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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班

时间:2024-05-04

王卫民,商洛市商州区人,陕西作协会员。先后在《北京文学》《青年作家》《延河》等刊物发表小说。出版小说集《风雨阿尔泰》。现为商洛作协副秘书长。

从家里出走时,我俩谁也没准儿出去干啥,反正说是要出去挣钱的。我俩就到了远离家乡的一座城市。大约过了半个月光景,我终于在一家建筑工地找到活儿。妻子桃就跑劳务所继续找活儿。

城市的夜永远不能和南堤相比。走出几千里了还说南堤,不由人哪。南堤是在陇东永远的家哟。耀眼的霓虹灯从窗子映过来,嘎嘎的刹车声从大街传进来,实在令人无法入睡。狠心的房东硬是把一间屋用三合板隔成两间出租。只是一张床的地方,提供的灶房就是走廊,油盐酱醋之类过日子的东西只能塞在床下。每一次床板的声响不是那边传过来,就是这边传过去。桃对我说她去我干的工地干活。我说工地没有理发馆——她嫁给我之前在小镇理发室干过。

每日早起来,她就煮好方便面,一人一包,汤汤水水算作早餐。出来务工总不比在家,能省就省。她就给我拨一筷头面来,说工地活儿重。每日我临出门去,她总要在我脸上亲一口。到了工地,被桃亲过的脸上还温温地留着她的气息。有一天,桃说她在一家发廊找到一份工作,月工资外还有奖金。我很高兴:这个城市是养活人的地方。

桃上班的第一天,清晨她起来的极早,把仅有的几件衣服拿出来比划,说城里的发廊不比南堤发室,衣着很要紧的。在我心中桃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孩子,虽然结了婚,可她更光彩照人,双乳高耸,酒窝深深的。我在心里许诺,等领了工钱就去给她买一件城里人时兴的衣服。

桃上班的地方很远,我就提出在离她近的地方租房子。桃说一样的,离我近了就离你远了,等已交的租金完了再说。于是,我们就原地未动,像一双燕子早上飞出去,晚上飞回来。

桃身上一股香味,她说城里人洗染发全用进口货,特香。

桃每天都特兴奋,发型每天换一次。我看着她,心里很好受。南堤来的桃,在这个城市里也十分鲜美。我时常提醒她早点儿回来,免人操心。她说没事的,这城市随时有车,到处是人。我就说正因为到处是人才就叫人操心。她说,放心吧,桃永远是你的。并说以后回来迟了就别等,活儿多,加班多拿钱。我没再说什么。

城市的日子很平常,不像南堤春华秋实,四季分明,城市只能从冬装夏服明辨四季。她和城里人一样换上了秋裙,我没拦她。谁不愿自己的女人永远比别的女人漂亮?该回去种麦子了,她说她回去不回去都无关要紧,在这里一天少说也有几十块。我想了想觉得也是。我就叮咛再叮咛,不要加班,不要吃请……那一夜我给她说了结婚以来最多的话。她偎在我怀里,不住地回答记住了记住了。我自己以为尽职了,其实,并不是那样。

我回到南堤,没有领回媳妇,父母数落我小心眼儿。我对父母拍胸膛说,我的媳妇我最了解。乡邻竟指责我短一路电,说桃是十里八乡第一个美女子,竟然把她一个人扔在老远的城市里,无异于把羊拴在狼洞口。他们说得多了,我心里也就惴惴的,晚上睡觉老做恶梦。

从南堤赶到那个城市时,觉得路太远了。走了快近一个月,不知桃怎样了。我又回到那座城市,不由心花怒放。并不是我喜欢都市生活,而是这里有一个属于我的女人。在左顾右盼中,她终于回来了。简直不敢相信她就是我的桃,头发散了,睫毛长了,鞋跟儿高了,裙子短了,眼圈儿青了,嘴唇红了,走路一折一闪的。我给做的饭菜,她没有半点胃口,我只好说,不该把你一人扔在这里这么久。是夜,我俩都趣味索然,她一会儿嫌我汗味太重,一会儿嫌姿势拙笨。干脆不做爱了,开了灯,她先是给我捶腿捏胳膊,说回去种麦子累了,后就是双手合起“叭叽叭叽”在我身上敲打之后又跨在我背上捏弄开来,十分舒坦。我说你还有这一手我咋不知道?她说才学的,她又示意我翻身仰卧着,一阵捶胸,一阵顿足,一双奶子在衣下像两只欢快的小白免,并淡淡地说了句她上班就干这工作。我“霍”地坐起来。真的?我问。

