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在朱娴家小区门口,孙梦竹犹豫了一下,但他还是进去了。他的一只手揣到衣兜里,有几分拘谨。湿溻的旧胶鞋沤着积水,滋滋地响。刚下过一场雨,小区路面愈发显得坑洼破烂。说不清有多长时间没有来过了,以致于他站在朱娴楼下的时候莫名地有些心慌。
朱娴住七层。前面高大的楼影一整天都沉沉地压着窗户。咖啡灰的亚麻窗帘半遮半掩,有一小片暮色魂魄一样飘进室内。孙梦竹伸手去打灯,却是徒劳的,只听到附在墙壁上的开关被动而突兀地响了两声。“灯泡十天前就瘪掉了。”朱娴穿了件在昏暗中辨不清具体颜色的睡袍,对于孙梦竹的到来,她显然失去了以往那般兴致。她坐在沙发上,点燃了一支香烟。
他们极不情愿地陷入冰冷的沉默中。后来,孙梦竹抖着手从衣兜里掏出一份报纸递到朱娴面前。“我献血的事迹上报纸了。”朱娴打亮沙发一侧的落地灯。被灯罩圈起来的光线抽象虚浮,一如她没有表情的面孔。是一份本地《唐城晚报》,第A6版市民新风栏目,“进城务工青年孙梦竹坚持十几年义务献血”。朱娴只看了题目就放弃了。“这很重要吗?”“唐城正在举办评选进城务工青年标兵的活动……”
“你们巨蟹座的人做事总是不切实际的。”朱娴站起身,慵懒地打了个哈欠。对于她的不屑,他有些懊恼。又沉默着坐了一会儿,她终于起身挂严了窗帘,对他说:“你回吧。”
孙梦竹揣着那份《唐城晚报》离开的时候,朱娴没有送他。她只是告诉他以后不要再来了,她和前夫可能要复婚了,她叫他替她关好房门。孙梦竹极力做出愤然而去的样子,但当她关掉那团抽象虚无的灯光时,他还是感到了莫名的恐惧。沉重的黑向他压下来,他的心脏在黑暗里随着电梯迅速下沉。恍惚中,孙梦竹仿佛看见黑黢黢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涌向小岛……十多年前的孙梦竹站在那座小岛上,急遽暴涨的潮水总是给他小岛在迅速下沉的感觉。那时候孙梦竹喜欢写诗,他写给梅梅的每一封信都是用诗来完成的。黄昏到来的时候,他坐在夕阳里的礁石上遥望远处某一片彤红的海域。每个周末,那里会有一艘补给船从遥远的公司基地开过来,卸下粮食、蔬菜和淡水,还有梅梅寄给他的情书,然后又把他写给梅梅的诗篇带走……
梅梅在信中说,她想象中的小岛长满蒲桃、凤梨和蝴蝶兰。碧绿的皇竹草盛开着黄色麦穗一样的花朵。草丛里栖息着茁壮的鸥鸟和漂亮的笛鸻。它们在清晨欢唱着飞翔,白色身影掠过浪尖和还未清醒过来的帐篷……孙梦竹知道她是受了他的诗的魅惑。他在写给她的诗中,总是把这座荒芜小岛描绘得诗情画意。事实上这个小岛遍布着世界上最坚硬的堡礁,连一棵草都不长。岛上除了十几顶帆布帐篷和一个腐朽木亭,最新鲜的是一面红旗。红旗哧哧啦啦,永远激昂地迎风飘扬。岛上最不缺的是海风,孙梦竹在岛上待了三年,海风把他吹成了一块黑堡礁。他原本希望自己能成为一块真正的堡礁,永远留下,不再回冀东山地老家。他在老家那片荒山薄地长到十八岁,可他一点都不喜欢那里。山坡上埋着他的父亲和无数的祖先,他们到死都不知道山外面的世界有多大。他的患有严重哮喘病的大哥至今还活在山里,讨不上个女人,为了一捧粮食每天艰难地上山下山,走着父亲和祖先踩出来的弯曲山路,陪着山坡上的苦薏草一岁一枯荣……
