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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渴的村庄

时间:2024-05-04

牛金刚,山东淄博人。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华夏散文》《中国散文家》《长江文学》等。

干渴的滋味,对于还在挣扎生息的村庄,已是太久的煎熬了。一代人,大抵少年之后,那些曾经湿润明亮的村落,就渐渐在他们的目视里变得焦躁并喧沸起来。

不记得从何时起,从村庄到田野,水的聚集已是愈来愈少,愈来愈失却了曾经涓涓而流的闲情逸致,以至于若干年后,那些曲曲弯弯的溪,那些明波漾漾的塘,还有那些在清香湿润的泥土上微醺而舞的梦,都渐渐干涸荒芜了。喧嚣的尘,却和溪边的荆棘、塘底的杂草一样,杂乱而茂密起来。

至少,有一个梦,同样干渴得厉害,却仍在这片土地上游走。时常,它张望着村庄上空浮游的孑孓,它便遥想,谁能在丛生的杂草里,在干瘪的泥沙里,掘出一条能够回首的路。

那梦,常常在熟悉的巷陌里游走,隐忍着和老屋老树一样的干渴。乏了,常常会攀上那棵老槐树的枝桠,砰砰砰,叩醒沉沦在长夜深处的旧月。沉沦了那么多年,很是费了一些气力,终于,揭去旧月之上昏暗的铅华,一层,又一层。

旧月已残。它,光芒竟依旧。明眸流痕,亦清秀如初,潮润如初。

那片湖泽,就那么风平浪静,一直在一个梦的幽深处盛着。

说是湖,其实不大,百十亩的面积,笼罩在一片莹莹波光里。它依偎在村西,村庄叫龙口村,它便叫龙西湖。

村西有龙泉,长流成溪。一条河由南往北,流过村西时,得遇龙泉溪水,遂在此盘桓迂回,吐故纳新,聚成此湖。

湖虽小,却也一岸芦苇,半湖红荷。

一场春雨,一场春风,湖水就盈盈地开始摇曳。荷叶玲珑卷曲,一支支刚刚钻出水面,像小女孩一样,新奇而含情脉脉。新生发的芦苇懵懵懂懂,大片大片地倾吐着一腔碧色,幽灵般的小眼睛成千上万,滴溜溜瞥一眼低处的湖水,望一眼高处的蓝天,然后,它们就将根须使劲伸向湖边,将头颈努力伸向天空。

风儿总会将湖的春讯温柔地带给村庄。村庄里的生命和事物,农人、牲畜、鸟儿、昆虫和树,还有那些房檐墙头上的草根和草籽,那些隐居在角角落落的种子和农具,经了一冬的蛰伏,它们也像身边的湖一样,都变得血脉饱胀,面目明晰。一个翠鸟鸣起的早晨,它们纷纷走出陈旧的巢房和梦境,向着水的指引,蠢蠢欲动起来。

蝉开始在那些倚水而居的柳上自鸣高调时,湖畔便成了小孩子们快乐的源地。七八岁的孩子,大都未上学读书,即使上了学的,也没有多少课业,他们有足够的时光在湖边完成童年的洗礼。

诳鱼是孩子们最喜欢的游戏。湖里鱼虾颇多,多是草鲢鲫鲤。他们将一个罐头瓶吊在竹竿上,瓶里放些馒头或窝头的碎块,将罐头瓶沉入湖里,几分钟后,猛地提上来,瓶里便会游曳着几尾小鱼,银光闪闪的,很是令人怜爱。

农闲时,就有大人在湖边钓鱼。他们钓起的鱼多在半尺以上,偶有指头肚儿大小的鱼儿上钩,他们就摘下来,随即扔进湖里。有时,也会钓上一只老鳖,丑陋的模样张牙舞爪,胆小的孩子不敢靠近,钓到的人却扛起鱼竿,兴高采烈地提着老鳖回村了。

日日路过那湖,望一眼湖水,无论大人孩子,心境就会格外明润起来。顺手折一枝荷叶顶在头上,荷叶硕大如伞,这样,酷阳不至于晒干一个农人廉价的光阴,也不至于晒干一个农家孩子瘠薄的童年。有了一湖水,就有了可以躲避太阳,洗去汗水和泪水的地方。

上了学的男孩子里,总有一个喜欢读书的。常常在怀里掖一本好看的书,双臂抱紧,奔至湖边。选一棵粗柳爬上,翻阅的手指,轻触着眼前浮涌的流光飞萤。柳枝拂面时,放眼一湖水皱,红荷正在绽开,翠鸟在湖面上飞掠,红蜻蜓、蓝蜻蜓们在荷上交辉舞蹈。就有几只蜻蜓立在荷上,任风摇荷茎,透明的翼纹丝不动,禅定的姿态,似在静待着如船的荷瓣将它们渡去佛国。偶尔,雨会不期而至,任雨湿了头发和衣裤,可书躺在怀里是暖暖的。即便挨大人的骂,他多少也会生出些许小小的慰藉:梦想,已被挂在了湖畔那明媚的高处。

雨后湖上,湖水满溢着一片清宁,泉溪却流得更为欢畅了。鱼儿一群一群浮上水面,时而,就有一条或几条凌空跃起,摇摆的身体在空中划出一条好看的弧线。半湖碧荷,正生得怡人。叶与花上是密密匝匝的露珠。就有小孩子走近,弯下腰,咫尺相视。孩子看见,每一颗露珠,都藏着一双清亮的眼睛,藏着一片清亮无比的乾坤呢。

