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师子耀先生二三事

李驿锋

王子耀先生离开这个世界已经九年多了，我从没有见过像他那样活的如此纯粹、如此严谨、如此赤忱的一个人。认识先生的人，有人说他是“怪人”，有人说他是“真人”，有人说他是“神人”，他确实是我见过并接触过的唯一一个眼里没有功名利禄，没有锦衣玉食的一个人，简朴的有些过分的衣着下有一颗容纳着星辰大海的心。

第一次见王子耀先生是在《世界上古史》课堂上，一身很旧的灰色中山装，头戴一顶帽子，脚穿一双布鞋，眼睛明亮得有些吓人，有一种直抵人心的力量，在黑板上如刀刻一般写下“原始社会”几个字后便正襟危坐，说话语速不疾不徐，没有一句重复、一句多余，按他的语速记笔记是最合适不过了，而且语言凝练、表达精准。他讲的一些内容和史学界的正统观点有些不一样，他说这是他自己研究总结的成果，对初入校门的我们有些深奥和难以消化，但仍被深深的吸引。后来听说先生精研《周易》，并为96级学长讲授过一门传统文化的课程。又听说先生写过一篇通过研究农民负担比率变化推算封建王朝寿命的文章，引起了国务院某研究机构的重视，邀请他去北京，结果先生自己卜了一卦，好像是不宜北上，就没有去，更增加了对他的神秘感和敬意，感觉先生和《天龙八部》中扫地僧的形象无比契合。

以后的学习中，逐渐熟悉了先生的风格和性格，永远一身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戴一顶帽子，穿一双布鞋，校园中遇到他，如果主动打招呼，他会马上停下，礼貌、微笑并详细告知他要到哪里去，办什么事情，然后目不斜视地离开。上课时永远不急不慢，看似严谨刻板的表达中时不时也冒出几句妙语。有次上课讲到原始社会的婚姻制度时，他说现在有人提倡性解放，但他首先在自己家里都推不开，听的大家哈哈大笑。我印象中他从来没有对学生发过脾气，期末考试前怕学生考不过，就一字一句给大家划重点，并说你们考试通过不了，就要参加补考，补考要向学校缴20元钱，你们的父母挣那20元钱有多么不容易。有次在校园中遇见先生提着一个篮子，里面装着一些生活物品，我就问他提这些东西到哪里去，他告诉我他在搬家，学校给他分了一套楼房，他从山上窑洞里往下搬东西，我就说“我叫几个同学给您帮忙吧”，他连说“不行不行，你们还有你们的事情，我怎么能打扰你们，我慢慢来”，我当时有些愕然。

年轻总是充满激情和迷茫又无所顾忌，有几次很冒然地和学斌等同学到先生家里请教一些现在看来粗浅甚至幼稚的问题。作为一名大学教授，先生家里简单得有些寒酸，只有书、很旧的几件家俱，几乎没有什么家电，更没有任何娱乐享受的设施，印象中桌上有一尊老子骑着青牛的塑像。每次不打招呼去拜访先生，他都放下手中的事情，和颜悦色，耐心引导，真诚对待，几乎有问必答，许多对话至今都深深印在脑海里：

“王老师，《周易》真的那么神奇，能算卦？”

“《周易》里有古人观察自然，治理国家的大智慧，更重要的是要学习它揭示的自然现象中蕴含的道理。占卜只是其附带功能，占卜可以预测一件事情的开始、发展、结果。一般不要轻易占卜，但是既然占卜了那就要顺从卦象的引导和指示。”

“王老师，街上那些摆摊算命的人，是真的还是假的？”

“有真有假，但是泄露天机，必遭天谴，所以有些算命的人是瞎子、瘸子。”

随着接触稍多一些，他谈起一些自己的事情，他说他用了十年的时间，弄清楚了社会发展的一些规律，在文革前，他就预感到中国将会发生一场大的动荡，作为一位六十年代西北大学历史系毕业的大学生，他主动要求从子长县城调到距公社最远的齐家河村办中学任教。在那个艰难的岁月里兢兢业业、任劳任怨、默默无闻地奉献；在那个打砸一切，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年代里，他却未受到多少冲击，并坚持让妻子读书学习，他知道以后会有用的。他说对小孩子要言传身教，七岁之前不应该教知识，因为小孩子头脑发育不完善。只是当时我也才刚20出头，不理解这些，也不知道先生的三位公子是多么地优秀，后来才听说他教育培养了两个北大硕士，一个留美博士，孩子读完博士成家立业时，又是结的博士亲，满门博士，文化豪门。