她说真的。我说,这活儿干不得,迟早要出事。她说,弓正伤弦,人正没钱,端端正正给人理发不够伙食费的。

后来我才知道,在我回南堤的日子里,桃几乎就没有回来吃饭,有好几个夜晚没有回来。

那一段日子我尽量不往别处想。她半夜回来的次数多了,夜里床上没了兴致,脸上挂着忧郁,每月交回来的钱却不少。再后来竟有两三个夜不回来,我觉得很可怕。我请了假,就按她说的那条街去找,其实那条街是很好找的。发廊叫什么名字记不清了,只要是发廊门我就进,那些花枝招展油头粉面的女孩子,一口一个大哥,就把我往按摩椅上摁。我说我是找桃来的,她们就一阵嬉笑说,我们莫非都是杏子?偌大一条街,发廊几十家,挨个找,每个发廊都是大同小异,墙上有境子,境子下面一排长柜子,柜子上摆着各种牌子洗发液、香波。桃上班的那个发廊门脸很大,门头招牌大白天也亮着灯箱。我从一个小发廊女孩口里得知桃在这儿。桃——桃——桃,我连喊三声,那些有活儿没活儿的女孩子以及满头泡沫的顾客看着我。

桃从里间走出来,脸上红扑扑地说,你咋找得到?我说鼻子下有嘴,北京都找得到。桃给我倒了一杯水,转身对那伙女孩们说,他就是我那口子。女孩们起哄,桃有老公了,傻帽。桃笑了,又对我说她的活儿马上就完。说毕还没等我做出任何反应就进了里间。

我坐在出出入入女孩们和嬉皮笑脸的男人们中间十分不自在,就端着杯子向里间走去。屏风隔着的里面是长长的回廊,按摩房上一色的毛玻璃,看得见里边人影晃动嬉笑声忽高忽低,却看不仔细。女孩们出来都把门带上,进去了都把门反锁上。

我弄不清桃在哪个门里。回廊尽头一个门开着,我照直走进去,一股臊臭,原来是只有一个坑的卫生间,坑子结着厚厚的尿碱。手纸篓满得溢出来,黄蜡蜡的手纸和殷红的卫生巾,更多的是粘粘乎乎的安全套。我一阵恶心。

桃从一个门里出来,十分热情地送走她的活路,折过身挽着我,没下班就先走了。望着混入大街人流中桃送去的那个人背影,我说,刚才那个活路是弄啥的?桃说不知道。常来?桃说常来。我想追上去揍他。桃就说,惹财神爷,有病啊?桃瞅着我脸上暴胀的青筋和布满血丝的眼睛,淡淡地说着。他亲你了?我问。

嘴老臭老臭。桃回答。

那你……,我没词了。我是很有克制能力的人,既没有挥拳打过去,也没有大吼,可眼前一下子黑了,脚下有些踉跄。她趁势搀住我,煞白着脸,我想她一定是吓的。街上人很多,谁也不留意我俩这小插曲。桃轻轻地攥着我手,进了一家名叫“清明茶秀”的地方。她说知道我心情不好,到这里消消气。

瞬间,瓜子果盘,扑鼻香的龙井茶端了上来。

我问多少钱,店小二答,二百四十元,先生不忙买单,尽管用茶就是了。

桃熟练地削着果皮,声音柔柔地说,别心疼,不花咱的钱。

白吃白喝?我问。

记账。

你常来?

常来!

记账就不开钱了?

桃说,她一个老顾客是个官儿,每次做完活路都来这里,都是记账,都成老熟人了。月底那官用支票结付。

我说,桃,你实在不该陪他到这地方来。

桃说,不来才是痴葫芦。

我问,人家官儿总图个啥,不就是占你的便宜。

桃说,图我活做得好。

我说,没别的?

