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曹洁
河水为证。为了探寻这条永不停息的河流,我站在七月最好的阳光下,满怀苍凉而又欣喜若狂。水是生命之源,生命与水流,从来就是生死相依,有水流过的地方,才有可能滋生和衍生文明的种子。自人类诞生以来,先于人类诞生的河流,就早早站在了人类必经的地方,滋生草坪,供奉庄稼,喂养生命。
无定河,陕北这条源远流长的大河,从上古的人类起源到现代的日常生活,她与我们息息相关。人们已经很难详尽地测算出她古老的年龄。当我们走在白于山北麓长春梁,探向深沟草地,找寻到无定河水源地时,那一扇守护生命的大门轻轻开启。我们惊喜地发现,两梁夹一沟,每一道沟壑深处都有细密的水源源不断地渗出。
河流是造物主的艺术品,艺术品是唯一的,产品只具备了流水线性。白于山底,无定河悄然开启了她的第一道水门。对我们而言,找到这道门,打开她,起步走,这里便是初始之地,也是最终抵达。
八里河:花一样重谢重开
大风横吹,落日熔金,我坐在八里河亘古的时空,等待不可能再有的从前。从前很远了,却仿佛就在眼前。荒原、河流、落日、流云、庄稼和野草,它们从孩童走到孩童,从壮年走到壮年,从老年走到老年,从前什么样子,而今还是什么样子。这些大地上永世轮回的物象,一茬一茬长大,一茬一茬老去,岁岁枯,岁岁荣。它们永远不会受到历史更迭的影响,之间的日光和风霜,始终沉默,从不言语。从这个意义上说,没有谁能够夺走万物的沧海桑田,沧海桑田,似乎只是一个人类设想的传说,一种美好到另一种美好,瞬间更替,戛然而止。
八里河是一条河的名字,河水流淌在三边荒原,自顾自地蜿蜒而去。似乎没有谁看见它的昨天,它的明天也在遥不可及的远方。我们从南面来,往白于山而去,八里河流域之上,第一眼撞疼眼睛的不是河水,而是长城,或者说长城的骸骨。长城很老了,一个又一个朝代风云一样掠过,干燥、朔风、温差和岁月流光,剥蚀了他青砖的皮肤,吸走了他胶质的血肉,只剩了黄土的骨头,一地苍凉。多少年以前,他拔地雄起,横亘荒漠,阻遏着马蹄和剑影,也牵挽着中原与北漠;多少年之后,他悄然横卧,就这一个姿态,你可以说他站着,也可以说他躺着,甚至可以说他睡着了。而事实是这样的——战马的铁蹄和刀剑的光影,可以让他伤痕累累,却不能使他离开半步。
旷野上少有人,黄土遗留着朔风的体温,每一粒都饱满如月。土固守着土,悄然私语,那些遥远的人、故事和传说,躺在土的骨骼和血脉中,安睡了。据传说,三边长城源于老百姓自发修筑的土堡,最初用以抵御猃狁、犬戎、鬼方、匈奴、突厥等游牧民族入侵。后来,由自发而自觉,兵民合力,捍卫和保护着土地和土地上的子民。这一带的长城主要属明代修建,也包含着对秦长城、金长城的修筑与拓展。边关之地,飞沙走石,沙场点兵,烽烟战火,燃了一场又一场。很多年过去了,黄土、黄沙、庄稼和野草,这些遗留了战火硝烟的自然之物,毫无怨言,不声不响,一味泯恩仇。
薄暮苍茫,秋风乍起,我们从安边来,呼吸着荞麦的味道,灵魂就自带了几分山野气,若脱缰之马,追风而去,踏着野花的香,香气四溢。风跑得很快,很快远去了,灵魂却被一垛又一垛土墙撞得生疼,她骤然收敛了奔跑中的狂野,张开了眼。这是三边高原上奇香无比的土,一粒挨着一粒,土和土手挽着手,脚并着脚,站在荒野之上,肩膀上土粒飞扬,像举着一把把火炬。它们靠着土的黏性、水的融合、人的劳作,砌成墙,筑成堡,站成城,以铜墙铁壁的坚不可摧抗拒战马的奔腾与焰火的焚烧。许多年过去了,金、木、水、火、土,这些上苍赐予的自然元素,五行相生,相生五行,这一个漫长而永无终结的再生过程,就在长城上轮回着,衍生着,从一种物生成另一种物,从一种精神生成另一种精神。