临近毕业大概是大学期间最惶然无助的时期，对未来的期盼与恐惧，是每个同学都有过的感受。一次我去先生家里，说起毕业的去向，他直视着我说“我看你还是要回到富县去，你能當个好干部”，我听了满怀失望，同学们都一心想到大城市去，我回到富县估计只能去县中学教书育人了。后来在陕师大的校园招聘会中，我和延安实验中学签约，满心欢喜，王老师没说准啊，我至少能留到延安了。谁知后来我又在省委组织部、省人事厅公务员录用考试中被录用为延安市直机关公务员。按规定要下基层锻炼两年，期满后再安排具体岗位。组织征求我的意见，问我愿意到哪个县区挂职锻炼，我报了宝塔区和富县，最终被分配回到家乡富县。临行前，我又去了一趟先生家里，他告诫我“你去乡镇工作，一定要体恤老百姓的辛苦。”“到乡镇工作，不明白的事情，开会时候不要轻易发言，因为每个人说话都有自己的立场和利益。”随着年岁的增长和阅历的增加，每想起这些话都有更深的体会和感悟。

2005年，我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作为父母都想把最好的东西给自己的孩子，我给先生打电话，想请他给孩子取个名字。先生当时好像很忙，在校对什么文章，听了我的请求后，略显为难，但最终没有拒绝，让我想好几个名字告诉他，他看看字数笔画和含义，再去找他。星期六上午我按约定时间到先生家里时，我惊讶地发现他已将我准备的几个名字每个字分别在《康熙字典》多少页，繁体笔画数分别是多少，古今含义有些什么变化，他的意见是什么，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记得他讲到：“一个好的名字要有三个要素：一是名字的笔画数应该符合术数中的吉数，最好是每个字笔画数都是吉数，几个字笔画数加起来也是吉数；二是名字应该有美好的含义，代表了父母的期望；三是名字读音应该朗朗上口，不拗口。一些人起名时强行用五行凑补，使名字难念、难懂，失去了名字应有的寓意。”

2009年1月16日（农历戊子年腊月二十一日）王子耀先生仙逝，享年68岁。接到林渊老师电话，我和几个同学前去灵前吊唁，上香叩首。寒风刺骨，纸灰飞扬，非常地难受和失落，只觉得心里空空荡荡，无凭无依，好像暗夜里的明灯突然熄灭了一样。听杜老师讲，先生积疾已久，但几乎瞒过了所有的亲朋好友，坚持用中医自诊自疗，临终前执意要从北京回到延安，医生认为他坚持不到延安，连路上用的药也没开，但他坚持到家后不到两小时就去世了。他早已为自己定下了坟地，安排好后事，并为自己谱好了哀乐……

先生去世后，我搜集到先生夫人、兄弟、儿子、弟子等撰写的悼念文章有十多篇。读了这些文章，先生的形象更加鲜明而伟大。从这些字里行间中我了解了他贫寒的家境，艰辛的求学之路，不求名利、不为物欲所惑的更多事情。先生一生正直刚强，淡泊名利，对别人宽容，对家人严格，对自己苛刻；先生是一个非常有毅力的人，在身体极度欠佳，甚至生命攸关的时刻，仍然自强不息，坚持真理，坚守信念；在眼睛高度近视的状况下，仍用高倍数的放大镜坚持学习和研究，借助工具书读俄文原著；他上懂天文地理，下识人间善恶，对人文历史、政治经济、哲学、易经等方面的理论研究，大有建树；他对中医学研究至深，经常为别人号脉开方、按摩推拿，解除他人病痛，也为自己开方抓药；他还能作词谱曲，去世后灵堂里播放的就是自己亲手所谱曲的哀乐；家人在整理遗物时，发现有一册小学算术千体题详解，他把书中几个复杂的公式推翻删除，填写了自己简单化的公式；在一张发黄了旧纸上，没有打格画圆，竟然淋漓尽致地画了一张罗经图，和真的罗盘一模一样；甚至在2008年前半年，就对弟弟说：“2009年元月15日，有一件大事（唉声叹气），自己的事情说不清楚。”

