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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画像

时间:2024-05-04

邝国惠

云小姐这幅画画得不好,僵硬而呆滞。

当然并非刻意去画得差:这个状况既似是多了点什么,又好像失了什么,恍惚间,也就原原本本显露在画布上。

都是惯常画的长颈人头像,颈管长而曲折,像要将头颅放风筝一般放出去;颈尽管长,却不似会断。三日后,画将交托朋友智官带上北京,然后由艺术学院的魏院长出手,再折返香港拍卖。智官是香港驻京办事处人员,一手策划这条卖画的渠道,尽管曲折,却有长足好处。

曲线售画,一如画中的头颅,扬长地飞远,飞远,飞远。

云小姐曾直接将画出售,价钱总不及魏院长高,相差三成。就是这三成差价,在云小姐

心中勾起一个念头:

不如交出一幅次货!

把次货卖贵三成,她不认为这是要体现操控权,亦无报复成份。尽管与院长首次见面时,云小姐确实受到了不大不少的羞辱。

“Nice to meet you,Miss Yun !”

好端端一个中国人,却用英语打招呼。放洋归来的学院院长,会说英语就是他的标记。

那是半年前的京城秋天,迎来香港消息,在特区拍卖的北京油画刚破了天价。云小姐就

在这个时刻,走进那个由四合院改成的艺术学院,看那辆法拉利。当天院长请她去,在车身

上画招牌的长颈人头像。云小姐对这种事本来就万般不爽,若非看在智官份上她根本就不会

答应。不过,最让她难堪的事还在后头。

当魏院长以一张过分年轻的脸,引领她去看法拉利,隔远观望,那是辆招摇的红跑车。院长的步姿是那样沾沾自喜,云小姐讨厌这架势,脚步加快,超越了院长。再望,那跑车不只是混杂的红色,也是花斑斑,像写了字。见他得意洋洋的神情,云小姐意会,有一个游戏在等着自己:那只是个游戏吗?原来院长的法拉利全画满了画,有五年来最火热的全家福,有大口笑脸、工笔鲤鱼,甚至连日本浮世绘也有。这是一个玩笑;云小姐觉得被切切实实开了一个玩笑。既然车身尽皆是画,一笔难下,还叫她来画什么?院长徐步而来,站到后轮旁边的位置,毕恭毕敬地示了意。云小姐笨笨地察看良久,终于在左后轮上发现有空白。院长也知道了,于是战略性地、催迫她似的笑了笑。

早知这是一个讲求合作的社会,但总没想到连落笔的空间也要跟人家共用。这不可能是个天真的玩笑,尽管这笑容令院长看来年轻得多,简直就像个十来岁的孩童。云小姐不去看他,也不愿找画笔来。脑里出现一个被骂过的顽童,半夜砸碎玻璃吵醒一屋子人来报复。就是这种笑,这样无知,这样轻度的恶毒,这样地为自己的恶作剧而自恋。

不想去角力。

当想及半年以来,魏院长替自己卖了八幅画,以及三成差价,云小姐觉得不好去角力。

院长不惜以人脉关系,操控售价。

或许在车身上画画这种玩笑,亦只不过出于补偿心理。任谁都知道,以关系操控价

钱,是不文明的行事作为。

倘若车身画这个玩笑,背后含有恶意,那么抬价卖画这个合作关系,也会随之变质。

相约三天后。智官傍晚上云小姐的画室,看到了这幅次货画《颔联·12》,愕愕地出了

一会儿神。他没说穿,也没能掩饰失望。反而是云小姐自揭底牌:

“有什么所谓?他们卖的不是画,是关系!”

智官心里猜度,云小姐究竟想画卖得贵,抑或想以低价钱来说明些什么?

画里有市侩以外的东西。

“还有,你告诉院长,他要的香水,货断了,没了!”

