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 饭

郝随穗

一碗饭和一桌酒席都是为人准备的。人生在世，说到底就是为了一口饭而撑起对生活的种种向往。有的人吃到了山珍海味，大腹便便的样子就是发家发福的例子。有的人吃的是馒头稀饭腌白菜，身体健康体能强，上山下坡不费力，不见得就是没福。大凡胃里容得下五味杂陈之人，都是有福的人。

没有饭吃，甚至连树皮和埋在深土中的软石也被饥饿的人吃掉，那么接下来还能吃什么来活命呢？在中国历史上局部地区发生的大年馑中，这样的悲剧轮流上演过无数次。

父亲在世时候常讲到上辈子，前村子有个叫灰驴的光棍汉，在连续三年大旱而颗粒无收，饿得要命的时候，将路边的一具饿死的尸体拖回家煮着吃。人吃人的社会，从广义上来讲是对制度与政策的鞭挞和批判；而从普通人的角度去理解这句古话，便可以抛开政治的干扰因素，直接联系到是自然灾害，是天灾，是老天爷的安排。老百姓的淳朴从不报怨国家，从不报怨各种制度，忍受到极限的时候，如果说有埋怨，也是对上苍的。

这就是我们身边的老百姓，在人为环境中深陷苦难之时，能把苦难的根源移植于与人与社会毫无关联且空无虚渺的另外一种力量上。

吃饭是人的本能，是人体每天最直接的一种本能需求。首先是能吃到饭，然后是能吃到好饭。吃饱喝足后，你才觉得你是这人世上有福气的人，觉得你这一天活得有了意义。因此，当一日三餐在你身体本能还能需求和接受的时候，能把肚子喂饱，对于生命而言，这是最好的生活现状和生活结果。

二十多年前，我在老家的窑洞里住着，一个院子里有七孔窑洞，住着三户人家，其中一户是另外一个村子来的挖煤工。年龄三十多岁的挖煤工家有五个孩子，前四个是女孩，最后一个是男孩，孩子之间的年龄平均差距不到一岁半，每天是最大的孩子抱着最小的哄，最小的缠着母亲要吃奶。仅靠挖煤工一个月的工资养活一家人有点难，好在我们这里的人都能吃苦受罪，难是难，但总要一天一天地过下去。几个孩子根本没有奶粉可吃，全是小米做的一种面粥，我们叫这种面粥为米茶。平日里吃的饭以小米干饭为主，每天早上挖煤工下煤窑之前吃的那顿饭是白面馒头，挖煤工的妻子和孩子吃的就是小米干饭和米茶了。

院子里住着的另外一家人是我们村的书记，也是挖煤工的房东。书记平时饭局不少，加之本人喜欢喝酒，很多时候在前村子的一个小饭馆里喝酒吃肉。书记家养一条黑狗，每天靠泔水养着。书记有个习惯，每次出去喝完酒，会把饭桌上的剩菜剩饭以及啃过的骨头捡回来喂狗。一次，书记从县城喝酒后已是晚上，他把捡回来的一塑料袋子剩菜挂在院子里的枣树上，等第二天起来再喂狗，这也是他习惯性的做法，几乎每次喝完酒都是晚上回来，然后把提回来的剩菜剩饭挂在枣树上。这次，第二天起来找不到挂在枣树上的袋子了，他以为是掉到地上被其它野狗叼走了，不料一转身，看见挖煤工家的几个孩子围着一个塑料袋，每人手里拿着一块骨头在啃。

吃得津津有味的几个小孩子坐在院子的地上，争着用手伸进塑料袋抓里面的东西。挖煤工的妻子披头散发怯生生地斜视着书记，生怕书记发现自家孩子偷吃了挂在枣树上喂狗的剩菜。书记并没有责怪他们，假装没看见走开了。之后，书记每次喝完酒将拿回来喂狗的剩菜剩飯放在家里了，再没有挂在院子里的枣树上。

2016年12月27日下午3点多打完吊针，医生说从今天开始可以少吃一点饭了。因胃病住院治疗已整整一个礼拜滴水未进的我，在这一天吃了一顿有生以来最好吃的饭。医生的这句话，好像是赦免令，解除对我的惩罚。我决定到靠近医院一条巷子里的香菇面馆吃一碗香菇面。从医院向左一拐，面馆的味道顺着巷子飘上来，浓浓的人间烟火味让我从这几天与粮食和水彻底隔绝的关系中，瞬间得到和解，感觉自己真正意义上地融入红尘之中。盐、布匹、谷子这些铺垫在大地之上的意象，这一刻似乎跟自己建立起了一定必要的关系。人间烟火味此刻不仅仅涌进了我空腹，也接纳了我整个人的现场介入。

