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三叔摸黑走进院子,险些被南瓜蔓子绊个跟头。他抱怨着走进东屋,又踢中一个碗,吓得止住步子:“不是我说你,嫂子,你蠕动着收拾收拾,能吃能喝能动,干等着人伺候。都忙,谁每天惦记着你?伯考还没来?”他在墙上摸到灯绳,把灯拽亮,小心翼翼地走进卧室。老太太无声无息从被窝里歪起,向床外挪挪,坐到床沿上。
伯考也被一根在院里肆意蜿蜒的干枯老南瓜蔓子绊了一下,怒气陡生,哈下腰拽起蔓子猛扯几把,向远处一抛,气哼哼朝屋里走。屋里地上插不进脚,碗挨着碗,盆挨着盆,遍地摆着东西,所有杂物全放在地上,从不归置。他用脚把锅、碗、桶、袋子朝两边踢踢,开出一条通向卧室略宽的路。看到老母亲披个老年不时兴的破旧军绿大氅,一对眍?眼有气无力地盯着垂在墙上的空调插头,他心里又兜起股火:“你从哪儿又把这破大衣刨出来了?我爸没的时候不是烧了?给你买的新羽绒服呢?好衣裳不穿,非穿得破破烂烂,丢人现眼。脱了!穿上羽绒服去。”屋里冰凉,摸哪哪凉。“电费给你充了好几百,气费还有一千,你省着干什么?冻坏值多了,想不开!”他把空调打开,又去厨房拧暖气开关。
老太太裹裹军大衣,缓缓向床下蹭,用脚够她的棉鞋:“羽绒服在西屋里,还得去找。”三叔拦住她:“好啦好啦,就裹着这个吧,又不出门。出门穿好点儿,孩子们给你买了,一片孝心,你非穿破烂。人笑的不是你,是你俩儿子,你甭给他们脸上抹黑。”他从老旧的缝纫机下掏出个破马扎,磕磕土,坐下,点起根烟。
屋里慢慢暖和,伯考简单地把地扫扫,把堆在沙发上的杂物归置一番,又从柜里找出条床单子铺到床上。三叔挪到暖气片前,双手摸着暖气,嘴角叼烟,缓缓地说:“嫂子,我说话直,你这样子去哪儿也不受欢迎。虽是俗话说狗不嫌家贫儿不嫌母丑,儿子们是亲,可儿媳妇和你有什么感情?换了我,家里蹲个又脏又懒的丈母娘,我也受不了。我哥在的时候有他挡着,没了他,你也改改毛病,不然谁来趁你歇着。”
老太太叹口气:“改不了啦,死了就是一辈子了。”她年轻时因家庭成分高,嫁到贫农赵家,婚前讲好不上“三台”。自在了一辈子,时时装病躲农活儿,常年躺在炕上养身子,横草不动竖草不拿。老爷子没了之后,她独居一院,从不打扫卫生,单等伯考有空时给她来个大扫除。
伯考提着壶开水走进来:“随她去吧,三叔。这是她的养老房,怎么造都没事儿,她不嫌脏,别人有什么说的?”他从外屋地上挑两个还算干净的碗,烫了烫,倒一碗递给三叔。
他们喝着水等着大贞子,商量怎么对付仲考。
老爷子去世后留下十万块钱,讲好这钱给老太太养老,谁也不能动。仲考当时应得挺好,却一次次把手伸来,向老太太借钱。他定居乌鲁木齐,三四年回来一趟,自从知道有存款,回来频了,每次都有斩获。前几天打电话又说要回,激起族里公愤。大贞子是二叔的女儿,没心没肺爱帮忙,仲考的老婆常让她拿着手机来老太太院里,在视频上向老太太借钱。两个月前,仲考老婆又让大贞子来老太太院里,刚提到钱,被个串门的邻居冲撞了,邻居在视频一露头,仲考老婆警觉地闭了嘴。三叔警告大贞子,经她手转出去的钱她要负责,大贞子才不敢掺和了。
