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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

时间:2024-05-04

这个星期天,父亲让我拉老郭去一趟灵寿。也许看出我有些不大情愿,便反复对我说:“老郭这人够义气,当年,人家也是冒着生命危险做咱家堡垒户的!”

但我却不以为然。你怎么不说,当年我爷爷还救了他一命呢?但这话我不能说出口。本来嘛,已经和爱人说好星期天要带女儿去公园划船的。突然的变故,让我心里很是沮丧与无奈。但关键是,我对老郭这人印象不大好。

其实,老郭非常和蔼,见到谁都客客气气的。他中等个头,体态偏瘦,下巴圆嘟嘟的像个倒悬的葫芦;一张黄白脸,上面横几条细皱纹,看上去比同龄的乡下人要年轻一些;从眼镜片后面射出的目光,也比一般人机警与敏感,像是告诉你,他有一段特殊而不同寻常的经历。

正因为这段特殊经历,“文革”时他受到冲击,被取消教师资格,回家当了农民。尝尽世态炎凉的老郭,对谁都表现出讨好和谦卑的姿态。可我一见到他,脑海里总会浮现出电影上日本翻译官那一副目光阴鸷、盛气凌人的骇人模样。这个阴影一直在我心里拖着,无法驱离。而老郭当年就干过这个!所以父亲让我叫他“大伯”,我愣是叫不出口,只好敷衍他。明知道这样不礼貌,但又无法改变。

这几年,老郭开始频繁来我们家。我父亲对他却很客气。我听见父亲对他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老哥,你也别灰心,这事嘛得等时机!”现在,老郭等待的那个时机终于来到了。

这天刚吃过早饭,老郭就匆匆赶来了。他穿一件崭新的灰色茄克衫,花白的头发朝后整齐地拢去,比平日要显得精爽和年轻得多。和往常一样,他一来就给我父亲递烟,也扔给我一颗,朝我笑笑:“哎呀,大侄子,真不好意思,让你大星期天也不得安生!”

我没吭声,只管拿打火机点烟。父亲赶忙说:“老哥,咱又不是外人,用不着这么客气!嗯,你俩快点动身吧!其实早该办喽,都拖好几年了!”

“好,那咱就走吧。”我顺着父亲的话,朝他点点头,依然没有叫大伯。

我开着我们单位那辆“罗马吉普”,拉着老郭出发了。

很快就驶出了正定城。钻出火车站地道桥,便是辽阔的大田野,像展开一幅田园画,让人眼前不由得一亮。

“唉,看这日子快的,几十年一忽晃就过去了。”老郭是个健谈的人。他倒不理会我是否接腔,又说,“当年日本人去山里扫荡,就走这条灵正路。妈的,小日本野心大着呢,想把咱中国霸占喽!也不想想,你就巴掌大块儿地方,那么几口人儿,胃口还这么大!”老郭说话总是说一句停顿一下,像是在给人做翻译。这也算是一种职业病吧,多少年了,还没改过来。

我遗憾自己不是搞历史研究的,不然,可以从老郭肚里掏出很多有价值的东西。但我不愿意和老郭多说话。就连他怎么学的日语,是在中国上的日语学校,还是去日本留的学,我都懒得问他。我觉得这个离我非常遥远。我只盼着把事办了,早点赶回来。按规定老郭需要两张证明,我父親开了一个;因为老郭情况复杂,经过反复琢磨父亲才给他推荐了老马。老马当年跟着我爷爷干过,对老郭的情况了如指掌。老马家住在灵寿县一个名叫木佛的村子,距离正定城四十来华里。那时候还没有电话,我父亲给他写了封信,简单说明情况,并且告诉了老郭找他的大概时间。但愿今天能顺顺当当地把这事办了。

正值秋收季节,公路两边是大片的玉米地,里面晃动着人影子,都在忙着掰棒子。天蓝得像块大幕布,几大朵白云在上面悠然地飘着,像刚堆起的棉花垛,白得亮眼。

老郭坐在副驾驶位置,我不用扭头,也能感觉出他的情绪有多么激动。他一会儿将两只手交叠着放到大腿上,一会儿又分开,右手扒着车窗往外看。是的,今天的灵寿之行,对他来说意义非同寻常。而所有这一切,都和一个人有关。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我爷爷。

几十年前,也是在这条公路上,我爷爷和我大伯匆匆前行。只是那时是深秋季节,大地一片苍茫凋敝,只有还没摘净的棉花在秋阳下闪一抹惨白。

半路上碰到了一个枣贩子,正是这个人改变了爷爷和大伯的人生轨迹。听说他俩要去山西给人挖煤混饭吃,就动员他们参加八路军。也许在那一刻,爷爷想到了“水浒”里那些劫富济贫、侠肝义胆的梁山好汉。这是他平时最崇尚与钦佩的。

