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幼时生灵
毛驴儿
对于毛驴,我颇有好感。小时候在乡下,一到假期,我就要和毛驴打交道,时间久了,就成了要好的朋友。
毛驴,大眼睛,长耳朵,白鼻子,看着就讨人喜欢。那眼睛清澈透亮,纯真诚恳,憨厚老实,一身黑毛衣,或者灰衣服,两双皮鞋,都那样贴切朴素。在动物界,毛驴的模样也许不算帅,却也周正,浑身没有一样奇形怪状,怎么看都很顺眼,外表如此,也就可以了。
当然,最主要的是毛驴很能干,是乡下最重要的劳力。推磨,拉碾子,运粪,驮粮,拉车,驮水,背庄稼,多少苦力活,都交给了毛驴。那个时候,我家养着一头毛驴,一到假期,我就每天要和它在一起。我的任务主要有两项:一是白天带着它去找一个好草场,满足它的胃口(不过,和它一起去草场的还有三头黄牛);二是每天早和晚,赶着它去河边驮回山泉水。此外,毛驴的其它工作我也会客串一下,作为监工。
去草场放驴(牛)是我最美好的假期作业。每天大约十点左右,我就赶着这几位朋友,去村外的山里。待找到草场,它们就开始津津有味地进餐,而我便坐在一棵树下,看闲书,偶尔侧目瞭一眼它们。那是寂寞却很惬意的时光,头顶的天是那样的湛蓝和广阔,有时会高高地划过一架拉链一样的飞机,有时会低低地飞过一只美丽的山鸟,更多的时候,是悠闲自在的白云。山里宁静极了,林中的每一声鸟叫都能滴进耳中,像石头缝里迸出的清泉,清凉悦耳;牲畜吃草的声音也清晰有力,能够想象那草有多么肥美。如果听到驴打出响鼻,望过去,一定会发现一只慢跑的兔子或者花狐狸。坐在树下看书久了,便起身在山坡上随便走走,顺便挖一些药材——不专门去找,碰见了才挖。除过柴胡,其它药材的学名我都叫不上,但现在还能想出它们长在山里的模样。待到晌午,我就会把它们请到一个平坦的位置,进行午休。这个时候,会有村中放羊的人也赶来午休,于是牛羊成群,卧于山野,很是好看。我的午餐背在包里,是一碗黄米饭,放羊人会挤一缸子羊奶,倒进我的饭钵,然后加点盐,就是美餐了。多年过去了,我还能回味起那个醇香的美味!休息到两三点,再重复上午的工作;到六点左右,就可以赶着它们下山,来到一条小溪边饮水,然后慢悠悠回家;等到回到村上,太阳刚好落山。现在回想起来,正是那些日子,让我认识了各种各样的植物和小动物,和草木山川有了深厚的感情。我家的那头毛驴,当然也就和我成为了朋友,我只要一叫,它就会噔噔噔地小跑过来;我抱它的脖子,抚摸它的耳朵,甚至捏它的嘴,它都非常温顺,就算骑在它的背上,它也丝毫不反感不反抗。
从山脚下的水井里往回驮水,也是我和毛驴每天必须的功课。用毛驴驮水,现在看来是一件非常原始的工作,但当时在陕北,却很普遍。一副木质的水桶,搁在驴背的鞍子上,下一道坡,来到一口汩汩有声的水井边,用更小的水桶一桶一桶从井中把水舀出来,倒进驴背上的水桶里,直到填满,然后驮回家,倒进水缸里,就成了全家洗衣做饭的日用品。在早晨干这件事,于我差不多算是享受,跟在毛驴后边,慢悠悠走在井路上,一边唱歌,一边欣赏山村的风景;于毛驴也不太算是苦差事,驮水是每天的任务,毛驴早就胜任了,走十来步就歇一会儿,又听人唱歌,感觉肯定也不错。但晚上去驮水,就有点麻烦,去的时候,天还亮着,回的时候,天就黑了,心里总不踏实。灌满水,我会走在毛驴前面,这样就不觉得害怕。毛驴也听话,老老实实跟在我的身后,给我作伴。可是有一次,我正在井上舀水,一块石头从头顶“呜”地飞过去,“咚”地一声落进旁边的河水里。毛驴受惊,掉头就跑;我也感到无比紧张害怕,赶快去追毛驴,向家中狂奔。回到家,浑身都湿透了。我爸爸说可能是放羊老汉扔的石头,故意吓唬人呢,可是那个时间放羊的人早该回家了呀!从此以后,晚上去驮水,我一定要和村子里的其他孩子结伴,两个孩子,两头毛驴,感觉就好多了。我们就又唱起歌来,沟底山里,都是嘹亮的回声。