灯泡度数小,蒙着一层厚灰,光线昏昏蒙蒙,映着屋里三个模糊的人影。伯考和三叔吸溜着热水,聊着村里的事,谁也不看老太太。伯考跑大货车,一个月回来一次,来老太太院里转转,缺什么给她添上。他不在的时候,三叔和大贞子偶尔过来。老爷子刚没那半年,老太太不做饭,试图粘住个人,三天两头去三叔家蹭饭,蹭了十来天,三叔对她关起大门,于是转战到大贞子家,大贞子也烦了,给伯考打电话:“哥,大娘每天来我这吃饭,我又有孩子又上班,哪顾得着她呀。你说说她吧,好胳膊好腿的,能吃能动,怎么老想让人伺候呢?”老太太把能蹭的人家蹭个遍,消停了。她不敢去伯考家,伯考从不迁就她,训起来不留情面。
起风了,风刮满院的干叶子,像下雨。老太太年年春天种几棵南瓜,南瓜蔓子遍院爬,爬到哪里算哪里,处处结瓜。她种瓜不为吃,只为盖住荒芜的地面。深秋蔓子干枯之后,瓜在地上坐著,蔓子蛇似的盘曲着,还得伯考过来清走。今年他在家的时候少,没顾上扯走蔓子,此时这些蔓子在风中晃荡着,发出神秘含糊的声响。突然屋里传来响亮的呼噜声,老太太仰头靠墙,双目微闭,睡着了。“妈,这才几点你就睡了?大伙儿为你的事趁过来,你倒好,睡着了。”伯考拍拍床沿。
呼噜停了,老太太裹裹大氅,哈下腰,双肘支膝,盯着墙上的小挂镜。小挂镜历史悠久,是她结婚时买的,摔了几道纹。在鞋盒子里发现十万块钱的存折后,老太太声称不知道有存款,也不知道密码。伯考和仲考拿着老爷子的身份证去银行把钱对了对,换了密码。葬礼之后打扫屋子时,却发现密码就写在小挂镜后面。
三叔操持了第一次分钱。丧事之后一个月,仲考从天而降,又从乌鲁木齐回来了,正是一个四万的折子到期之日。三叔问他是不是在乌鲁木齐过不下去了,真过不下去对亲人说,大伙能帮就帮。仲考不吭声。人们猜测是他老婆的主意,老爷子瘫了之后,她不让仲考回来,说耽误生意,老爷子病危后依然不让仲考回,怕万一老爷子苏醒了累住他。族里怒了,轮番在微信上向仲考叫阵,还录了堂兄弟们给老爷子翻身的视频发过去,泥牛入海,无人回复。老爷子断气之后,仲考才坐飞机回来,在灵前哭得天昏地暗。
伯考拒绝分钱,万一老太太山高水低,全得他托着。可他不能开口,免得仲考说他独吞。老太太装聋作哑,好像分的不是她的钱,一个主意不拿。三叔说:“一个要分,一个不分,你们弟兄俩意见不一致,我就替你们做主了。嫂子,咱俩去那屋商量,该你拿主意了。”老太太只好起身,磨磨蹭蹭跟出去。很快三叔回来,宣布结果:老太太拿出两万给孙女和孙子,注意,这钱不是分给伯考和仲考,是给孩子们读书的。
钱到手仲考没急着走,陪了老太太一周,帮老母亲打扫屋子院子,洗衣做饭,一周之后悄悄走了。老太太省过劲儿来,对三叔说,仲考哄着她立了遗嘱,还让签字摁了指印。三叔一拍大腿:“你这么个精明人儿,怎么让骗了?”“怎么向伯考说啊?”老太太怕挨伯考的训。“不妨事,你再立个遗嘱,声明前遗嘱作废。仲考这小子,在外边学得不老实了啊,看着蔫,一肚子坏水儿。”
大贞子走进院子,只见满院高低起伏影影绰绰,借着月光细看,才看清悬着的爬着的全是瓜藤和干叶子。“我的天啊,魔幻王国!”她把缠在晾衣绳上的南瓜蔓子扯断推到一边,挪着二百斤的身子走进屋子,四下一望:“咦,干净了!大娘变勤快了!”
