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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 咒

时间:2024-05-04

王秀琴

1

踏进楚中洪的院子,权志利觉得时光在这里打了个结,凝固了。

正屋前檐,乌黑的椽子排列着,都缩着脖子观望,谁也不敢出头;出檐的瓦片上起着绿斑,一朵一朵梅花样;瓦缝之间摇曳着几簇枯黄的瓦楞草,探头探脑瞭望,那是鸟儿们的功劳。

大小锄的把手处,都曾经被磨得油光发亮,木质的纹理发着一圈一圈的光晕,现在蒙着厚厚一层尘土;锄头都曾经被擦得亮铬铮铮,凛然反射着深入土地铲除杂草随主人辛劳时的锐利锋芒。眼下可倒好,锈迹争先恐后生出来,赛如雀斑,又模模糊糊连成一片,倒成了高原红。墙角里立着铁锹、铁耙、铁棍、扁担等农具,都似整装待发的兵马俑,发着暗哑的光,垂头丧气,心气儿瘪到了底。

墙角的鸡窝里走出一只公鸡,雄纠纠,气昂昂,步履拿腔拿调,保持着优雅的绅士风度。一只母鸡跟在它身后,鸡冠子红云似地胀着,一步三摇,炫耀似地瞻前顾后,满面春色尚未晕染开来,好像它刚刚受过宠幸,一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神色,见有人进来,赶紧低垂了头,羞色喜不自禁,有意和公鸡岔开了路子,到别处寻寻觅觅了。

院中间是一棵枣树,几个粗大的枝杈间,金黄色的玉米骑挂着,显得有些稳坐泰山居高临下,是稳稳当当过日月的神色。树上几只麻雀转动着小小脑袋,警惕地看着踏进门来的人,仿佛它们是主人派出的哨兵,又像它们在保卫它们的一冬食粮。

天上,温柔敦厚的云,有如绵羊般在游走。

岁月如此静美,一切如此安好。

怎么说呢,楚中洪的院子虽然破旧,但只要往院中一站,冬生暖玉夏生凉,颇有点负阴包阳藏风聚气压得住内心焦灼的感觉。

权志利弹弹烟灰,长长吐了口气。

2

站在楚中洪院中,权志利扫视一番,又扫视一番,心里不由泛起一种潮湿的酸楚,也有些隐隐的羡慕,心说,有时候,这日子呀,不是人过它,就是它踏着人的头踩着人的肩在奔,在涌,是它将一道道细索捆绑在人身上一片片细刃刻在人心上地煎熬人,这狗日的楚中洪,倒也挺能耐得住性子,浮躁之世能身居如此简洁福泽之地,不焦不躁,确属不易。

权志利吐口气,又叹口气,掐灭烟头,重重地咳嗽一声,挑起门帘,老旧的封门虚掩着。

“吱”,一推门,沉沉的鼾声擦着门缝打着旋儿夺门而出,就好像这些鼾声随时等待有人给它提供逃逸的机会。见有人进来,楚中洪的女人像个发面饼子,把男人压在她身上的胳膊和腿轻轻搬开,坐起来,推搡着男人,低声告诉他有人来了。

权志利轻咳两声,有些尴尬,似乎也有些自惭形秽,是自己的到来破坏了楚中洪暧昧而温馨的中睡。

楚中洪揉着眼睛坐起来,心魂未定,望望窗外,像树上的麻雀,受到了惊吓,一看是权志利,赶紧跳到地上,两只脚拨拉着找鞋,胳膊肘捅捅女人,还不快去沏茶。自己三步两步趿到院中,先上了一趟茅厕,站在院中伸胳膊弯腿,很大声地咳几声,借以清喉咙醒神智。他抬起左脚,两个指肚往鞋后跟上一抹,然后,搓了两只大手,耸耸肩,故意制造着轻松声势,颇有些轻装上阵之意。

进得屋来。

见权志利稳派四足坐着,两手扶在大腿上,眼神穿过封门,搜寻着麻雀,可麻雀不知飞到哪儿去了。刚才,楚中洪女人给他让座,他慢慢把自己的屁股放在板凳上,生怕压断他和楚中洪细若游丝的一点关系。

谁和谁有多少关系呢!关系意味着过往,意味着逝去的时光。

“地里没活,脑糊。”站在屋中央的楚中洪冲权志利咧咧嘴,微笑里满是歉意,问女人杯子冲洗了没有,他又转身提提茶壶,看火旺不旺。茶壶里的水,先是滋滋地响着,被楚中洪一提,咕嘟咕嘟,在壶底打两趟滚,两个闷嗝突然被响亮地释放出来。壶里的水马上热烈起来。

很快,水开了。

楚中洪两步跨过权志利,蹭到炕沿边,一道暗影隔断权志利空望院子的眼神。权志利回过神,扔過一支烟。楚中洪接得慢条斯理。

“啪”,权志利打开打火机,一团小小火焰,被殷勤笼着,人也转过身来。楚中洪低着头,把玩着那支烟,神色有些拘谨,倒像个时光欸乃中的腼腆少年。

小小火焰往前送送,充满引诱。

烟被夹在两指间,看着就要往嘴边送。女人咳嗽声。顿了一顿,又一咳嗽声。

烟被捏了捏,伸在鼻下嗅了嗅,最后被放在窗台上打完针的空盒子里。

权志利手中的火苗摇了摇头,啪,打火机头劈头盖脑,掐灭了小小火焰。

楚中洪一探手,摸到自己的烟锅子,拿在手上朝权志利晃晃,说,“有这个。”然后,找个低凳子坐下来,有些自惭形秽的意思。

腾起的烟雾中,不是权志利坐在时光的长河里,而是楚中洪把时光长河浓缩成了一个点,连他一起推到河里。

3

从楚中洪脸上移开,权志利的目光,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游移在每件家具上,老式立柜,21寸电视机,自制的碗柜,油光发亮的蜂窝煤炉子……每看一件,权志利都要眨巴眨巴眼睛,好似这件东西能引发他多少难忘的回忆,又好像他在精细地估量着它们当下的市场价值。

“就是那几亩地,把你拽穷了。”权志利说。

楚中洪不说话,一团一团烟雾迷幻着他。

“都是那几亩地把你种穷了。”权志利又说。

楚中洪还是不说话,拿手中的火柴棍松松烟丝,像松一畦肥土。

“现在人家谁还种地?地都成了薄地,人都穷得……咳,……这……”权志利咂着嘴,他的话里埋藏着巨大遗憾和深深自责。

楚中洪说,“农民不种地成个啥了!”

权志利轻轻一笑,说,“谁说农民就非得种地?”

一团烟雾扑过来,楚中洪的气很冲,说,“农民离开土地,不会走路了,不会说话了,不会吃饭了,不会做人了!像个啥!”

权志利平息了脸上的笑,弹弹烟灰,说,“谁说农民离开土地,就不会走路,不会说话,不会吃饭,不会做人了?”

楚中洪的女人拎起茶壶盖,一舀一舀往茶壶里灌水。灌满了,火里加个蜂窝煤糕,火被压瓷,冷水茶壶往上一座。瞬间,屋里的温度被压下来了。

一时间,谁也不说话。

窗外树上的麻雀叫了两声,一声绵长,一声尖短。

“来,喝水。”女人续一回水。

“儿子说下对象了吧?”权志利拽回目光,扫一眼楚中洪,落在淡淡的茶水上。笑容在茶水里晃来荡去,稀释了不少亲切。

“说下了。”

“大包干?”

“大包干。”

“多少?”

