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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时间:2024-05-04

王亚维

父亲离世五年了,母亲的记忆却慢慢地失去,往事的细节多已模糊,也不太说话。《文讯》寄来“结婚照”专题文章的邀稿,重看照片里年轻帅气的父亲,一身雪白西装,额头光亮,眼光炯炯有神。我重新翻阅父亲晚年的自传《落拓江湖》,八十多岁的老人写到这段往事,仍然充满兴奋的情绪:

结婚当天,同乡在高佩中乡长的指挥下布置礼堂。喜幛与喜联挂满了礼堂,并铺上了红毯。

九时前借用的汽车开来,我像王子一样,从甘蔗板小屋里钻出来,踏上车门,门口响起了一大串鞭炮。

礼车慢慢地在五福四路上行进,路人都停下来观看,我感到非常的兴奋与荣耀。到了岳父母家门口,又是一大串鞭炮响起,我恭谨地走到贴满双喜的屋里,黛影已装扮得美如天仙,看到我时她羞涩的一笑,双双先给祖先下跪拜谢,向父母叩头,再向亲友鞠躬拜谢。

1955年,父亲当时是高雄市议员,结婚典礼选择在高雄市政府大礼堂举行,之后再到一个小学的操场办桌宴客,结婚照拍摄的地点正在市府礼堂。父亲写道:

踏上礼堂的红毡,乐队奏起《婚礼进行曲》,我挽着黛影的手缓缓走向礼台。两旁拥挤的亲友都热烈地鼓起掌来。我频频向亲友表示谢意,又睁眼向礼台观看。

当天台上的证婚人是时任台湾南部防守区司令的石觉将军,他“威然站立,一套黄呢军服,上将的三个金星在两肩闪烁”。母亲当时则在警察局担任小职员,高雄市警察局局长潘敦义担任介绍人,站在石将军的身旁,旁边还有市议会议长陈田锚,可谓冠盖云集,照片拍摄的当下,他们正转身向亲友答谢。

父亲出身山东省贫困山村,小学毕业后,家人已无力供给他升学,原来已经拜了一个木匠作干爹,准备学一门手艺糊口,在家乡度过一生。后来由外祖父资助上中学念书,但日军大举侵华,兵临山东,他被迫离家从军参加抗日,八年困守河南大别山区,颠沛流离,在敌人的子弹、疟疾与饥荒中死里逃生。

抗战胜利后不久,刚决定复学,又卷入国共内战,1951年才随石觉将军从舟山群岛撤退来台,在异地只身奋斗,兵马倥傯多年,孑然一身,因为文学而与母亲结识,36岁娶得娇妻。在结婚照中,父亲喜不自胜,而回忆录中字里行间都充满了感激:

原本简陋灰暗的甘蔗板房间,一变而为甜蜜幸福的安乐窝,这都是黛影的赐予,我今后要好好地宝爱她,不使她受一点苦、一点饿。不能说用嘴衔着她,也要用双手捧着她。

同一张照片里,母亲明亮动人,但我看出她的眼睛里却有淡淡的忧愁。趁着这个机会,我拿着照片,一面为母亲朗读父亲的回忆录,看能不能勾起更多当年的回忆。

“白纱礼服怎么来的呀?”我问。

“租的。”

“你那时候这么漂亮,又有工作,爸爸一个外省人,你怎么会嫁给他?”

母亲先是微笑不语,然后用日文悠悠地说:

“おとうんはのんものです!”(你父亲是很天真的人呀!)

母亲出生于台南,跟许多本省的女孩子一样,在日治时期阴错阳差变成别人的养女,母亲学校毕业后就得独力奉养双亲。外公无后,对于未来的女婿设了很严苛的条件。

“你阿公没有后生,要娶我的男生都要入赘,薪水要交给阿公,还有第一个孩子也要过继给阿公当儿子,将来他过世的时候可以捧斗(牌位) ,很多本省的男生喜欢我,但是听到这个条件都不敢再联络了。”

“还有二·二八刚发生不久,本省人很讨厌外省人呀,我们两个在一起,阿公很反对我跟你爸爸交往。”

“后来呢?”我接着问。

“我跟阿公吵架,说他再这样阻拦,我根本嫁不出去。”

“那爸怎么会答应入赘?”

“他跟阿公说他姓王,阿公也姓王呀,说第一个孩子就给阿公养,而且他说一个人在台湾,我的父母就是他的父母,他会奉养,阿公才答应我嫁给你爸爸。阿公原来以为你爸爸作市议员收入不错,后来才发现他根本没什么钱,住在甘蔗板搭的小隔间,很不高兴,不给—点嫁妆,阿嬷偷偷拿一条旧棉被当嫁妆,结婚前,我一面流着泪,一面缝着床单。”

风光婚礼的背后,其实这对年轻人已经笼罩在贫穷的阴影中。

婚后并不像王子公主般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生活入不敷出,怀孕的母亲常常得加班工作。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不幸流产,父亲曾经写文章苛责自己的无能,但身为议员,他仍不改急公好义的个性,常常带着钱去警察局保人,薪水贡献给受困的贫民与同乡。

母亲说:“除夕的时候,几个山东人罗汉脚赖在家里,到半夜都不走,说要跟王议员拿红包过年,否则要上吊,你爸去拜年一直不回来,我一个女人家吓都吓死了……”

父亲一到选举时,为了筹措经费,穷到连电话机都弄去抵押。母亲真的是包容这个“天真”的丈夫,好在她善于理财,在生活里精打细算,一点一滴地储蓄,两人才有了自己的积蓄。

到了好不容易第一个孩子顺利出生,才四个月大,依旧得依照承诺送给外公、外婆抚养。为了不使孩子与原生父母太亲,外公不时迁居,父母亲也跟着搬到外公家附近,借着送奶粉与生活费时探望一下自己的孩子。之后虽然姐姐与我陆续出生,但有段时间过年时,总是两家分别过节,我仍记得饭桌上父母亲难掩遗憾的表情。到了大哥十七岁,外公过世了,他才回到父母的身边,这一家人总算团聚,离那张结婚照已经20年了。

父亲年纪大,退休得早,我们都还在上学,家里经济一直是母亲在支撑。晚年在完成回忆录的同一年,父亲用娟秀的书法写下诗经《邶风·击鼓》篇里的句子送给母亲,并且慎重裱了框,落了款,挂在母亲的床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至今仍陪伴着母亲。《诗经》里写作的人当时仍然年轻,誓言与伙伴同生共死。父亲写此句,已近人生的终点,他写的不是誓言,而是回顾一路走来真真实实的情爱与感谢。

他们两人结婚至今年正好60年,回顾他们的结婚照,追忆逝去的父亲,看着慈祥微笑的母亲,心里有无限的感激。

王书川,籍贯山东淄博,1920年生,2007年7月25日过世。山东洗凡高等学校华业。曾任浙江四明县代县长、高雄市议员、高雄市中国晚报社总经理,国泰人寿企业集团秘书长等。曾创办中国联合通讯社、新创作出版社,主编《浙东日报》、《浙海日报》副刊。著有《北雁南飞》、《花笺忆》、《蝴蝶双飞》(与王黛影合著)、《瑞典之花》、《乡野奇谭》、《落拓江湖》等。

王黛影,本名王琼珠,籍贯台湾台南,1930年生。从小接受日本教育,以自修与苦学奠下国文根基。曾任职警察局、人寿保险公司经理、兆艺设计工程公司负责人、杨英风雕塑公司顾问等。创作以小说为主,著有《不归鸟》、《后尘》、《歧路》、《砂保春梦》、《府城物语》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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