魏院长察觉云小姐在试探他,所以务必把画价抬高三成。

也由于察觉了试探,所以不能简简单单、就这样卖贵三成。院长计划着更多。

相约于北京后海公园,魏院长与智官碰了一整晚酒杯。一个个喝光了的玻璃杯,一个圆挨一个圆堆满桌,没给侍应拿走,一心为彼此证明着大家的友谊。这还不止,要证明的有更多。

“我在想着辞职……这个市场太不好了!太虚假了!”院长说。

一如所料,智官婉转劝阻。院长翻来覆去在抱怨,开始投诉这个时代有太多假东西;那

么多的假,仿佛连站着的这块地壳都是假,要站也找不到站立处。他引领智官在心里想像,

置身于众多虚假之中,感受会是怎样;设若人与环境处于对立的关系,那么周边愈是假,会

否愈能反衬出人的真实?合作大半年,院长从智官选画的鉴赏力,猜测他曾接受正统艺术训

练。这种人,既爱艺术,又离开艺术,而今却又归去来兮,依附其上;这样的人,会为艺术

付出多少?

“该怎么做好呢?要干的事太多了!”院长说来有种适度的自恋。“我觉得,我该豁出去!”

院长知道,智官开始被打动。

或者,院长的自恋,变作了智官的自怜。

艺术制造错觉,制造虚假,他宣称,艺术以这个辩证的方式探求终极的真实。

这是个雨雾交融的深春夜,话不见底。院长笑了,又是一张孩童脸,那盯着人笑的眼神,有股让人感动的热诚与戆直,差点教智官来呵护他。他知道,已成功令某些潜藏已久的热情,复苏了过来。

两人不约而同,看酒吧墙上一幅电脑模拟的水墨画。在古旧的历史地标中,利用新科技,仿造古艺术,创造出新的市场产品。同样的仿水墨,在学院也有一幅。当天首次与云小姐碰面,他曾尝试带她去体味那仿水墨的真,欣赏仿造渲染的审美价值,可惜失败了。不过今天,他却要智官既看到它的真,也看到它的假。

这是一种因势利导。

“我们要看,这个行动的本身!非常清楚吧,这个行动,本身就是一个艺术!行为艺术呀!”

魏院长建议,由云小姐本人,伪造一幅她自己的画作。

尽管这只不过是抬价的一个步骤,但这一晚院长让智官见识到,计划有深一层的意义。

“艺术上的假,并不是假!”

顺应艺术市场中的假,反过来教育这个市场,寻找更高的真实。

酒精一杯杯,在这个充满着骚动的国度,再添一层狂妄;这样会更贴近虚幻,抑或真实?

在这个国家,要寻找真实却是趟孤独的旅程。

院长要证明自己对文明并非无知,好寻找一个盟友。

云小姐当然也是盟友,但要大家站到同一阵线上,他很清楚,单靠自己是鞭长莫及。这

个来自香港的画家拥有不一样的历史,自觉站在高一级的文明台阶。这种事情,无需看画,

一开口就摆明车马。那是标记性抗辩;就在那个全京城亢奋的秋天,油画创了天价,到处听

到雀鸟扑翼的声音,大家以为要飞上天也是可能的时刻。院长记得,当时在学院那幅电脑残

荷前,跟云小姐握了手,欢迎她:

“Nice to meet you,Miss Yun !”

“My name is Wan! Its nice to meet you,too!”

笔笔尽皆亲手绘,块块色彩都是云小姐精心研磨,但就是没有自己。在这幅画里,她找

不到自己。

然而既是仿造画,当中没有“云小姐”,不就恰恰是剧情所需吗?

可惜这画确实出于自己之手。

创作者与作品,应该比母子血缘之亲更密切。无论外形相距多远,畸形抑或变态,当

中私密的联系无人能断。就算混杂在千亿个人中,她一眼就能认出。

冒牌颜料,调校灯光,由松节水转用白垩什么办法都采用了,但都没能成功。

不如画一张自画像?

因为自画,所以当中必然有我?还有,当人在呈报自身时,亦都会自自然然就去造假?