“三个六万。”

“是个大数目。”

“是个大数目。”

楚中洪避开权志利的目光,挠挠头,掸掸腿上衣角上的烟尘,叹口气。

“你说,现在这姑娘,算下来,一斤肉一万多块呢!简直是——”权志利端起茶杯,吹两下,还未来得及喝,吸溜一片茶叶在唇间品咂,似乎很想为主人的困扰出谋划策。楚中洪早端起茶,满满喝一口,长长吐口气,多少减缓心中威压。

“我说孩子他爹,咱这家境,漫不说人家姑娘跟咱儿子谈了两年,只要有人给,就是再加五千,也要给儿子把媳妇娶回来!”楚中洪的女人拎起暖水瓶,一边续水,一边瞟自家男人,眼神既哀怨,又悲壮。

“那是,嫂子说得对。什么是一等一的大事?要我看,娶媳妇就是一等一的大事。可是,嫂子,咱娶的是媳妇,可不是跟谁治气。”权志利笑笑,接过话头说,“大侄子咋不到外头打工挣钱去呢?外头薪水高,岗位有的是。这年月,只要肯吃苦,肯下力气,挣俩钱,不发愁。”

“就是他,舍不得两垄地。他被这几亩地拖死不说,还把娃儿也拴死。”女人一下来了气,哀怨变成埋怨,却不敢拿眼瞅男人的眼,小心翼翼为权志利续茶。

权志利抬抬屁股,嘴里嘘嘘接过茶杯,放在炕沿边上。

“晓得个啥!你个老婆子,晓得个啥,给我闭嘴。”楚中洪简直就是在喊了。

女人闭了嘴,宠辱不惊的样子。咚,暖水瓶刚放下,哧——,塞子一下冲起来,是彻底的反抗。

“你那块地,彻底处理了不就得了,有五六亩吧,省得把你父子两个都耗在上头,拴在地上。”权志利笑笑,一脸若无其事,说得轻描淡写。

“卖啥都行,就是不卖地!”楚中洪连一点商量余地都没有。

4

已是黄昏时分,权志利踏进家门,柔软的沙发,淹没了他。房间有点冷。他顺手拿起遥控,“滴”地一声,“嗡嗡嗡”的空调换气声满屋子追逐翻滚。

屋子空调是中央空调,一拖三,格力的,暖意一会儿就春风杨柳般地纠缠上来了。

说实话,权志利喜欢这种纠缠,就像温柔的女人。

“啪啪啪”,权志利三按开关,水晶灯调到最亮档次。屋子里亮得有些发白。81寸的3D立体家庭影院,直饮机,空气净化器……家用电器,大件小件,高档摆设,应有尽有,在灯光下静静等候着主人轻盈的指令。墙壁下,一串一串浮摇的氧气泡,在偌大的鱼缸里绽放,破裂,化作轻微的沫,一漾一漾。色泽鲜艳的鱼儿们,快乐地表演着各种潜水动作。

墙上几丛小麦涂鸦,绿得晕眼。那是权志利上中学时的一幅画。父亲教他画的。怕他忘了小麦长啥样。那几丛小麦是不是就是他父亲种的?记不清了。

权志利的母亲,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从后厨走了出来,叫儿子吃饭。

屋子渐渐有了温度。

权志利一把抓掉头上的假发套,露出光光的脑袋,显得灯光更亮了。他像换了个人似的,跟着母亲进了宽敞明亮设备齐全的餐厅。

“啥饭?”

“南瓜稀饭,大葱烙饼。”

“小国怕是不回来了吧?”

“不用等他,一口晚饭,指不定他在哪里,和谁吃呢!”

权志利拉过梨木餐椅,坐下来,面前一碗稀饭倒映着他光秃秃脑门。

一双筷子在稀饭碗里游走,毫无遮拦。权志利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权志利说,“我说妈,咱家是不是没米了?”

他娘说,“有啊,前天刚买。”

权志利手里两支筷子拄在碗中央,说,“娘,这么高档的廚房,您就做这种稀饭,能照得见星星月亮,不觉得有些亏?不搭调?”

老太太的声音陡然提高了,说,“亏啥?你三高,我尿糖。你说咱娘俩吃啥!人家医生都说了,要闭上嘴多跑腿。”

权志利压低声音,有些苦口婆心地说,“我三高不等于每天要喝这光溜溜的稀饭啊,您糖尿病更得补充营养。说真的,娘,您这稀饭就跟楚中洪家的日子倒是能配在一起,十股叉子都挑不起稠稠来。”

老太太几乎就是数落了,“你还说人家的日子稀?看看你自己的日子稀不稀?我看人家的日子人情厚,人气旺,夫唱妇随,儿子就要娶亲,日子过得安安稳稳,细水长流,比你稠得很。”

权志利不想再跟老娘斗嘴,吸溜了一口稀饭,他娘端上一盘烙饼。

“你说你,奔五的人了,婚离了也有些年头了,要说日子过不到一起,锅儿勺子老是碰也是不个事。说离婚,咱离就离吧,可这么多年了,咋就不赶紧再成个家!每天东一榔头西一棒槌,那叫个甚好?”

老太太也坐下来了。

“娘,您就少唠叨两句吧,谁的日子谁心里有数。”权志利夹起一大块烙饼往嘴里塞。

“有啥数?就是今儿带回个能掐出水来的,明儿带回个寡妇来?那叫有数?没听说过。那是正儿八经过日子吗?我看你是瞎糟蹋日子,叫钱烧的!”老太太两支筷子狠狠敲着碗沿子,稀饭沫子溅了权志利一脸。

“娘,那是我的私生活,有您吃的,有您花的,您能不能少管点……闲事!”权志利又夹起块烙饼,不小心掉到碗里,米汤溅得到处都是。

“闲事?这叫闲事!儿子的事哪家不是一等一的大事!好好,我才懒得管你呢。”老太太七十多岁了,瘦瘦的,眼睛不太好,前几年,糖尿病综合症折腾得够呛。好多年了,她跟着儿子,日子变得越来越好,钱是花不完的花,根本不挡手,仿佛儿子随手打个响指,钱就像门前的汾河水一样,“哗哗哗”就流进家里来了。权志利也是个孝顺儿子,他逢人就说,“我权志利爹走得早,现在只剩下个老娘了,只要是花钱能治好的病,就是倾家荡产也要治好娘的病,保得住娘的命,让她老人家延年益寿。”偏偏老太太的病不要花大钱,不需要儿子表太大的孝心,而是要“闭上嘴,多跑腿”。老太太的病是心病,不能跟人说,跟人说,说不着,也说不清。

权志利最爱吃娘做的烙饼,一大口一大口地往嘴里送。

“志儿呀,除了娘说你,还有谁会叨叨你呢!娘要是走了,连个叨叨你的人都没了。我问你,你是不是觉得老子天下第一,除了天,就是你了!儿啊,听娘的话,别搁着了,别晃荡了,赶紧再找一个,找个靠谱的,稳稳当当过日子,来给你操持家务。娘就是……死了,也歇心。家里没个好女人,这日子不成个日子。人都说,好女人能旺三代,娘也不指她旺三代,能拴住你就行。娘总不能老侍候着你吧。”老太太的话里带了伤感,说着说着,眼泪下来了。

“娘,你又来了。”权志利端起碗,喝了最后一口稀饭,站起身,走到客厅里,站在镜子前,认真细致地戴上头套,穿上皮夹克,出门了。

“唉,说句不中听的,上梁不正下梁歪,看看把个小国影响的,连家也不着,也不知刮哪野鬼去了!”老太太嘟囔着收拾碗筷。

谁跟谁有什么办法呢!