周边是错落有致的农作物耕地,被农人精心侍弄过,荞麦成片,成片疯长。这是一种古老的谷物,公元前5世纪《神农书》已将荞麦列为八谷之一,北魏时期《齐民要术·杂说》也记载了荞麦。唐朝时荞麦食品已由中国经朝鲜进入日本,吃法多达百余种。李时珍曾经用富有诗意的语言这样描述:“荞麦,南北皆有。立秋前后下种,八、九月收刈,性最畏霜。苗高一、二尺,赤茎绿叶,如乌柏树叶。开小白花,繁密粲粲然。结实累累如羊蹄,实有三棱,老则乌黑色。”他用流畅生动的文笔,阐发了荞麦的产地、形态、性味和花果等等信息。他很有智慧,也很有耐心,把植物当作有知觉的生命。倘若你细细品读,读一篇草物志,就会感觉含着一枚草,咀嚼着草根、草茎、草叶,或者草花,口齿生香,其味甘醇。
荞麦是贫瘠土地上生长的农作物,茎秆瘦弱,泛着紫红,像一支支彤管,吹出大地的歌谣。三边之地大量种植荞麦,那么,荞麦之前的荞麦,一定是见过长城之前的长城。很久很久以前,它的紫红茎干、三角叶片、白色小花、黑色籽实,被多少热望的目光凝视过,被多少长满老茧的大手抚摸过。他们是土地的子民,犁地、播种、施肥、锄草、收割,听凭天意,以自然劳作的方式获取全部的生命能量,赡养老人,哺育孩儿,也喂养自己。这是最稳妥的民间食物,三棱籽实,去了黑皮,碾成白面,被女人的手细心打磨、揉搓、过滤,擀成面、蒸成馍、做成凉粉,各式各样的食物,被送到田头。或者某一个清晨或傍晚,这些精心烹饪的食物被送到了正在修筑的长城边上,端到男人面前。女人细腻的指纹如水波,在升腾的热气中,一圈一圈,晕开,泛开,悄无声息,暗波涌动。
许多年之后,荒原空旷,落日熔金,那些人都不在了,长城头上没有男人,也没有女人,只有土质的身体,柔中带刚,铿锵有声。作为大地的子民,除了这道亘古弥坚的土墙,或者反复耕作的土壤,还有什么能够与我们相伴相生?数千年,黄土像水一样承载着人,却从不颠覆人。即使那些被风化剥蚀的砖石,哪怕散落四方,也被砌成屋、垒成墙,成为人类栖息的场地;或者被当作药引子,虔诚地咽下喉咙;或者腐化为土,回到初生的模样,与大地交相互融。不管怎么样,土和土,终归是一场生死相依,生而向死,死而向生。从某种意义上说,长城就是南北相依,就是陰阳相生,就是两种力量持久对抗的意志力,就是男人和女人骨头血脉的显性张扬。或者说,长城就是无数个万喜良,就是无数个孟姜女。他们是土地的主人,也是土地的孩子,长城诞生之前已经诞生,长城老去之后尚未老去。
这个傍晚,长城上,风从南面来,和云秉持着同一种浮动。太阳终于沉入地平线,我长噓了一口气,整个身心松弛下来,静下来,世界也静下来,平和、安宁、吉祥。太阳,这天地的儿子,他诞生在晨星之前,沉落于昏星之后,每一天都是新生,每一天又都是永生。他从不厌倦,自东而西,走过地球,看见世界,穿过行云,从容沉落。夕阳是今日太阳之死,夕阳也是明朝太阳之生,生即是死,死即是生,太阳如此,万物如此。
坐在长城头上,守候一场落日的盛大和悲壮,这是此程初逢的大美好,也是生命际遇的大孤独。一轮沉默的落日,一段孤独的长城,彼此相守,彼此见证,这是一种不可企及的悲欣交集,交合着入骨的疼痛和幸福。一个人的生命何尝不是这样交织着疼痛和幸福,何尝不是一个悲欣交集的孤独世界。或者可以说,孤独不是自我生命的苍凉与悲叹,而是人生世界的清醒深味。每一种孤独体验都会使我们更深地回归内心,没有体验大孤独的人,看不见自己,看不见众生。
营盘山:山中一个夏夜
