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刘国欣
西安是个有太多历史的地方,埃及希腊罗马,平常人在这里连注脚都是不可做的。
街市地名和建筑依然承袭了前朝前代的一些气息,如东大街西大街,如大雁塔。即使明明不常见大雁,即使周边高楼林立已经不再是旧日的帝王城,但名字仍然是发亮的,在荒芜的今日文明之上刺激人们的遐想。在西安,人住在现世的高楼里,即使在高高的二十楼三十楼住着,也仍然感觉到衔接着古老的历史,是旧龙袍上的蚂蚁或跳蚤。
大多人,本地或外地,有机会,都要去大雁塔走一走的,即使你不去,约你的人,十之八九也要约到那里去。如此繁华又如此苍凉,大雁塔让你想起的,就是这种废墟之感。屋宇楼舍都精致独特,高雅有序,一色的红灯笼,加宽敞的大道,灰色的砖瓦建筑,仿佛有一整个古代要闯过来。尤其是下了雪,人们喜欢去大雁塔拍照,再就是正月里赏灯,也要到这里沉湎。大雁塔永远是繁忙的,很难有空荡荡的时候,就像一个背景一样,上面堆满了各色的人,熙熙攘攘,却又制造出一种人群的恐怖。
我住在长安区,虽然也是高楼大厦,但旧时这里是镐京,二十多年前,这里叫小居安村,新近几年才改的名,叫雅居乐铂琅峰小区,再过一些年,估计又一片废墟吧。高楼上可以望见秦岭的轮廓,几层层,一山上爬起另一山,天刚好落过雨,尤其是傍晚,可以清晰地看到云朵不断栖息到山上去,白白的云朵,绿褐色的山,风不断地挑逗着晚霞,一缕缕的裸着的山脊,像无数条长蛇盘绕着转圈,只顾自己玩,霸占着整个山。
经常是黄昏,我坐在专门为了观望秦岭买来放于阳台的折叠床上,享受着秦岭吹来的一缕清凉,看着古山水画一样的山岚与云朵。觉得哪里像是有什么不对,如此的满足不应该发生,但分明又觉得这样的满足是此间唯一的享受。我并没有什么思古幽情,亦不想青山见我觉妩媚。无非不过是,世事怎样变迁,高楼目断,尚有一个秦岭,沧海桑田,总还有点相对永恒的东西。托体同山阿,好坏人不过最后都是山上云与山上草,万物在一世又一世间轮回。
我住在长安区,却需要不断去雁塔区,因为课程在雁塔。每礼拜一次,我从长安去雁塔,仿佛从郊区去上城,一个外来的人,如此没有背景。往往,匆匆去,匆匆回。倒是有机会可以去雁塔区住的,房子都已经看过了,楼上望,就可以直接看到大雁塔。走路,也不过十多分钟。步行的时候,这一段路也容易走完,因为虽然是长街,但特繁华,街上老人即使到了晚上八九点,也要一路往上,去大雁塔广场跳广场舞,锻炼,听音乐,到处都是来往的人,却和别处不一样,别处很难看到如此生活化的一幕。现代都市里的人,多是年轻人,而大雁塔这一段,却是老少皆有,老年人可以缓慢地走。因为在人群里行走,所以即使走久了,也仿佛很快就过去了,不像在长安区,晚上八九点,就有点空落了。我初租住在这儿,陪我来租房子的朋友说:“夜上八九点不要出去,茅坡那一片不安全。”茅坡是个村子,考古也可以上溯到久远的辉煌期,但现在属于村庄改建的拆迁安置区,这几十年它是不够辉煌的,至少它不辉煌已经几百年,村落上的人自然是穷的,穷则乱,人人是这样的思维,所以我被告诫晚上不要出去。然而一眼看过去,也是丑陋的拥挤的高楼,从我住的樱花一路出去,过一条马路,上面就是“茅坡新村”四个字,和我住的楼,一起构建着丑陋的楼市景观,植物很少有。“茅坡”二字写来,本来就是故事容易发生的地方,因此我夜上很少出去。