5

雪粒子擦着头,星星点点飘下来了。

“妈的,这雪硬憋了一年。”

权志利骂了一声,开了大奔往村外走。

脚下的路平展展的,两边的路灯垂着眼皮,神情有些疲惫,照着混凝土水泥路面,发着惨白惨白的光。路的右手是旧村,都是七八十年代的老房子,一家挨一家,显得挨挨挤挤,有些密不透风。这几年,平房里的人家都有些松动,有的到城里买了楼房,为下一代下下一代争取比较好的教育条件;有的乘新农村建设盖居民楼,集了资,搬进楼房里,跟城里人一样享受。路的左手就是一幢接一幢的六层高楼,是权志利跟福建来的一位投资商开发的。楼盘开发得很顺利,基本没有贷款,仅凭集资款就完了工,他和那个福建投资人赚了个钵满瓢满。从开发这些楼盘起,权志利就有了一个深刻體会:农民是真富起来了,手里头是真的有钱了,渴望过好日子的心思越来越厚实,在当下农村,只要是真正的富民工程,诸如修学校,盖文化站,农民兄弟真的会一呼百应,积极响应的。说明只有口袋厚实了,心思才能往上长。

“别以为老子想做村主任,鳖才想当那村官儿呢!”望着千家万户亮起来的灯光,权志利得意地笑了。

是的,在村里,权志利人缘好,人气旺,更有雄厚的经济实力,上上下下有赛如村村通的广阔人脉,也有翻天覆地运用自如运筹帷幄的能力,可就是不做村主任这个角色,不到村委舞台上做一番自我表演,任凭县乡镇领导三番五次地做他的思想工作,找他谈心,都无济于事,他反正是一脸微笑地回绝。一到村里大选,他都要扔下一大堆事儿,不是全国旅游,就是出国考察,而且什么都不带,浑身上下除了身份证、手机充电器、剃须刀,就是一张银联卡。他不图什么,只图活个潇洒,只图个快意人生。他越这样,村民们就对他越寄予厚望,越盼他能从商海中走到村政前台来,走到村民真正关注的视野中来。权志利似乎是淡定了的,他有他的生活原则和方向。

车轱辘满腔心事,慢慢驶出村部。刚到村外,“扑嗵”一声,权志利的目光跌到几十米深的沙坑里,翻几个滚儿,目光还是在沙坑里翻滚。他的心猛地一缩。

几十米深的沙坑,一个接着一个,一个连着一个,像难兄难弟,商量好的,破罐子破摔。别的老板们的沙坑早停业了,他的几个沙坑还在作业。三四截木头接起来的电线杆子,半腰处扯着五六盏几百瓦的灯泡,不管不顾亮着。灯光的昏晕里,电线杆子留下细细一道痕,雪粒子纷纷扰扰,扑朔迷离着那道痕。这要是在夏天,细小的飞蛾虫蝇,没头没脑前仆后继地扑向光亮炽热灯盏。

灯盏是长明灯,一年四季不熄,也就意味着采沙作业一年四季不停歇。十几辆挖掘机伸出锋利的齿挖,狠狠地扣向沙土,狠命一挖,几方几十方的沙土就被高高举起,向世人炫耀似的,看我们村盛产石英沙,优质的石英沙,起房盖大楼的好材料,快来买,快来买呀!挖机轿车里的司机按动电纽,挖机像个笨拙而灵敏的壮汉,慢腾腾地转动身子,对准已经聚积起来的庞大沙堆,将一大口一大口的沙土翻扣到沙堆上。沙堆的体积不断增加,变得越来越臃肿。不怕,不要紧,一辆接一辆的拉沙车已经像长龙一样排起了长队,消减着沙堆渐趋增加的体积,不致使它臃肿到影响挖掘机中断作业。

方圆几百里的作业面,渐显渐大的沙坑,随着采沙量的增大,地下水渐渗渐多,已经把大沙坑的底部都淹没了。

这也抵挡不住沙场老板们奋力挖沙前进的脚步,他们做了准确而清晰的测量,地下还有近百米的沙矿资源,足比得上长江下游的蕴沙量。这样,就完全值得投资几艘大型汽艇采沙船。想想吧,工人们一边唱着歌儿采沙,一边开着船儿,顺便拉几个好奇的游客,观光旅游,还能挣几个旅游费呢!真是一举两得的大好事!

沙场的业务量相当大,工作强度大,工人数量也多,其内部运作自然形成了一套完整严密的管理模式和人事制度,沙场老板只需作壁上观,不须日日亲临现场,只要在点钞票的时候适当休息一下,不要点到手肚子抽筋手指头发软就好。

权志利停住车,人也不下来,摇下车玻璃,拔出腰间的对讲机,吆喝一声,没说两句话,一个叫二狗的男人坐着升降机,从几十米深处的沙坑里徐徐升到地面,然后,一个跨步从长方形的跨栏里跃出来,满身沙土,神情疲惫地站在权志利面前。

“哥,有啥指示?”

“两个事,一个是年终红包,给弟兄们再厚实些;二一个是楚家的五六亩地铁定是不出手的。你看,咋办?”

“哥,放心,小弟自有办法。瞧好儿吧,您就!”

“蚕食政策倒是用得上,只是——”

“怕他个鸟!哥担心什么?”

“只是,上面埋着我老父亲——”

“哎呀,那赶紧迁哪!说不定哪天就塌方下来了。哥,你看,就那狭长一条地带,就是楚中洪的五六亩地,连削带挖,都快啃完了,到时候惊动了老爷子,可就来不及了。”

“嗨,家里那老太太死活就看上这块风水宝地。二狗,你先别动手,我再跟楚中洪磨磨牙,看他能挺到啥时候!”

权志利一弹,吸剩的烟嘴闪着亮光划了个漂亮弧线,落到灰蒙蒙的沙坑里。

雪粒子似乎越来越密了。

6

楚中洪家的晚饭一贯早,今天是破天荒吃得比往常晚。因为要等宝贝儿子楚挺回来。楚挺说是去城里看看准媳妇,然后再和朋友们开开口,能不能借几万块钱,婚期转过年就到了,钱是硬货,硬指标,是抓心的猫。

晚饭已经上桌了。

玉米糁糁南瓜粥,薄薄的鸡蛋煎饼,一盘又酸又辣又脆的炒白菜,一盘油炸花椒醋喷爆炒过的芥菜老咸菜,拌些饱饱满满的芝麻粒,滴了几滴香油,倒也香气扑鼻,相当诱人。

楚中洪和女人面对面坐着,电视兀自开着,热闹的电视剧被两口子晾在一边。

门一开,钻进来一股冷气。

楚挺回来了。

楚中洪赶紧示意女人关掉电视。楚挺气呼呼地把外衣一甩,划拉几下头上的雪,走到脸盆架前,三个指头捏了捏毛巾就算净了手,歪着头坐在餐桌边的小凳子上,一迭连声说,“吃饭吃饭吃饭。”

楚中洪看看女人,女人偷瞄他一眼,两口儿大气儿不敢出。楚中洪清了清嗓子,想要说什么,可终究没开口。还要说什么呢,问什么呢,脸色就说明了一切。楚中洪手中的筷子搅搅稀粥,薄薄的膜晃了晃,有些牵一发而动全身之感。

“还差六万。你们说,咋办吧!”儿子长长吐了口气,算是缓和了一下快要窒息人的空气。

楚中洪看看女人,咂巴咂巴嘴,女人也正张大着嘴巴看着他,二人大眼对小眼,无语。

“来,先吃饭吧,都九点多了,吃了饭再说。”还是女人反应灵敏,揭开盘子扣着的盆子,掀开盆子扣着的盘子,水蒸汽泪滴似地往下淌。

不热不晾的稀粥端在手上了。

楚挺默不作声,手里端着碗,筷子在碗里游走,既不吃也不喝,心事凝得化都化不开。

“要不,咱跟你对象说说,能不能缓缓,反正妈和爹挣下的都是你们俩的,连这把老骨头都是你们俩的。”女人小心翼翼地试探。全村孩子老早都喊爸,唯独楚中洪不让儿子改口。楚挺委屈地说过几次,现在谁叫爹呀,土得掉渣!楚中洪说,土得掉渣也是爹!

“妈,你这是什么意思?想打白条啊?”楚挺一听,白眼就翻上了。刚才他从准媳妇家出来,他那准丈母娘可放下话来,说少一分她家闺女都不能上花轿。你说,这不是要把人往绝路上逼么!

