在家里干活还厉害呢,更重要的是每年给她织的围巾美死了。她的简单反而成了一种个性,成了陈南最特别的朋友,陈南在她面前,一点也不怪了。
陈小勤和陈南隔寨,每天两人一起上学,很多时候,陈南家的自行车父亲得用,陈小勤就用自行车载着她。
他不知怎么了,这两天爱理不理的。陈南安慰半天,陈小勤终于抽噎着说。
和陈南猜的一样,她手指扣着太阳穴,不知怎么跟陈小勤说。
他到底怎么想的,陳南,我一点也弄不明白他。
你要弄明白他做什么,随他去好了,不值你这样。陈南愤愤地说。
陈小勤再次大哭起来,陈南忙揽住她,却不知怎么安抚了,她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做错了,在自以为是。她后悔起来。
那个男生叫李武定,隔壁班的,篮球打得好,陈小勤喜欢看男生打篮球,看的次数多了,认识了他,陈小勤评论篮球很有自己的看法,李武定很惊喜,两人谈得越来越多。某一天,陈小勤收到一封信,李武定写的,陈小勤拿来向陈南求助,她想回信,既想让李武定知道她对他也有意思,又不想太明显,陈小勤说一想到写信就头晕,更别说这种信,要陈南帮忙。要不是陈小勤一直恳求,陈南不肯帮忙回那封信,用她的话说,那封信甜得流油,假了。陈小勤完全听不进去,她将信压在书包深处,没外人的时候就掏出来看,痴痴发笑。她已经收到李武定不少信,后来收到的陈小勤不让陈南看,说不好意思,但她说个大概意思,让陈南组织成文字,给李武定回信。
从收到第一封信开始,李武定就把陈小勤脑子里所有东西擠掉了,陈小勤无心学习了,干活不用心了,动不动就走神,陈南不喜欢陈小勤这样子,还有点担心,不止一次劝陈小勤别丢了自己。陈小勤笑陈南傻,我好得很,怎么就丢了自己?
陈南看来,李武定不成熟,而且有点假,在她看来,陈小勤和李武定间只是相互欣赏,像一些书里写的,是青春期的好感,而不是像陈小勤想的,会一直走下去。
陈小勤越陷越深,李武定反而越来越不在意,陈南很生气,她决定教训一下李武定,让陈小勤看清他的“真面目”。那天,她一个人去找李武定,直直走到他面前,问,你觉得我怎么样?
李武定半天回不过神。
你会写一封信给我吗?陈南盯住他,男生写给女生的那种信,你愿意吗?
李武定满脸通红,张着嘴发不出声音。陈南想,陈小勤要是看到他这样子会怎么想。她喉头冷笑着,转身走开。
一个星期后,陈南收到李武定的信,甜得出油的那一种。她呆了,她对李武定印象不好,但没想到他真会做出这事。陈南决定找个时间好好跟陈小勤谈谈,让她认一认李武定。
收到信后,陈南一个人的时候总会遇到李武定,他看着她,眼光异样,有时会没头没尾和她说几句话,又垂着头急急走开。看着李武定的背影,陈南满是轻视,果然试探出来了,她越来越强烈地感到,得尽快让陈小勤清醒,看清这个李武定,但一直没找到机会,这段时间,陈小勤心情极差,说李武定不怎么理睬她了。
面对痛哭的陈小勤,陈南突然后悔了,感觉自己做错了什么。
陈南让李武定写信的事陈小勤还是知道了,陈小勤和她绝交了。陈南是极力想挽回这段友谊的,她解释自己的用心,陈小勤根本听不进去。
离开之前,陈小勤冲她喊,你以为你是什么,凭什么安排别人?