吃进第一口面，胃里面装进去的是人间美味，是一个幸福之人必备的重要因素。这一刻，我觉得自己是属于这个世界的，这个世界也属于我，同时我分明觉得自己是很幸福的人。我对坐在身边的女儿说，这是爸爸几十年来吃得最香的一顿饭。不知不觉中我的眼眶泛湿，一种莫名的备感委屈的情绪弥漫开来，似乎觉得自己被这个世界抛弃了一个礼拜，被这个世界开除过一个礼拜。

平日里吃饭，是为了填饱肚子，而在禁食之后吃饭，那是生命的重归。第一口饭的重归仪式在内心是如此地隆重而有着纪念意义。吃饭，必将是每一个生命日复一日重复举行的生命仪式，每一餐，都是供养整个身体鲜活起来的动力。

不仅仅是人对吃饭有着不可一日隔绝的密切关系，动物也是。小时候，家里养了一条黑色的土狗。在乡下养狗，不会把狗关进笼子，也不会给狗脖子里拴绳子，是充分给其自由的放养。尽管是自由的放养，也保证不了狗每天能吃饱肚子，因此村里所有的狗都会溜达在猪槽旁边，趁主人不注意时叼几口猪食。所有的狗，因为抢吃，显示出了狗的原性。所谓的对主人的忠诚，仅仅表现在院子里来了陌生的人，冲上去追走而已，或者冲着陌生人叫几声。而面对食物的诱惑，狗的忠诚程度大大降低，甚至背信弃义，做出令主人生气的事。

那年中秋节，父亲买回一块白条肉。母亲把肉洗干净放在案板上准备切肉。就在母亲转身剥蒜的时候，不知啥时候就潜伏在灶台旁边的黑狗一跃而起叼走那块肉冲出窑洞，父亲看见后急忙去追，黑狗边跑边囫囵吞下那块肉。我们一家人十分讨厌黑狗，一个好端端的中秋节的猪肉撬板粉大餐竟被黑狗独吞了。父母亲商量后对黑狗做出了处理决定，命令大哥开着手扶拖拉机，把装在一个线口袋里的黑狗送到60华里以外的一个集市上。可是到了晚上，院子里传来了黑狗熟悉的叫声，狗类惊人的记忆是我们人类完全不能具备的。送不出去的黑狗，之后依旧本性难改地活在我们的眼皮底下，我们一家人对它有了更高的警惕性，特别是当家里买回猪肉羊肉的时候。

食欲是生命的本能需求。在生命所有欲望中，食欲是最基础的一个欲望，也是保证其他欲望存在的根本。“饱暖思淫欲，饥寒生盗心。”可见食欲对高级动物——人所产生的作用有多么重要。吃饱了肚子，就会有非分之想，就会祸害别人；吃不饱肚子，就意味着一个生命陷入穷困潦倒的境地，而到了这种地步，这个人会怎么样？就要为非作歹，祸害别人。当然这是针对一小部分的人总结出来的一句古话，不是所有的人都会这样。但是不可否认的一点是，人一旦在食欲的控制之下，就要做出动摇意志的极端行为。

因为一口饭，推动了人类社会的进步。人的天性是吃饭。吃饭是为了活命，只有活下来才可以实现其它理想。早在古时期的神话时代，人类在地球上诞生时候的第一欲求，就是寻找食物，就是满足天然的食欲本性。为了找到好吃的食物，也就是说为了找到一口好饭，在漫长的吃生食时期发现了火，开始改变吃法，煮熟和烤熟吃起来更加美味。火的产生，大大地促进了人类历史的文明发展。

因为要吃饭，我们的世界发生过很多次人为的灾难，国家要为自己的人民争资源，导致大面积战争的爆发。仅仅从第一次和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死亡的人数总和1.4亿多人来看，这对人类物质文明是一次巨大摧残，更是人类浩劫。资源，是保障人类吃饱饭的唯一必需品。而资源所包含的内容很多，比如土地、海洋、矿石、公路等等。因此，我们，每天吃进去的饭，表面上是五谷蔬菜，实际是这人世上的万事万物。