“爹来想办法。几个大活人,难道还要真要叫尿活活憋死不成!吃饭!”到底是一家之主,楚中洪像下了命令,满满吸溜了一口稀粥。

“吃饭吧,天大的事,总不能不吃饭吧!”女人也开始心疼儿子,装潢楼房张罗婚事折腾得儿子瘦了一圈。

好歹楼房是有了。

村里盖居民楼时,楚中洪跟儿子合计,得想方设法集资一套,专为儿子结婚用,让他的小家庭住。虽说是独子,可畢竟是两代人,老两口住老院,小两口住楼房,两省事,都清静,过时过节想聚就聚在一起,不想聚就分锅另过。这样一来,婆媳还显得亲热些。平房、楼房隔着一条马路,相互照应也近便些。楚挺虽说只读了个技校,但脑子却比他爹灵光,活络得很。他知道父母疼他这个独子,倾其所有为他着想,可家里实在不宽裕,集资了房子娶不下媳妇,娶了媳妇就不能集资房子,结了婚就得跟父母挤平房。他的对象江丽说啥也不愿意跟父母挤在一起。好在不挤了,媳妇却差几万不上花轿。家里的经济危机把这个二十六岁的年轻人熬煎得睡卧不宁。

好辙子哪能一下子想得出!

几万的大块头钱哪能一下子挣到手?

细水长流人家的日子都是靠一个子儿一个子儿积攒起来的。

瞧人家对门的同龄人权小国,爸爸经营着几个大沙场,那钞票就像风刮来的。咱是26了,好不容易找下个对象,人家是26了,离了两次婚,对象一天换一个,到现在,还在找,站在大街上,看着满街的美女,不知该找哪一个!

“权志利倒是来过了,问起咱家那块地,像是探口风。”楚中洪想起权志利坐在他家地上吐烟圈儿的沉思样和出门时的胜券在握。

“对对对,我也听出来了,是有这么个意思。”女人也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

楚挺埋头吃着饭,忽然就抬起头来说:“爹,妈,你老两口爱种地,是咱村务庄稼的一把好手,这在咱村是公认的。论起来,谁也不敢说个不字。可眼下的形势,免农业税、发直补、农民工返乡、扶持创办乡镇企业各种措施是想把农民往土地上拉,可能拉得回来吗?耕地费,浇地费,种子钱,锄包成本,摊销越来越大,不合算的活计谁干?一年到头,黑水子流到底,打下的庄稼刚刚够家里过日子,物价翻个儿地涨,日子能富得起来吗?所以说,照这种情形看,种地的人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回不到土地上了,很少再有像我爷爷那一辈人脚踏黄土地吃苦受累务庄稼的农民了。咱家就那五、六亩地,四周都变成沙坑了,你们觉得要是能种下去,就种下去;不能种,要处理,那也得等我结了婚,把饥荒全蹬完,再卖那块地,我不能背个吃光喝尽坑汰老祖宗的名儿。”

听了儿子的话,楚中洪不吭声了。好久,他抬起头,看看女人,女人也看看他,两口子说不出一句话。在儿子跟前提一提权志利只是想探探儿子的态度,不想碰了儿子甩出来的一个软钉子。看来,他老两口在儿子结婚用钱这个事情上,是想不出更好的辙了,使不上什么大劲了,添不上多少钱了,也就意味着主动权没了,话语权没了,在儿子儿媳面前,脸没了,头抬不起,腰硬不起来了。

楚中洪叹了一口气,放下手里的碗,夹了一块老咸菜,嚼在嘴里,又咸又苦,苦中带涩,涩里全是苦。

“她妈那样,那江丽怎么说?能不能让咱一步?”有些话,女人好挑头。楚中洪的女人趴在儿子面前,问他对象的态度,心里希望这个儿媳能通情达理,能少逼儿子一步,就是少勒他们一绳绳,“不行的话,我和你爹给她打个欠条,日后慢慢还上,反正我们就你这么一个儿子,肉烂在锅里。”

“妈,你这叫什么话!还是想着打白条啊!不是,妈,我说您怎么也学会打白条了?难道是咱家那一堆白条教会你了!你是不是想让你儿子刚一结婚就在媳妇面前矮她一头低她一等啊!”楚挺重重地把碗放在桌子上,一只筷子骨碌碌滚到桌子上,又出溜到地上。

“妈,妈就是随口这么一说,不是没辙了嘛。”当娘的赶紧拾起筷子,哀哀戚戚又擦筷子,又要盛饭。一脸的讨好。

“呃——爹,妈,这6万块钱的窟窿,我能补上。你们就别操心了。”楚挺摆摆手,打了个饱嗝,站起来提了提裤子,一转身,把自己投到黑黢黢的夜色里。

“儿子,早点回来——”女人跑到院子里,又追到街门口,只看到一条黑影转过中街,不见了。

7

楚中洪就像个绝缘体,权志利放出的信号,到他这里就断了,其实不仅仅是断,是消失,是被吞噬了。

再找楚中洪谈一谈,再動之以钱晓之利害跟他谈一谈,权志利坚定地认为,有些事情,一沟不行,两沟;两沟不行,几沟,说不定它就通了,沟通沟通嘛。

这一次,权志利是正儿八经,郑重其事的,把楚中洪约到了“怡心茶楼”。

“把你那块地卖了吧!守甚的哩!这年头,没几个忠贞的寡妇。”

“我不是寡妇!”

“我没说你是寡妇!说地。”

“我是说你把我的地弄成了寡妇!?”

权志利不吭声。

“成了寡妇也不卖。”

“寡妇守贞没意思。”

“那也不卖。卖了种甚吃甚哩!”

“卖了不仅有吃有花的,还能打工呀。挣现钱,想吃啥买啥。咱们村多少人家是这样的,满世界还有几个人在种地!除了你楚中洪!”

“满世界就是只剩一个人种地,那就是我楚中洪!”

“你这人咋这么犟呢?我权志利够厚待你的了。给你每亩按17万,别人家早几年才四五万!”

“你就是170万,我也不卖!少说厚待,我不欠你。”

“你这人,简直没办法沟通。”

“既然没办法沟,也通不了,你还老死皮赖脸地和我沟!想和我通!我说权志利,我就弄不明白,你把全村的地都挖光了,你挣那么多的钱,你到底要干什么?!”

权志利摸出烟,扔给楚中洪一支,打火机一闪,烟头出奇地亮。这一次,他可没有那么大耐心屈尊给你楚中洪点烟。抽,就自己点。不抽?拉倒。悠悠吐出一口烟,他要好好想想,就是,挣那么多的钱,究竟要干什么呢?这个问题在楚中洪提出来之前,自己还真没有好好想过。既然以前没有好好想过,那今天就好好想想,也不算太迟。

“过瘾。”

权志利沉思着想了老半天,抬起头来郑重其事地对楚中洪说,说得相当真诚,很是释然。

“你到底要过多大的个瘾呢?瘾可有大有小啊!”楚中洪紧紧地盯着他,好像权志利光光的脑门上就有答案似的。他相信这个答案是真的,不像他头上的假发套。

“你看,这么说吧,我挣了钱,拿钱盖了新学校,翻修了圣母庙,铺了咱村的路,修了文化站,给群众说唱戏就唱戏,想搞象棋比赛就资助搞象棋比赛。如果我没挣下这么多钱,这些事情能办得了吗?你说,眼下这世道,办什么事情不得花钱!我呢,又想办很多的事情,想办更多的事情当然就得挣更多的钱,挣了更多的钱呢,就想办更多的事情。这两件事情是量入为出的事情,都让人兴奋,都让人高兴,都让人上瘾。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这叫不叫过瘾?”权志利眨巴着眼睛,吐两口烟圈,看着窗外,好像窗外有道细细的线扯住了他的眼神。

“是。你说得对,你有你的生存逻辑。可我有我的生活主张。大小生意我不是不会做,也不是做不了,就是不喜欢做,我就喜欢种地。种地。我就喜欢种地,就喜欢趴在地里一株一株侍弄庄稼,就喜欢拿把锄头一下一下给庄稼锄草松土,就喜欢两脚泡在泥地里给它们浇水。嗨,你不知道,侍弄它们就像我亲将来的孙子似的,给它们锄草松地就像给它们铺窝叠被,你说我是不是也是瘾?”楚中洪说。

“是瘾。我承认你这也叫瘾。但你那瘾能让你活得舒服么?它能给你挣来大钱么?”权志利紧跟了一句。

“要说瘾,它跟钱多钱少没有太多关系。只要乐意去做就是瘾。只要做着高兴就叫瘾。你爱抽那烟,我就爱熏这锅,每日里跟老婆做那玩意儿,谁给二毛钱,可不是照旧干得欢,这也是瘾。”楚中洪掏出他的旱烟,正准备点上一锅。

“我跟你说地,咋又扯那上头去了.”