陈小勤一句话也不跟陈南说了,碰见了就把目光掉开,陈南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在意,她胸口一揪一揪地痛,陈小勤的声音老在脑袋里撞,你以为你是什么,你以为你是什么……
一个人的时候,陈南也不停问自己,凭什么,有什么权利认定自己就是特别的,是有想法的。问不出结果,那段时间,她变得格外沉默,上课也不看课外书了,总是发呆。几个科任老师挺满意她现在的状态,对班主任说,还是学校处理有效果点,进了趟校长室,安分了很多。班主任却有些担心,他想找陈南谈谈,但最终没有,凭直觉,陈南不会随便跟他说什么。
陈南真的变了,开始周围没人相信,但一个星期,两个星期,陈南一直极守纪律,除了上课有点呆,成绩照样好,也不向老师提什么问题,碰到别人,她甚至主动点头微笑,但别人感觉她笑得怪怪的,除了回一个浅淡的笑,没人和她搭腔。直到她又帮忙出了黑板报。
刚上高中时,班里的黑板报几乎是陈南包的,设计、找材料、画主题,其它人只是帮忙抄写,每次设计的黑板报都令人注目。暗光解散后,她再也不插手黑板报,说没法按她的心意设计,没意思。
那天,轮到陈南值日,她扫完教室后,看见两个同学立在黑板报前发呆,黑板报上空着一角,陈南之后,班里的黑板报都是他们负责的。那期板报出的实在是呆板无趣,没有一点灵气,但陈南抿着嘴不让话出口,告诉自己,出口了,板报还是继续无趣下去的。她走近前,问怎么了。
对于陈南主动询问,那两个同学很惊讶,指着那一角,说不知写什么了,找到材料极少,字写得很大,又多画了些图案,仍补不满板报。陈南很不喜欢那个“补”字,很想告诉他们,板报不是补的,而是整体设计的,她忍住了,说,这一角我试一下?她惊讶自己的口气。
那两个同学更吃惊,他们对视了一眼,你来补?
陈南听出他们的担心,拿过粉笔,说,放心,你们要觉得不行就擦掉。
陈南看了一眼主题,稍稍顿了一下,开始写。陈南自己都没想到会这么流利,一句接一句,充满了我们应该……必须……将……这样的字眼,让人发酸的套话就那么从粉笔下流出来,陈南以恶作剧的心态写着,边写边忍着不笑出声,她感觉自己在编一个冷笑话,在故意捣蛋,所有人都明白那些话的假,但所有的人都一本正经。
写完后,陈南突然难受起来,这样的话自己怎么写得这样流利,她还以为这种话从未影响过自己的,这些话什么时候藏在她心里的?她扔了粉笔,恐慌地盯着自己的身子,好像要找到这些套话的痕迹。
衣服干净得很,没沾上粉笔灰。出板报的同学说,陈南你厉害啊。
陈南想擦掉,那两个同学拦住,表示这样很好。陈南突然有些后悔,想再说什么,两个同学已经满意地收拾东西准备走了。
第二天上课时,陈南发现有点不一样,很多同学的目光在黑板报和她身上跳。陈南明白,这对他们来说,是她妥协的标志。陈南抑制住自己才没有喊出声,这可不是妥协,只是觉得无聊了。她看见低着头的陈小勤,突然被自己的狂妄惊醒。
班主任看了黑板报,说实话,他有种说不出的难过,但表面上是高兴的,还在班里表扬了陈南,班里竟响起了一阵掌声,这掌声刺得陈南头皮发麻。
陈南和陈小勤和好了,除了真诚地道歉,陈南亲自找了李武定,说明事情的经过,虽然她不喜欢李武定,还是道歉了,说她无权捉弄他。李武定最初一阵生气之后,却又突然给陈南写信,并说他和陈小勤之间是误会,希望陈南好好考虑。陈南只有无奈地回应,我和你不单是误会,还是笑话。
陈小勤想通了,没有陈南,她和李武定也走不远,两人再次又同进同出。
班里的同学对陈南的态度也在慢慢缓和,因为陈南变了。陈南上课不再看书,她端坐着,盯着老师和黑板,几乎整节课保持同一个姿势,老师提问,她老老实实回答了。
你受了什么刺激?陈小勤问,虽然你这个样子规矩,可我老觉得怪怪的,你不会又想什么歪主意吧?