区分西安与别处不同的地方,在于那独特的秦腔,这一片土地还保留着它基因里的粗犷,这是一种隔了时空的传承和爱。即使是正午,南门一片老城墙下,大爷大妈们也会带个播放器,于阴凉处坐着,跟着音乐来一段秦腔。灰褐色的城墙,被围困一般的日子,亮一嗓子,生活就好像是敞开与和谐的了。这种情调只有西安有,放在中国哪个都市都不可能,北京上海不可能,杭州南京不可能,北京是硬的,南京是软的,但不北不南位于西部的“西京”,则于荒芜里透出一种悲歌,所以有秦腔的吼叫哭喊。这里的人仍然有扭扭捏捏的英雄情结,仍然是要江山要美人的,要帝王要将相,要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样的有序。所以,即使是悲歌,也要有传统的那种热闹,也要英雄起于民间。
我记得当初回这座城市找工作,我操着关中方言的同学对我说:“这里是出真龙天子的地方。”他眼神里射着盲目的熠然之光,就好像农民深挖土地准备在地下发现另一层天一样,可我眼里却是闪动着光的一只龇牙咧嘴的动物,盘旋着长长的身子,“龙?”我想不来的。接着另一边操着陕北方言的人压低声音说:“南方人上来破了风水。”简直觉得惊骇,却又分明是浪漫,汉唐盛世的遗风,留在这里的,是神话也是鬼话,而关于神鬼人总觉得亲切而遥远,骨子里其实想或许有也是一种传奇,就像撒旦是上帝的补充,人生要这种传统的久远的热闹来做背景,需要这种怪异的扭捏,也像戏剧舞台上要不断出生入死,神仙鬼怪都要开言的,他们要共同制造人世的热闹,虽说生如蝼蚁,草木一秋,但漫长的人生需要哄的,人要自我娱乐。在西安的街上,你随时会与这些神鬼相遇,人们需要这样的安慰。毕竟,热闹的英雄时代没有了,帝王将相也没有了,总得在市井里,有人装在行的皇帝有人当民女吧。
我十一年前到西安,为转车,那是第一次从黄土高坡的窑洞里走到关中平原,路过西安要转站合肥,然后到黄山,就是以前叫做徽州的地方,我将在那里的一个小学校读完我的大学。那时候西安还没有现在这么多丑陋的高楼,破破烂烂像个大农贸市场,火车站倒是真显得大。我是天擦黑到达火车站的,熙熙攘攘到处都是人,桥洞下面也睡满了人,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挤到西安来了。坐着火车到过西安的人都知道,一下火车出站,会出现那灰色的仿佛要通往天际的城墙,一座城市首先留给我的是這种万念俱灰的颜色,再加上后来两三年不断来回,看惯了地下陵墓样子的兵马俑,以及地上突起的各色墓穴,只觉得这个梦魇般的城市尽管充满了故事,却像一张发黄的故纸,上面也是病毒遍布。在这里,我少年时代祖母讲的故事落到了实处:“西安是个出主子的地方。”书本上才有“皇帝”,我乡下把万人之上的人,统称为“主子”。书本上的长安到处都是遍身罗绮者,都是王孙公子在清歌妙舞,武陵年少争缠头,后宫佳丽三千,换了一批又一批,差别不过就是新红颜变为老红颜,深宫锁阿娇,马嵬坡前香魂断,命运总是一样的,风水轮流转,多是闲坐说玄宗。现在的西安市民,也有这样的调子,大多好像是玄宗冷落的宫女,闲着总喜欢说旧朝,他们当然不是英雄,但因为历史长河如银河,这点罗曼蒂克总还是要的。我一不太熟悉的朋友,围着西安的历史打转,出了一本又一本的书,从女人的“清辉玉臂”,写到长安城鼓楼上空的月,声色好得让人对旧朝人产生嫉妒,但,无非也是在腐朽的旧袍子上织花,美则美,却缺乏活泛的气息。