三叔和伯考笑了一声。大贞子坐上床沿,掏出手机:“三叔,哥,我有一个大胆推断,仲考哥恐怕摊上事儿了。”她放低声音,“他老婆有事了。”亮出一张相片,是仲考老婆搂着个汉子,俩人骑着电动车兜风。她在抖音上刷到,截了下来。
三叔把烟扔在地上踩灭,抬头说:“别到处宣传,管住你的嘴。”
“我知道。我早就发现他们有事,一直没对你们说。上回他老婆和我唠嗑儿,我看她住的像是宾馆。八成有事儿啦,仲考哥不肯说罢了。”
老太太揣着袖子开口了:“全是她不好。仲考小时候没这么多心眼儿,自从结了婚,越来越不亲人儿,越来越不孝顺,全是她教的。”
“别说人家了,想想你吧。我奶奶在的时候,你去看过几回?人家和你没有血缘关系,又没受过你的恩,孝顺不着你。仲考是仲考,她是她。咱们说的是仲考,别扯蔓拉秧子说那没用的。”伯考把话题扯回来,免得跑偏。老太太垂了头。
“仲考去年四月里那趟向你借了多少?”三叔问。
老太太瞅瞅伯考,小声说:“他借两万,我手里就一万,全给他了。”
“早对你说过,早对你说过,家里别放太多现金,招贼。你又花不了几个,放这么多干什么?这个借那个借,都惦记着你这俩钱。”伯考瞪着她。老太太有个毛病,爱藏钱,这个柜里塞几张,那个橱里掖几张,旧衣裳兜里再装几张,时间一长,她也忘了。四月里仲考突然回来,住了五天才走。他不承认让老太太立过遗嘱,深居简出,偶尔去十字街买菜,还提个西瓜看了看三叔。大贞子过来聊了几句,想刺探他回来的目的。都猜着他要弄钱,猜不出怎么弄。他走后,老太太不吭声,伯考也不问,就当没这事。
“你上了回当还不长心,怎么又让弄走一万?”三叔皱起眉。
“他啼啼哭哭,说有了难事,当妈的手里有钱,能不给个吗?”老太太往大氅里缩缩。
“这就是他不对了,有难事就朝老人伸手吗?怎么不向伯考借不向我借?他有什么难事?”三叔追问。
“没说,只哭了几声。”老太太又垂了头。
“这哭多值钱,哭一哭,弄走一万。他向你张过口吗?”三叔问伯考。
今年五月里,仲考又向老太太借钱,儿子要高考,交钱上辅导班。大贞子举着手机让他和老太太视频,老太太答应去储蓄所取钱。恰好伯考过来给老太太修房顶,接过手机训仲考:“老二,别怪我说你,老人有多少钱经得起你左一次张口右一次张口?你两口子就不挣钱了?别拿孩子上学说事,孩子是你们的,别人没义务替你们养。”仲考老婆插进来:“哥,这边儿急着交钱呢,老太太答应了。”“她糊涂了,储蓄所存的是死期,她能支出来吗?拿什么给你们?”“那哥,你借我们一万吧。”仲考老婆盯住他了。“我无钱可借,买的房子还贷着款。”伯考一口回绝。“那哥你给我们贷一万吧。”“行啊,你回来我领着你去贷。”伯考甩脱他们,训了老太太一通。
“他老婆想打我的主意,想等我妈没了之后万一留下钱,用那钱补我,她提前把钱抓到手里。仲考没脸向我张口。当初他去乌鲁木齐弄车,我给他出了八万首付,又替他贷了十二万。我买房时,他一毛不拔,从那之后,钱上再无来往。这些年老家有事,他也没出过一分。大贞子,二叔得病时,他支援了没有?”
