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在御史台催逼之下,由长子苏迈陪同,苏轼不顾刺骨的严寒立即上路了。元丰三年(公元1080年)元月,他们经陆路奔赴黄州(今湖北黄冈)。
达到陈州时,苏辙急忙从二百里外的南都赶来相见。兄弟劫后重逢,真是悲欣交集,可惜只相聚了三天便挥泪而别。苏辙受到哥哥案件的牵连,携家带口到江西九江以南数百里的高安县任职。他们商定:东坡的家眷由苏辙带着经水路去往黄州,这样哥哥可以稍微消停自由一点。苏辙尽一切努力为哥哥着想,为哥哥分忧,与哥哥患难与共,如此深厚的兄弟情义,中国历史上并不多见。
一路上,苏轼走走停停,有景即游,有诗便写,看起来与以往没什么不同。其实牢狱之灾已震撼了他,山穷水尽、柳暗花明,但人生真的就像一架荡来荡去的秋千吗?苏轼陷入了对生命意义的反思中……他何能想到,在黄州,将垦坡地建“雪堂”,开启“东坡居士”的别样人生。
二月到达黄州,苏轼寓居佛寺定惠院。此院环境清幽,位于黄州东南大片山林之下。
不要说杭州了,就是与密州、徐州相比,黄州不但是小城,而且是穷乡僻壤。由于此地可以交流思想的人很少,苏轼一时间很压抑,觉得天空也阴沉得可怕。
东坡听说光州、黄州一带有一位隐士叫方山子的如何如何了得。在麻城歧亭杏花村,他偶然见识了这位号龙丘居士的高人:方山冠峨然耸立,“弃车马,毁冠服,徒步往来,山中人莫识也。”哈哈,这不是老友陈季常吗?!凤翔府一别,距今已经十六年了,原来他一家人在麻城歧亭隐居。“方山子亦矍然,问余所以至此者。余告之故。俯而不答,仰而笑。”东坡笔法的潜台词太丰富了:陈季常了解到乌台诗案的过程、东坡贬黄州情况之后,“俯而不答”,多少愤慨、惋叹、不平尽在其中。然后呢,陈季常“仰而笑”。陈季常联系自己的际遇,认为时事如此,幸与不幸,得意与失意,只应付之一笑罢了。这一笑是融万千言语于不言之中。
富有深意的是,陈季常成为苏轼谪贬黄州后第一位迎接者!彼此都不会知道,后来陈季常也是东坡离开黄州送别最远的人。因缘际会,岂非前定?
他来到陈季常家中,更进一步了解陈季常的精神气象:“环堵萧然,而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室内无长物,窗下有清风”的生活,不见蹙然愁苦,相反全家上下都怡然自得。其实,这不是陈季常贫困所致,而是为了远离豪奢。
陈季常已经不再是那个仗剑纵马的贵公子了,而是真正的高人方山子了吗?
倒也未必。
这位使酒好剑、挥金如土的阔少爷,如何也在黄州安家?冥冥之中已注定朋友必要相聚么?他还怕不怕河东狮子吼的老婆呢?很可惜,苏东坡的《方山子传》没有点出这一点。
其实呢,陈季常还是当年的那个公子。放弃功名是真,他也不是全心全意隐居,只不过是在山野乡村寻找自己的诗意栖居,他希望把古人理想中的任侠生活予以现实落地,而且他具有实现这些的物质条件与人脉关系。有一回,陈季常前往黄州拜访苏东坡,东坡愕然发现,黄州的豪门贵族居然争先恐后地安排轿子,邀请陈季常去做客,他俨然是名满江湖的“孟尝君”转世啊!于是,苏轼作《陈季常自岐亭见访,郡中及旧州诸豪争欲邀致之,戏作陈孟公诗一首》,给陈季常又开了一个玩笑:
孟公好饮宁论斗,醉后关门防客走。
不妨闲过左阿君,百谪终为贤太守。
老居闾里自浮沉,笑问伯松何苦心。
忽然载酒从陋巷,为爱扬雄作酒箴。
长安富儿求一过,千金寿君君笑唾。
汝家安得客孟公,从来只识陈惊坐。
诗歌里引证了蜀人扬雄“载酒”与“问字”的典故,足以看出陈季常的学识受人敬重。诗人的全部优点、缺点,似乎陈季常都有。苏轼发自内心喜爱这样的真人。只是“陈惊坐”一出,堪对好友赠与其夫人的“狮子吼”了。
在黄州的四年里,东坡到歧亭找陈季常三次,陈季常来黄州看望东坡竟有七次。东坡到麻城,都会在陈季常家住上十天半月。东坡心细,担心好友为招待自己去宰杀活物,专门给陈季常写了一首“泣”字韵的诗,要他不必因待客杀生。自从贬谪黄州后,东坡感觉自己“恶业深重”,于是吃斋念佛,戒杀生,陈季常马上执行,自己也茹素。据说陈季常的这一举动还影响了村里人,吃素风逐渐流行。
他们有做不完的趣事,谈论佛法,吟诗作赋,寄情山水,抚琴高歌,两人还一起合谋赚钱……东坡诗句中的“酸酒”“甜酒”,指的就是与陈季常共饮的麻城老米酒。
东坡逐渐抵达了“ 自喜渐不为人识,人生尔尔莫如此意”的境地!