桃说,有,就是亲亲摸摸。一个大男人哪个不是那样?往往手还没按摩几下,裤档就乍起来。桃说着说着就哭开了,很伤心。她说发廊女孩很可怜。她是过来人还好些,有些女孩才十几岁,奶子都被抓出了血,舌头被咬出血泡,还不敢得罪,得罪了就断财路……

桃说得很多,很委屈,就是没说她夜不归宿是啥原因。

我因知道了桃在发廊的情况之后,心里总留着伤痛。桃辞了发廊的工作,在家只给我做饭。晚上饭罢,桃就没完没了和我做爱。我想,这桃虽然是我的,却已不是昨天的桃了,是被人啃过几回,沾着别人口臭和牙垢的烂桃。而无所事事的她只要每晚有爱做就行。日子对我俩都十分乏味。

城市的阳光和城市人对乡下人一样,总有那么几分傲慢,没有清清亮亮的时候。这种阳光很适合桃,好像天生她就应接受城市阳光,这样才显出桃的鲜亮。去了两天裁剪班,回来把几条裙子改成尿布样说是新潮。租来的房子没有穿衣镜,她就把尿片样的裙子穿上,在大街橱窗镜前扭着身子照来照去,招来几多鄙夷的目光。学几天烹饪,每顿炒菜没盐,放糖。看一场服装表演,走起路来颠儿颠儿的。

那天,一则酒店招聘广告,她说她想试试,毕竟学过烹饪的。我想凭她那两刷子,一碗家常饭都做不囫囵,还酒店哩。就支持她去,不料,她竟被招聘了。我心里毛毛的。一个发廊,把原本十分完美的桃捂得像个烂桃,酒店还不把桃泡没?再一想,酒店就吃喝饱了走人,没那七荤八素的条件和机会。桃虽说在酒店,只能给人家洗洗涮涮。其它我也就不往心里去了。

刚去酒店的日子,桃和我一同出门,一同进门。进门的时候总少不了半瓶酒,一条鸡腿什么的。

桃起初确实做些洗洗涮涮的差事。大堂传菜女孩不够,桃也给传菜。忽一日被酒店经理看见了,就上去问她啥时来的?负责哪个雅间?她就说才来,在厨房打杂。经理就给大堂经理下了指示,让桃坐了吧台。桃在吧台一坐,使那些原本还靓丽的女孩们大减姿色,吃客们有事没事来到吧台,喷着混浊老臭的酒肉气冲着桃嬉皮笑脸。

不久,桃就当了领班。高开衩丝绒枣红旗袍,配一双奶油色皮鞋,把烫发拉直了,挽个髻。当了领班就不再端菜盘儿,按她的职位和大堂经理相比较还差一点儿,工资却一点儿也不少。桃学会了喝酒,领班是有了头衔的,要尽量满足顾客,于是就陪客喝酒。陪一桌两桌不太紧,陪多了就有些难招架,就上厕所,到洗手间瞅瞅没人,蹲在便坑旁,也就顾不上熏天臭气,迅速把手指塞进喉咙吐,行话叫“出酒”,有时“出酒”吐出红红的胃液。日子稍久,桃竟能辨出“五粮液”真假,能品出窖酿酒的年份。而她更乐于“出酒”,酒喝多了就“出酒”,“出酒”有快感,这快感是夫妻生活一样的快感,伴随着“出酒”时的吼叫和呻吟,和叫床没有多大区别。每一“出酒”,头发就有些乱,眼眶潮潮的,面颊酡红,浑身像散了架,谁看见谁心疼。于是就有了关怀。一般这个关怀是让给席首。席首大多是领导,桃陪酒位置开始是站在席首背侧处,席首略一转身就可以与桃碰杯,或是端着酒杯,肘套肘,头与头的距离很近,能嗅到对方鼻息。席首挪动座椅腾出空,就有服务员添上一个座位,桃被按着肩膀坐下来。顿时,席间就有了气氛。凡男食客就把她当成自己人,用自己脏筷子给桃夹菜,桃怨恨自己胃口太小。酒不过三巡话就多起来。从席首开始讲黄段子。我所说的席首指男席首。段子不等讲完,皆笑作一团。乍听桃也笑,轮到再一次听,桃就笑不起来了,因为有些段子很流行,差不多听过。桃就故作惊异,捧腹大笑,客人就高兴,说段子的人乐不可支。往往时间被段子占了一半。有些黄段子说得桃心里痒酥酥,脖根儿发热。