“没有。”二叔得了癌症之后,亲戚们纷纷凑钱,仲考一声不吭,出殡也没回来。
“过去的事就别提了,千里迢迢,回来也不容易,总不能没个亲戚就回来一趟,也未必赶得上,不现实。”三叔替仲考开脱。
“我看啊,他是不想回来了,指不上他了,哪天我妈没了,他就彻底和这边断了。”伯考给三叔续了杯水。
“不可能吧?趙家庄是他出生地,他从这长出来的,是他的根,叶落归根,有朝一日他不埋回祖坟哪行?”三叔没想过这个问题,迟疑了。
“伯考哥说得对。你想,哪天他没了,埋回这边,他儿子总不能大年初一还从乌鲁木齐跑回来上坟。指不上啦,他们肯定是这个主意。他老婆对我说过,不打算回来了,人家那边许多亲戚,守着多好。”大贞子附和。
“这就更不用客气了。这边有事儿,他能躲就躲,能推就推,外人儿似的。他有点事儿,老麻烦这边,惦记着这点儿钱。先不说他家里真出事假出事,就这出事的节点也让人生疑,不早不晚,知道有存款了,他家就出事了?倒会挑时候。他两口儿就是家贼。家贼难防,偷断屋梁。嫂子,你说,他借的钱不还,咬还是啃他?”三叔沉着嗓子问。
老太太又打起呼噜。大贞子捅捅她:“大娘,你困了?困了躺下睡,我们继续商量你的事。”同时冲伯考挤眼。都知道老太太是装睡,她这辈子没少装。伯考瞪老太太一眼:“仲考就是跟着你学的,偷奸耍滑。平时也不见你困,早不睡晚不睡,偏偏这时候睡。个老偏心。我告诉你,你若只我一个儿子也就算了,你有俩儿子,不能苦活儿累活儿全是我,什么都不干的你却一回一回给钱。万一你病倒,他不回来怎么办?我告诉你,那时候轮起你来,轮到我时,我过来,轮到他时,他不过来,你只好自己熬,死了拉倒。你把钱省下,万一他不回来,用这钱雇人。老偏心!实对你说,别让我一个人扛着。”
“我哪偏心了?从来都一碗水端平。”老太太坐直身子,大氅一撩,双目射出锐光,拔高了音。
“我不和你吵架,偏不偏心你心里清楚。我问你,前年我替你装修这两间房子,你怎么给老二告刁状说我把你的钱全花光了?这不歪着嘴说瞎话吗?老二挺是个人儿似的问我,我一句给他顶回去了。装这么两间房能花六七万?总共两千不到,账记得清清楚楚。他哑了。你总嫌我训你,不训你呢就干蠢事。我是真心为你着想,你倒说我不亲。他离得远,成了你的大亲人,回来一趟喜欢得你不知道迈哪条腿,可不让他哄了钱走。”老太太被伯考说得哑口无言,咽口吐沫,又垂了头。
“陈谷子烂芝麻就别提了。就说仲考回来这事,怎么挡住他。”三叔拉回話题,“菜坏了得拣,肉坏了得剜,不能让他损害老人的利益,得治住他。”
“仲考哥家真有事儿了。”大贞子挪挪身子靠到墙上,袖子一揣,“我实对你们说吧,那回他老婆和我唠嗑儿,我问她怎么住在宾馆,她支吾不过,一咬牙:我就不瞒你了,我和你仲考哥闹离婚呢,我外头有人儿了。就是和她骑电动车的那个,俩人唱歌认识的,好上了,你们还不知道她那劲儿,有个相好也不知道藏着掖着,大摇大摆挎着胳膊在街上逛。仲考哥揍了她一顿,这不就要离婚。”
“离了?”老太太追着问。
“好像还没有。她说就算离婚,孩子上学的费用她一半我仲考哥一半,挺仗义似的。我猜啊,她没少从家里往外倒钱,是不是这么着才把家整穷了?”大贞子轮流看三叔和伯考。
“要这么着,这不如让仲考回来,非在那边混什么,回来守着我,这院子本来就是他的。反正孩子也上大学了,他回家来,种他的三亩地,也饿不死。”老太太顿时有了主意。
伯考把一口水朝地上一喷:“你又犯老糊涂了!人家原装的一家子,为这么点事就离婚?仲考好容易在那边买房置产业,容易吗?离婚!两片嘴皮子一碰,说得容易!能不离就不离。你别只为自己考虑,净想着专门来个人守着你伺候你。”
“我是怕了他媳妇。”老太太垂下头。仲考老婆在这边住过一年,她情绪不稳,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暴跳如雷,闹得家里鸡飞狗跳,老太太靠着装傻充愣熬了一年。