芦花飞雪时,老村会蜕去一层被季节磨砺的老皮,变得轻盈而丰润。芦花朵朵,拐进一个院子与另一个院子里,在一个日子与另一个日子之间飘荡着。

晚霞盛开了。跌宕于岸边的,总是一串串稚嫩而清亮的声音。螃蟹已捉了半篓,开始捉迷藏的孩子,迎着红彤彤的晚幕,奔向芦苇深处……他们各自把童年,永远藏进了那里。

几只肥硕的野鸭,扑棱棱,展开羽翅。它们正划过一生的距离,从此岸到彼岸……

大约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致富的渴望像兴奋剂,让平静的村庄变得激昂并躁动起来。村庄,以及村庄十里八里的邻居们,几年间,一口口煤井,一座座化工厂,一个个石料厂相继建起。挖煤的井下,轰隆隆,哗啦啦,地陷石裂的开采声,将清静了亿万年的地下水吓得躲向了更远更深处。一个小小的石料厂,会将一座大山啃噬得支离破碎。化工厂高耸着烟筒,大口大口倾吐着黑色的烟雾。周围的树,没扛住的枯死了,硬挺着活的,黯淡着面庞,一树忧伤的眼睛。

或许鱼儿早就知道,般河越来越丧失了自我净化的能力,要不,为何在人们浑无知觉时,河里的鱼已是杳无影踪。有人说,河里的鱼都已钻入地下;也有人说,那些鱼都游进东海幻化为龙了。对鱼的猜疑尚无定论,河水却已是从上流浑黄着涌来。此后的日子,污浊劫持了河水,日日侵蚀着两岸。连水草都不愿在此过活,它们拥抱着跳上岸,宁愿将魂魄风干,再变作岸上的护泥。

河水越流越窄了,大片河床裸露着,满眼是暴动的沙石,垃圾在疾风里肆虐……最后的结局是,般河成了一条污浊的沟,日日呻吟着,硬挨着风烛残年的苦痛。夜深,一片虫和草的幽咽,来自河岸。

村里的泉也渐干了。那是村庄的脉,流淌了几百年,同样在浑无知觉中,消失在一个夜的梦魇里。

村中央老槐树下,那口吱吱扭扭唱了多少年歌谣的老井,后来,竟摇不上一桶水来了。

倚村而居的龙西湖,日渐消瘦与羸弱。终于,就在那年的春天,本该盈盈摇曳的它,扶住那株老柳树,望一眼呻吟着的般河,伸手牵下一片薄薄的云,腾空羽化而去了。决然的神情,让老柳树哭弯了腰。

村里村外,坑坑洼洼、沟沟坎坎的水无不干涸。路边,已看不到青草疯长的模样。草们低首蹙眉,越来越打不起精神。缺了水的滋润,它们干涩而迷乱。牛和羊从它们身边走过,嗅嗅,却懒得张开嘴。牛羊们常常怀念起有湖有河的日子,怀念起水边的那片青草地。

村庄里的人,他们日日做着奔向小康的梦。煤井、厂房和烟筒越来越多,田地、树木和鸟儿越来越少……

只有村庄知道,付出的代价是什么……

夜深,村庄常常渴醒。村庄觉得,一种伤痕,像湖底干裂的缝,已是遍布全身。

干渴,像一场瘟疫,从村庄的根系,蔓延到田野。村庄周围的田,失去了昔日浇润的水源,只是靠天,已打不下多少粮食。

越来越多的年轻人离开村庄。他们不再看重那几亩土地和几瓮粮食,土地和粮食也给不了他们想要的日子。他们宁愿自家的田荒着,自家的老宅寂寞着,也要挤上通往另一种生活的列车。当他们纷纷远离故土时,村庄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干渴和疼痛,弥散到全身。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昔日的景色已经模糊。已是剩岸残山,那些水泥厂、建材厂、石料厂和煤井,那些烟筒和排污管,还在理直气壮地蚕食着人们对于村庄所熟稔、所钟情、所相濡以沫的东西。

村庄,像一位母亲,已失去了往日丰润的肌肤。老槐树下,她伸出干瘪皲裂的手,在这片土地上缓缓挥舞着,还在守望着什么……

十年,二十年……

二十年,不长也不短,却走得有些急不择路,有些让村庄不知所措。

这些年,村庄里,生着油油青苔的老屋老院几近被拆光了。

这些年,楼房立起了不少,红砖红瓦,钢筋水泥。脚下的路也被硬化了。村里,树已没有几棵,楼房里有空调,有电视,谁还会再去树下摇起那把沾满灰尘的蒲扇呢?

居住楼里,无须知道东风西风与阴晴圆缺。拧开水管,自来水哗哗流着。曾经的河与湖的记忆,已太遥远,对于孩子,抑或大人,都已是一些久远的故事。

夏天,没了蝉鸣,没了蜻蜓,也没了傍晚时分飞抵回家的燕子。没有树荫,没有荷塘,干燥而单调的村庄,掩不住些许的生机。

终于下雨了,从天而降的雨水倾泻着激情。雨水下到地上,找不到河流与溪流,像无家可归的孩子,变得茫然而忧伤。它们漫无目的,在水泥地面上横溢。哪里是幸福快乐的归宿呢?河溪湖塘都从这片土地上消失了,清流苍苔或烟波浩渺的意境已成想象。

雨丧失了激情。

雨停了,村庄随即就干了。雨也无能为力,它只能使一个干燥喧沸的村庄平静一时,潮润一时。

那些忧伤的雨,它们流到哪里去了?

村庄已留不住雨水,留不住雨水的村庄越来越干渴了。一管自来水,一缕空调吹出的风,润泽、救赎不了村庄的魂魄。

或许,未来的时光,雨,终会再次滂沱地落到村庄里。

而大雨过后,还能否再望见,湖塘满涨,河流饱满而苍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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