紧跟着一条山路蜿蜒,往深山更深处穿行。黄昏时分,山就要睡着了,归巢的鸟雀也不能叫醒它,山村却被欢腾之声激活了。村庄就如山体经络中一个个自生穴道,腾渠村,便是其中的一个。几处房子散居在高低错落的庄稼地里,一点也不突兀,就像是庄稼的一部分。晚饭过了,几个村民聚在房前闲聊,言语亲和,神貌坦然。房子就坐在路畔,一个院落,一个院落,像是一条长路上的歇脚处,路走得累了,随便拐进哪个院子,坐下来喝口水。
当然,这已经是很好的待遇了,这里严重缺水,雨水就是宝贝。每家每户的院子里都砌有水窖,房顶上,院墙头,管道纵横,上下攀援,雨水从各方聚向地窖,存储,过滤,饮用。似乎整个过程都是隐秘的,无须主动干预,从天上到地下,从雨水到饮用水,从污浊到清洁,自然而然地生发。人从未看见,只有四方之神照得清清明明。
他们看见我们,也不招呼,就走上前来,随意攀谈,仿佛是亲戚,或是近邻,从未分开过。我们观察地貌,察看庄稼,尤其仔细瞅着土崖上挖出的老窑洞。这些窑洞已然废弃很久,一根木头的影子也不见,徒留土洞,吞吐着昨天和明天的信息。一位老妇人看见了,快步走来,牵起了“包青天”的大手,拉向自家院子。大概在她眼中,这些查探地理的人必定为水而来。她指着爬上墙头的聚水管道和藏在地上的存水窖,倾诉着缺水的苦衷。一家人靠一口水井活着,只是这活水来自天上,不像地下水那样取用自如。犹记当年,来自定边的同学脸色深红,牙齿暗黄。他们说水比油还精贵,大多村庄的生活用水来源于存储雨水,洗脸也很困难,别说洗澡了。
二十世纪初,全国妇联发起的“大地之爱·母亲水窖”项目,得到了社会各界的捐助。截至目前,已投放资金数亿元,用来修建水窖和小型集中供水工程,西部地区受益人口逾百万人,一定程度上缓解了西部干旱地区吃水难问题。没想到,一些偏远乡村的饮水状况仍如此堪忧。这么多年过去了,令渠人揪心的还是水。倘若取低位,逐水而居,就远离了山上的庄稼地;倘若守着庄稼过活,就缺了水,挖再深的井也够不着大山底部的水源。
看到过一幅摄影作品,一只水桶正从水窖中提上来,水井边儿印着八个清晰的红字——大地之爱·母亲水窖,时间2008年8月。那水窖是光鲜靓丽的,被人记录,被人称颂。眼前这口水窖却是灰色的,瑟瑟地躲在墙角,蒙盖着脸,似乎生怕外人看见它的老旧和卑微。揭开盖子,努力向下探看,黑洞洞的,没有光,水也不多,照不见人的脸。找不见人脸的水,却可以收录人的声音。你喊一声儿,水底也呼应一声儿,像是井底藏了人,仰头和你对话。这家人在这里住了好多年了,几代人的气息都聚在这水窖。我们站在水窖旁,你一言,我一语,各自用不同的方言说话,一汪雨水聚成水井,吸纳了一片土地上生长出来的不同声音,悄悄地,不发一言。
方言是不同地域的口语标志,有着生生不息的生命力。老百姓在使用方言,也在创造方言,他们保证方言的生命,也保持着方言的真诚。任何一个走出家乡的游子,无论他走多远,无论离开多久,永远不会走丢方言。即使他操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話,但只要一开口,一吐一纳之间,就藏了他的语气、语调、语速、语韵。那是先天赋予的乡间俚语气息,是独属他的生命因子,每一个抑扬顿挫都标识了他的来处。大概这就是古老村庄永远不老的生命力。
腾渠村,是白于山深处的一个小山村,他们的方言与我们的方言完全不同。他们生活在无定河上游,我们却来自河流下游。我完全不能确定一条河在流淌的过程中吸纳了什么,或者遗失了什么。我所能知晓的便是这条水流如何澎湃地奔涌向前,倾怀而出,毫不吝惜地留给两岸和两岸的子民。可惜,我们受惠于河流的滋养,却不是她眼中的“包青天”,我们连雨水都不是,只好轻轻安慰,悄悄离开。