我还是很不规矩。陈南笑,我上课时不看书了,也坐得很好,可我的脑袋根本不在。
陈小勤吓了一跳。
我想自己的东西,有时比看书还要紧的,小勤,你知道吗……
好了。陳小勤不想听陈南的长篇大论,又说疯话了,你不会又在想什么歪主意吧?再来一次暗光那样的?还是再来一次大辩论?
陈南摇头,不会了,做了也没用。他们喜欢黑板报那样的事,喜欢愿意“好好”听课的我,以后知道怎么做,想想我以前挺幼稚的。
陈小勤惊讶不已,你后悔了,陈南也会后悔?
不是后悔,你不会明白的。陈南拍着陈小勤的额头。
我不想明白,你累不累呀?
陈小勤说的是大实话,没有人想明白的。
对陈南的变化,连别班同学也感觉得到,对班里同学说,你们班那个叫陈南的冷美人不那么冷了,刺也好像少了。自上次校总结会后,陈南就在学校出了名。
陈南主动和同学打招呼,带了极亲切的笑,时不时帮人替个值日,或打点水打点饭。就是有一点,还有些格格不入,就是闲时总抱本书躲在角落看,下课、课间操、自习课、午间休息,她几乎要把自己看成一本书了,有人说她认真,她伸个懒腰,拉个长长的呵欠,还不是因为懒?什么都不想做,包括作业,看书什么也不用动。这个回答是令人满意的。
总之,陈南完全放弃叛逆,重新融入班里,和刚上高中时不一样的融洽,那时她活跃而又积极,还有出风头之嫌,现在她成了极合群的一个。她甚至充分发挥她优美的文笔,暗中帮同学写情书。
正值高二,比起高一的懵懵懂懂,高二似乎成熟了许多,不少学生胸口有了莫名的悸动,又还没有感受到高三的紧张,学生中流传一句话,高二是最美好的青春时光,过了这村就没那店了。这句话的鼓励之下,没有感觉也要找出一点感觉来。
不少人来拜托陈南,他们大概讲一点意思,陈南自会组织成很飞扬的文字。托她写的人不用提收信人,陈南写完之后,他们会自抄一遍,写上名字送出。陈南也从不问收信人,这个习惯让人放心,她说这是最基本的底线,谁要稍有质疑,她便放弃不写。
写了一段时间后,陈南厌烦了,开始以为应付一下就成,没想到越来越多。有时,写着写着,她感觉荒唐至极,嘻嘻地笑起来,笑完又眼皮发酸,很想哭。她对陈小勤说,我说的谎话越多,编得越离谱,他们越高兴,托我写信的人高兴,收信的人也高兴。
陈南抱住脑袋,把自己缩成一团,极想不通透的样子。
也许是经过与李武宁的事,陈小勤对陈南帮人写情信很是看不上,此时,她对陈南冷笑,这还不是你自己争来的?真弄不明白,你干吗总把自己七拧八扭的,你初中的时候不还好好的?