我客串最多的监工是,坐在磨道旁,监督毛驴推磨。磨是石磨,磨的是小麦或者荞麦。毛驴被蒙上眼睛,绕着磨道一圈一圈拉磨。每隔一会儿,我就得发一下声,告诉它跟前有人,不然毛驴会停下来,扭过头偷吃磨上的粮食。看着毛驴周而复始围着磨道转圈,觉得它很可怜,好像一下子看到了命运,心里每每会感到难过。但毛驴很是乐天知命,平静安然地走在磨道上,昏天黑地走几个小时,一声都不吭。等到停下来,摘掉眼罩,它看上去有点疲惫,在地上打个滚儿,卧一會儿,就一切如旧了。那个时候,我会偷偷地从磨台上掬一捧粮,喂给它;毛驴当然领情,很快就狼吞虎咽到肚子里。
若干年后,当我回到乡下,发现村子里一头牛都没有了,只剩下毛驴。原来,因为牛除了耕地,再干不了别的,农村人少,养不过来那么多牲畜。再见到毛驴,都有一条长长的绳子拴着,只能吃那身边的一片草地,再也没了自由。当看到两头毛驴在地里吃力地耕地时,我的泪花都涌了上来。毛驴毕竟没有牛健壮沉重呀!又过了几年回乡下,村子里只有很少的老人和孩子,毛驴自然也见不到几头,只剩下屁颠屁颠的小狗了。我有点欣慰,又有点难过,也许再过些年月,只有在养殖场才能见到毛驴了。
毛驴,曾经是多么美好的坐骑。张果老腾云驾雾的那头毛驴,会有多么大的神通!阿凡提的那个伙伴,该有多么聪明!李贺的毛驴,一定也满腹诗书!当王安石骑着他那头瘦驴行进在江南的小径上,那是多么超然!当贾岛在驴背上琢磨推和敲,多么让人神往!当陆游细雨骑驴入剑门,那心中的怅然,也化成一缕浩然英气!现在,哪里能找到一头毛驴让我骑着,哒哒哒,去追寻古人的脚步。
土蜂蜜
我小的时候,爸爸养过蜂,最多的时候,有三十多窝!在农村,会养蜂的人并不多,反正我们村子就只有我们一家。不是其他人不想养,谁不喜欢吃蜜蜂?是养不活——据乡下人说,蜂也认人呢,只有善良又不贪心的人才能养得了蜂。
爸爸养蜂的方式,跟现在常见的有很大的不同。在我们家的院子里,窑洞边上,离地半人高的地方,挖开一米见方的方形空间,用一根柱子将一块木板顶在顶上,就成为蜜蜂固定的家了。蜜蜂会沿着柱子不断营巢,最后,成为一个半球形,十万兵马就此安营扎寨。到了冬天,须得用木板把洞口小心翼翼堵上,然后用泥巴贴牢,只在上角留一个小口,通风换气;整整一个冬天,蜜蜂就在自己的家里,养精蓄锐,躲避严寒,过甜蜜安逸的生活。待到春天天暖,将门洞打开,采蜜、酿蜜的日子就热热闹闹开始了。
我爸爸养的是土蜂,估计跟我在公路旁蜂箱里看到的不是一个品种。土蜂个头小,只有小拇指头那么大,身体褐色,泛一点点黄,长得很可爱,要不是屁股上藏着一根刺,是可以当宠物玩的。就是这根刺,让我在小的时候非常害怕,每到春天天气转暖的时候,蜜蜂飞得到处都是,有时会莽撞地撞在我的头上,吓出半身冷汗。当然更多的时候,看见它们忙着飞进飞出,让我产生一种积极向上、事业美好的感觉,尤其是看到它们提着两桶蜜采花归来,我就心生敬意,心里一遍遍鼓励自己要更加勤奋地学习。