一个名叫“营盘山”的小村,等着我们留做短暂停歇。一对淳朴的老年夫妇,六十多岁,一个乖巧可爱的小孙女,四岁。他们白天才回到乡下,城里太热了。善良的人终归是贴近的,即使初遇有些猜忌,还是敞怀接纳了几个不速之客,清洁出两间上好卧室,安顿我们住下。我住的房间有一盘土炕,炕上铺着红花毛毯,被褥全新;洁白的墙壁上悬挂着一张结婚照,男子朴实,女子含羞。地上蹲一只铁炉,铁皮烟囱钻入炕中,夏天也没有拆,主人在一个寒冷的早晨离开,未曾归来。这是老人小儿子的婚房,年轻人出去闯荡,留了结婚照守在家里。
我不敢有丝毫妄动,只在炕边清理出一角儿,悄悄打开笔记本。山村之夜,漆黑如墨,我在灯下写字,一些闪着薄翼的小蚊扑向这唯一的光源。突然觉得这些小蚊那么亲切,如此静谧的人类世界,如此幽深的山中夏夜,只有这小生命陪伴着独坐静夜的我。它们自然而然的律动,应和着我内心深处的宁静,也牵引着灵魂思维的搏动。这样的静夜,原本就是生命中独有的神圣时间,欣喜而孤独,孤独而欣喜。似乎无法用语言来描述这份奇特的感觉,但它真真实实地存在着,闪电一样,迅疾地,不断地,出现在头上三尺,划出一道明亮的光。
借着这天光,我看到一个又一个真实的自己。小时候,父母睡了,弟弟妹妹也睡了,一个人蜷缩被筒中,隔出一个小小空间,打着手电,看书。偶尔,伸出头来,听着均匀的呼吸,睁大眼睛,看着漆黑的夜,欣喜而孤独,孤独而欣喜。那是独属自己的生命时光,所有的物、所有的人都隐退了,一个模糊而清晰的自我,慢慢凸现出来,似乎闭上眼睛能看到她无形的高度。那个时刻,她只是她自己,只是借着父母的载体来到这个世界,并渐渐与他们分离,渐渐看见自己的来路和去处,微微一笑,身心释然。或者说,那个时刻的她,便是那满山的风,躲过了各处的枝叶和各处的草,不声不响地走,但造物主给的那颗心,那颗石头的心,已经开启了天趣小口,开始吟唱了。我想,一个人的成长需要这样的孤独和欣喜,或者说自我生命的灵魂就是在这种不断的孤独而欣喜中成长。
我在灯光里静坐,一种来自大山的声息隐隐而动,应和着那颗石头之心的无声歌咏。白于山,这父性的山,我确信已经感知到他迫近的呼吸,一吞一吐,从容而有力。这呼吸穿山横水而来,青草、庄稼、灌木、露珠和石头,都做了传递的通道。我也是其中的一个,他正借了我的耳朵,传递着今夜的安宁和吉祥,也昭示着明朝的喧嚣与生机。我无法静坐下去了,也不能再写出一个字,关了灯,摸黑走出屋门,站在院子里。没有月亮,星星也似乎隐退了,退到山外,只留我与造物主站在一起。连绵的大山沉睡了,山脊线很柔和,亦或是柔软,那是靠近天的地方。风没有眼睛,他就像长了脚,蹑手蹑脚地,走过山谷、河水、枝叶、夏草和石头。
最黑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一个人在院子里站了很久,迎风,不避。站在黑夜深处听风声,忽而近,忽而远,将蛙鸣与虫息一起带来,又一起带走。远处有闪电划过,只一瞬,就掠过大山背后去了。刚刚下过一点雨,吸一口,就是浓浓的草木香,混合着泥土的味道。虫子鸣叫,声传数里。蜷缩于夜的怀抱,倾听万类生息,勃勃而来,勃勃而往。无须明白自己是一棵树,还是一声鸣,只知道是这个世界中的一个,便好了。这是最黑的时刻,也是最好的时刻,眼睛骤然明亮起来——原来,没有灯光,可以看到这么多,看得这么清晰。置身芜杂的生活琐碎中,很多时候,我们忽略了眼睛的天然功能,也模糊了心灵窗户的明朗,面对迎面而来的物、事、人,一股脑儿全盘接纳。我们大概很少放下心来,看得慢一点,看得久一点,仔细分辨,理性取舍。這样导致的直接结果是,我们都变成了爬行中的蝜蝂,只要遇到东西,就抓取过来,仰起头背着,背负越来越重;又喜欢往高处爬,即使用尽力气也不停止,直至跌落地上,垂头而睡。