而爷爷也属于那种性格,他豪爽仗义,爱打报不平,个头大,力气也大。据奶奶说,当年我们村南口有棵大榆树,树底下有个废弃的石槽,足有二百多斤。爷爷憋住一口气,俯下身一用力就能将石槽抱起来。我想象得出,那时怀抱大石槽的爷爷,就像一座黑铁塔般戳在人们面前。就因为生得黑,平时人们不叫他凌云,叫黑云。

爷爷爱说笑话,无论到哪儿都是大家的中心。人们说,他是个做大事的料儿!当然这话只是说说而已,我们家地少人多,爷爷力气再大再机灵,还得靠给人打短工挣饭吃。辛苦一年依然食不果腹,没办法,他才领上我大伯外出谋生。

爷爷知道八路军是恶霸和坏人的克星,于是便答应了。原来,这个枣贩子是个地下党。那一年爷爷三十来岁,大伯只有十四五岁。

这里还有个小插曲。他们的营长,是一位参加过长征的老革命,他说我爷爷的名字起得好:“赵凌云,嘿,有气势!‘凌云这个词应该出自《汉书》里的《扬雄传》,形容一个人志向远大。小伙子,好好干,多立战功,将来当大英雄!”爷爷很惊讶,他惊讶的还不全是自己的名字,而是八路军里还有这么有学问的人!

因为爷爷的勇敢与机智,不久,晋察冀第四军分区司令部成立侦讯科,百里挑一选中了他。大伯则调到野战部队开赴前线,自此父子俩各奔东西,终生再没能见着面。

短短几年,爷爷因表现出色受到上级多次嘉奖。有一次就是聂荣臻司令员颁的奖。后来侦讯科组建锄奸队,爷爷被委任为队长。

我爷爷还是老郭的救命恩人。

老郭家住完民庄,那是正定和新乐打交界的一个村子。因为远离县城,天一黑就成了八路军的天下。那天晚上锄奸队得知老郭回来,便把他堵在了家里。在村子北面的老磁河河滩上,锄奸队的枪口都对准了他脑袋,爷爷突然挥手叫停。用我奶奶的话说:你爷爷看小伙子长得排面不错,人又精爽,而且只是为混口饭吃才干这个的,人倒不坏,没有血债,就心生怜惜。爷爷的枪下留情让老郭感激涕零,自此他成了我们潜伏在日本特务机关的内线,还让他家做了我们的堡垒户。通过老郭提供的情报,好几个铁杆汉奸都被锄奸队干掉了。

爷爷最后一次执行任务也是老郭提供的情报,这次要锄掉的不是一般人,而是叛变投敌的一位地下党负责人。我们的几个地下工作者,被他出卖后都惨遭敌人杀害。一切进行得很顺利,那家伙终于得到了应有的下场。谁知他们刚出城不久,就遭遇了敌人的特务队。爷爷让队友们赶快撤离,由他打掩护。一颗子弹击中了爷爷的腹部,他生命的时钟永远定格在了三十四岁——爷爷是赍志而殁!

这条公路和这块土地,都留有爷爷的足迹,不但是他短暂的人生舞台,更包含了他生命的全部价值。我恍若走进了那个烽火岁月,在心灵上和爷爷进行了一次亲密交融。

“你爷爷可是个人物!大高的个子,说话响亮爽快,如果还活着……唉,说这个有什么用!”老郭说着,从口袋里掏出手帕,先擦双眼,然后又擦眼镜,擦得十分认真。他是在拂去时间的尘埃吧,让那段历史在他眼前呈现得更清晰和真切。我心里不由得一热,像让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我们都不再说话,车上的气氛顿时变得压抑、沉闷。这时已进入灵寿县地界,公路两边的原野比我们那里更广袤,可以说一望无际,主要是玉米,也有谷子、大豆……

很快,我们就来到了木佛村。这是个小村,紧临着灵正路。

老马正好在家。一说我父亲,他显得格外热情,拉住我的手久久不肯放开,一口一个大侄子地叫。说起当年的往事,他不由得感叹道:“唉,你奶奶带着几个孩子,东躲西藏的,哪有个安生日子!我记得你爹还落下个哮喘病根儿。”

我说:“那是因为住山洞,里面又冷又潮,再加上成天饿肚子,每年一入冬准发作,比天气预报还准!”老马咧开一张大嘴呵呵地笑了:“嗨,哮喘病都那样儿!你父亲工作可忙?”