陈小勤这话戳中陈南身上某点痛处,她突然抬起脸,瞪着陈小勤,对呀,我怎么把自己拧成这样,你说我该怎么办?我想多活一些,是不是贪心了。
我随便说说的,陈南你别乱想。陈小勤吓坏了,别说不吉利的话。
陈南及时收拾好自己的状态,陈小勤不明白的,她摇摇头,我也是随便说说的。陈南突然意识到,帮人写情书当初几乎可说是自己主动的,有戏弄人的成份在里面。到头来不知戏弄了谁。
再有要求代写信的,陈南开始推了,理由是这事让老师察觉了,老师已经暗中批评过,她不能再干这事,免得连累别人。闹到老师那儿去,这事有些严重了,没人再敢让她代写信,但毕竟有些不甘,觉得这事比起以前的暗光和大会辩论,算极小的事了,也隐蔽得多,陈南却不敢了。他们说陈南现在变得听话了。陈南不置可否。至于与暗光相关的一切,她提都不愿再提了。
本来代写信的事已经安静了,但没想到一个女孩闹出来,还闹到学校去了。男孩是陈南同班同学,给邻班一个女孩送了无数明信片无果后,求陈南帮他写了一封信,加上一张极美的海报,给女孩送去了,女孩竟交到学校政教处去。
男孩被喊到政教处,没多久,把陈南也喊去了。刚进政教处,陈南看见男孩猛地低下头,心里猜中了好几分。她又看到,自己代男孩的那封信放在政教主任办公桌上。
政教处主任让男孩当着陈南的面再说一次,陈南侧了下身子,正对着男孩,直直看着他,男孩仍是不看她。他开始说,说得极流利。
男孩很冤枉的样子,说那封信根本不是他的意思,他知道女孩学习好,原本只是想请教几个问题,是一种欣赏。信是陈南自作主张写成这样的,他相信她,也没多看就寄出去了。
陈南差点当场笑出声,这样的话政教主任也相信?请教几个问题,让陈南代写信是什么意思,陈南代他写的信他自己没有过目?鬼才信。当初,男孩央陈南写信时,好话说尽了,信是按男孩的意思写的,写完后男孩看了又看。陈南没想到,男孩连再抄一遍都没有,直接将信送给了女孩。
陈南相信,自己想得通的道理,政教处主任肯定也想得通,现在重要的不是什么是非曲直,而是陈南代人写情信的事实,这次,陈南是确确实实违反校规了。
陈南很快承认所有的事,男孩说的所有都承认。政教处主任倒有些惊讶,让她想好了再说,他看看男孩,把男孩看得脸色发青。陈南又想笑又难过,她说,证据都在这了,这信就是我写的,字是我的笔迹,我该负这个责任。说到“责任”这个词时,陈南故意去看男孩,男孩的目光一直是游离的。
政教处主任要求陈南交代,她还替哪些人写了信,陈南不肯说。最后的处理结果是,在学校大会上,陈南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做了检讨。陈小勤为她鸣不平,大骂那个男孩,也骂陈南怎么不会辩解,她说,你的口才都丢啦,碰到这个倒不敢吱声。
不是不敢。陈南耸耸肩,争辩这种事很无聊,我烦透了,再说,我会做这么无聊的事,活该有惩罚。学校没要求请家长,陈南很满意了,那是她真正的软肋。
那次检讨之后,同学对陈南态度出奇地好,不单是同班,连不同班不同级的学生见陈南,都热情招呼。陈南想,我终于无聊到人人喜欢我了。
陈南变得极乖巧,老师是喜欢这种学生的。班主任曾几次喊她去,想跟她好好谈谈,但陈南什么也不说,回话又小心又客气,班主任摸不透这女孩,最后结论是,陈南越过了某个阶段,长大了。他松了口气,又莫名地叹了口气。直到后来陈南参加一个演讲比赛后,班主任发现再次想错了陈南。
那场演讲比赛陈南没想过要参加的,但班里推荐了她,她应付任务般参加了,没想到在学校初赛里得了第一,被推到县比赛了。陈南跟学校推,希望让第二名去,理由是她怯场,怕会搞砸,没法给学校争光。校长看了她一会,说,只要你不想搞砸,就不会出任何状况。
演讲主题是:我的理想。陈南的演讲激情又真诚,理想崇高又动人,几乎毫无悬念的,她夺得了第一名。
领奖之后,陈南跑到洗手间,吐得历害。陪同她来比赛的主任是女的,跟进来,无比心痛地拍打她的后背。她说,可能是昨天吃坏了肚子,今天又坐了汽车,很不舒服。主任感动陈南在比赛的时候忍着身体的不适,没有掉链子。陈南说可能因为比赛紧张,一时忘了不舒服。
主任说刚才陈南的演讲太激动人心了,她揽着陈南的肩,半拥着陈南,是真的被打动了,眼里闪着泪光。陈南想挣开她的怀抱,可她抱得更紧。
陈南突然哭起来,大哭。
责任编辑:张天煜
我们致力于保护作者版权,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无法核实真实出处,未能及时与作者取得联系,或有版权异议的,请联系管理员,我们会立即处理! 部分文章是来自各大过期杂志,内容仅供学习参考,不准确地方联系删除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