“大娘,那你怎么还想去乌鲁木齐和她住呢?”大贞子笑问。
仲考老婆打电话让老太太去乌鲁木齐,老太太让伯考送她上车站,伯考一口回绝:“他们想让你去住就过来接你,我不送,倒好像我不养你把你推到乌鲁木齐去了。这么远的路,丢了你怎么办?”老太太执意要去,让仲考老婆买了票,让大贞子送她上车。即将出发,仲考老婆打电话提醒:“妈,把你的钱带上。”老太太霎时清醒,拒绝了。仲考老婆勃然大怒:“不拿钱你出什么门?不拿钱你过来干什么?喝西北风啊?”乌鲁木齐之行于是取消。老太太气不过,对伯考抱怨,挨了伯考一顿训:“你以为她稀罕你?清醒清醒吧,仲考让你去住还有点儿真心,她让你过去,不就是打钱的主意嘛。你照照镜子,她热敬你哪一点?你这个样子去了,人家把你往哪放?净想着东跑西颠走走串串。这里是你的养老房,给你装修好好的,你就老在这吧。有病有灾,我和仲考轮流伺候你。我爸在的时候随你怎么耍他,没了他,别信着意儿乱跑了。”自那之后,老太太收了心,不再惦记去乌鲁木齐。她这辈子又懒又馋,老爷子病倒之后怕伺候人,说自己心慌得突突突地跳,伯考百忙中把她送往医院检查一番,没病,让她吸了三天氧。
“离不了,放心吧。她也就欺负住仲考,换个人谁吃她这一套?从结婚没挣过钱,全靠仲考养着,她还胡来,她还闹离婚,什么东西!换别人不打死她。”三叔怒骂,“还是仲考没出息,让老婆欺住了。”
“离不离是他们的家事,不是朝老人伸手要钱的理由。他那边的朋友们呢?那边的亲戚呢?再不行还有花呗呢,一万两万不是难事,随便哪都能周转。我气的是他没实话,什么也不说,光知道钱钱钱钱钱。为拿到钱,四十多的人了,在老人面前哭哭啼啼,还不说原因,让老人跟着着急上火。有这么办事的吗?弄到钱他拍屁股走了,你血压高了,让我拉着去医院,他干的这叫什么事?给你添病,你还偏向他。”伯考怒视老太太。
“他一掉泪,我心就软了,他是我身上掉下的肉。”老太太裹紧旧大氅,往床里缩一缩。
“嫂子,老大就不是你身上掉下的肉了?你还不明白,老大生气的是,老二拿到钱就跑,留下烂摊子归老大。他远就逃避责任?远不是理由。他爸生病不回,看到钱了,一趟一趟跑欢儿了。你还不明白,他变了!咱们商量你的养老,再任他这么拿你的钱,你病倒了,谁给你出钱?钱在你手里,你掌握着,想给谁就给谁,别人无权拦你。但是,你把钱扔没了,谁来给你出钱?有了事谁来管你?怎么就不明白呢。”三叔没耐心缓缓而谈了,瞪着老太太。
大贞子放柔声音:“大娘,你手缝子再这么宽,钱漏没了,你将老无所依。你想想怎么保住你的钱吧。仲考哥这不又说要回来吗?”
“那让伯考替我管着钱。”老太太似乎开窍了。
“别让我当恶人。你口一松,他来找我要钱,我能不给?给了,你怪我没把住门儿,不给,他怪我想独吞。两头落不是。”伯考一口拒绝。
老太太看向三叔,三叔一笑:“你这钱谁敢掌管?仲考老婆那劲儿,我也不敢惹她。”
一根枯干的丝瓜撞上窗户,砰的一声响。
“你自己说吧,仲考再向你借钱怎么办?”伯考站起来活动着腿。
“他还有什么理由朝我借?”老太太反问。
“理由还不现成嘛,一抓就是。上回我替你挡住他之后,他向我借过两回,一回说肝上有问题,我让他拿化验单子来看,没了下文。今年七月里,他拿着孩子的录取通知书说要置办上学物品,我给他算了算,学费六千,买电脑手机六千,前俩月生活费就算给孩子五千,才一万七,这还拿不起?再说九月才开学,中间这俩月他两口子就不挣钱了?每天想的是借借借,挖空心思借,不从我这里叼口肉走不罢休。我让他开学凑不够再对我说,也没了信儿。他变了,和小时候一点也不一样了。”伯考吸吸鼻子,望着房顶。
门吱嘎一响,挤进只腰身粗壮的脏白猫,也不怕人,喵喵叫着向缝纫机下的破纸箱子里钻。这是老太太收养的流浪猫,她收养一只又一只。这只猫怀着孕,就要生了,她备了个破纸箱子让猫住,每天喂猫一块肉。
三叔顿时觉得身上瘙痒,站起来躲开猫:“人还顾不过来呢,还养猫。”又拍打裤子,把粘着的猫毛扑下去。
