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史翠萍
在我看来,汉代石雕中,雕镂更近乎一种轮廓的勾勒,一种会神的诉说。几笔韵致下去,线条生动起来,姿态优雅起来,于载体上形成一种原初、拙朴、简约和奇骏。也就是说,汉的石雕重在表现艺术的神韵,重在在自然的石上寻求一种心灵的表达,用笔极其节省,用心又极其巧妙,因原就匠,因材施刀,于原初上获得一种自然天趣,以体积和重量获得一种艺术的浑然厚重。雕刻者在雕刻前站在一块石前,久久地沉思和凝望,瞬间以神和巫的疯狂想象,心中汹涌着生机勃勃的原野,原野上生龙活虎在躁动,在奔腾,在休憩……雕刻者似乎看见了那些活物奔跑时身体各部位的律动,看见了那些活物渐渐停下来时静卧的自在,看见了那些活物飞扬的毛发和灵慧的眼睛,雕刻者于心灵撞击出艺术火花,绘刻出一种生灵的活色生香,一种梦的欢畅和宁静。
最能代表汉代石雕文化的作品,自然要数茂陵霍去病墓前的石雕群了。对这组石雕群的重新审视,令我对大汉王朝的雄浑有了物象的真切触摸,有了质的真切感知,使我们对于大汉王朝以及盛世天子汉武帝的认识从边缘走向核心,从理性走向感性,从胸襟的波澜走向内心的柔软。
汉武帝对于霍去病的爱,是帝王之于臣子的爱,是伯乐之于千里马的爱。遗憾的是,正当汉武帝攻击匈奴接近最后胜利的时刻,霍去病却突然英年早逝,这令汉武帝非常痛心。为了表达对霍去病的怀念之情,汉武帝对于他的葬礼格外用心。且不说他在霍去病的葬礼上将十万将士摆了一个长阵,只看他在霍去病墓冢前所做的一组陪葬汉雕,便足以明示他在痛失了这样一位爱将之后,内心所包含的复杂情怀。
霍去病曾鏖战祁连山,汉武帝令:“为冢象祁连山”,他的墓冢用土石堆成祁连山的模样。霍去病征讨匈奴,武帝以最好的花岗岩雕刻17件或者更多石雕,置于他的墓冢前,以石的永恒来续写他的未竟人生,以石的雄厚永奠他的丰功伟绩。
《马踏匈奴》,确切地叫《马踏休屠王》。細细打量,仿佛应跪伏于他们的脚边仰望,石的神韵和石的恢弘直捣内心,马精壮有神,身体收紧,高扬头颅,眼神泰然自若,四蹄紧裹仰翻了的休屠王。仿佛可见:天高风清,气势浩然,骠骑将军以英武气概挥起丈八平蛮枪,以眉目神采凝伫大汉的尊严;匈奴伏,大汉起,终止和亲,以血洗耻,大汉的男子风行北地,席卷草原,大汉的女人不再跋涉茫茫大漠,寂寥地站在深邃的夜里,回望中原而泪沾衣襟了;中原的汉武帝,终于可以一挥广袖,喟叹一声,卿矣!我大汉至此将大盛也!