来酒店订雅座的,要么吃饭不掏钱,有人请。要么掏钱不吃饭,请人。席首很麻烦,要喝鱼头鸡头酒,要用筷子剪彩。有的席首先顽皮,他挑出鱼眼,放在谁碟里,说是高抬一眼,谁就要喝酒。桃“出酒”归来,头晕晕的,这被人扶到席首旁的位置上,本来只要不再喝,吃点儿东西就行,席首不依,非要桃坐在自己怀里。开衩旗袍的后襟正好撩起来甩在外边,也就等于桃只穿着短裤儿坐在人怀里,一双奶子被人蹭来蹭去。桃嫌恶心,想挣脱,就反倒被人搂得更紧,席间的笑声就更大更淫荡。桃能感觉出那人那东西梆梆的。这一桌没闹腾毕,另一雅间就来叫桃去陪酒。桃只好再拿拿精神,说些抱歉之类的话告辞。客人醉眼朦胧瞅着丰乳肥臀,说桃是人精。有的说是骚货,又说是个尤物。

只要有人吃饭,桃就没有静下来的时候。这家酒店自从有了桃,生意格外火爆。由于桃的诱人,客人订餐时,连桃陪酒一同订了,桃一副志得意满受宠不惊的样子。我无所谓。酒店是吃饭的地方,龌龊不到哪里去。女人家就是洗锅抹灶,烧茶待水的命,有钱挣便可。对于她在发廊的日子我已淡忘。对她的反感和猜疑来自于她身上浓浓酒气和男人味,这也足可以证明她不再是刷碗洗菜的了。

作为丈夫,有再大的胸怀,也容不得自己的妻子不明不白地半夜不归。我在街口等,我去她常坐电车站牌下等,直等到夜班通勤公交车收班,仍不见人影。在这个冬夜,远离南堤这个城市,只有桃是亲人。工地就快放假了,我决定放了假就和桃走。

我恨这个城市,恨那些衣冠楚楚的人。桃是多么温顺、贤良的妻子。是发廊教坏了桃,是那个城市人惯坏了桃。金碧辉煌掩盖着鸡鸣狗盗行径。变着花样捉弄乡里来的人,硬是把赌博叫游戏,把敲诈叫提取,勾引人家女人说成是公共关系。难怪到处是狐臊臭,有些人骨子里就是脏物,排出来,水是冲不去的。有人说城市是优秀农民聚居的地方。我和桃算不算优秀?多好一个桃,一到城市就不是原来的桃了。

她早上走时和我说好,下午回来还要继续去电脑班上课的。实际上她被送到医院抢救了。

我是第二天十点多才被酒店人领到医院的。

我见到酒店经理时,不由我得起拿瓦刀锻炼出来的大手掴他两个耳光。他请我到他办公室又是烟又是茶。说桃工作多么出色,多么能干,下一步就将提升为大堂经理……

经理很斯文,他坐在我对面,摸着被我掴红的脸,诉说着他的苦衷。临了,我听明白,他是怕我领走了桃。

医院里,桃静静地躺着,昔日红润润粉扑扑的面庞蜡黄得像用黄裱纸贴着,长长的睫毛压着紧闭的眼睑,乍看像死人。我撩起被角,攥着她冰凉的手,心里一阵酸楚。酒店两个在病房的女孩对我说昨天桃姐整整陪了十二桌,吧台记开瓶费……要不是她俩太小,我又要动手打人。

桃许久才醒来,她抬起眼皮看见了我,却无力坐起来,清亮晶莹的泪水就滚下来,从牙缝中挤出一句:“又耽误一堂课。”说话的同时,一股浓浓的酒气随着飘了过来。

我既不能指责呵斥,又无恰当的句子安慰,只能不停地给她抹泪。

“离开这鬼地方,回南堤去。”我以为这话能给她一丝欣喜,她却十分痛楚地皱了皱眉,摇着头。这时护士叫我去办公室,桃就瞅着我,用目光示意我随护士去。

挂着深度镜的主治大夫问我:“你是她丈夫?”

“嗯。”

“你妻子有身孕!”

“嗯。”

“第一胎?”

“嗯。”

“知道不?胎儿乙醇中毒,多半难成活,即使活了长大也是个白痴,你看该怎么办……”

我几乎要倒下去了。勉强回到桃床边,而桃似乎比我更早知道结果,又用目光问我怎么办。

“回南堤。”这是我惟一的回答。

“我是说这个孽胎。”桃微弱地说。

“孽胎!”我重复一句。

“孽胎。”桃又重复着。

责任编辑:高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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