然而他还是离开了小岛。被通知离开的那天夜里,他拒绝参加队里为他举行的欢送宴会,一个人绕着小岛转了一圈又一圈。他熟悉岛上每一块堡礁,认识扑上堡礁的每一朵浪花和每一缕海风……有那么一霎,他很想写一首诗向梅梅倾诉自己的忧伤,告诉她自己是多么难舍这座厮守了三年的小岛……他的工友找到他时,他正伏在一块堡礁上无声哭泣,任工友怎样拽,他就是不肯起来,仿佛只要他不起来,小岛就会重新接纳他……
朱娴头一次听孙梦竹这样说的时候,有点不着边际地问他是什么星座。他告诉她是巨蟹座。她说难怪你做事固执且不切实际。那时候朱娴还没离婚,他认识她不是很久,但他猜到他们的婚姻已然岌岌可危。她的男人是县里一名办事员,一个说话做事风格粗鄙的男人。说朱娴的男人粗鄙,孙梦竹有根有据。那次朱娴遭车祸需要有个家属先去献血,医院才肯为朱娴输入库存血浆。当时事发突然,朱娴没有任何亲属在场,孙梦竹当即去采血车献了400cc。朱娴男人闻讯赶到医院,拿出2000块钱补偿他,却遭到了孙梦竹拒绝。“你为什么不要我的钱?为什么?”朱娴男人在楼道里大吵大叫,追逐着孙梦竹,非要问明白孙梦竹为什么不收他给他的补偿。
后来朱娴说,“他怀疑我跟你关系暧昧。”朱娴说这话的时候已经必然地离开了那个男人。她说她前夫也是巨蟹座。巨蟹座的人多疑、固执,而且做事不切实际。她前夫早几年是个不折不扣的军迷,曾幻想用装柴油的圆铁桶造一艘水下潜艇。“那天你真的不该救我,就叫我流尽血,死在马路上算了,”朱娴跟孙梦竹说,“你的好心和大义反倒让他陷进疑虑中,在没有彻底弄清问题之前,他会视你为敌人的。”
县城里没有公交车。出租车是有几辆的,可是起步价十元,孙梦竹舍不得搭,他每天在装卸队也挣不了几个十元。街上多的是电动三轮,价钱相对便宜,但今晚的孙梦竹不想搭任何车,他只想走路回家。儿子小宝有他奶奶照顾,他并不着急回去。
他走得极其缓慢。起初心里是存留一种期待的,随着离开朱娴家越来越远,那种期待便如一股冷气般顺着肠道慢慢滑走,消失殆尽。走到广场时,他感到无比疲累,腿脚如灌了铅般沉重。这让他心里又掠过一阵忧伤。我真是老了,他想。当年在小岛打地桩,六小时一班他可以连續干上三个班!他们全队一共四十几个人,他的身体机能是最棒的。才几年工夫,就变得这样无能了吗?他站在灯火辉煌的广场上目光迟疑,想找个僻静角落坐下歇歇。但晚间的广场哪里有僻静之处?几拨儿跳拉丁舞的年轻人占据着广场中央,下棋玩扑克的老年人一堆一伙盘踞在广场边缘,像一座座岛屿,而闲逛的人是流水,缓慢而拥挤地在岛屿之间漫游。广场南面有一群人在打威风锣鼓,清一色的男人。他们表情夸张,姿态怪异,宛如民间憨态可掬的泥俑。小宝是喜欢威风锣鼓的,有一段日子他几乎每天都挤在人群中看那些男人们表演。有时候在家里饭桌上,他也学他们的样子用筷子敲打碗边。这常常激起奶奶的不满,她恶毒地骂他“孽种”,或“丧门星”。骂完小宝,还会附带一句“没一个好东西”。这一句是骂给梅梅的。老人秉承了山里人的蛮气和戾气,骂人一点情面都不肯留。梅梅走了以后,孙梦竹把她从山里接过来照顾小宝,以为她在县城住久了会有所改变,现在看来她叫他失望了。
