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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乡偶书

时间:2024-05-04

纪彦峰,80后,陕西子长人,现居北京。作品散见于《三联生活周刊》《读者》等,诗歌入选《新世纪诗典》《中国新诗年鉴》等。

我不愿离开/不愿存在/不愿活得过分实实在在

我想要离开/我想要存在/我想要死去之后从头再来

我难以离开/我难以存在/我难以活得过分实实在在

我想要离开/我想要存在/我想要死去之后从头再来

——崔健《从头再来》

小 镇

我刚刚离开故乡不到一年,由于思乡心切,由鲁地出发而燕,而晋,在车上度过了一夜一昼,第二天晚上八点钟的时候,我终于回到了家里的热炕头。古代,这里有时候被中原统治着,有时候属于游牧民族。中国共产党在这里带领中国民众打下了江山,这便是我的故乡——陕北。

我们家现在搬到了镇子上,总共两条街道,横在了河的两岸,四排平房,都是卖日用品的店铺和食堂,那招牌大多出自乡村画师的手笔,方正中透露出一股粗野之气,也有色彩鲜明的广告箱,也是整齐划一的单调和艳丽,但实在没有任何艺术美感可言。

雪初停,太阳就灿烂地照得雪地闪闪发光。小街上车辆过后,雪融化了,污水浸润着烟盒、鞭炮纸,走路的人们小心翼翼地跳过水坑,绕到店铺的台阶上走过。春联是早就贴好的,五寸多宽的大红纸,上面印着金字,大抵是“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之类。能在平房上再盖二层楼的住户极少,反倒不乏仍未粉刷、未装窗户的平房框架,安静地沉睡在皑皑的白雪下。

镇子上最像样的建筑便是镇政府的大院和镇中学了。走进政府大院,依山而建的是一排窑洞,上面又新修了二层,屋面全部用白色瓷砖贴过,二层楼房的正中悬挂国徽,在这满目荒野和黄土之中,让人眼前一亮,生出些许庄严肃穆的感觉来。镇中学坐落在河对岸,过了大桥,沿着街道走到尽头,看见几栋白色的三层或者四层楼,那便是中学了。院子中央是挺立的旗杆,高出所有建筑,围墙上的黑板报是用彩色粉笔勾出的图,写出的字,教学楼的楼道里悬挂着刘胡兰、董存瑞、黄继光等英雄的画像。

这两处突出的建筑说明我们的镇政府有一种将自己的办公环境不断改善以区别于周围环境的意识;另外也说明我们家乡人比较重视教育——自己住得可以差一点,但是学校环境要好一点。

小 村

这是陕北高原上千千万万个村庄中最普通的一个,毫无个性。两山之间,窑洞稀稀落落散布在各个角落或山坡——我曾戏言,在我的家乡,每一家独占一座山是可以实现的。一条仅容一辆汽车的土路通向村外,更窄的小道四通八达,通向地头,通向每家每户的院子以及沟里的水井旁。我出生于此,我的快乐的童年便在此度过。

还是我的那些山,那些路,那些河湾和草地。我曾经在这里种地、收割,放牛放驴,牧过羊,割过草。放学后便消失在某座山背后或隐在某条沟里面,望着天,望着云彩,望着吃草的牛以及大树,想象未来的美好生活。那些单纯而快乐的日子终于在我并不以为其美好的情况下无可挽回地损失了。

斯诺在《红星照耀中国》一书中曾如此感叹陕北:“人类在这种地方生存下来简直是一个奇迹。”生活在此地的人们并不知道斯诺的感叹,依然继续着自己的生活。当然不安分的子孙后代一批又一批的人想离开此地,去都市里过更为艰难的生活。如今村里总共剩下54人,其中18位老人,大多体弱多病;16位孩子,没有劳动能力。走得动的几乎都走了,没走的也是因为老人小孩需要人照顾。

生在这里的人注定要在对家的怀想中漂泊一生。不走是苦,走也是苦。但是为了下一代能有个好一点的生活环境,他们还是背起行囊,到都市里面赚钱供孩子上学,可是学费不停地涨,人才不停地增多,我们的孩子在很低的起点下和城市孩子抢饭吃很难啊。