我无奈地摇摇头:“嗨,他把单位的事当作自家事干,哪有不忙的!”老馬咂咂嘴:“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都那么较真儿!嘿,没法儿!”受爷爷影响,我父亲十二三岁就在火车站以拾煤渣为掩护,为八路军送情报,搞侦察;再大些,就给八路军当交通员。

“嚯!在咱们这一带,你爷爷可是赫赫有名,要不,敌人烧了你家两次房子呀!”临走,老马又称赞起我爷爷。是呀,当年敌人抓不到我爷爷,就放火烧了我们家房子。为了安全,奶奶就带着孩子们开始住堡垒户。

在回来的路上,老郭的神情明显轻松下来,脸上还微微泛红,像喝了几杯酒。他对我说:“唉,建军,看你大伯这些年过的,人不人,鬼不鬼。我说我冤,人家就说,我是屎壳郎爬到白面里,想冒充白人哩!看这世道,有时讲理,有时就不讲了!讲理了,那才是好世道!那会儿,憋屈得受不住了,我就想你爷爷和你大伯,和他们相比,咱还算幸运啊。他们哩,光打江山流血了!你说,咱还有嘛可说的!”

在这一刻,我彻底改变了对老郭的看法。我终于叫了他一声“大伯”。我说,大伯,这些年你也实在不容易!他点点头,连声说,是啊,是啊!将手里的那张证明攥得更紧,怕被人抢了似的。想想吧,老郭和我们家的确有缘,这种缘分无疑源自于我爷爷。爷爷挽救他生命的同时,也拯救了他的灵魂。灵魂与肉体同在,但有时也游离于肉体之外。

那两张证明终于为老郭找回了他被人剥夺的尊严,在那时候这叫“落实政策”。他心满意足地走了,可是我们的烦恼却来了。

父亲开始打自己的耳光,而且脾气也变得暴躁起来。

我感到莫名其妙,问母亲怎么回事。母亲唉叹一声:“为烈士证呗!咱家那俩烈士证找不见了!”

啊!烈士证!爷爷和大伯的烈士证!爷爷牺牲后,我大伯攻打遵化时也献出了年轻的生命。我记得,打我记事起,那俩烈士证就被父亲装到镜框里,恭恭敬敬地挂在我家屋墙上最显眼的地方。

后来,我读初中的时候,村里在大队部办过展览,上面有爷爷和大伯的画像;还有他们打仗锄奸的图画。我知道这些图画是仿照的小画书,歪歪扭扭的,腿和身子都不成比例,但也算很不错了。小学校还经常组织学生来我们家,围坐在院里的玉米秸上,听奶奶讲爷爷和大伯的事迹。讲到动情处,奶奶眼里总禁不住汪出泪花。那泪花那么晶亮,像清晨草叶上的露珠,里面映着一个小太阳。她用袖子擦擦,再接着讲。是啊,一门子出了俩烈士,这在全县也是不多见的!

然而,如今那俩烈士证却丢失了。可这完全怪父亲吗?父亲一直在基层工作,而且变换频繁。大前年,才调到了县里一个机关。随着他工作的调动,我们也从这个村搬到那个村,就像当年奶奶领着全家住堡垒户。那时是提心吊胆;现在呢,不但光明正大,身份也不同于乡下农民,这让我多少有些优越感。最后,终于搬到了城里。城里似乎才是我们的归宿。

父亲几乎用命令的口吻,让我们翻箱倒柜地寻找。

他也打开记忆之门,捕捉有关烈士证的蛛丝马迹。他终于想起来,在一次搬家时,他将它们从镜框里取出来,再小心翼翼地放到了一个木头盒子里。当时我也在场。我不明白,就问他:“爸爸,为什么要把它们藏起来呀?”因为在我看来,它们就应该挂在墙上,似乎只有挂在墙上才更能体现它们的价值。父亲抬头瞥我一眼,我似乎第一次感到父亲的目光竟然那么深邃。然后,他叹息一声说:“放起来吧,放起来更保险!”他没有说“珍藏”俩字,其实就是那个意思。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它们。

这些年里,我偶尔也想到那两个被父亲珍藏起来的烈士证。有几次,我想问父亲,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它们不是被父亲珍藏起来了吗?再问,又有什么意义?何况,我还想,是不是父亲害怕奶奶成天看着伤心,才故意这么做?奶奶可不是小岁数了,人老了,感情也会变得更脆弱。奶奶去世后,我再次想问父亲,但依然没有说出口。我担心引发父亲的伤感。是的,父亲也渐渐变老了。

“不就是个烈士证吗?没有它,咱家还是烈属,没有谁敢抢了去!你何必那么自责呢?”

