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鞠一个躬

时间:2024-05-04

惟得,生于香港,美国柏克莱大学毕业,现居加拿大。著有短篇小说集《请坐》。短篇小说《十八相送》先后入选《野炊图——香港文学小说选》和《香港短篇小说选2006~2007》。

用“化学作用”形容人与事交流后的感应,其实有点煞风景,仿佛扑捉一只飞翔的蝴蝶,再用药水制成标本。感应本来虚无飘渺,事过境迁,偶然临镜自照,不见得会胖了一点,有人测试自己的智商,也未必对答如流,然而身心感到那么舒畅,刹那间真有飞的冲动。那晚她与男友到音乐厅聆听J.B.演奏,谢幕之后她瘫痪在座位里,欲仙欲死,男友柔声细问:“可以走了吗?”耳际却依然萦绕小提琴的音韵。当然,未必人人都得到这份厚礼。坐在她右边、年龄与她相若的一对男女,就完全没有过电,看见她阻碍地球旋转,恶形恶状地大喝:“请让路!”现代人总把持分秒必争的心态,并不特别要赶到哪里,然而步伐不够急促,总担心赶不上时代的节拍。人各有志,无须争辩,她索性站起来,看他们像一支箭一般擦身而过。

鱼贯离场的听众如梦初醒,此起彼落响来惊诧声,久别的友人急步走向对方,互吻面庞握手言欢,她心内升起一股疑窦:刚才大家相聚在同一场所两小时,加上中场休息十五分钟灯火通明,为什么当时视而不见,现在却一目了然?比如男友的同事,分批各自进场,中场亮灯后才互相发现只隔了两行位,连忙过来寒暄,虽是天天见面,两人志同道合,还是鸡啄不断。回看眼前这批人物,却是社交的秘密,大家心照不宣。走出大堂,人们三五成群分组讨论,她也想问男友的听后感,却闻得他低声哼唱庞瑟的《宛若星辰》——J.B.今晚演奏的最后一个曲目,不禁发出会心微笑。

音乐厅外的过路人衣着朴素,珠光宝气的绅士淑女推开旋转门出来,有种谪仙的感觉,因为与环境格格不入,只想扬手拦截计程车赶快打道回府,计程车闻风而至摆成长蛇阵,绅士淑女也自律地排成人龙轮候上车。不知从哪里却钻出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毛遂自荐打开车门,伸手乞求打赏,他身上散发的异味固然扰乱了衣香鬓影的芳香,又似暧昧的身体语言,看是奉迎的微笑,似乎暗藏无声抗议。绅士淑女似懂非懂,更感到浑身不自在,众目睽睽下又不敢发作,屏住呼吸与他作最基本的接触,钻进车门,一等车门关闭,连忙嘱咐司机绝尘而去。今晚她与男友都稍为修饰,他身穿红黑相间毛衣黑西裤,她配搭绿色褶边长裙,没有打领结或是露肩,根本两人都是清贫大学生,音乐厅虽然出售学生票,也占去了他们数天的伙食费,更无闲钱召计程车,反正并不疲倦,索性手牵手步行到巴士站。

经过音乐厅门前的告示牌,他们不禁驻足看了一会,今夜的节目虽然包括管弦乐团演奏杜卡的《魔术师的门徒》,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和拉威尔的《波丽露舞曲》,主角依然是小提琴独奏的J.B.,告示牌上有一张J.B.的近照,下巴抵着小提琴,露出双重皱褶,记得年前《时人杂志》曾经推举J.B.为美男子,相信已是年湮代远的事,然而过错不在J.B.,反而是《时人杂志》一厢情愿,J.B.又不是商品,无须名贵语言豪华包装。一般男音乐师总穿着黑西服白衬衣,今夜J.B.上台却是一身黑衣,有时几乎隐没在乐团里,他似乎敬告听众:请把注意力集中在小提琴的音色上。