家安好了,蜜蜂会自己寻找花源。我爸爸的工作是,常常打扫蜜蜂的家,再做一些防虫害的工作。春天是蜜蜂最辛劳的时间,但估计也是最美好的时间。农村有数不尽的桃花、杏花、梨花,一茬接一茬,各种野花就更不用说,从春到秋,你方唱罢,我又登场;在山里放牛,我偶尔还会遇见采蜜的蜂,那时我心里高兴,心想:这是我家的蜜蜂!夏天的时候,会有一种大黄蜂飞来,飞绕在蜂房前,伺机捕捉蜜蜂。那大黄蜂,浑身金黄,像一架战斗机,若是一只蜜蜂遇见,根本不是它的对手,一下子就会被叼走,瞬间飞得踪影不见。每次看见大黄蜂,我家的人,都会举起扫把,看稳瞅准,猛地拍下去,然后,把鸡叫来,送它做美食。到了秋天的时候,就可以割蜜了。我爸爸会认真查看蜂房,如果觉得蜂蜜多,才决定割一些,如果觉得酿下的蜜只能蜜蜂自己过冬,就一点也不能割,这大概就是蜂能够养得住的秘诀了。割蜜估计是养蜂人最难的技术活,要在晚上举着灯,打着手电,小心翼翼地进行。我被蜂螫过,一听见蜂在耳边叫就吓得魂飞魄散,所以每次割蜜,我都会躲在被窝里,把身体严严实实地裹起,一点忙也不去帮。但我知道大概的流程:把拧好的艾草点燃,调节到只冒出一缕青烟的程度,然后慢慢地凑近蜂巢,把选好的蜂巢上的蜜蜂,用烟一点点熏开,然后用刀子轻轻割下来,接在盆子里;割过的蜂巢,有伤口,会往下滴蜜,要把白面粉撒在上面,慢慢止住。蜜蜂对抢占它们劳动果实的事情当然愤怒,但真是奇怪,我爸爸很少被蜜蜂螫过,其他人则每回都会留下一两个红肿的包。
蜜巢割下了,提取蜂蜜就成了妈妈和姐姐的工作,这也是一个有点技术含量的活儿。把盆子里的蜜巢倒进锅里,生起火,慢慢熬煮,要掌握好火候,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太大了会粘锅,太小了蜡就溶解得不彻底。一边熬,一边还要把浮在表层的脏东西掠出去。就这样,过上几个小时,蜜巢全部融化了,杂质也挑出去了,就舀出锅,倒在敞口容器里,等待冷却。又过了几个小时,或者一个晚上,蜂蜜和蜂蜡就全部分开了,蜂蜡冷凝成一块,捞出来,蜂蜡底下就是蜜糖了。这个时候,我们会用勺子舀半碗,直接吃,或者蘸着馒头吃,那个香甜呀!我们家的蜂蜜,储存在坛子里,成了远亲近邻、乡里乡亲共同的美食。我们村的,在提炼好蜜的当天,就家家户户送一碗;家中来人,不用说,肯定会热半碗,客人会吃得咂嘴、嘴唇发亮;外村的人,也远路上撵来,说他家老人病在床上,想吃蜂蜜,也不用说,我妈妈一定会装一小瓶送给他,来的人也顺便在我家吃几口;我的小朋友就更不用说,谁跟我关系好了,我会偷偷挖一小勺,躲在角落喂给他。至于我们家,也不是想吃就吃,要等到过节,或者家里有高兴事的时候,才从坛子里挖出来,平分在碗里,限量供应。我因为是家中老小,每次要优惠一些。因为这蜂蜜,我们家成了方圆几十里人缘最好的人家,地位仅次于医生家。也因为蜂蜜,我对童年有了最甜蜜的回忆。还要说那蜂蜡,溶解时装在碗里,冷凝后从碗里倒出来,成一个扁平的半球状。蜂蜜我们几乎没卖过钱,但是蜂蜡却都卖给了乡供销社,换成了我们的上学用品。
据我爸爸讲,我们家的第一窝蜂是我爷爷从一棵大树洞里召回的,自从到了我家,就安居乐业,生长得非常兴旺。于是,一窝变成两窝,两窝变成四窝,直到三十多窝。先是在窑洞边上给蜜蜂安家,直到院子里找不下地方,最后就在院子外边,挨着窑洞排过去,一个洞一个洞很是壮观,像一个王国,我爸爸当然就是骄傲的统领千万大军的国王了。蜂的分家也特有意思,遇到哪一年花好的时候,蜜蜂的事业就发展得快,蜂宝宝也就产得多,于是在春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就会有一群蜂离开家,落在树上,集聚在树杈下,挂成一个黑色的半圆球,它们追随、拥立了新的国王,一个新的独立王国就诞生了。