韩愈等官员晚年“为文必索润笔”,东坡没有这等兴致,只能守穷,尽管他的书画名满江湖,换钱是非常容易的,但他只为知己而书。诚如莫砺锋先生所言:“友人们收受了东坡的书画作品,却从不表示谢意吗?当然不是。比如收受东坡书帖甚多的陈季常,便时常在物質上接济东坡,东坡曾作书致谢:‘至身割瘦胫以啖我,可谓至矣!至于其他友人,往往以笔、墨、纸、砚等物相赠,例如唐林夫赠诸葛笔,庞安时赠李廷珪墨,郑元舆赠绢纸,段君璵赠令休砚等,皆见于东坡在黄州所作题跋。凡此种种,都是朋友之间礼尚往来的互相馈赠。换句话说,东坡赠给友人的书画只是礼品,友人回赠的文房四宝也都是礼品,后者是东坡创作书画作品必需的艺术耗材。一切商品都是有价的,真正的艺术品则是无价的。东坡在黄州时衣食不周,捉襟见肘,却从不出售书画以谋利,写字作画皆是纯粹的艺术活动而非商品制造。正因如此,他的作品才会那般生机勃勃,元气淋漓。”
是否如此呢?也不尽然。
提到陈季常与东坡的生意经,不能不看到他的睿智与慷慨。
据仇春霞《千面宋人:传世书信里的士大夫》载:“陈季常虽然隐居,但也没闲着,一直在经营出版业。”陈季常刻售最多的应该就是苏轼的诗文了……当苏轼的《前赤壁赋》《后赤壁赋》《黄州寒食帖》《浪淘沙·大江东去》等名篇横空出世时,陈季常得赚多少钱。也难怪苏轼要称陈季常为大檀越,也就是大施主。当然,苏轼这样称呼陈季常不止是因为陈季常帮他赚了不少钱,也因为他经常向陈季常借书看。对陈季常来说,苏轼为他撰写的最有价值的两篇文章当属《陈希亮传》和《方山子传》,前者是陈季常父亲的小传,后者是陈季常自己的小传。
北宋的惯例是,官吏薪俸有相当大的部分由实物折合银钱来代替。苏轼的水部员外郎属于加官,薪俸由公家造酒后的废旧袋子顶替,他领到后还要设法卖出换钱,好在黄州物价低廉。但他一向不善持家理财,也不屑于与人斤斤计较,薪俸到手很快就用光。他初到时与僧人一起进餐,每月一次到城南的安国寺随僧人一起沐浴,借此节省烧水的柴火费。
后来家属来到黄州后,经知州徐君献同意,苏轼将家搬到城南长江边上的临皋亭。此亭本名回车院,是供行经水道的政府官员住宿的驿站。
“苏文熟,吃羊肉。”现在呢,“苏文”的制造者却根本买不起羊肉了。
北宋羊肉价格高得离谱。据程民生教授《宋代物价研究》记载,北宋时期一只羊大概值三贯,一贯钱约等同现在的人民币六百七十元,也就是说北宋一只羊售价约两千元!《夷坚志》也记载, 绍兴年间,“吴中羊价绝高,肉一斤,为钱九百。”而当时县尉(相当于今天区县公安局局长)一个月的工资也不过才七千七百文,也就买八斤多羊肉。
苏轼曾言:“平生嗜羊炙,识味肯轻饱”。在被贬惠州期间,苏轼就曾写信给鲜于子骏,讲了他在惠州吃羊肉的趣事。当时惠州的市场上,有商家每日杀一只羊出售,这也是每日仅有的一只羊。苏轼想吃,却又顶着被贬之官的名号,不好和当地权贵们抢着买羊肉。可是苏轼又放不下那羊肉,便找到了商家,订下了一般没人要的羊脊骨。作为一个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资深美食家,苏轼拿着那一段羊脊骨,果真又倒腾出了花样。他先将羊脊骨煮透,再淋上酒,撒上盐,放到火上烘烤。待烤至骨肉微焦,便可享受一点点剔骨缝里的肉的乐趣。而苏轼的这道私房菜,便是“羊蝎子”的雏形。