巴士快离站的时候,车外忽然响起急步声,有人似要在暗夜里冲刺。车门打开,上来男友的同事,男友本来用五指扣着她的手掌,有一句没一句诉说情话,眼睛却不时望出窗外,似要寻找什么。看到同事,眼前一亮,赶忙扬手唤他过来,等到同事在他们身后的座位安顿下来,她可以感觉到男友如释重负。她倒没有醋意,毕竟同事提供的慧黠与洞悉力,她也望尘莫及。譬如他们打开话匣子谈论J.B.怎样演绎圣桑的《引子与回旋随想曲》,她就答不上嘴,若问她对乐曲的意见,耳边响起悦耳的音符,她只会用“亦刚亦柔”四字形容,J.B.在温柔委婉之中,随时引爆灿烂的花火。男友却提到J.B.在三十六小节线开始如歌的行板,到了第十八小节线又流畅地转入活泼的快板,更引进西班牙风味。同事则指出乐团本来打着八分六的拍子,J.B.却自行移向四分三,迂回摆荡后又加入八分六的拍子,男友再提到J.B.把第一主题抛给乐团,自行开始第二主题,等到把主题发挥成随想曲的乐段,便快步走向A调的尾声,当下两人都同意J.B.可以一人扮演数角,由温柔的羔羊,变成火辣的佛朗明哥舞者,偶然吊儿郎当,在适当的时候又回复大师风范。她把头枕向男友的肩膊,享受到倚树而歌的安全舒适。

她的音乐品味本来现代,至爱的歌手是嘉嘉女士,乐队是冷盘以至披头四,选修“音乐欣赏”课程,完全为了满足学学士位的基本要求。此刻男友与同事高谈克莱斯勒的《爱的忧伤》与《爱的欢乐》,她只是一知半解,同事嘲笑《爱的忧伤》颤音泛滥切分音短缺,有如

催泪弹。男友倒维护J.B.,经他演绎,忧伤部分倒是哀而不伤。两人都同意在《爱的欢乐》里,J.B.巧妙地糅合雀跃欢快的第一主题与华尔滋般的第二主题,爱情仿佛是一支又一支两人互拥却又若即若离的圆舞,说着男友竟自哼起《爱的欢乐》。她记得第一次注意男友,他

也在哼唱,男友是音乐教授的一名助教,通常教授先在大礼堂播放音乐介绍乐曲,再由几名助教分组与学生详细讨论,她被分派到他的组别里,有一次听他讲解莫札特的《第二小提琴协奏曲》,小提琴是他的至爱,说得激动,情不自禁哼唱,她看着他手舞足蹈,这就留下印

象。下星期她首先来到课室,他人不在,讲坛一张椅背却挂着他常穿的浅棕色皮外套,她找个座位安顿,百无聊赖,上前俯身,用鼻翼轻抚皮外套散发的气息,猛然一阵脚步声,她正要回避,他已经推门进来,见她弯腰看自己的皮外套,打趣说:“这一件可不能让给你。”下课后他过来邀请她参加校园的一个音乐节目。两人牵手同来出席J.B.的演奏会,已经是好多场音乐会之后。

男友与同事侃侃而谈中场休息之后J.B.演奏的《吉卜赛》,拉威尔借十分钟说尽吉卜赛人一生的坎坷,演绎不好,会变成自怨自艾。她也想知道J.B.是否及格,宿舍的灯光却透过车窗照进来,再不按铃,车过了站,便要回头走冤枉路,唯有暗掀男友的衣袖。男友警觉地

按铃,收起话匣向同事说晚安,匆匆牵着她的手下车。两人默默来到宿舍门前,男友自觉刚才把她冷落,柔声说:“明天假日,你不如留在宿舍温书吧?”新学年间每月最后一个星期日,男友总到音乐教授家检讨教学进度预备将来课程,与男友结识后,她也成了教授家的常客,无疑大伙儿的讨论对她来说有如天际的浮云,她却享受脚踏实地帮忙师母在厨房弄菜的乐趣,多去几次,只感到沉实和有分量。师母赖焗炉计时烤曲奇饼,她用木匙搅拌玻璃盘里的面粉团,把手搁在旁边的厨柜顶,也感觉到一点热量。穿州过省到来求学,每年只在暑假、感恩节和圣诞回家数次,教授的家竟是家以外的家。“我要去!”她带点蛮横地说,唯恐男友抢走她心爱的玩具,“那么明天见!”男友的脸在她瞳孔间放大,她闻到橙树的气息。