这点,陕西出的作家差不多一样,离离原上草,还是秦汉的原,秦汉的草,男作家即使作野狐禅,总有一种坟墓上才特有的酸腐气。这些生活在西安这座埋着十三朝骨肉的大坟墓上的人,眼里心里,总要附身于旧日的辉煌,贴上去,再贴上去,恨不得将自己一整个挤进去,挤出一种古调古韵来,沁色,玉器的颜色,坟墓里呆久了。我这样说,难免有一日被人开笑或开骂,但无奈这是真实的感受。
我呆西安已一年,平日但凡有重大活动,外面来人,都是要到大雁塔旁边吃饭的。那里楼台酒肆,歌舞升平,女孩子们穿着汉唐华服,吹拉弹唱——《春江花月夜》,当然亦有高山流水与二泉映月。不过,临终一曲,总是《步步高》。中国文学我认为写的最好的一部分,当属青楼文学,可惜现下,雇主缺乏水平,卖家也就缺乏锻炼,天上人间,不过一堆皮相。旧时代看起来一切都不相宜,但那留下来的文字却让人不敢忘,想忘也忘记不得,念桥边红药,念桥边红药……我实在不知道古代的青楼,唱不唱《步步高》这类的曲调,祝人高升自然是好的,可惜我看到的不多。有幸或不幸,观看了这样的几次表演,一次比一次磨损我对书本上长安街上卖唱女子们的绮丽想象。不过她们倒是自信的,鱼贯而入,浩浩荡荡,大雁塔的灯光布景非常好,照的她们明媚亮眼的青春,听着常来的人介绍,她们之中哪些是新来的,哪些是旧的。她们也抬起头来,娇笑着,答着“皇帝”的问话。想到白居易,“三因老丑换蛾眉”。雇主也给钱给得慷慨,毕竟都是文化人,面子上不要吝啬的。前朝前代女子不抛头露面,也就很少有物伤其类之感;我坐在席间,一曲又一曲听着,只觉得自己不过也是一盘下酒菜。
有那么一次,到旧时叫做公馆的地方去开会,旧式的园子和楼房,以前的将军楼阁,现在文学家在里面画神仙。人怎么挑选,也还是要过一把将军瘾。走进大礼堂,黑压压的一片,文学青年和文学导师,导师在上,青年在下,红布在中间,仿佛等着膝盖跪下去。这一切真是让人感觉空虚。最大的感受,长安总是要受封的,古今如此,我想起李白的《长相思》,那样的情感显得多余而奢侈。“长安陌生花千树,唯有垂杨管别离”,我对旧日长安的想象完全是自作多情,今日的一切与我的想象展开离别,而只有那春日街巷不管不顾自开自落的泡桐花,才最最体现旧长安的气象,一城缟素,像为旧日的繁华一年一度披麻戴孝。
当然,也有特别引人想往的一面,比如回民街的小吃,街头随意可见的羊肉泡馍,以及被叫做中国汉堡的肉夹馍。玻璃面的台子,白布一遮,下面是烫过表皮的饼,器物里盛着,切碎的肉,铝盆里搁着。看起来似乎有点不干净,尤其是羊肉,还透着膻气。但正是这样,也许才值得想往,毕竟,这体现了一种“雄浑”。没有人说出过,雄浑一直带着一种秽亵的腥味,有时让人呕吐。然而说起西安,人人都要说出这些招牌的,以表明熟悉。
但西安毕竟是“长安”,哪能没有可怀想咀嚼的。秦岭与终南山,既是天象又是人象,八水绕长安,泾渭分明,有浑有浊。我去看柳青在皇甫村的墓,发现对面是终南山,脚底下是樊川,辋川在不远处,沮河水在缓缓流,前前后后是麦地和人家,以及丛生的碎草,只觉得这一片真是祥和。天空在这里特别明朗,虽然道路仍然狭隘荒僻,可是这里是西安的郊区,人的心已经有了终南气象。很简单的东西,比如随意走过的老人,流浪的猫狗,都仿佛有一种出世之感,山不远天不高,一切皆真实可靠,小商小贩也有一种安稳的亲切之态,我仿佛走在另一个世界。这是要气养的,不知道是古长安的气,还是不远的终南山的气。也许两者皆有吧。这里难得的人气和仙气,让我觉得偏远才是中心;一群人挤在一起,腥气则太重。