但是,孙梦竹是爱小宝的。他曾用珍稀的香椿木一刀一刀地为小宝削好一对鼓锤,染了红黄两节颜色,并且系了彤红的绸布,然后去超市买了几盒玉溪烟,去贿赂那些打鼓的男人们。男人们嘴里叼着玉溪,不好说什么,铁着脸勉强同意小宝打一场威风锣鼓。但是小宝的鼓技让所有人失望,那杂乱的鼓点像马蹄踏碎了瓷器,让人想到一地狼藉。后来男人们一致拒绝小宝,即使孙梦竹献上再好的烟也绝不允许小宝再靠近鼓架子。没办法,孙梦竹只好从玩具店给小宝买了一面小鼓。小宝每天都乐此不疲地擂击着小鼓,涩哏的鼓声早晨送孙梦竹出门,晚上迎接他回来。有时候孙梦竹想,小宝这种做事执着的性格是不是遗传了自己的基因呢?可小宝不是巨蟹座啊。由此看来,朱娴的星座之说并不靠谱。
孙梦竹最终靠着一根灯杆坐了下来。游人的流水从他旁边淌过,而他像极了一个沉默的漩涡,或者一堆被暗礁绊住的浮沫,一点儿都不惹人注意。灯光从头顶照下来,无数飞虫在光线里舞蹈。他再次从衣兜里掏出那份《唐城晚报》。“进城务工青年孙梦竹20年义务献血2万毫升”,这一句,孙梦竹是有异议的。他粗略算了一下,从小岛回来至今,满打满算超不过15年,按每年大约五六百毫升计算,也超不过一万毫升。但当时作者执意这样夸张一点写,他也就没再坚持。作者是他自己邀请的,足足花了两条芙蓉王才得这位昔日文友执笔。至于他为什么要写一篇這样的文章见报,目前还是一个不好声张的秘密。不过随着不久的将来他成功当选“进城务工青年标兵”,这个秘密便不再是秘密,就像梅梅的不告而辞一样。当初孙梦竹一直是封锁着梅梅出走的消息的,如今呢,他身边所有的人都心知肚明,连小宝都知道他妈妈几年前跟一个做生意的南蛮子私奔了。现在,小宝总是要求奶奶告诉他妈妈去了哪里,像每日擂击小鼓一样执着。有时候奶奶被问急了,难免又骂一通“孽种”“丧门星”。除了恶毒地咒骂孙子,这个女人似乎更仇恨梅梅,她一直称梅梅是“黄鼬精”。在山里,黄鼬是会“迷”人的牲畜,尤其喜欢迷男人。被黄鼬迷上的人往往会说出一些令人费解又很诗意的话。比方说有人问被迷的人住在哪里,想以此套弄出黄鼬藏身之处。被迷的人嘻眉笑眼地说:“我家住在北山葫芦峪。”所有人皆惑然。大家祖祖辈辈活在山地,从不知有北山、葫芦峪这样的去处。是日,隔壁人家坐在院里吃饭,眼见着屋子北山墙上挂着的陈年葫芦瓢里,一个黄鼬探头探脑地“做法”,遂说与众人听,众人方才大悟。
灯光里舞蹈的飞虫越来越多,一只燕雀在灯光里慌张着拉了一泡屎,刚好掉到了孙梦竹手里的晚报上面,啪嗒一声,溅出一朵漂亮的莲花。孙梦竹惋惜地咂着嘴,赶忙用袖子擦净了复又揣进衣兜。擦着“莲花”的时候,他想起第一次献血的事情。那是在小岛打地桩的第二年吧,一个新上岛的工人意外地被刀尖一样的礁石戳破了动脉,基地医生赶来时已经陷入休克状态,必须马上输血。孙梦竹当场献了300cc,他因此成了队上唯一一个被公司总经理点名表扬的员工,不久又提拔为小组长……尽管他最终没躲过离开的命运,但他仍然愿意把义务献血看作改变命运的一把钥匙,因此这些年,他十分热情地坚持了下来。
只是他一直认为在自己义务献血的历史上存在着污点——他要过补偿,四百元。仅有的一次。那时候小宝已确诊脑瘫,他和梅梅不分春夏秋冬抱着小宝到处求医。那是一种亡命般的奔波。他们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和求借来的钱而变得穷困潦倒。但那时候他心里还有诗,当唐城的诗人们通知他缴纳两百元报名费参加诗人们组织的诗歌沙龙时,他偷偷去卖了一次血。所得四百元除了交足沙龙费用,剩下的两百元给梅梅买了一件高仿的欧迪鸟丝裙。梅梅特别喜欢穿裙子,但因为给小宝看病,两年里她从没往自己身上添过一根线头。