我本来是安慰父亲,谁知他却伸出巴掌,在桌子上用力一拍,朝我吼道:“你小子懂什么?那都是你爷爷你大伯拿命换来的!比什么都重要!”我从来没见过父亲发这么大的火。看来,一辈人和一辈人的想法相差是很大的。

我母亲也没想到,父亲为这事竟然发这么大脾气,就劝他:“你再着急也是弄丢了,就不如想开点!让孩子们去县民政局问问吧,也许人家还给补办。”

父亲不再言声,我们都以为他想开了。谁知,他又蹙起眉头,把眼一瞪:“那哪一样呀,毕竟是后补的!”在这一刻,我们都无法理解自己的父亲了。

我就觉得父亲的脾气有点倔犟。其实,父亲是个很要强的人,这一点倒像我们的爷爷。父亲无论调到哪里,工作业绩都是一流的。可有时我也认为他做事太较真儿。

但父亲人缘极好!当年他当公社书记时,可以说大权在握。他也顾及人情,可又讲原则。被他拒绝的不但不生气,反而很理解他,对他还是那么敬重。能做到这一步,要的可是人生智慧!我不知道父亲在人情与原则之间如何寻找的平衡点,而他的这种处世技巧,也许和当年做地下工作有些关系吧。

此时他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那两条和爷爷一样浓黑的眉毛,愈加凝重似铁。那几天,我们都不敢大声说话,只有母亲,有时问他单位的情况,问三句他回答一句就不错了。嘴巴大多时候是閉着的,连轮廓都是沉郁的,沉郁里包含着一种深沉的感情。

一天晚上,一家人围着饭桌吃饭,父亲突然对母亲说:“唉,一想起咱大哥,我心里更讨愧!他,他连个……”父亲不说了,摇摇头,放下碗,发出长长的一声叹息。

那年,得知大伯牺牲的消息,父亲和叔叔匆匆赶去了。在遵化城外找到了写有大伯名字的木牌,可是正值隆冬季节,地冻得像石头块子,没法挖。后来再去,没料想国民党军队二次占领了遵化县城,那些木牌被扔了一地。他们倒是找到了大伯的,却无法辨识掩埋尸骨的位置。没了大伯,父亲就成了全家的顶梁柱。大伯至今还埋骨他乡,可是他的烈士证竟然也遗失不见了,那可是大伯留在这世上唯一的印痕!

这天,从中午开始,天上就飘起雪花。天黑了,还在下,丝毫没有停息的意思。我们都以为父亲晚上不出去了。谁知吃过晚饭,他又披上那件藏蓝色棉大衣走了出去。母亲喊他,他没回应。我们便不再阻拦他,都知道这些天父亲一直在经受痛苦与愧疚的双重煎熬。望着父亲离去的背影,母亲只有摇头叹息。父亲的背影宽厚坚实,在我眼里如同一座山,一座巍峨雄壮的大山!

父亲很晚才回来,帽子上,肩膀上落了厚厚一层雪。浓重的眉毛也让雪染白了,变得像个白胡子老人,也像个老寿星。呼出的白色的哈气模糊了他的脸颊,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但他完全变了,确切地说,是回到了从前——那个慈祥温厚又不失威严的父亲!

“还下着哩,今年头场雪就这么大!”父亲站在客厅里,摘了帽子,脱去大衣,抖着上面的雪花,“嗨,没想到碰到老郭了!我俩找个地方喝了几杯!老郭混得不错呀,调到城里来了!”父亲边说边朝母亲笑笑,也朝我们笑笑,笑声又像平时那么爽朗。

父亲这好似久违了的笑容让我们感到无比温暖与亲切,但心里又不免生出几分纳罕与不解。我不知道在这个飘着大雪的夜晚,父亲和老郭坐在暖融融的小酒馆里到底说了些什么,但父亲的确喝得不少——我闻到了一股浓浓的酒香!

我不由得扭转头,借着从窗口射出的灯光,瞥见院里有两行深深的脚窝。雪花还在飘落,纷纷扬扬,在灯影里闪着晶亮的光泽。几乎是转瞬间,就将那些脚窝覆盖住。

大地一片洁白!

(康志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石家庄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北京文学》《长江文艺》《光明日报》等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及散文200万字,有多篇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作品与争鸣》等选刊转载并收入年度选本。出版中短篇小说集《香椿树》《稗草飘香》等。获首届贾大山文学奖。)

编辑:耿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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