吃饭的首要问题是要有饭可吃，于是就有了世界之大的秩序与无秩序的相互挑战，规则与无规则之间的相互排斥。国与国之间发生的矛盾和战争是为了自己的臣民。人与人之间为了名利，甚至蝇头小利明争暗斗，为了自己能吃到更好的饭菜。从呈现出的整个社会问题来看，其实一切社会问题的发生都源自于吃饭。人类诞生于地球的目的和意义是什么，动物来到地球的目的是什么，先是吃饭，然后是繁衍。

人类社会的不断进步，正是有了争夺到可口的饭，才有了向前看向前走的劲头。我们考量一下农业文明和工业文明的冲突与和谐，两种文明之间建立的关系对于吃钢咬铁的人而言究竟会产生什么作用。在工业社会未诞生之前，人类的转动是靠肌肉，农业社会的长久延续，提供给人类的食物是没有添加剂的纯绿色食品；当工业文明强势介入农业社会后，就有了轮子和轴，转动依靠的是机器。高度发达的工业文明走到今天，带给我们是化肥与农药催生的添加剂食品。两种文明的兼容性和排异性驾驭着人类的胃，要么喝米酒，要么喝酒精。

而吃饭永远是普通人衡量幸福的基本标准。2002年发生在陕北子长的五百年不遇的“7·4”洪灾，因突发的山洪灌顶，使一个煤矿下作业的9名矿工被困井下9天9夜。所有人对他们的生还不抱什么希望了，因救援环境复杂，难度不断加大。被困的时间里，他们在黑暗中喝污染严重的水和吃皮带活了下来，创造了世界矿难史上的奇迹。他们被成功救出后第一心愿就是要吃饭，吃饭对于他们来说是高于生命的一种本能需求。有一名矿工后来说，那个时候心里想着，只要吃饱肚子立即死去也愿意，不愿做个饿死鬼。

这么说来，吃饭的意义高于生命本身了？

我们都知道从古至今的死刑犯在临行前都会吃到一顿比平日里要好的饭。从这一点来看，吃饭是整个人类意识中最为强烈的人文关照，即使对一个十恶不赦的死刑犯，人性深处迸发的光泽会普照到死刑犯阴暗的人性之上。乞讨是人类社会中从来没有停止过的一种生存方式。乞讨的目的最直接最明了，那就是解决吃饭问题。我们每年都会遇到多种方式的乞讨者，他们有的靠技艺乞讨，比如唱歌弹吉他耍杂技，有的靠残疾的身体，裸露受残部位获取同情，凡此種种表现形式为的就是能讨得施舍。吃饭，成了他们迫切需要解决的重要问题。

在乡下居住的那些年，每年过年的前一两天，或者是除夕当天，家家户户要做“八碗”。“八碗”是把肥肉做成红烧肉，把瘦肉做成酥肉和丸子，然后再做些鸡肉羊肉，就成了过年最好吃的饭了。作为乡村最丰盛的大餐，每年做“八碗”的人一般都是家里男人，因为这不仅仅是个技术活，也是个出力活。我们家当然是父亲做了。临近过年的这几天，山村的味道充满了炸肉的香味，喜庆的色彩笼罩着这里的每一条山梁和沟壑，而这喜庆的色彩就是做“八碗”的香味。“八碗”作为村人岁末年终的大餐，意义尤为重要，一则是辛苦一年了，一家人虽没有分开过，但是到了除夕这一天聚在一起饱餐一顿大肉，也算是对自己对家庭的犒劳和安慰吧；二则是一家人过了除夕就是新年，这顿“八碗”一吃就是两年，寓意着满年过上好日子，吃上好饭。活着的人要吃饭，死了的人也要吃饭，神仙鬼怪也要吃。过年这几天，盘子里端上酒肉敬天神敬故人，也要敬孤魂野鬼。三界同乐，吃酒吃肉本就是大同世界的唯一求存求福的标准。

人要好好活着，只有好好活着才能吃饭。能把饭吃进口是有福的人，有福的人吃啥啥香。比如那个常年睡在大街上一个银行屋檐下的老汉，每天半个身子伸进垃圾桶里面捡吃被冻成冰疙瘩的饭菜，这么多年来从未见他生病，也不是许多人预言说他这么个活法很快就会死去的。他的身体问题不是有直接的健康问题，而是智商低弱，他的智商相当于我们说的傻子吧，恰恰是这样一个人，生命力如此顽强，能够在人们的意料之外一年又一年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