现在,孙梦竹早已不写诗了,梅梅走后他就再没写过一句诗。他不恨梅梅,他把梅梅当作心里仅有的诗。梅梅走了,他心里就再也没有诗了。
那边玩威风锣鼓的男人们新换了鼓手,看上去是个非常壮硕的年轻人,浑身溢着劲道,那鼓声便响得愈加铿锵。有人扯起嗓子喝彩。这吸引了人流的方向。人们源源不断地从孙梦竹身旁经过,涌往那里。孙梦竹忽然发现朱娴前夫也在人流中。是的,是他,那个粗鄙的男人。那次在医院,他极其固执地追逐着孙梦竹,从病房追到楼道,从楼道追到医院门口,一边追一边大声质问他为什么不肯接受他给他的补偿,引得无数行人驻足观望。这男人的执拗彻底激怒了孙梦竹,他挥起拳头在男人脸上重重捣了一记,两个男人就在医院门口缠打起来,多亏门口有壮硕保安强行介入,他才得以安全脱身。后来,他知道朱娴从医院回来就跟男人离了。因此他下意识地躲避着他。唐城虽小,他们倒是从没有在什么地方遇见过。
然而今天遇上了,他就走在向他涌来的人流中。他穿着一件胸前带有富贵花图案的针织唐装,他的旁边跟着一个漂亮女人,不是朱娴。他们不时地搭上一两句话。他们根本就没有注意到畏缩在灯杆下的孙梦竹。他们悠闲地从他身旁游过去的时候,他闻到了一股怪异的男士香水味,有点刺鼻。朱娴曾跟他说起过,她的前夫喜欢用一种名叫“迷迭香”的气味怪异的男士香水……
“爸爸,北山在……哪里?”
“哪儿有北山?没有。”
“……奶奶说有。她说北山有……个葫芦峪,我妈和那个南方人就住在葫芦峪。”
小宝说话的时候一直望着北方。自从奶奶因为嫌吵将他的小鼓藏起来,他便又开始念叨他的母亲。梅梅走时小宝才五岁,孙梦竹一直以为梅梅在小宝心里不会留下多深的记忆,即使遗存一点,也会被时间很快淡掉,现在看来他是低估小宝的智商了。
孙梦竹无法告诉小宝北山在哪里,葫芦峪在哪里。他知道世界上根本没有这些地方,都是山里人嘴里编的瞎话。这件事上,孙梦竹一直埋怨母亲,反对她跟小宝说梅梅是个会迷人的黄鼬精,她迷上了一个南方男人,和那南方男人去北山葫芦峪藏起来了。小宝信以为真,好几次孙梦竹看见他依着门框向北方遥望。不过孙梦竹似乎从未担心过小宝会走掉,因为他确信这个患有脑瘫的孩子一旦出了家门,可能连回家的路都找不到了。
他跟母亲吵过。吵得急了她就哭。山里来的女人哭起来惊天动地,眼泪鼻涕一把抓。她一边哭一边收拾东西扬言回山里去。每当这个时候,孙梦竹就不得不强迫自己妥协下来,为了小宝央求母亲继续留下来,小宝不能没有人照顾。家里有小宝,就等于手里还有一根线,说不准哪天就把梅梅拽回来了。“我就知道你还没放下那个黄鼬精!”母亲恶狠狠地说。是的,孙梦竹没能放下梅梅。他知道她无论走多远,心里也放不下可怜的小宝。她和南方男人走后不久,曾在微信上给孙梦竹转过一笔钱,嘱咐孙梦竹继续给小宝治病。只是孙梦竹没有收,他说他和小宝一起等她回来。