村里的学校如今关门一年多了。民办老师回家种地了。用黄土打的围墙倒塌了不少,门上的大铁锁也锈迹斑斑。唯一能说明它是个学校的是白灰刷的洁净的墙面,漆成天蓝色的门窗。蓝天白云,我们曾经寄托过多少梦想在其中呵。

乡村的哲人们对世界都有自己的一套看法,给他们发一根烟,他们就会蹲在墙根下晒着太阳,一边给你说古往今来,说“胡三划(华)四邓不清,世事还要将(江)来看”的政治形势,说“狼吃狼、狗咬狗,老鸹啄石头”的社会发展趋势,说文化大革命,说三年自然灾害,说饥饿……

站在村里最高的山顶给小村拍照,望着无数无草的群山和空空的院落,我默默地说,你生了你的孩子,他却不能留在你的身边,他只能在外颠沛流离,东奔西跑,真是人世间最大的悲哀。

爷爷奶奶

一年没有见爷爷,老人认不出我来了。待奶奶大声告诉他我是他的长孙时,他的眼泪就开始流了,哭得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老人只知道我在外面上大学,上完大学之后的事情他就不知道了,他可能会认为现在还是国家安排工作——他的孙子不知道被安排到了什么地方当干部。省城西安对他来说是不可想象的遥远——留在爷爷记忆里面的,还是去一趟西安要花一个多月时间的年代。除此之外,他知道北京是毛主席住的地方,除此之外都是不可想象的。老人只坐过一次汽车,出远门对他来说是不可想象的。

戴上我给他买的助听器,我测试了几次,效果还可以,他的听力好多了。当我们和邻居聊天的时候,一生都不爱说话的他此时也只是坐在炕角沉默地抽着旱烟。我多想听他再讲讲年轻时走西口贩盐的事情,但他可能早已经忘记了。他一生就是一个只知道干活、放羊挣钱的人,不知道享受,不知道闲扯消磨时光——有事说事,没事拉倒,抽烟。我猜想这和他放了半辈子的羊有密切的关系——整天面对沉默的高山和寂静的蓝天,你能说点什么?你又想说什么?说风景很美?说生活幸福美满?

只有奶奶的话爷爷最懂。奶奶整天围着锅台转,变着花样做我喜欢吃的东西。我很想阻止她,可又怕老人心里难受——盼了一年了,念叨她的孙子回家瘦了,容颜不好看,等走了,又想起这个也没给他吃,那个也忘记了。于是,争了半天,我终于争到了帮她切肉的差事。刀子钝了,我又在磨盘上磨出新刃来。endprint

奶奶坐在炕头上,给我说舅爷今年去世了,说舅爷去世前她的种种预感,说舅爷前一天后晌还到地里锄草,第二天早上就起不来,下午就走了,一点痛苦也没有。又说村里民娃的孩子被开水烫了,到市医院治了一回,花了几万元,还没治好,一条胳膊伸不开。说爷爷想我们想得经常哭。

而我终于不得不动身离开了,奶奶又叮嘱了半天,问我什么时候再回家,我说五一能回来一次吧。可我知道我在自欺欺人。爷爷奶奶送我到村口,我得走了,爷爷没有哭,奶奶也没有哭,而我真想嚎啕大哭。生为人子,不能留在老人身边尽孝,不知道是不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哀。

父亲母亲

我的父亲在镇上的中心小学教语文,我的母亲在学校旁边开一家小商店,每天担学校食堂的剩菜剩饭喂着四头猪。用这些收入,供着我们兄妹四个上学。我大学刚刚毕业,二弟考上了西安体育学院,三弟在县城上高中,小妹妹在县城上初中。

大学毕业时,父亲是主张我考公务员的,尽管考了两次,可没有抓住一次机会。我打心底里很想留在西安,可对外面的世界有一种莫名奇妙的好奇,最终没有留在那里,来到了东部的一个小城市,在一家小企业打工。