这个时候,我爸爸就要把它们召回,安放进新家里。这个工作有点难度,但我爸爸有丰富经验,他在一把榆树条编制的笊篱上,绑上一根小木棍,抹上蜂蜜,然后爬上树坐稳,用一束蒿草轻轻地把蜜蜂往笊篱上赶。就这样,蜜蜂飞过来飞过去,差不多要几个小时或者一个下午,直到唯一的蜂王过来,其它蜜蜂才拿定主意再不回到树上,于是,一窝蜂,就挂在笊篱上。然后,我爸爸从树上小心翼翼下来,再重复刚才的办法,把蜂缓缓地转移到固定的新家里,一窝新蜂就安家落户了。我因为害怕,不敢走进观看。据爸爸讲,蜂王很是威武,个头有两只蜜蜂大,虎虎有生气,可惜我从未见到。
就这样,蜜蜂的家族在壮大,爸爸的事业在方圆也远近闻名。但任何一个王国都有兴衰,我家蜜蜂王國也没能躲过这个周期律。我爸爸毕竟不是全职养蜂人,养蜂只是他的副业,他的主业是农民,蜂蜜毕竟不能当饭吃,而一家人还指望他来满足温饱。他每天白天要到地里干农活,只有在晚上或者农闲时才能腾出时间照料。先是发现有蜂窝里生了棉虫(我爸爸只知道读音叫这个,但我没查到这个坏家伙的学名),打扫不及,也找不到有效的药,这样蜂就损失了不少,关键是这种虫病会传染,好多蜂窝都出现,蜂便一片一片地死;更严重的事情发生了,有一天晚上,一只黄鼠狼偷袭了蜂窝,一窝蜂就此逃离或者灭绝。我相信蜜蜂会传播这个恐怖袭击的消息,于是,许多窝蜂开始逃离,没过多少天,死的死,逃的逃,就只剩下几窝了。我爸爸对此束手无策,他只是民间手艺人,还不会科学地防治病虫害,只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江山崩塌。那些日子,我们家所有人都变得沮丧,我爸爸更是唉声叹气、痛心疾首。在他看来,这不光是蜂蜜的损失,更担忧这是家庭衰败的征兆。好在事情的发展并没有像他忧虑的那样,尽管我家的蜂在某一天全部跑完,但我们家的日子却年年得到改善,两个姐姐出嫁,大哥考上大学,二哥做了生意人,我后来也上了中专。虽然吃不到甜蜜,生活中的甜蜜却在增多,爸爸终于又成了另一个国王——一群羊围拢在他的身边。
多年过去了,我再也吃不到童年时的土蜂蜜了。有一年在秦岭深山,我走进一户农家,主人是一位独居的老人,他也在房边养着十几窝蜂。当他用碗端出蜂蜜时,我又见到了真正的土蜂蜜。我一尝,果然好吃,但却不是我家蜂蜜的味道,秦岭的花毕竟跟陕北乡下的花不一样。我也见到了老人养的蜜蜂,个头比我家的明显大一些,显然,是两个品种。尽管这样,我买了两大瓶带回,当我向老人告别时,我看到了像我爸爸当年那样的满足、甜蜜的表情。
去年,哥哥不知怎么心血来潮,自己买了一窝蜂养起来。今年,他给我送来一小瓶蜂蜜,色泽、粘度都和我家的蜂蜜一样,尝了一下,也非常好吃,但好像还不是原来的味道。是的,花源也许差不多,但似乎掺进了我们这个时代的滋味。我就明白,我再也吃不到我家土蜂蜜的味道了,因为那是童年的味道,也是爸爸的味道。哥哥只养了一窝蜂,但我家的养蜂史可以算是三代了,那么,我们的孩子,还会去养一窝蜂,还会给他们的孩子吃土蜂蜜,讲我们家养蜂的故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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