走进房间,两名室友用轻微的鼻鼾声迎接她,换过T恤短裤,想到刚才男友与同事赶不及讨论J.B.演绎柴可夫斯基的《只有寂寞的心》,只觉意犹未尽,猛然想起男友曾为自己把这首乐曲灌录在iPod里,连忙戴起耳机聆听。这首浪漫曲本来由女高音伴着钢琴演唱,J.B.另辟蹊径,改编为小提琴协奏曲。如歌的引子,先由乐团带出,到了委婉处,小提琴情不自禁投入,在高低音区挣扎了一会,进入抒情状态,她的心境本来平静如镜,有男友常在身旁,也谈不上寂寞,然而J.B.挑动她的心弦,听着她忽然慌起来,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只觉茫无所依。她低声念着歌德原诗《少年维特当学徒》的几句:“我看见无尽的苍穹,在我头上伸延,啊!对爱我的人,这距离多么令人沮丧。”忽然缅怀起远在加州一小镇上的父母,遇有亲友到来华府,总托他们带来一包包华衣美食,她打长途电话回家致谢:“你们就留给自己享用吧!”他们只回赠一句:“傻孩子!”想着想着,枕头布印了几滴泪水,她忽然明白听J.B.可以是一件危险的事。

半睡半醒听J.B.,一夜不能安眠,隔一天要劳烦男友打手机上来唤醒,看看手表已是九时三十五分,本来约好九时半在女生宿舍门外集合,连忙用最短的时间沐浴更衣,横冲直撞闯出大门。男友自然老大不高兴,他凡事仔细筹谋,尽管音乐教授的约会在中午十二时,因为乘搭地铁后再要转巴士,她又黏在身畔拖泥带水,早上九时他已恨不得启程,讨价还价,折衷是九时半,她却又睡过了头,唯有连声道歉,扭尽六壬逗他发笑,他紧绷的脸才稍为舒展。

推开玻璃门进入地铁入口,有人在拉小提琴,男友急步前进,她在后面追赶,本来无心细听,匆忙间依然分辨到是巴哈的《夏康曲》。巴哈的音乐往往令人想起教堂的窗明几净,尽管风琴由小提琴取代,还是庄严肃穆,她不是教徒,也肃然起敬。现代人急促的步伐对他的音乐简直是亵渎,当下她舒缓步履,回头端详,也不知道是否日有所思?拉小提琴的竟有几分酷似J.B.,阳光猛然投过玻璃照亮了演奏者的圆脸,尽管他戴着遮阳帽身穿便装,简直就是舞台上J.B.的翻版,她急忙赶上男友:“快看!快看!J.B.在那边演奏!”

“别胡闹!”男友回头一瞥,不以为然:“他在演奏会用的小提琴是一七一三年史特拉底瓦里名琴,时值三亿五千万美元,怎会稀罕在地铁行乞?”

她依然不服气,回头审视,越看越像。

“快走吧!不然便赶不上列车了!”男友惯常催促。

她却不理会男友,打开手提包寻找零钱,只找来一张十元纸币,倘若施舍,有好几天又要捱干涩无味的汉堡包了,然而空气里徜徉的巴哈音乐令她满怀感激,她咬紧牙关,急步上前,把卑微的奉献恭敬地置放到打开的小提琴盒盖里。

*             *             *

在手指不用触摸的琴柄上,一只蝴蝶静静地停驻,起初他并没有留意,半闭着眼睛拉奏巴哈的《弥撒曲》,整个人浸浴在澄明的音乐里,只觉心境平静如镜。突然张开眼睛,看见小提琴末端一点橙色,像迷雾里亮起一盏灯,定睛一看,橙地黑边的翅膀扬起像芭蕾舞星的裙裾,桔梗般削瘦的身躯微微弯曲,一只脚黏在琴上,其余的在风中微微震抖,似在练习单足旋转。飞虫总是容易受惊,这一只却勇敢地栖息在那里,尽管他拉弓时经常需要轻摇琴柄,却没有把它吓走,莫非一个忠实的听众?直到一曲既毕,他把小提琴垂直放到脚旁,让肩膊休息一会,蝴蝶这才无声无息地飞去。

皮肤忽然微微感觉瘙痒,似有蚊蝇轻轻噬咬自己。然而在北美洲这个寒冷的一月早晨,除了蝴蝶会在神话里飞舞,怎会有蚊虫肆虐?细想都是从心与脑间活跃起来,于是他知道是停顿的时候。打开的小提琴盒盖搁着一个钱袋,泛着暗哑铜色与银色的硬币星散在四周,不肯内进,一张揉皱的十元纸币凄然伴读在旁,今早的成绩不佳,他也无暇细想,把硬币纸币都放进钱袋里,随手塞入旧外套的口袋。