“你不是跟我谈瘾吗?”

8

“是谈瘾。”

“谈。”

权志利的手机响了。

“哥,楚挺这小子和一个青皮后生,拦住挖掘机,不让动,说是刨了他两家祖宗的坟了。”手机里,二狗急吼吼地嚷嚷。

“好。知道了,我马上过去。”权志利关掉手机,端起一盅茶,看着楚中洪说,“你家的祖坟到底埋在什么地方?”

“哼,我家祖坟叫那些狗日的挖沙的都刨得寻不见根了。这得问问你自己,还问我!”楚中洪才刚就嗡嗡听到二狗的话,什么内容没听清,但楚挺两个字是听到了。爱子心切,所以,他回应权志利的态度就相当模糊,余地也相当大。

“走,跟我去沙场!”权志利站起身,就往外走。

“沙场有我黑面,还是有我麦麸?我又不是你的狗腿子。”楚中洪坐着不走,慢条斯理燃上了一锅烟。

“你家祖坟找到了,你不去看看?”权志利有些嘲讽地看着楚中洪,他以为父子两在唱双簧。

其实,楚挺的事,楚中洪真的一点都不知道。

“倒是你应该去见见你祖宗吧!告诉你吧,权志利,你爹——”

“叫爹土,我叫爸!”

“再土也是爹。”

“好好,叫爹,听你的。”权志利拿楚中洪没办法。

“你爹的坟墓至今还好好地在我那块地里埋着,也就是说你爹至今还好好地睡在我那块地里。你爹跟我爹是一搭搭务庄稼的好把式,好兄弟,老人家没了的时候,非要躺在全村麦子长得最好的地方。哪地块上全村的麦子长得最好?就是我那块地,我父子这四只手让麦子长得全村最好!恰恰你爹就要睡我那块风水宝地。睡就睡吧。占就占吧。我没有怠慢你爹,因为你爹是我爹的好兄弟,我的好伯父。你也不是不记得,那几十米深的沙坑地方,十几年前,那是个什么模样?树成行,地成田,道儿赛棋盘,麦子平圪整整齐圪刷刷绿格油油。这会子呢,你再看看,都是埋人的沙坑,都是断子绝孙的沙坑!我真为你爹难过,权家出了你这么个刨根断祖的东西!丧尽天良的东西!”楚中洪越说越激动,他抓起茶壶,咕噜咕噜,灌了个底朝天,“呸呸呸”,吐着嘴里的茶叶末子。

站在地上准备出门的权志利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走?不能走,要是走就更让楚中洪小瞧他了。

看着权志利的窝囊样,楚中洪抄起茶盅就朝他砸过来。哗啦,茶盅碎了一地。

“嗖嗖嗖”,权志利紧躲慢藏,算是没砸着他,但脊梁骨上不由得直冒冷气。他一咬牙,掏出手机,给二狗打电话,说,“啥也不用说,刨了人家祖坟是真的,每家给5万!”

“要不要打开棺木验验呀?”二狗在那边压低了声音问。

“我操你妈——”权志利吼了一声,“嘭”地一声,手机碎了一地。

“過瘾!”看着一地的碎件儿,楚中洪哈哈大笑,笑声冲破一切障碍,真冲云霄。

9

去年的雪下到了今年。生生地憋了一年。你说这雪下的!

原来是雪粒子。后来就成了鹅毛大雪。

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下了两天两夜,还没有停歇的意思。

楚中洪的女人把雪堆在街门口,朝天插了把大扫帚,还操了个擀面杖嗵嗵敲手里的洋瓷盆。

“你那是干甚哩?丢人败兴的。”楚中洪埋怨着。

“丢啥人?败啥兴?请请扫天媳妇儿,扫开天上的雪,不要再让下了。要不,儿子的婚事咋办呀!”女人不理男人,自有她的道理。雪停一会儿,扫一会儿;雪停一会儿,扫一会儿;扫一会儿,敲一会儿。

“我看你就是扫天老婆子,惊得四邻不安。”楚中洪骂了女人一句,自己操起铁锹铲起雪来。

终于雪霁天晴了。

因为经济紧张,楚挺和江丽的婚事拖拍了两年,终于要如期举行了。

地上虽说有些泥泞,可红彤彤的太阳毕竟出来了。

楚中洪的平房小院像炸开了锅,人头攒动,说到底是院子小,过来过去都是人。女人把她的女伴儿们都请了来,买菜的买菜,择菜的择菜,剪窗花的剪窗花,蒸馒头的蒸馒头,包饺子的包饺子,炸糕面的炸糕面,人人都不歇的,再笨的人也要做擦抹打扫的主角,当蒸煮卤炖的下手。

时下人们办喜事,大都到酒店里开席,大大方方招待客人,省事倒是省事,就是寡淡,不像个办喜事,倒像请了一大群吃货,没有一丁点办喜事的烟火味儿喜庆样儿和热闹劲儿。楚中洪呢,就坚持在家里办,腾地儿,请厨子,赁桌凳,搭篷子,起灶火,借家伙,买东西,琐琐细细地张罗,事无巨细地铺陈,不厌其烦地算计,他逢人就说,他是请这么多的人一齐过年,把多少年过平淡了的年味再找补回来!

能不喜庆喜庆,能不热闹热闹吗?

楚中洪大声地和人们说着话,说他自己结婚已经快三十年了。三十年了,没办过一件像样的大喜事!

人们哄笑着说,你那会儿结婚能跟现在比吗?美的你!

楚中洪就说,那会儿恓恓惶惶的,一辆飞鸽牌加重自行车,后座上绑块大红线毯子,就把女人带回家来了,满打满算才花了二百块钱。难怪女人一说起来就受屈,说当时的她连这会儿的半只猪娃都抵不上。我一半安慰她一半哄逗她,说,养了这么多年,猪娃变成了母猪,值钱哩!

满院子的人都笑了。

笑声把满院游走的香味扬泼得一浪一浪,一涌一涌。鸡们也顾不上跟人们打招呼,溜着墙根拍拍翅膀,脖子一抽一抽的,只会说,真香,真香!门口蹲着一只谁家的狗,眯着眼斜溜一眼鸡,神情迷离着,像被香晕昏了头。

10

权志利跟楚中洪是对门,紧邻居。虽说二人因为一块土地的买卖,推了几次手,纠了几次结,还摔了杯子,瞪了眼,骂了娘,差点动了手,可楚中洪还是请权志利当了婚礼总管。权志利也乐意给人当总管。尤其是楚中洪,就是不请他权志利,他也得帮他把这桩婚事办得圆圆满满。

前天晚上,权志利就跟母亲合计此事。

“咱虽说活成人上人,可要是跟老楚家比起来,就多俩钱儿,啥也不比人家满当到那儿去。有了钱,别把人家不当人!想当年,咱家穷得叮当响,你爹常叫咱把自己当人看,叫你抬头做人哩!”

“娘,我懂。你看,我不是跑前跑后给他帮忙么!”

“你爹的坟在人家地里埋着,这么多年,啥都没说,给护得好好的。要是给了别家,早计较坟占的那指肚大的地,还说不定早当作沙地卖了哩。”

“要不是您在这儿拦着,我早就迁了坟,又一块风水宝地我早就买好了。”

“你敢!我还就喜欢你爹睡在那里,等着我。等我老百年之后,也睡在那儿。你就是挖塌地球,也得给我留着那块地!”