这项工程,如同制造另一个自己,她在人前装扮成跟自己一模一样,但又偏偏故意在某

处百密一疏,让人咬定她根本就是白撞。

又或者,云小姐想借“自画”这个题材,对抗画中来自他者、来自他方的力量。

已六个月了,天天在自己假冒自己。

这些月来画了三幅“假画”:第一幅搁在凳脚;第二幅不似“假”,姑且取名《颔联,16》,

一家小画廊收了;第三幅她画得快要哭出来,未完成转手就丢了。已是十月中,十天没执笔。

一个画家,一旦有人来假冒,身价自然百倍,这几天,她反复想着这段话。或许不一定

要假,只要借来一点点的不真实,不确定,便足以制造争议。是的,任凭谁都明白,在这个

市场,争议本身就是身价。

不过行为艺术这种说法,云小姐听得无名火起,一年半前是直截了当回绝了智官:

“狗话!我不造假,我们这里还讲这些!”

“院长说,这都是一种教育……”智官尝试过着说。

“哈!你看你,你给他洗脑了!什么深层意义,什么市场,什么什么的,我都不会说了,都是垃圾!我们有我们的!”

不过,过去一年画卖得不好,售价一幅不如一幅。

在这段日子里,院长京港两边飞,间或到云小姐画室里来溜达溜达,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有的时候独个儿来,有的时候与智官一起来,看了两趟,就亲自执起笔来临摹长颈人头像。起初云小姐猜测,既然自己拒绝假冒,院长是否无计可施,准备亲自出手?许多时候他一个人画,有的时候也拉智官来添几笔,玩笑不似玩笑,论认真也一丝不苟。每次智官都把眼睛涂去再画,但画不到十五分钟,便会忽然难为情似的,偷偷缩了回去。大家都记得,智官没完成一幅,院长画了三数张十吋小画,有耐性,又谦卑,令人无法想像他会怀有点滴恶意。

于是谁都没有说,画价下滑,是魏院长在背后摆布。

冬去春来,她也就在无声中屈从了,一冒半年。魏院长打岔说,也可以当作是摸索新画风。

秋拍第一天,两幅新作乏人问津。智官受托到现场探路,原想物色一些新买家,可惜同

样折羽。

上画室一路低气压,快要刮风下雨似的。明明听天文台说,这星期会放晴到底。以工厂

大厦改装而成的工作间,窗特别大,有虫撞着窗玻璃,要撞出闪光来。

“智官,不如你来替我画,替我假冒。”云小姐劈头便说,“我知道你行的!”

“我不懂画!”智官像受到了冒犯。

“你们,你们,快要逼得我发疯了!”

云小姐一连拉了十幅画布,都是粉白粉白的作画空间,没有人阻止,没有人干扰,但就

是一笔难下。

这种苦恼,智官最能明白。其实两人原是艺术系同学,只是智官放弃了,转而投考政府工,一去二十年。这里曾经流行一个说法,做艺术是没有市场的。

智官一如既往不说话。好些时候云小姐会忖度,智官的缄默到底代表了他的接受,还是更深层的抗议。她记得,这位朋友在离开学校后,足足有十年回避踏足自己的画室,一副向市场投降的样子,但及后却是他来穿针引线,替自己抬价卖画。她判断智官心有不甘,于是继续说:

“其实你同我一样,都是不满的!”

她径自在告解。这个画室之所以能守上二十年,也不过因为家里有点积蓄;她常自我劝慰,有了名气,便可以随心所欲,喜欢画什么便画什么;不过最可怕的是,自从画价给抬了起来,她画不成画了!

“我们相信的真,要追寻的,究竟在哪里?”

智官默默听着,在松节水水坛中执起画笔又放下。

“这个制度、市场,天天在制造虚假的我们!”她望着智官求救。“我们每一天做的,都好像很有理由,那些程序与职务,但其实在一分一毫地把我们掏空!我觉得,全都给掏空了……我,我画不成了!”

静穆良久。

画室没半点声音,只有智官持续执起笔,再往水坛放下笔的微响。他终于开口:

“我想不通,真想不通……”若说智官脸上是沉寂,毋宁说是空无。

“你这样痛苦,是因为人家这样看你,觉得你不会造假,方才造不了假?还是你真心不造假?”