“天子为伐胡敌,盛养马。”大汉盛养马亦深爱马,汉武帝爱将胜于爱马,将内心的痛化为无尽的爱,就送一匹汗血宝马给爱卿,正是那匹爱卿驰骋疆场、踏翻万千匈奴的黄骠马。以石,联结于阳世和幽冥之绵延百年。诚矣!汉王朝正以一股威武之风目视草原,天降霍家兄弟于汉武帝,大汉有幸!霍去病早逝,弟弟霍光像一颗恒温的星辰照耀大汉近半个世纪,尘世再难觅这样一种纯粹和谐的延已,灵魂的高度和生命的厚度在大汉统一凝定于一块石,一匹马,霍光此时就站在一旁。
对匈奴宣战,大汉王朝终结了休养生息的四十年,除了以物质充裕的雄姿对匈奴的碾压,汉武帝更以文化符号来炫示大汉的刚健有力。真正的战争是雄性和兽性一起较量,是男人和自己内心的野兽在生死拼杀。《巨人与熊》以一个汉子与熊搏斗,巨人强胜于熊不知好几倍,巨人的臂膀紧箍住一只小熊。作品以浪漫主义的刀锋,将人化为巨人,将庞大的熊化为一只可以怀揉的幼雏,巨人体量向心,重力前倾,熊像一片受惊吓的树叶,只能乞服于巨人了。就着一块天然的圆石,仅几笔勾勒,大一统的坚固就在一伸开的掌骨之中,仿佛世界不过在一个天人的五指间。而此时,前方将士在疆场实战,汉武帝在皇家的上林苑暗暗试着手劲,“手格熊罴”的场面宛在。
《怪兽吃羊》,怪兽和羊手臂扭曲,身体变形,完全不能分辨什么是怪兽什么是羊,只有线条和褶皱来回纠缠,珮环和毛皮叮叮咚咚,筋骨和力量指使着气韵流动。荒原的斗兽场,烟尘翻滚,嘶嚎震天,人类的理想朗如日月,战争的悲情漫漶不清,深不见底的只有肉身内聚的元气和野兽躁动的鼻息,使出全部的精神,置邪恶于死地。
《石人》,胡儿终于呆若木鸡,瞪着铜环一样的眼睛,将弯弓和箭镞掷于草丛,摘掉垂耳重环,卸下残存羽旌,仰面向天,举起手臂,蜷缩一团,一脸无奈状。他在祈求,他在祷告,浑身上下只剩了惊骇和臣服的心。
爱卿遽然早逝,悲痛居心,天地黯然,汉武帝又生一阵哀痛。搬来象、虎、马、牛、卧猪、游鱼、石蟾,置于陵寝前。是赏赐是祭祀,牛猪羊齐备,行天子之祭礼吗?班固《汉书》赞:“骠骑冠军,猋勇纷纭,长驱六举,电击雷震,饮马瀚海,封狼居山,西规大河,列郡祁连。”南朝梁曹景宗诗曰:“去时儿女悲,归来笳鼓克。借问行路人,何如霍去病。”。
胡儿是恨极了这位立志“匈奴不灭,何以家为”,又善于长途奔袭、迂回深入的常胜将军,恨透了大汉不知疲倦,又源源不绝的虎狼之师。他们实在是没有了招数,将病死的牛羊投水,污秽水源。去病食水中毒,不治而死,算是解了他们心头的一点私恨。
将这些体量矫健的活物穿凿成一种永恒,祭献于英雄死后的世界。鞭笞、拷打,垂于生死彼岸,又似一种惺惺相惜。人的血性和兽的血腥合并为牺牲,汉武帝的心性该血祭!
也许,在汉武帝的内心深处,还潜藏着更多的希冀与期许:北击匈奴连连告捷,大汉要一劳永逸,彻底征服这个剽悍的马背民族。欢庆胜利之后,天下便要归于田园的祥和安闲。于是,赏封万户侯,得牛马遍地,耕则畦田,闲则篱栏,立马横刀,一切应安静下来。于是,马便是一匹安逸的卧马,虎便是一只归山的卧虎,牛便是一只反刍的闲牛,猪饱食终日无所事事,鱼游于池塘,蟾静卧于月宫。大汉的艺术无端涯,没有特殊,没有伟大,一切安分而自得其乐;汉儒的思想兼容并包,天地间,人世间,天子,百姓,万物,共生于一个明朗的空间,大汉的世界是一个正在完备的文明世界,一个有刚硬有怀柔的平衡世界。再次观照汉武帝的内心:霎时间,在思想空白的罅隙,他像一条卧龙,一只卧虎,沉静片刻,再酝酿一次更加有力的勃发。
说大汉之雄浑,表其一是大汉天子有雄才,大汉王朝有将才。武帝大道无垠,胸纳文武。论武,霍去病衬得起。鲁迅先生说:“惟汉人石刻,气魄深沉雄大!”以大汉经天纬地的韬略在石刻艺术上表现高古和宏阔,以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在心灵意义上再现细节的神妙和智慧,这是大汉在气运上升时期涌动着的生命力量和创造力量。石可以永恒铭记,石可以自古说到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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