在黄州期间,苏轼饮食题材的诗题超过30首,文有12篇(含书信)。以一种近乎审美愉悦的态度去拥抱生活,对简朴的生活倾注极大的热情,比如关于生活清贫如何喝酒,《桂花颂》“有道而居夷者”,可见一斑。
炎炎八月,乳母任采莲去世了,年约七十二岁。任采莲是眉州人,在程夫人嫁入苏家时进门,跟随苏家患难与共三十五年。任采莲乳汁喂养过苏轼和妹妹八娘,后来像一位奶奶那样照看东坡的几个儿子。平时任采莲担负起了生活总管的全部工作,是苏家不可或缺的成员。她为人“工巧勤俭,至老不衰”,无论穷达总是默默地追随苏轼一家,给以力所能及的支持,可谓有恩有劳。她的人品和精神影响了苏轼。在自己落魄时,乳母去世,苏轼心情无比沉重,亲自撰写了墓志铭。这年十月,苏轼将乳母葬于黄冈县之北。他自己或让孩子多次祭奠她,对她难以忘怀。
离开黄州前,东坡特来拜谒并委托好朋友潘彦明在他离开黄州后维护墓地。即便离开黄州后,他也多次来信询问墓地维护情況,拜托朋友祭拜事项。到了明清时期,有农民耕地时发现了墓碑碎片,后经人整修存放在东坡赤壁留仙阁内。
就在苏轼家陷入左支右绌的境地之际,一天老朋友马正卿(字梦得)登门拜访东坡。嘉祐五年(1060年)八月,苏洵被朝廷任命为试秘书省校书郎,作《谢赵司谏书》,言到“寓居雍丘,无故不至京师”。因而可以推断,苏轼、苏辙就是在居住雍丘期间认识当地有名的“穷士”马正卿。
马正卿不愧是著名的“穷士”,穷到什么程度?连自己祖父、父亲死后都无钱下葬!苏轼兄弟一度也大惑不解:“问人何罪穷至此?”云:“马梦得与仆同岁月生,少仆八日。是岁生者,无富贵人,而仆与梦得为穷之冠者。即吾二人而观之,当推梦得为首。”
东坡的意思是说,马梦得和自己同年同月生,只比自己小八天。而这一年月出生的,都注定不能跻身富贵行列。但如果二人比赛一下谁的命更穷的话,苏轼情愿将第一名让给马梦得。这是苏式幽默,但幽默之中藏有多么浓重的辛酸!
元符三年(1100年)东坡北归时,提到他的《东坡志林》还未能完成,这是他元丰至元符近二十年的杂说史论,马正卿的“穷”能被苏轼记录在案,可见晚年的苏轼在回忆中对马正卿的关注与思念。这不仅仅是因为二人同年同月生,更重要的是苏轼认为,冥冥中注定了他和马正卿的坎坷命运。
《东坡志林》卷五还有一条关于马正卿的记载:“杞人马正卿作太学正,清苦有气节,学生既不喜,博士亦忌之。余偶至其斋中,书杜子美《秋雨叹》一篇壁上,初无意也,而正卿即日辞归,不复出。至今白首穷饿,守节如故。正卿字梦得。”
彼此结识、相知逾二十年,不管得势与否,始终交好。嘉祐六年(1061年)制科考试毕,苏轼被授予大理评事、凤翔府(今陕西凤翔)签判。苏轼于十一月带着妻子王弗和襁褓中的苏迈,踏上仕途。而跟随苏轼一起到凤翔去赴任的,就有刚刚辞掉太学正的马正卿……
如今得知苏轼到了黄州,马正卿便急急赶来看望老友。
老友相见,眼泪夺眶而出。马正卿胡须浓密,苏轼亲切地称呼他为“马髯”。马髯抬头见到房梁上挂着钱串,感到有些惊讶:“子瞻,这是为何?”