云小姐面如土色。霎时大堆反驳理由涌上喉头:你真的明白艺术吗?什么是行为艺术?为什么你这样相信那个大陆人?你知道他要征服我们吗……但在各个理由背后,当她一念及自己假冒自己已有半年,这不是在在证明了智官的所说吗?难道是自欺欺人?她发不出声,颈里梗着不断上涌的话,头颅长长吊了出来,一如她所画的人像。

一个痛苦的表情在智官面上裂开:

“你放过自己吧!”

是谁拉着我的手?

站在骚动的金光盘上

将我漂亮的眼睛,

粗暴地,

移离我面上。

是谁拉着我的手?

站在喧闹的文明道上

将他期盼的优雅,

粗野地,

绘在我面上。

云小姐将一幅画交给魏院长,但今次没经智官之手。

画没命名,她甚至没提及,是否属于成名作《颔联》系列。

秋拍过后,北京急转冷,香港驻京办事处举行一个油画欣赏酒会,实则是私下买卖场。

画依然没标名,没标作者,像屋主的私藏般出现于酒会中。依惯例,这是非卖品。

看过画的都在议论:

“不是魔鬼画不出来噢!”

“这是云小姐吗?”

“头,跟身体给割开来了……”

报告一:

作者是怎样看待人的呢?由早期严谨遵循人体解剖比例,到近期的解放作法,她的

立场是一致的。作者一个特色是颈椎,其处理方法有变:但同样必须留意她对枕骨,以

及颞肌的肆意夸张。这都显示了画家如何界定人的存在。

监定作品:《颔联·17》,枕骨占头部比例是l:10.4,十分接近中位数l:10.2,

在一个标准偏差之内。

监定结果:真品。

报告二:

云女士处理光暗有其独特风格,对次要亮部刻意忽略,却将暗部的层次以极细致、

极丰厚的方法呈现出来。在画面上,近乎孤立的高光部分,与大面积的阴暗系统对立起

来,往往呈现出濒临崩溃的状态。不过在《颔联·l7》中,多层次的次要亮部获得了充

分的照顾,与高光的搭配,中间色调的渐进过渡,这些都在云女士的作品中极罕见。《颔

联·17》展现的世界观、人生处境与情绪,偏离过去十年作品的习惯。

亮部、暗部比例为三比七,大致维持过去十年作品的习惯。

水平笔触全部向右上方倾斜五度,呈不自然状态。

总结,这是赝品。

报告三:

《颔联·17》中使用的“绿”,是画家的标记性色彩。该“绿”波长为535—520

纳米,在孟塞尔颜色系统中,明度包括3、4、5度并用,色度均属8度。部分低明度、

高色度的“绿”,在电脑显像或印制技术上,已无法复制。

画家使用这独特的暗绿色色系,是显而易见的标记;亦因如此,这成为了假冒者的

着手处。当一个标记过于显露,它是真迹的佐证,同时是仿造的痕迹。

在一个对假冒有高度经验的市场,需要一个假冒的理由。对于一位还在世的艺术家,

我们找不到理由。

还有第四份鉴定报告没送来,魏院长在初冬的严寒中等候着。其实他不是等,也没有盘

算手上三份报告是否足够制造争议;他是近乎发愣地思考着。应该说他想去思考,却找不到

思考的方向。

这星期在酝酿一场雪,却还未够时间,漫天云叠叠,下午也是铅灰色。

“需要一个假冒的理由”,这句话牢牢攫住了院长。

他在准备四场演讲,一堂讲课,但脑里盘缠着这句话。那好像一条粗麻绳,套住了院长

心中的帷幕;但由于这绳异常沉重,它本身的重量已把心幕慢慢拉开。

当一个社会有太多的虚假,一切来得自然,谁也没去理会理由不理由,仿佛这种行事方式就是这个族群的真实。

难道这就成了这里人的标记?