小企业过日子精打细算,活没少干,钱没挣到,自己的前途越发渺茫了。父亲怕我在外面吃苦,主张我再回西安。可又担心西安的工作也不好找,但他也不主张我回县城,环境苦,要做点事情不容易,他半辈子已经在这上面饱尝苦头,不能让他的后代再和他一样了。母亲只是说,太远了,人生地不熟,近一点也好有个照看,回县城教书也不错。我的想法是想考研究生,将来搞学问。可现在首先得养活自己,回到西安尽管也可以,但是毕业时找工作屡屡碰壁的经历像噩梦一样笼罩在我的头顶,何况我还有点舍不得那个东部城市里的一位姑娘。回家的几天中,我和他们每天聊到深夜,父亲想找在省政府上班的他的表弟想办法,可最终还是没有更好的办法。我说,爸爸妈妈你们别管我了,让我自己闯荡闯荡吧。可是我自己也知道,他们怎么会不管,心里一直在挂念着我,没有一个稳定的工作,在外面吃苦受累。不仅挂念,有机会时,他们一定私下还要找人想很多办法……

直到离开家的前一夜,我才下定了决心:回西安,工作,考研。父亲同意了,于是原来想要给同事带的东西精简了许多,行李包轻了不少。当晚我和父亲都没有睡好觉,父亲过一会儿就爬起来抽一次烟,我也是噩梦连连。天亮后,我又改变了主意。我说还是在那里再呆一段时间吧。父亲就说,你看么,只要你觉得那边环境可以,发展也可以,老人不挡你……于是,我的行李包又加重了。擦干心中奔涌的眼泪,拎着父母装满的牵挂,跑着去赶通往县城的班车……

兄弟姐妹

家务活都是二弟的,从小就做得比我多。二弟学习一直不好,我心中有愧,父亲也一直担心二弟将来的生活。今年他考上大学后,一家人都高兴,父亲的心理负担一下减少了,见的人都说父亲的容颜好多了。二弟上的是西安体育学院。这所学校的学生都人高马大,以二弟一米八五的个头,在班上只能排到前五名之后。这所学校的学生大多数文化课学得不好,依靠身体条件取胜,依然是二流大学,培养一批二流毕业生。我很为他的未来担心。但是二弟的想法很简单——毕业后回县城教书,因此就轻松了很多

三弟在县城读高中,三弟在选择文理科的时候和我一样选择了文科,我想着早点给他选个好专业,免得像我一样。他的数学不错,我打电话问了一下同学,他说,数学好说明逻辑思维强,经济类的专业都可以学,工作也好找。学法律恐怕不好找工作。我于是循循善诱,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生怕他一怒之下果断去学别的冷门专业。

妹妹年纪最小,因为是家里唯一的女孩,所以一家人都宠着他,特别是爸爸、妈妈、二弟。她最自由,最不懂事,在家里经常出语惊人。如今正上初三,今年就考高中,能不能考上重点中学,关系着能不能考上好大学,所以她平时不努力,不好好学习的种种迹象就常常成为家庭会议的主题。

从前面的叙述中也大略说了一些我的情况。来到东部的淄博以后,我一直在苦苦思索选择这个地方的理由,但除了好奇心驱使之外,似乎没有更好的解释。

到了企业中,才发现好奇心不管什么用,累才是真实的。我非常怀念上学时候。在我不知其美好的情况下,被我挥霍得一干二净——这才是天底下最大的奢侈,金钱如粪土,时间真宝贝。

我这辈子的理想是读一点书,做一点学问,写一点文章,每个礼拜上五天或者六天班就可以了,千万别让我在礼拜天加班,因为我在礼拜天的计划是打篮球或者和好朋友聚会。我也有人类普遍具有的一些本性,比如怕死,怕累,好吃懒做,孤单的时候想爱,委屈的时候想哭。

我还有理想,想考研做学问,但是现在得养活自己,得工作,而工作又忙得要死;想回家,可又舍不得外面的花花世界;去还是留,去哪里,做什么?在那个东部小城,寒冷的冬天中,我喜欢上了一个本地的姑娘。

回家后,看到父母一天天变老,我又远走他乡,此生或许注定漂泊,苦难永无尽头。一切都像一场无止境的长途跋涉,走不到终点,回不到起点。我无力对自己所喜欢的人做出什么承诺,或许可以,但很可能是一张空头支票。三个月的恋爱匆匆结束。真如她说的:分也难,不分也难,做人怎么就这么难。不知道这狠狠心的忍痛割爱,是不是我们俩之间的一种悲哀。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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