夜里孙梦竹躺在床上。他的身旁睡着小宝。小宝只有睡着了才像一个正常孩子。月光清凉,水一样漫过他的脸颊。他看见他笑着。孙梦竹想起多年前他和梅梅多少次趟着同样的月光走在为小宝求医的路上。梅梅怀里拥着襁褓中的小宝,紧紧地拥着,好像稍一疏忽小宝就会像梦境一样碎掉。他们先后去过山东、天津、河南、上海……一次又一次满怀希望而去,一次又一次失望而归。频繁的折腾已经让他们家徒四壁,但他们仍是不甘心收住奔走的脚步……最后那次他们去了北京,孙梦竹至今记得那个戴眼镜的女医生仔细看了小宝所有的病历之后沉默了好一会儿。后来她说回去吧,你们哪儿也别跑了,好好照顾孩子多增加营养就是最有效的治疗。孙梦竹和梅梅都明白医生的意思。有那么一会儿,他们像泥塑一样呆立不动,屏住呼吸,没有眼神……梅梅是在半分钟之后爆发出哭声的,就在医生办公室,梅梅绝望地号啕大哭……
他们沉默着坐上了返程火车。那夜,他们趟着水一样清冷的月光回到家里,谁都不想说话,开门的声音沉闷得如同遥远的雷鸣。没人去打灯,墨一样的黑塞满整个房间。襁褓放在床上,小宝一动不动,安静地呼吸……后来,厨房里断断续续地响起钝刀切割卷心菜的响声,然后是用力吮吸手指的啧啧声,再然后是一个女人哀伤到撕心裂肺的哭聲……
梅梅一日日憔悴下去,干涸的眼眸时常呆望着某一块地方,倘若没人唤醒她,她似乎会一整天就这样呆望下去。小宝老老实实地待在她旁边。他从来不哭,她也很少抱他。她按时用温水冲些米粉喂给他。他的食量大得出奇,似乎只要她不停地喂,他就会不停地吃下去。同龄的孩子都会走路了,他还站不起来,屎尿都屙在裤子里,这使得屋里充斥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臊臭味。即使在酷冷的冬天,梅梅也不得不长时间地敞开窗户。他们租住的房子没有暖气,整个冬天靠一个煤球炉子取暖,日复一日的烟熏火燎使得屋子灰暗如尘封百年的阴窖,只有当阳光从敞开的窗户漫进来时,梅梅才觉得她是活在阳世里。她的目光逆着阳光望向窗外,她看到了一小片天空,一只鸟儿,孤独地在那片天空里滑翔……
那个南方人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近梅梅的。他是个水果贩子,夏天从南方贩来杨桃,秋天贩来黄皮,冬天和春天贩来紫红紫红的山竹。孙梦竹所在的装卸队给他卸过山货车,他和装卸工们也吃过他请的酒,知道他的家乡依山傍水,山叫玉龙山,河叫白水河。青山绿水哺养着朴实的乡人。他家门前有一片竹林,四季常青。傍晚的时候,翠鸟在竹叶上舞蹈,夕阳铺满竹林小径。湿风轻抚,露水沾裳。杜鹃花红艳富贵,山茶花洁白剔透,蒲葵花金黄高雅……白水河上渔歌唱晚,炊烟袅袅浮出竹筒酒的芳香……
孙梦竹丝毫没有察觉梅梅有何变化,只是有天晚上,梅梅做了好几个菜,还买来一瓶酒,跟孙梦竹一对一地喝,喝到脸颊绯红。后来,她拎出乳头塞进小宝嘴中,尽管她早已经没有一滴奶水。她紧紧拥着小宝,轻声唱起一支歌,她好像很久没有唱过歌了。孙梦竹听不清她究竟唱了一支什么歌,他扛了一天麻包,累了,困了。恍惚中他听见她一直在唱,一直在唱。第二天醒来时梅梅就不见了……
梅梅只去过一次小岛。那时候她是县城妇幼保健站的一名护士。那年夏天,她突然现身岛上,事先一点消息都没给孙梦竹透露。这让孙梦竹有点蒙。“你提前通知我去基地接你过来多好啊!”他皱着被海风刮黑的脸膛,胆虚地赔着笑脸。她高傲地站在一块堡礁上看着他笑。她就是这脾气,心里想做什么,不声不响地就做了。“孙梦竹,你一直在骗我呢,这小岛子哪有你诗里写得那么美?罚你抱我吧。”他们拥抱着,在堡礁罅隙间蹒跚旋转。夜晚降临时,小岛在海潮的膨胀中急遽下沉。他们坐在离海水最近的礁石上,任黑魆魆的海水舔舐他们燥热的脚趾。她唱起了一支歌。梅梅的歌声在海涛的轰鸣中显得格外绵软,像一缕柔柔的云丝缱绻缠绕着坚硬的堡礁,又被夜翔的鸥鸟用羽翅带向远方,最后变成一声亢远幽鸣,弥散在深邃涌动的海空……