“娘,您这不是成心跟你儿子抬杠吗?跟自己过不去吗?跟我那死去的爹过不去吗?”

“啥叫抬杠?啥叫跟自己跟你爹过不去!那儿如果不作咱祖坟,风水不好,能叫你黑里明里大把大把挣钱大发哪!”

“娘,你这不是——”

“我不管,反正,你爹当年是种麦子一把好手,走到那儿比省长县长都红光,临死的时候就选中那块地,说他死了就埋在那里。你知道吗,那块地上的麦子比别处长得又壮又密,又平展又茂盛。他和楚中洪的爹楚国泰受了多少年,务过多少年的麦子,每年,那麦子呀,平展得就像看不见头的案板,绿油油,齐刷刷,亩产超千斤。你说,人家那一辈子,多荣耀!瞧瞧你们——”

“娘,我怎么会忘?村里有人开始挖沙,爹就开始教我画麦子。他说有一天,人们只能看着画上的麦子认麦子。”权志利抬头看看墙上的麦子画。

事情被爹说中了。

多少年后,村里的孩子们再也认不得麦子,因为他们的大人祖上再也没人种麦子。

怎么说呢,人们似乎再没有种麦子的那份热情,再没有种麦子的那份兴奋。怎么能跟他爹那一代人比呢!记得他爹跟楚中洪的爹看到地被挖得坑坑洼洼,水利设施尽数被破坏,气得先后一病不起。谁有点精神就去看另一位,看好伙计。看病人,解心病,从始到终说的就是那两句话:等你病好起来,咱再种麦子。一种麦子,咱啥病都好了。

权志利的爹好不容易爬起来,楚国泰却先走了。他为了纪念好伙计,也为解自己心焦,叫刚上初中的儿子画麦子,自己在家里辟出巴掌一块地来种麦子。种出的麦子比韭菜还粗。就又叫权志利照着几丛麦子画。权志利记得每天画一丛,每天画一丛,直到画上全是密密的麦子,案板似的,平圪整整,仿佛风一吹,那麦子都波浪似地涌来涌去。

现在在墙上涌,但权志利再也看不到那个涌了。

就是楚国泰的头周年那天,权志利的父亲走了,他看他的老伙计去了,他要说的是他们还要种麦子的事,无论走到哪儿,还要结伴种麦子的事。

“小时候,你是你爹的乖儿子,长大了开始挖沙,就不是你爹的好儿子了。”

11

“我怎么就不是我爹的好儿子?我这样努力还是想做个好儿子?!”权志利有些委屈。

“看看你们,你爹种了一辈子麦子,你让村人再种不成麦子,小国怕是连麦子也认不得。”权志利的娘神色黯了,隐隐带着酸楚。

“娘,你咋跟楚中洪一样犟呢。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我爹那一代人还住过高楼大厦?见过这么多的高档家用电器?享受过这么豪华的……”

“唉,眼下这个日子,好是好,可就是觉得不踏实,不如我跟你爹那会儿没明没黑趴到地里踏实。”

“你可真是,娘,都受了一辈子了,还惦记着以前那种日子,对对,除了你惦记,还有一个人惦记。”

“谁?”

“楚中洪嘛。他舍不得卖那块地,就是惦念以前的日子,就是跟您一样,想回到以前的日子里去,还想过那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靠自己勤劳的双手养家糊口,发家致富。五六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养几只大白鹅,圈几头大肥猪——”

“楚中洪那块地是咱村最后一块耕地,要是那块地也被挖了沙,咱村可就连一块耕地都没了。这可是罪孽呀!”老太太捶胸顿足了。

“就是留下一塊,有什么用?娘,你们一口一个罪孽深重,一口一个罪人,其实,沙是几百年几千年几万年文峪河给咱村留下来的矿产资源,这是大自然的恩赐。好端端的资源眼瞅着不开发,不利用,不让它产生更大的价值,不让它为人类造福,那才叫罪恶,叫罪孽深重,叫罪人,叫对不起祖宗,叫守着金碗银碗讨饭吃!叫脑袋进了水的二傻子!咱村那沙资源,这一代人不开发,说不定哪代人也会开发,娘,我们这一代人挖沙,您是看见了,你的孙子挖,你的重孙子挖,您老人家能看得见吗?能骂人家是罪人吗?要是我的尸骨被后辈儿孙挖得满地粉末,一塌糊涂,您能管得了,还是我能管得了?娘,咱村挖沙卖沙是趋势,做事就是做势!您一个明白人,怎么跟楚中洪一样,老犯糊涂呀!”

权志利的娘不吭声了。儿子已经说成这样,她沉默了半晌,老太太开口说了一句话,“给楚家随份大礼吧!做人不能没良心!”

12

新媳妇江丽一进门,就与丈夫楚挺结成了一道令楚中洪防不胜防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联盟。在这个联盟面前,楚中洪彻底崩溃了。

怎么会这样呢?

楚中洪也说不清楚,他感觉到自己像一棵大树,生长多年的大树,先是被一片叶一片叶地摘,一根枝一根枝地掰,一杈儿一杈儿地砍,然后是敲骨吸髓,最后被一根须一根须地拔离大地。

这天,楚挺和江丽小两口在屋里嘀咕半天。江丽吃吃地笑,大概是楚挺给她讲自己得意的糗事,炫耀男子汉的才智。男人们都爱这样。完了听见江丽笑着说,“你那是小聪明。”

吃饭的时候,江丽大大方方,端盘递碗,全然没有新媳妇的忸怩作态。倒是楚挺这小子,端上架子了,比他老子楚中洪还牛气。

他娘说,“江丽,你歇着吧,娘来端。新妇三日不下厨。”

楚挺一昂脖子,说,“娘,叫她做吧,她嫁过来就是自己人,客气什么呀。不下厨?还出不出恭?”

江丽马上接口就说,“娘,你看,我得听楚挺的是不是。”

看似两人夫唱妇随,其实,楚挺是江丽的后台靠山,江丽是楚挺的代言人。一明一暗地对付着楚中洪和他女人。

楚中洪的防不胜防进退不能和底虚就在这儿。

这一对子年轻人!

饭桌上,江丽开口了。

“爹,娘,把那块地卖了吧,孤芳自赏似的,水利设施都破坏了,地都没法浇,谁敢去种,说不定哪天就塌方,人要掉下去,多危险!”江丽把饭端在楚中洪夫妇面前。

楚中洪夹起一筷子豆芽停在半空中,看着楚挺。

“爹,看我干嘛,摘豆角别扯着蔓儿,这可不是我的主意。”楚挺无辜地摆摆手,偷偷地一指江丽。

“这是我的主意,跟楚挺没关系。爹,种地打豆能挣几个钱?我和楚挺都商量好了,把这院子、那套楼房还有这块地都卖了,资金归笼到一块儿,到城里先买套楼房,剩下的钱,我们想要开个门市,选个好的项目,做个买卖,不想窝在这村里。一来为孩子上学受教育方便考虑;二来呢,也为你们二老养老享享清福。这村了里呀,真的是不能再住了,终有一天文峪河发大水,那几十米的沙坑,非把全村的人都灌了水牛不成。”江丽这一顿说,头头是道,缝隙全无。

楚中洪一下子怔住了,头顶上一个闷雷不提防就炸响,顺着脊梁骨就滚下去了,冷汗被堵在毛孔里,像藏了无数条小虫子,噬咬着他的肌肤,他的心魂。

怎么回事?

这么多年的坚守叫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娃娃说推就推翻了!好像自己这么多年活在错误中一样,又好像这么多年自己像头驴一样被生活蒙了眼睛在原地打转转一样。这么说,不是白活了这么多年?关键还不是白活,是自己不再是自己了,就在刚才,一个自己从自己这个臭皮囊里腾空而起,立在屋顶上看着他,发出一声比一声更冷的笑声呢!