老乡的院子很宽敞,一半铺砖,一半长草,一棵高大的杨树守在院门口,站成深夜的古典。刚出门时,眼睛还没有适应黑暗,树看起来似乎是一团巨大的黑,比夜的背景更黑,像宣纸上洇染了一团墨。看得久了,树干便凸显出来,枝叶渐渐疏朗起来,分明起来,叶子在风里微动,枝不动。杨树是父性的树,主干笔直,直冲云霄,毫不在意那些旁逸斜出的枝干会干扰到他阳刚的向度。他敞开胸膛,吸纳空气、流云、水分,自顾自地向上,再向上。实际上,再多的小,累加起来也难以囊括高大雄阔的维度。西风横吹的北方,只要留心观察,你就会发现排排白杨都向着西北倾斜,却仍然有姿有态,没有失重。
古人有“曲院回廊留月久,中庭老树阅人多”,朗朗日月,携带着岁月的信息,弥漫在老树上空,流转不定的光阴渗透在一圈又一圈年轮。中庭老树不只阅人多,阅人的老树长了千年,阅树的人也跟着长出一代又一代。远涉而来的我,也是这山村老树看到的又一代。今夜没有月,只有树。我把脚往前靠了几步,夜气被我划开了,树更近了。深夜的浓黑中,我们一点也不陌生,面对面站着,端端正正地,秉承一样的姿态和温度,相看两不厌,不厌两相看。无须论高低、比大小、谈尊卑,我们只以木的质地,说着铁的话语。
屋内,那一只铁炉锈迹斑斑,从冬天坐到夏天,守着主人回家。很偶然,这个夜晚,我成了它临时的主人。我从黑暗中回来,与它相对而视,它不言,我亦不言。我看到它通体铁质的实,它却看到我凡胎肉身里深藏的虚。山中一个夏夜,我端坐土炕,低了头,在铁的面前羞涩了,不敢再写下一个虚妄的汉字。浅绿色的小蚊子还没有睡,悠然地,在光里飞,发出一丝丝声息。偶尔,它也停落在铁筒上,铁筒里青烟袅袅,穿过炕洞和砖瓦,剥离了铁的热,消散了。
小桥畔:走过的人说树枝在长
小桥畔村很老了,也很有名气,早在旧石器时代就有人类活动。走在这样的村庄,我们能够听得到牛羊、马匹和人的呼吸,混合在湿润的空气中,轻轻流转。很早以前,先祖在这里扎了根,村庄就扎了根。沿着水道而行,就在这个村庄,我们第一次看见了水婀娜多姿的身影。我们欢喜地停下来,与水近距离相亲。她从南而来,向北而去,岸渚汀兰,水鸟翔集,水上芦苇,郁郁青青。夹岸柳树茂盛,苍翠欲滴;树后黄沙灿灿,温热洁净。这是北方难得的水域,水安宁地泊着,也不安分地荡漾着,垂柳柔软,隔出古远,水草和芦苇,绿油油地泊出一个天外世界。这个属无定河流域的地理单元,被沙、土、树环抱成一阕词的意境,绿水写意,芦苇入境,古木成风,一山一岚,一水一木,都是不可或缺的意象。
正是八九点钟的太阳,清明灵动的风和清明灵动的光交融在一起,空气轻薄而湿润,什么都看不见,又什么也看得见。我们坐在水畔看水,不远不近地看,不愿惊扰水,也不愿亵渎水,更不愿玷污水。一种无形的敬畏之情,弥漫在水天之上。那是一段美好到无以言表的时光,我们不敢高声喧哗,也没有相互嬉闹,只静静地和水在一起,和光在一起,过滤着生命底部深藏的微粒,一点一点,灵魂轻盈起来。相比之下,金鸡沙水库显得有些索然无味,被圈起来的水一点儿也不活泼。人为创设的水域,实用性更大,却缺失了自然河流的艺术性。
小桥畔之后,为了沿着河道旁行走,我们选择了一条坎坷不平便道,蜿蜒而前,有的地方尘土飞扬,有的地方雨水积存。小滩子村附近,河谷呈凹形,有阶地,谷内纵深。一眼望见幽深河谷底下幽深的水,我们便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跳下车子去看水。俯瞰沟底,墨玉一样的水,没有一点波澜,也没有一丝声息。相比于小桥畔那一片平静宽阔的自由之水,这里的河床紧窄一些,谷深水静,静水深流,绕出一个饱满的弧形。倘若说小桥畔村的水是纯净甜美的少女,这里的水已然成熟为少妇。你看,青蓝色的基岩被水冲刷出一层层纹路,像是一双大足,穿了千层底布鞋,走在水上。这石头河床便是她日夜安眠的男人胸膛了。