梅梅在岛上只待了两天便离开了,她说这小岛都没有唐城的假山大,一点诗意也没有。她喜欢青山绿水,喜欢青翠挺拔的竹林,喜欢野花盛开的草地。“徜徉竹林小径,静卧水畔草丛,纵然你丧失了人生所有欲念,这样的地方也会让你重新点燃希望之火!”离开时她跟孙梦竹说,“你跟我去唐城吧,我可以帮你在那里找个好一点的工作。”
这年秋天,小岛又来了别的施工队,孙梦竹意外地被辞退。尽管他一万个不愿意,尽管他是队上最优秀的工人,可被辞退工人名单上白纸黑字写着他的名字,没人能够挽留他。他比谁都清楚面前只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是回冀东山地老家,一条是去唐城投靠梅梅。孙梦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而梅梅也不食言,托人找关系一通忙活,居然成功为孙梦竹谋得一份唐城某机关保安之职。因了孙梦竹有献血救人的佳话,也因了孙梦竹在打桩队当过组长的经历,不久升为保安队长,每日身着制服,在机关门前转来绕去,倒也清闲。后来梅梅生了小宝,在小宝查出脑瘫之前的一段时间里,孙梦竹的日子是平静安逸的。梅梅产后身体发胖,孙梦竹为她买了一种叫“赛乐赛”的新上市的减肥药。每天下班,他都不忘捎一些梅梅爱吃的李子或杨桃。小宝一整天寄放在托儿所,梅梅下班后才把他接回来。有时候一家人吃过晚饭,会推着婴儿车在小区林荫道上走几圈。小宝总是歪着头张望路边盛开的粉红色花盘,痴痴的目光逗得梅梅发笑,骂小宝是个小花痴。如此温馨的时刻,让孙梦竹想起从前在山里的日子。那时候,他和大哥每天都要挑着一副水桶上山浇那些濒临旱死的庄稼。那时候大哥的哮喘病还不是很厉害,还能喘息着从很远的山沟里挑来一担水,尽管总要在半路上歇上几歇。歇在半路的时候,大哥时常望着山腰间某一点红艳的色彩,跟孙梦竹说,那个红点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你信不信?孙梦竹看见那遥远的红点分明是一架新栽下的花圈,大哥是累得眼睛模糊了。大哥说小竹你摸过女人没?孙梦竹说没有。大哥说我摸过,哎呀,太逗人啦,摸着像瓷胆瓶,又像熟透的面瓜……哎呀,太逗人啦……大哥一直闭着眼,沉浸在某种臆境里。孙梦竹说大哥你连山外面都没去过,哪儿摸得女人?大哥不睁眼,也不说话,就那样寐着,孙梦竹就知道大哥是在梦里摸过女人了。
孙梦竹十八岁那年走出大山去小岛做一名打桩工人,大哥喘息着一直送他到山口,再过一条山沟就到了梦中的山外面,但大哥执意不走了。他跟孫梦竹说小竹,出去了就别回来,山外面多得是漂亮女人……
现在他有了梅梅,有了小宝,梅梅漂亮秀雅,小宝胖胖乎乎,他们是他心里最美的诗。
小宝是两周时查出患有脑瘫病的。最初,小宝只是用力地将两条小腿编成麻花状,孙梦竹以为是小孩子长身体的表现,就连身为护士的梅梅也没在意。然而后来小宝愈来愈用力地编腿,以至于把小脸憋得紫黑,他们才感到事情有点严重了,便带去医院检查,医生毫不客气地告诉他们,小宝患有先天性小儿脑瘫!