“你们二老想想,村里那么多老板,把咱村几千年几万年老祖宗留下来的资源都吃光喝尽,买空卖空了,他们开发了那么多楼盘,什么新农村建设,哄谁呢,数数他们买了几套?你们说,权志利有几套?一套都没有。既然那么好的楼盘,他怎么不置办几套?怎么跑到海南买房子去了?这本身就是个圈套!”江丽的话像又一个晴天霹雳,在楚中洪身边头顶炸开了。

乌烟四起。

楚中洪又蒙了。可不就是,权志利除了和他娘守着这个老院,哪里备有一套楼房在本村?即使他那个淘气小子,权小国,也不在村里住,还不知在哪里栽树种草培植荫凉呢!

“是呢!丽丽说得对。”女人用胳膊肘捅捅楚中洪。

楚中洪几乎要愤怒了。翻来倒去,嘴里的豆芽已被咬得粉啐,还舍不得咽下,最后就听得是牙齿在“咯吱咯吱”响了,变成牙齿自己咬自己了。这几个可恶的沙老板,一点一点把村里人放到他们挖的沙坑陷阱里,明里修学校,铺全村的路,还盖什么文化站,哄骗村人,给他们作秀!他们在干什么呢?他们是放了一池温水,全村人都是温水里的青蛙,一点点被舒服至死都得感激涕零为这些孙子们歌功颂德!他们为全村人一点点注射吗啡,麻醉他们,廉价夺走他们的土地,然后,一点一点把他们放到可怕的无底的深渊!他们一路凯歌哼唱着远走高飞!

“爹,娘,咱们已无路可走,趁他们对这块地还垂涎三尺,不如就把这张牌甩给他们,让他们去玩吧,让他们无情开采吧。在这场游戏中,咱争不了上游,却也不能铁定当下游的鳖,至少占个中游。我跟权小国是同班同学,他以前还对我有过那个意思。这就是条线。我们可以通过他,把每亩地的价格再往高里挑挑,相信权志利是不会在乎这几个小钱的。于他而言,是几个小钱,于咱而言,可就是一笔买卖的启动资金。”江丽说得胸有成竹。

楚中洪的脸越来越不成个颜色,一点点变紫变白变青;他的胃里越来越不是个滋味,先是一阵阵恶心慢慢变成一阵阵痛一阵阵痉挛最后变成了彻底的虚空,他不知道他要吃什么,他也不知道他吃了什么。他先是一声不吭,嘴紧紧地崩着,后来,他张大嘴巴,放出一连串的“嗬嗬嗬”声,仿佛他肚子里隐藏着无数叫“嗬嗬嗬”的子弹,现在猛然找到缺口,一颗一颗朝天放射了出来。

所有的人都驚呆了,看着他。

楚中洪老泪纵横,放声大哭。他哭自己,哭自己多少年冥顽不灵,落后守旧,固守贫穷,还自以为是,他梦想着他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的种麦技术管理经验有朝一日会用上派场会大放异彩,却不想抱残守缺,成了卖不出去的老古董;他梦想着他的可爱的家乡还会出现绿格茵茵平圪展展的麦田,一望无际,还会出现青山绿水,不似今日之光秃秃荒凉凉满目都是几十米深的沙坑,满嘴都是硌牙硌齿的沙粒子,到处都是轰隆隆的挖掘机,车水马龙般的拉沙车,把他村庄的肌肉、骨血、经络、骨骼都掏空了。

哭完自己,他又想起他爹。他哭他爹。他们那一代人是经历了怎么一个幸福而充实的年代啊!他们的理想和信念一致,他们在享有过的时光里给这个村庄留下了无数的精美,这块土地承载了他们多少的辛劳和记忆,他们也从这块土地上得到了怎样的幸福和快乐!而自己这一辈呢,以后的子孙后代呢?什么都没有了。被剥夺得一干二净了。如果真把那块地卖了,楚中洪一下子觉得自己成了世界上最不幸的人,被抛弃的人,被无人认领的人,成了最孤独无援的人,像迷了路找不到回家的孩子,成了自己割裂自己最深的人,成了世界上最痛苦的人。而这种痛苦又没人能够理解,四周一片荒漠,没人能够从荒岛荒漠上解救他们!没有!

就是因为那块地!

地!

13

一亩地,18万。

五亩六分地的成交价格就是100万。楚中洪是最后一个卖地成沙的人,也是每亩地单价成交价格最高的人!

当权志利把一沓沓的钞票拍到楚中洪炕头时,楚中洪把它们都扔了出去,像一颗颗手榴弹,像一大把沙子一大把沙子,向高空抛去……

14

迁坟移骨殖,请老祖宗移位,是件很严肃的事,来不得半点马虎。

好不容易说服了母亲,蒸了莲花大供和马蹄盘盘。权志利又专门请阴阳捡了个好日子。

二月十六这一天,天气果然格外灿烂。

早一天,权志利沐浴独居,以表对祖宗的恭敬之心。儿子权小国远在海南。论说,长孙儿男都应该在跟前照应,可这小子野了,赶是赶不回来了,再说他也不愿意往回赶。电话里他对权志利说,谁的父亲谁管,爹,终有一天,你归我管。

老子不用你管!权志利冲他吼了一声。

这个臭小子!

上午九点多,权志利带领一帮沙场弟兄,来到父亲坟前,摆好莲花大供,正了香炉,烧了四炷香,恭恭敬敬磕了四个头。

此刻,他们站在楚中洪的那块土地上,不,这块地再不姓楚,而是姓权。其实也不姓权,它姓沙,姓钱。

祭奠完毕,权志利垂手而立,眼里无泪,却满面沮丧。他的一帮兄弟站在他身后,手持铁锹,严阵以待,等着他一声令下。

权志利清清楚楚记得,在他开挖第一个沙盘开发第一个楼盘时,也是这么恭恭敬敬,告村民,拜皇天,祭厚土,安鬼神,慰祖魂。多少年了,权志利在沙海商海里扑腾,利润越挣越厚实,人也越走越远,时至今日,颇有点高处不胜寒的感觉。他感觉自己的命运是从沙堆里走出来的,每一步都踏在沙粒上,松软舒服轻松惬意却不踏实,每一粒沙拍打在脸上,漫过手里,划过皮肤,都会有一种钻心的痛。这种痛,有时是尖利的,有时是钝锉的,有时是瞬间的,有时是漫长的,有时是轻缓的,有时是剧烈的。这种疼痛的背后是无法稀释无法放下的痴迷和执着。他到底要把他的命运引向哪里呢?

此时此刻,权志利跪在父亲墓地边,突然,平时蓄养的无数的黑色精灵都化作条条毒蛇,缠绕他,吞噬他,诅咒他,把他拽到黑漆漆的万丈深渊,他像一片落叶轻飘飘地向下坠落,坠落……他哭喊,他求救,他挣扎,他攀援,都无济于事……

“大哥,你怎么了?没事吧?”二狗一把扶住了他。

权志利感到浑身发冷,牙齿不断地打着冷颤,身子摇摇晃晃,快要摔倒的样子。二狗伸过手,扶他。他勉强挥挥手,算是下达了指令。

几个小伙子奋起铁锹,开始挖坟。

迁坟开挖是有讲究的。东西南北四个角上各挖一锹土,意味着提醒地下的人,要搬家喽。随后,这才从坟顶开始下挖。当几把铁锹齐刷刷伸向坟顶攫起第一锹土时,一团乳白色软哩巴叽的东西,热热闹闹,纷纷扰扰,头尾不分地乱动,却不四处乱窜,像一块土色肉疙瘩,吓得众人扔了铁锹,哄然退缩到一边。

原来是一疙瘩抱得紧紧的蛇团。

权志利深深吸了口冷气。

足足有几十条蛇,它们并没有因为受到惊吓就仓皇四窜。当从半空中被扔到地面时,它们依然紧紧地抱在一起,众目睽睽下,晃动着蛇头,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明亮的世界。

“大哥,这是财气呀!”