“我也觉得身上痒,不会是跳蚤吧?像有东西在身上蹦。”大贞子离开了床。
伯考看着白猫消失在纸箱子里,想起小时候和仲考养过的一只黄猫。那时候,弟兄两个感情很好,合伙偷吊在房梁上的篮子里的好吃头,他蹲在地上,仲考骑上他的肩,他驮着弟弟小心翼翼站起来,爬上一把椅子。两人狼狈为奸,把篮子里的槽子糕吃完了。他们合伙掩护那只黄猫,生怕老爷子把猫扔掉。一日黄猫跳上墙头,威严冷酷地巡望了院子一遭,走了,再没有回来。
“都是去了那边儿学的。”老太太從不肯说仲考的不好。
“别管在哪学的啦。想想怎么保你自个儿吧。他再扒着吸你的血,大伙都不同意,好像族里没人儿似的,能任他胡行啊?”三叔把话题拽回来。
“我就说没钱,他能怎么着我?掐死我?”老太太笑了,露出一块上牙龈和三颗朽烂的黑牙。
“你又耍滑了。他该来问我了,该怀疑我把钱吞了,六万多块钱没了,去哪儿啦?你这不把我挤住了嘛!”伯考气愤地说,“该你出头,必须出头,别想着落好人儿。你的事别人替不了,别让仲考和我闹矛盾,里头没我的事,你的钱我一分不动,别让他猜疑我。”老太太又垂了头,她一辈子耍滑,见事不好把头一缩,老头子在的时候往老头子身后缩,现在想往伯考身后缩。
“嫂子,不是说你,你就直接跟他说不借,怎么了?钱,是有,那是养老的,他借了能还吗?再借先把原来的还上,好借好还,再借不难。只借不还,这不就是变相地拿他认为该得的那份吗?不就是钱没分成不甘心嘛。你直接挑明,他还好意思借?”三叔说。
“或者和他讲好,让他立下字据,一旦你不能动,甭管千里万里他也得回来尽孝。人家别的在外头的,孝敬不了格外多出钱弥补弥补,他倒好,人不回,钱不见,还往外掏摸。大娘,不是我说你,全是你惯的。”大贞子拍拍老太太的手,老太太把手一抽。
“看,大娘不高兴了。”大贞子指着老太太。
“你能挡住仲考不?”伯考问。
老太太耷拉着头,良久,叹口气:“能。”
三叔拍了下手:“这不结了!把你手头的钱敛一敛,能存的存上,一分也不让他见,也不让他摸。”伯考和大贞子立刻行动,帮着老太太找钱,柜里箱里到处翻,找出五千。
“你什么时候又取了五千?放这么多钱,不怕贼来抢你?”伯考甩着钱问。
“我是说,就算仲考不想回来,用钱抻着他回来看看我也行。”老太太吸溜着鼻子,擦擦眼窝子,“他小时候不这样,都是去了那边学坏了。”
“你真是老糊涂了。就凭你这几个钱,能抻他几回?最后人财两空,遭难的是你。伯考,给她存四千,剩一千放家里。记住,他再怎么哄你,把持住,一钱不出,保钱就是保命。”三叔靠着暖气片子活动双腿。
“他早和这边没感情了。吃惯了那边的大鱼大肉,他才不肯回来受苦,奸滑。你还可怜他,人家一家子全身名牌,人家儿子一双鞋一千五。”伯考把四千块钱塞进兜里,准备隔天就去储蓄所存上。
大贞子扑打扑打身上也往外走:“大娘,都知道你有存款了,再装穷谁也不信了,没人可怜你了。把破衣裳扔了吧,把藏在柜里的好衣裳穿起来吧。穿得干干净净,串个门也招人待见。有吃有喝有存款,你这日子多滋润,享受吧。”
老太太关上大门,关了空调,把暖气拧小,披着大氅在屋里地上转了几圈,翻出电话本,找到仲考的号。
仲考睡意惺忪地问:“妈,这半夜了,有事儿啊?”
“你哪天回来啊,仲考?”
“够呛,回不去了,疫情又起,不敢到处跑了。过后再说吧。”
老太太放下电话,打开冰箱拿了一小块肉,扔进纸箱子,然后钻入被窝,拉灭灯,浑身松快地睡着了。
(虽然,河北无极人,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金近文学奖、小十月文学奖金奖、孙犁文学奖、叶圣陶教师文学奖、贾大山文学奖获得者,出版中短篇小说集《手上的花园》。)
编辑:王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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