他们不得不辞掉工作,集中全部精力去拯救小宝。只要听说哪里有治疗小儿脑瘫的好医院,他们便毫不犹豫地抱起小宝上路。那几年,他们好像一直在路上奔走,而每一次奔走到头来都是一场锥心的伤痛。漫长而无望的求医之路让他们心力交瘁,他们的日子变得破败不堪。为了减少租金,他们从城里小区搬到了城外民房。最后一次从北京回来,他们死心了,关起门不吃不喝昏睡了两天。从此,梅梅变得郁郁寡欢,她再没有笑过唱过,甚至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
孙梦竹去了朋友组建的私人装卸队,每天骑着一辆二手摩托往返于各个装卸场地。朱娴就是他在去往某个装卸场地途中遇见的。当时,朱娴倒在血泊中,肇事车辆已经逃逸,孙梦竹用摩托车把她送进了医院……
孙梦竹接到母亲电话的时候,正在广场附近的一家经销点卸一卡车的猪饲料。为了赶在天黑之前全部卸完,他一次要扛上两袋饲料。
母亲说,小宝走丢了。孙梦竹背上的两袋饲料刺啦一声滑掉了,撒了一地杏黄的颗粒。老板才要骂他,却见他早已跑远了。
母亲靠住门框,满脸的胆怯和慌张。她不敢细看孙梦竹着了火的眼睛,只是抖着声儿说,早晨小宝坐在这条门槛上望着北面的天空发呆。这孩子天天这个样子,今天并不稀奇,她才去村口树荫下玩了两把麻将,回来小宝就不见了。她一整天都没停下找,可是连一点影儿都没挨着……
孙梦竹的工友们也陆续赶到了。大家把能找的地方都找了仍没见小宝身影儿,于是商量着去下水道和野外机井里找。孙梦竹说:“别找了,他去找他妈了。”人们说:“他妈在哪儿?”孙梦竹说:“北山葫芦峪。”母亲哭丧着脸说:“哪儿有这个地方,都是我瞎说的呀!”孙梦竹说:“可是小宝相信有这个地方。”
这夜,孙梦竹一直坐在桌前写着什么,写完又改了一遍,然后小心翼翼地折叠好,和那份《唐城晚报》一起揣进衣兜里。他写的是一份“进城务工青年标兵”评选申请书,他打算在出去寻找小宝之前交到评选办公室。他知道北山葫芦峪是一个虚无的去处,它在小宝心里,找到小宝就算找到了北山葫芦峪。而找到小宝是一件遥遥无期的事情,总不能因此错过评选青年标兵的机会。
翌日早晨,孙梦竹先去了朱娴家,他想告诉朱娴自己去找小宝了,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可房东告诉他朱娴已经搬走好多天了。孙梦竹默默地从朱娴住的小区出来,他没问房东朱娴搬去了哪里。
设在政府大楼三楼的进城务工青年标兵评议办公室的门虚掩着。孙梦竹试着敲了两下,听见一个沉厚的男中音说请进。孙梦竹一推门就闻到了一股奇异的男士香水味,跟着他看到了朱娴前夫坐在办公桌后面。孙梦竹不自主地慌张了一下,随即安定下来。他使劲咽口唾沫,手里捏着《唐城晚报》和申请书,仰着脖颈走了过去。
(项中立,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西湖》《青春》《长江文艺》等刊。居河北滦南。)
编辑:耿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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