二狗一下扑上来,喝令几个后生小心翼翼把蛇团用锹架起来,送到远处去。

不,是请。

远处是哪儿呢?

权志利一指西山,既然是生灵,那就让它们复归自然去吧。

表皮发黑发朽发腐的棺木露出来了。

权志利犹如看到父亲,他眨眨眼睛,眼里不来泪,却浑身止不住颤抖起来。向前一步,就要踏上去。

二狗他们赶紧扯住,说,“哥,这可使不得,当心踏着老爷子。”青皮后生们往回扯权志利,权志利的眼泪下来了。人死确实不能生还呀!权志利慢慢蹲下来,他抹把脸,看着棺木慢慢被撬开。

忽然,平地里刮起一阵旋风。有人呸呸呸,唾几下,跺几下脚。旋风扭着枯枝败叶,很快过去了。

权志利绝望地闭了眼,喃喃着说,“爹,还是您老人家幸福。儿子可能不会像您这般舒舒服服地躺着了。”

棺木打开了。

里面空空如也。

这怎么可能?

这下,权志利再也止不住,他两手一撑跳下去,亲自探手摸摸,睁大眼睛看了看,真的什么都没有。二狗怕权志利有意外,也跳了下去。

“大哥,你上了老楚家的当了。”

“这当是怎么上的?”权志利不相信自己。

经二狗一提醒,权志利就想起楚中洪,就往地面上爬。二狗托着他的屁股,硬是用肩把他顶了上来。然后自己以锹作撑竿,一下子跳了出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可能,我爸呢?是我亲眼看着埋在这儿的。”权志利简直要发狂发疯了,“你们等着,我去找楚中洪,这个狗日的!他到底捣了什么鬼!”权志利像只发怒的狮子,低头往前冲着走。

“哥,这边,小心,脚下塌方。”二狗一下子扯住了他。

原来是气昏了头,走错了方向,权志利差点摔到几十米深的沙坑里去。

15

权志利一头冲进楚中洪院子里。

鸡们被吓得斜了翅膀飞奔着跑开,不知发生了什么惊人大事,直给权志利让路。

进了屋,他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

两把大锄,三把小锄,铁锹,铁棍,箩筐,都整整齐齐摆在炕头边。楚中洪披着旧棉袄,一边剧烈地打着摆子,满脸虚汗,一边抖着手,把三个盘子摆到这些农具前面,盘子里面是枣、花生、栗子三样干果,盘子前是一个茶盅,茶盅里盛着满满的高粱,权当香炉,楚中洪抖抖折叠几张黄裱,手边是三炷香。

女人端着一盘玉米和一盘麦粒走进来,玉米在阳光下泛着耀眼的金黄色,麦粒粒粒饱满,肥胖得都看不见粒缝了。

“这是要干嘛哩?”权志利一头雾水。

“他说这些农具跟了他这么多年,件件趁手,都是他的宝贝。他说要好好谢谢它们!”女人把手里的两个盘子,放到炕上,凑成五样,依次摆好。

自权志利进门,楚中洪眼皮也没抬一下,视若无人,他点着了一炷香,燃着了黄裱,深深跪拜下去。口中念念有词。

“楚中洪,你真的要告别农耕时代了。”

丢下一句话,权志利抬腿就走。他本来想跟他说说他父亲的事,但,楚中洪都这样了,他还能跟他再计较什么呢!

从楚中洪家里出来,权志利眼泪流下来了,他抹了一把,像受了委屈的犟孩子,走失了父亲,又迷失了路。父亲的棺木里竟然空空如也。这一事非同小可。他不能不惊动母亲了。

他脚步踉跄走回到自家院里。

“娘——”权志利每个房间都察看了一下,全然没有娘的踪影。

“这老太太到哪去了?天宽地阔不如人的心想开宽。还是娘能想得开啊!”权志利自我安慰了一句,心里还惦着迁坟的事,驱车就往地里赶。

那块孤岛似的土地上分明飞动着一个小黑影,方位大致就在权志利父亲的坟边。权志利摇下车窗,看得分明,那个小黑影就是自己白发苍苍的老母亲。莫非,她老人家已经知道了什么,跑到这儿找父亲来了?

“娘,危险——前面有塌方!”

权志利的喊声已经来不及了。一块狭长的地皮慢慢地斜斜地向下翻去,像极了电影里的慢镜头,巨大的沙尘浪涛翻涌,随着,沙土土块像解冻的冰凌奔涌而下。

可怕的塌方事故终于发生了。

权志利的母亲本来不想来,可最后她还是来了。她想看看老头子,看看她最后的安息之地。可没走多远,就感到整个大地在向下坠落,心脏似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眼珠子要挣脱眼眶子飞了出来,明明看见自家的老头子伸出一双有力的大手想要拉住她,她也张大嘴巴,兴奋地喊着自家男人的名字。

“老权,原来你还在这儿种麦子,我说这么多年怎么找不着你呢。死鬼!这下可找着你了!看你再往哪儿跑!”老太太一面跑着,两手不住在空中抓挠,一面就仿佛看到脚底下是青青的麦田,一望无际,麦苗随风摆动,摇头晃脑,壮得像孩子似的,要多可爱有多可爱。

老权对老太太说,“累了,歇歇吧。咋不见志利这小子!这小子从小就不会种庄稼。你找不着他。”老太太刚要盘腿坐下来,突然有无数双黑色的大手把她往下拽,她身不由己恐骇至极,不一会儿,四周无边际的黑暗和沙土包围了她。

权志利从车上狂奔下来,他站在深深的沙坑边,挥舞着拳头,不停地捶打着自己的脑袋,声嘶力竭地喊,几乎要跳下去了。

二狗几个人坐着缆车上来了。

原来,当权志利要找楚中洪算账时,二狗他们几个一来是想继续挖沙挣钱,二来是觉得脚下这块土太不安全了,就一窝蜂撤下去了。所以,当权志利的母亲跑上来的时候,呜咽呜咽哭了一会儿,二狗他们一点都没听到。老太太凭着记忆,四处寻找,脚下的土地不想就塌方了。几十米深处下的二狗他们,看到沙尘飞扬,知道塌方事故发生了,就赶紧上来了,哪里知道老太太和坟墓一起都翻包在里头了呢!

二狗把几乎疯狂欲哭无泪的权志利带下去了。

“你们给我挖,挖,一定要把老太太和老爷子找到。”二狗看了一眼跪在地上垂头丧气的权志利,指挥着好几部挖掘机,同时作业,他理解权志利此时的心情,命令大家一定要把老两口找到,哪怕是用手抠,用脚刨,也要见个究竟。

“哥——找着了,停——停——停——”二狗双手一挥,所有的挖掘机都噘着鼻子停在半空,斗里的沙土哗哗啦啦洒下来,像吃到嘴里又吐出的渣滓。

“哥,快来——”二狗首先扑了上去,两只手轻轻刨着,回头大叫,“哥,快来——”

权志利箭一般扑了上去。

太阳光扑扑簌簌抖了幾抖。晴天里几个霹雳,闷闷滚过,权志利后脊背上虚汗直冒。

是老太太的几绺头发。

几个后生轻轻用手一点一点拔开沙土,旁边是一幅棺木。权志利的母亲,这个老太太,蜷缩着身子,偎依在丈夫身边,一幅累极了的模样,脸上挂着一丝笑容,像孩子回到母亲身边的舒泰。权志利轻轻抱起母亲瘦弱的身体,余温尚存,只是气息全无。打开棺木一看,里面果然是父亲,面容慈祥如昔。

“爹,娘,儿死有余辜,儿死无葬身之地!”权志利紧紧地抓着自己的头发,一道白光闪过头顶,他抬头看着天,双眼空洞,两行细细的眼泪淌下来,在满是沙尘的脸上,留下两道痕,若有若无。

责任编辑:惠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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