2013年，我被市委组织部抽调参加市直单位年度目标责任考核工作，无意中认识了先生的弟子、延安文学杂志社社长魏建国老师，得知在先生去世后，阎安、邓世宏、魏建国、郭彦英、孙建如、杜林渊等弟子53人自发捐献约七万元，在凤凰山矗立了“恩师王子耀先生德教碑”，并集结先生生前著述出版了《用均衡观念认识社会历史》一书。受赠此书后，如获至宝，用心阅读，更觉得先生的思想犹如浩瀚星宇，先生的学问早已融会贯通，可惜書中收录的并非先生全部著述，许多他不满意的文章，被先生自己付之一炬。

人的成长，大多是一个梦想不断幻灭的过程，我们最终会变成那个自己曾经讨厌的样子，但在精神的汪洋中能始终有一座灯塔，照亮前路，引导航向，是多么地幸运。最后，摘录王子耀先生《用均衡观念认识社会历史》中的几段文字，作为结尾，让我们重回青春岁月，再次领略先生的风采：

人类生活需要的各种物资都可以在地球上合成，任何生活用的物质资源都不会在地球上真正枯竭。物质的最小单位周围都是空间。一个最小单位同别的最小单位组成的物质单位实际都是物质集团，任何物质集团内部都有空间。物质以最小单位为整体存在于空间的包围中，这种现象使较大的物体和巨大的星体都像气团。

物质以种种方式组合，结成无数集团。物质集团类型很多，层次也很多。原子核、原子、分子、物体、物体群、星体、小星系、大星系、总星系，都是物质集团。生命体也是物质集团……

一切物质单位和物质集团都有均衡趋向，就是物质趋向于自身的质量、能量和所受作用力的平衡。均衡趋向决定着物质的存在状态，决定着物质朝能够达到平衡的方向发展，决定着运动和静止的具体情况。这个规律，叫做均衡规律。

——《均衡论哲学概念》（1986年7月8日）

历史学家在评价政治制度的时候，也很少全面分析各种政治制度在当时发生的实际作用，更少谈论各种政治制度在人类自身的进化中所发生的长远影响，一般情况下，只是简单地用民主政治作标准，称赞一下民主，咒骂一下专制。民主政治要在一个国家真正实行，这个国家的大多数公民需要具备三个条件：第一个条件是大多数公民具有平等态度，第二个条件是大多数公民具有诚实态度，第三个条件是大多数公民具有负责态度。历史上著名的民主政治有三个典型国家，第一个是古代雅典，第二个是古代罗马共和国，第三个是现代美国……

有道寡欲是道家思想的精华，不可轻视；乐观平静是佛家思想的精华，不可丢失；去恶从善是拜火教思想的精华，不可拒绝；虔诚救世是基督教思想的精华，不可排斥；和平谦虚是伊斯兰教思想的精华，不可废止；仁爱知礼是儒家思想的精华，不可弃置；民主自由是西欧新文化运动思想的精华，不可虚饰；计划生产是马克思主义思想的精华，不可逆施。

——《谈历史学中的几个术语》（1987年4月10日）

用六十四卦表示时势，有两种基本方法，一种着重说明社会现象，一种着重说明社会结构。就现象而言，乾卦可以表示创造时期，创立制度，普遍受益，天下大治，一派正气；坤卦可以表示温和时期，温和随顺，宽厚容人，诚实方正，不得居功；屯卦可以表示组织时期，人心离散，秩序混乱，组织整理，逐步扭转；蒙卦可以表示明确时期，治理国家，思想不明，确立理论，宣传运用；需卦可以表示巩固时期，培养实力，树立威望，巩固地位，自然成长……

——《周易的历史观简论》（1990年1月5日）

开辟新航路的根本原因只有一条，很简单，很明白，很实在，就是要找自己的商路……

清朝贵族心怀鬼胎，防汉人如贼寇，视洋人如父母，自然把中国出卖了。日本能自强，中国不独立，纯属政治问题。只有少数地方，是力量不够才被征服的……

1618-1648年的三十年战争，本质是西欧列强的争夺战争。虽然这场战争表面上很复杂，实质却很清楚。这个战争的复杂现象来自列强借德国问题发作起来，使人们很容易到具体事变中判断因果和是非，却没有注意这一切都是假象和借口，真实的东西是扩充各自的势力，争取更大的发展。至于被宰割的民族和人民则并不代表事件的主流……

历史发展的根本成就就是人类自身的健康发展，而人类的私心往往使历史成为一个极不健康的过程，以成功论英雄是这个过程的总体表现，真正的史学则应当懂得根本。

——《世界中古史讲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