河流是生命的艺术品,她以河床为笔,以绿水为墨,不停息地书写着大地上最好看的汉字。人们真正记住一条河,从来不只是因为她的名字,而是有关她的气息和成长。我对无定河的最初感知来自母亲。很小的时候,母亲与邻居结伴,去绥德薛家峁镇上赶集,置办一些生活用品,倘若傍晚未归,我们便知道水大了。我和弟弟妹妹坐在硷畔上等母亲,天色一点一点暗下来,黑下来,罩子一样,罩住我们和远处。隐隐约约,看见有人影浮近,就抢着喊“妈”。有时候,母亲答应了,雀跃着,奔去迎接;若是不应声儿,那就是别人的父亲或母亲了,便也知晓母亲就要回来了,他们乘坐一条船渡河。
那个时候,那段无定河上没桥,水也大,性子暴烈。尤其是夏天午后,随时有暴雨,随时可以掀起怒涛,艄公畏怯,船客胆寒。但你又必须渡过它,以达彼岸,那头是商品的集散地,这头是回家的黄土路。每当母亲回家晚了,我们就央着她讲渡船的经过。母亲说得慢,我们听得急,仿佛渡河的不是母亲,而是我们。那漕船就在身边,那惊心动魄的场景就在眼前,我们似乎看见船工力拔巨浪,惊险渡船,电影镜头一样真切清晰。从那时起,我对无定河只有畏惧,没有好感,她阻遏了母亲回家的道途,也阻遏了我们想去对岸看看的念想。
第一次见到无定河,已是少年,母亲多次渡船的地方有了第一座石拱桥,不过低矮,水大的时候就漫过了,算是漫水桥。我走在桥面上,小心翼翼,不敢往前探,仿佛一脚踩下去,就会按到某个开关,洪水漫肆,惊涛骇浪。但很遗憾,成长的日子中,我从没有见过她怒涛汹涌的样子,似乎那澎湃的河水已经在儿时的记忆中流尽了。
斗转星移,终于来到白于山腹地,我们走上高粱,走向山底,走过荒坡和庄稼,探到谷底深处,寻那一脉散发着草木香的水。冥冥之中,有一个意念,這水,不治病,只救生。遗憾的是,当我追溯着水流方向找寻到水源地的时候,母亲已远隔天涯。生命一脉,来于自然,归于自然,这是亘古不变的法则。唯有自然,才是人类灵魂的永恒归宿。所有生老病死、穷富苦乐、风云雨电、水火灾害,都可以在广阔而神秘的大自然中得到保佑和恩赐。这不是人类的拟想和虚设,而是造化给予万物最公平的安排。我宁愿相信,母亲端坐某一朵云头,灿然而笑,看着我,也看着与我们息息相关的河流。
倘若有人要问此程为什么而来,我想,我所寻访一定不只是无定河,或者“无定河”这个文化意象。我也为水岸的村庄、树木、古堡、庙宇,为平凡而蓬勃的子民,为生命的另一种存在形式而来。这个世界上,鲜活的灵魂时时独语,也时时与你对话。你的亲人、朋友、陌生人,或者蓝天、大地、草木、鸽子,都与你有一场又一场私语,悄悄叮咛你:停下来,等一等,你的灵魂正轻轻喊着你的疼。从这个意义上说,无定河是我卑微心底盛装不下的一条圣洁之河,她不只是一个河流概念,也是一种血缘符号和生命神性,也可以说是一种人生信仰。
等候车子修复重启的光阴中,我们与一棵老树静默相守。这是一棵能够忍受朔风苦寒的大树,主干粗壮,分出四个分枝,扎地而生。突然很羡慕树,终其一生,只站立这一处土地,未曾离开过半步,却有一世饱满的风景,自始至终,没有空缺。一个又一个季节过去,秋风横扫,落叶如雨,化为烟尘,随风飘散,决绝而去。待明年春来,老树守着宿根旧枝,再发新芽。老树从来没有丢了自己,人却纵使穷尽一生,也难得见到真正的自己。你若见到了,便是大开悟,那是另一个本来的自己,很多时候,我们走丢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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