推门离开地铁站,风迎面送过来,似一只冰冻而又顽皮的手,想要探进他的颈项,他微微打了一个寒噤,把衣领翻得更高。走在浓冬的街头,可以听见逆耳的风声,猛然风势变得强劲,像要把他从地面拔起,幸亏他提着琴盒,为他凭添一点重量。不知从哪里飘来几声尖锐的长号,如一只海鸥拍翅平地飞起,要与天比高,在半空盘旋,随后长号迅即被单簧管取代,调子似曾相识。他随着音乐的方向走,来到一个广场,数名美籍非裔青年,各拿着不同的乐器吹奏,其中一名猛然敲响手提钢琴,果然是盖希文的《蓝色狂想曲》,长号、巴松管、萨克斯风随即加入,勉强拼凑就是一个乐团,听着他感到音色有点单调,索性掏出小提琴,毛遂自荐这就加入他们的小圈子,老实说,刚才在地铁演奏巴哈的《夏康曲》,乐段简洁,重复不下数十次,也建立起令人折服的音色,然而连续演奏了四十五分钟,不免令人疲乏,此刻即兴演奏,倒像踢去缚带皮鞋,换上张口拖鞋,连十根脚趾也感到舒畅。

紧接着《蓝色狂想曲》是更洒脱的《圣路易怨曲》与《曼佛斯怨曲》,说是怨曲,可以怨而不伤,带点幽默,对生命的苦恼抱持轻藐的态度。他决定从严格的古典训练中解脱出来,放自己两小时假。WC·汉狄之后,还有艾灵顿公爵、查理柏加、杰克·T·嘉顿……寒气渐渐从他身上卸下,早晨的阳光像墨西哥披肩搭到他的背上,有一阵子他甚至感到鼻尖冒出汗珠,时光随着日影转移,直至吹长号的青年突然放下乐器说“不如去喝咖啡”,音乐才戛然而止。

细数钱箱里收集的打赏,连到餐车式小饭馆光顾的钱也不够,冷落的冬日早晨街头,实在不是挣钱营生的好地方,他们的表演只能算是自娱。经过星巴克,他们像望梅止渴般吸纳店里传出的幽香,然后面对现实走进对街的快餐店,深棕色像洗碗水的液体盛载在一弹即破的白纸杯里,冒出的阵阵蓝烟算是给他们一点暖意,然而其中一人忽然提到昨夜每人只吃了两块单薄的三明治,邻座一名妙龄少女掀开糖胶盒,他们双眼像蜜蜂般追随,也无暇顾及可餐的秀色,都黏在两块又圆又大的薄饼上,看着他也感到有点肚饿,迟疑了一会,打开小提琴盒的拉链,掏出钱袋,为每人买了一客薄饼。

吃薄饼时各人交换情报,他以为非裔青年都在华府土生土长,却原来他们昨夜刚从维吉尼亚州乘搭火车到来,也没有闲钱投宿旅馆,瑟缩在火车站的候车室就度过一夜,今天一早便到街头表演,这里的发展机会似乎不大,凑足盘川,他们打算继续旅行到纽约,甚至更远的纳斯维尔。此刻大家相遇相聚,可说是机缘,过后都像吃薄饼用过的塑胶刀叉,各散东西。谈兴正浓,响起了《爱的欢乐》的调子,他感到错愕,好一会才意会到是从自己的手机发起,赶忙接听。说来好笑,其他四名青年的手机也相继响起来,用的却是《圣路易怨曲》,一时间似乎把街头音乐带进快餐店。收线后,他拿出钱袋,放进其中一名青年的手中,提起小提琴盒,扬手告别。

四目交投的一刻几乎不约而同,眼前突然出现的身影勾起了个人历史的回忆,既甜蜜又苦涩,他只想放下小提琴盒,张臂上前拥抱。岁月为眼前人增加了不少重量,依稀还可以辨认他友善的笑容,令他回味送过来的暖暖茶香。那段日子,为了赚取外快,他在巴士总站派发免费报纸,有时寒风凛烈,这位司机叔叔殷勤递来的热茶,无异于及时雨。“现在你可不用派报纸了。”他像作了亏心事般苦笑。“你还在驾驶十五号巴士?”他问:“早退休了,要不要同去喝咖啡?”司机叔叔是健谈的人,丰富的人生经验可以令他如沐春风,看看手表,却只能歉疚地摇摇头,两人交换电邮,他又匆匆上路。