苏轼哈哈一笑,用叉子挑下来一串钱说:“一串钱一百五十文,我家人每一天的花销便是这一百五十文。我遭遇贬谪,囊空如洗,每月只能花四千五百文,所以啊,我每日一早挑下一串钱,作为当日吃穿用度的花费。”
马正卿大为感叹,自己却一时无力设法,只得在梁下低头,不停叹息。
见马正卿一脸愁云,苏轼反而开导他:“马髯,前些天我想了许久,终于想清楚了我为何困顿至此。唐代韩愈以磨蝎为身宫,我则以磨蝎为命。韩愈一生颠沛,颇多谤誉,足见这个时候出生的人,便没有大富大贵的。你比我小八天,却与我一样是磨蝎。我与你都属于穷困之人,但若硬是要分个高低,想来还是你更清苦一些吧……”所谓“惺惺惜惺惺”,苏东坡通过马正卿命运,也许窥视到了自己坎坷半生的谜底。
马正卿正思忖着与苏轼讨论进一步的生计,听到这番苦中作乐的话,简直不知道该如何作答这番疯言疯语。其实,马正卿此时刚好在黄州府供职,而且是黄州通判。
马正卿不但为苏轼从官府申请下来城东五十亩撂荒的旧营地,还帮助苏轼修筑起居室,让他们一家终于有了安居之地。苏轼带领家人整治营地,自备耕牛、农具,躬耕其中,大量种植蔬菜瓜果。当地几位崇敬苏轼的朋友也来助阵,卖酒的潘丙,卖药的郭遘,还有书生古耕道,他们挽起袖子下地,顶着烈日收麦子,到夏天则播种稻谷……总算解决了一家人的衣食之忧。次年二月,苏轼为自己建立的临时居室取名“雪堂”,并在门楣上镌刻题有“东坡雪堂”四个大字的匾额,“东坡居士”别号自此时起。
应该说,在黄州的体力劳动,是东坡有生以来最为密集的。这时苏轼外表颇像农夫,皮肤黝黑,身体反而强健了。成天在田地里操劳的苏夫人王闰之也像农妇,王闰之自幼在青神县乡间长大,动手能力极强。一天她发现花了大价钱买来的耕牛快要病死了,牛医也束手无策。苏夫人细心观察看出了症结,她很有把握地认为:这头牛在发豆斑疮,治法是喂它吃青蒿粥。按照她开的药方,耕牛转危为安,赢得了大家的夸赞……
立夏之后,麦穗越来越饱满,这是东坡躬耕以来的第一次大丰收,苏家人收获20多石麦子。恰逢家中的粳米吃完,王闰之开动脑筋,将麦粒与红小豆掺在一起煮饭。家中的孩子们相互调笑,说这粗粮吃起来哔哔啵啵直响,声音像咬吃虱子。苏轼一听,幽默的天性被启动大笑不止:“不然不然,我倒觉得颇有西北村落气息。尤其是撒入一把小豆一同煮饭,吃起来特别有滋味。”王闰之见丈夫不改旧日幽默脾性,也笑道:“这是新样‘二红饭!”
幽默是抗拒忧伤的最好武器,家中欢声笑语,苏轼好久没见过一家人这么高兴了。妻子王闰之一向話极少,更别说什么幽默了,纵然不是在这贬谪之处,而是在繁华富庶的杭州,她也少言寡语,只管埋头料理家事。多年来,苏轼极少从她嘴里听到新奇有趣的话。今天,算是开了眼了!看起来,吃着自己种出的粮食,感觉太美了!
在这穷乡僻壤,若不是夫人辛勤劳作,自己有何能力填饱一大家子人的肚皮?想到此处,苏轼不免一阵心酸。
有一天,东坡酒醉饭饱。他靠在椅子上,欣赏室外的景色。写道:
东坡居士酒醉饭饱,倚于几上。白云左绕,清江右洄,重门洞开,林峦坌入。当时是,如有思而无所思,以受万物之备。惭愧!惭愧!
白云、树林、山峰、水波,万物纷至沓来,任自己随意指点,“如有思而无所思,以受万物之备”,我仿佛在思考又像是没有思考什么,没有执念,并不消沉,惬意享受万物所有的惠泽与神启。独对天地,那是一介闲人获得的无尽馈赠,这岂不让人连说“惭愧!惭愧!”。这些观点,与《前赤壁赋》中“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积极旷达的人生观已经有所变化,但开掘的域界明显更为阔达了。
(蒋蓝,诗人,散文家,思想随笔作家,田野考察者。中国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委员,四川省作协副主席。人民文学奖、朱自清散文奖、四川文学奖、中国新闻奖副刊金奖、《黄河》文学奖、万松浦文学奖等得主。已出版《黄虎张献忠》《成都笔记》《蜀地笔记》《至情笔记》《媚骨之书》《豹典》等多部。)
特约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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