此外,冬日里下几场雪,整个长安就白了,连古城墙也被染白了,有一种古都的圣洁,无辜又凄冷。若说中国的灯文化,长安最盛,还有遗迹。白雪映照红灯笼,一条街又一条街,尤其是通往西安美院那条古路,两面再加上穿着白雪衣的铜雕塑,以及挂着雪片的大红团圆结,你觉得一切都像是被秦腔喊住了,时间没有走。在奇异的雪景中,伫立在城墙一边,有一种奇异的辽远之感,仿佛今天在这个城市里活着的人,包括我自己,和这个城市并不相干,和这个世界也不相干。我们集体迷了途。然而夜上了,大雁塔下可以扫射全城的几条探照灯发出巨长的蓝光,上下左右扫来扫去,就在那一瞬间,你知道,回不去了,历史只是大脑的补白,仿似并没有存在过。若没有那些城墙,那些可以唤得起记忆的名称,没有断瓦残垣的遗迹,是不是一切都早就无从说起?大雪给这座古城带来的,也不过是一种片刻的骚扰,一种轻微的忧郁与不安。
常常,在西安街头走着,过一条街,再过另一条,听着陕北陕南人操着不同的方言讨价还价,听着关中人讲他们曾经的辉煌,总觉得这一块地皮充满历史却也自有其荒唐处。历史压得太沉了,地上的人像是替地下的人喘着气,明明过的是自己的人生,却好像生命的前截被人活过了,后截等待着被人来活,而自己,只是中间的一小截,实在算不了什么呀。历史在这里,既是城民的骄傲,也是城民的枷锁。
有时我在土地上走,碰到一块石头或碰到一棵茂盛的植物,听见自己的心突然嘭嘭嘭地跳,这也是拿血泡过的,那也是拿血灌过的。那些流泻的纹理,那些参层的光泽,仿似爬满了生命,就觉得有点可怖。即使在空空落落的巷道上走,我也会想到一些急急穿梭的宫女,风里面似乎也可以传递那气息,大多人的生命被燒着,被烧过,岁月并不平和。
我所住的地方附近有香积寺,骑车就可以到达,也属于乡间,“数里入云峰”,寺院里有大石头垒起的好多台子,和尚们转着念经,我也跟着。忽然,真的,就是忽然之间。我想到那一个个石头垒砌的圆台,至少一个里面活过一个肉身。这种平和的带着安全隔着光阴的想象,让我落泪,而夕阳照着,半山瑟瑟,香积寺香火缭绕,缭绕……
此刻是夏季,回到西安工作,决定定居在这里,已经一年了。写下这些像是我在这座城市生活了很久,像是我有很深的感情。事实上我知道我会有很深的感情,这种深的感情并不能说是爱,而是那种今古承接处的断裂产生的深渊之感,让你不得不一次次警醒,你得跳过去,而不是跳下去。我想到初夏时去青龙寺游玩,樱花已经开过了,叶子才长青,寺庙幽寂,明明只是几个人,却感觉像是这里生活着一群人,挤挤攘攘的。大约古都的气息就是如此,你不得不和一堆亡灵生活在一起,这样的想象虽然是一种恐怖,但古城墙会回答你,乐游原会回答你,灞桥残阳会回答你……你并没有走远,即使是脚下的蚂蚁,头顶的蝴蝶,高空的大雁——塔,也会不断向你召唤,向你挤过来。一切都是城墙的颜色,你会试图把它写下来,虽然你知道并没有写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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