桃红色的半旧音乐厅门前安装一个侦察器,仿佛穿古装的人耳边挂一具手机,对他来说,这块黑磁石更发挥魔术师的法力。可不是吗?他掏出白色的锁匙卡往上面一扫,推开大门,户外啁啾的鸟声顿时转化为有一句没一句的喇叭声,以及细碎的钢琴声。走廊摆放着多张狭窄的长桌,上面都搁着打开的琴盒,像张开的嘴巴,此起彼落的说午安。他一一打过招呼,来到指挥门前,房门半开,探头进去张望,指挥与首席小提琴师对着琴谱指手划脚,分明又在进行善意的争论,连忙抽身而出。放好小提琴后,他百无聊赖地到走廊闲逛,两名乐团的成员各据一方对着游戏机玩冰上曲棍球,粗壮的手指操纵小小的胶钮,显然已经超龄,他们却毫不在意,紧张地盯着机里红色蓝色的塑胶运动员横冲直撞,猛然其中一人把球扫进白色的龙门里,登时发出欢呼。他是运动好手,当然看得眉飞色舞。一场游戏告终,其中一人站起来让座,他老实不客气地坐下来。

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膊,抬头一看,却是指挥,他像犯错的孩子,赶忙站起来,指挥却把他按回座位,看看手表,随口说声:“还早呢!”这就扬长而去。他却再不能集中精神,告别团友,走回房里。他拿出小提琴拉了两下,又颓然把它放下,来到衣柜,搬出一个烫衣板,捡起搭在沙发椅背的黑色衬衫,开始烫起来。熨斗像一艘银色的船在黑海上航行,穿过来又驶开去,心中的惊涛骇浪随着衣衫的皱褶渐渐被烫平,一时明静如镜。

制作经理邀请他出台演习时,他感觉有点滑稽,台上散布着乐团的成员,回身一望,面对的却是空荡荡的观众席,仿佛演出只为自娱。尽管上一晚他已经演奏过整个曲目,依然不厌其烦地与指挥讨论,指挥提出他演奏圣桑的乐曲时,调子慢了半拍,他也深表同意,今天练习时给调子注入多点轻快,听来更加精神饱满。音节渐强后,他觉察到乐团加入得太快一点,也请小提琴首席舒缓步伐。停停奏奏,不觉数小时又已过去,排练始终是件乐事,让他更深入探讨乐曲,发掘可能性,寻找新答案,加深与乐团的默契。回到房里,他感觉翻山越岭后的疲倦,制作经理问要不要为他准备晚餐,他也摇头婉拒,表演耗费他全副精力,他并无悔意,拿着小提琴继续练习,只想心无旁骛臻向完美。

换衣服的时候,裤袋里跌出一件黑色物体,在灯下泛起油亮的光,却是他的手机,绿灯暗示有人留言,他好奇地按钮观看,小小的荧光幕登时充塞一段饱满的文字,是《华盛顿邮报》传递的讯息:“谢谢你同意参与敝社企划的调查,教我们更深一层认知社会人士的洞察力、品味与优先选择,在你演奏的四十五分钟里,只有六个人停下脚步,聆听了一会,二十个人放下赏钱后,继续每日行程,你一共获得四十二块钱,你停止演奏后,车站如常运作,无人注意,无人鼓掌,无人表示有新发现。”他关掉荧幕,苦笑一下,在步履匆忙的社会里,悠扬乐韵总不及急促的列车声引人注意。《华盛顿邮报》的手提摄影机居高临下一目了然,明天他倒要提醒自己,补充早上借来的赏钱,归还报社。

有人叩门,他收起手机,开门迎候,女高音翡莱明到来恭贺他近日得了艾菲费雪大奖,美国古典音乐师的最高荣誉。他新出版的CD,又上了古典流行榜,他握手致谢,心中却提醒自己,在这个熟络的氛围里,他如鱼得水,一旦换了环境,他只不过是虾兵蟹将。

未等制作经理通传,他已经拿着小提琴,来到舞台的侧翼,台上《魔术师的门徒》正演奏到高潮,巴松管、笛子与喇叭声像鸡尾酒会里七嘴八舌搬弄是非,小提琴则发出风声,猛然有人用力一敲铙钹,似有重大事情宣布,舞台顿时静下来,看看没有动静,巴松管重新发出声音,小提琴柔声呼应,乐团击出一下重音,才心甘情愿地戛止。掌声如雨般响起来,大门打开,指挥满头大汗地进来,一见到他,连忙过来热情拥抱,他隐隐嗅到指挥辛劳后的汗味,指挥让他先行,舞台大部分空间被乐团占领,走在上面,他感觉自己仿佛踏在狭窄的悬

崖边,随时有掉下去的可能,他战战兢兢地来到舞台中央,与首席小提琴师握手,然后转向浩瀚如海的观众席,深深地鞠一个躬。

(选自台湾《短篇小说》总第14期,2014年8月1日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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