院长要逃离这个想法,像远离诅咒。

实情是,在这里假冒无人找理由。但若要执行他的假冒计划,确实需要说说理由。明明

是要给社会一点教育,一点警醒,怎么到头来会是自己给逮捕了呢?他忽然领悟,身为一个

知识分子,需要为很多其他人的其他错误来分担当中的指摘,分担其责任。他感到从道德高

地失了足,失去了道理,失去了艺术不假的理论,一下子回到自己面对自己的平地来。

难道自己真的要向那个自命不凡的女子学习?但而今,她不是给自己一手拖进了假冒的

泥淖里去吗?谁也救不了谁。

依旧是后海公园,晚上望湖的位置寒恻恻。智官跟院长汇报拍卖市场的最新行情,年

终特别拍卖会安排一个月后。院长不怕冷,边听边望湖,话说完了还不缩回来,自虐似的。

“云小姐跟我说,”仍望着外头,那看望好像要收亦无力收得回来,“画是你画的。是吗?”

“我不会画!”

“你不会……?”

“你知道的,如果我画,不会有眼睛!我画不了!”

“那,她为什么要撒这个谎?”

“她怕。”

“就是这个原因,你来帮她。”院长顿一顿,认真地说:“你是会帮她的!”

说了这样的话,两人像发现有什么面对不了,赶快将杯中酒一口而尽。

“那么,你先前讲的教育市场、行为艺术,跑到哪里去了?”智官问。其实他不相信,院长的行为艺术是冒充。

“我希望我能做得到……”院长低头说。

“你也希望她没有造假?”

院长默认。

“如今她造假了,就没人嘉许你反造假,嘲讽造假了?是不是你也渴望扮演别人眼中的角色?”

是谁拉着我的手?

不想我流落在旁道上,

依你心中拥抱的价值,

优雅地,

看望我,

看我的面容究竟绘制好了没?

“原来全世界只得我一个坏人。”

智官这句话,魏院长不知道他也曾跟云小姐说过,所以昨晚说来平静得多。

许久没醉过,想吐没吐,过午醒来,头里、胸口里仍是一块铅。院长认为智官说的是伤心话,其实他人不坏,而且头脑清晰。实则是自己犹豫不定,伤害了他。但这个伪造计划还能坚持下去吗?应该坚持下去吗?他记得智官抱着酒,没有醉,说:

“好了,好了,就算你去做好,不去做那个坏人了,不过你首先要去想清楚,在最原先的时候,在什么都没发生之前,你为什么要去做那个坏人?为了什么?”

又回到初始的问题:假冒,需要一个理由。

傍晚是第一场演讲,院长一站到讲台上便雄辩滔滔,谈论艺术的真实。夜来风狂,呼噜噜地睡不稳。接下来是三场研讨会,第五天还主持了一节早课,主题都鼓励大家追寻一点点真实。院长觉得说不下去。午后雨冰冰,黄昏临时加插了一场小组分享。推说淋雨感冒,他失场了。

在空荡荡的院长室,接获智官来电,告知云小姐四天后到北京来。

电话过后,更跌进绝对的空无之中,室内四堵墙,如四面镜正正地照着自己。他终于确认,伪造计划伤害了一个艺术家,而且这是他的原意。实情并不是要提升自己,而是警醒对

方,你也不外如是。

这个计划,是一趟自我假冒。这也是冒充的需要:

面对不了自己。

当你不想是你自己;当接受不了自己的匮乏,接受不了自己的狼藉。

霎时间记起,下星期就约好云小姐与杂志编辑见面,要公开投诉画被假冒;什么一早都

部署好了。

他不知道如何把计划坚持下去……

不过,云小姐另有心思,也是他不知道的。

他不知道,云小姐将带同两名香港记者,四日后往北京城起飞。

他更不知道,在一座讲求真实的城市,揭发人家“捏造造假的虚假行为”,也是自抬身

价的方法。

这晚,在沉静的寒雨中,第四份鉴定报告送交魏院长手中。

再过一星期,冬雨终于落成了雪,却是细得不可再细的雪粉。这场雪只落到半空中,在

落入擎出的手掌之前、在落入人世间之前,就已经蒸发掉,消失了。

不似真的雪。

三五个艺术学院学生在正院那边流连,发现了几幅新挂画。他们听到了消息,以为有新

闻记者来采访,还说是香港来的记者,嚷着什么揭假大丑闻,于是好奇结队来看热闹。最终

却只看到了画。

那是云小姐的《颔联·17》。学院斥巨款,平了上次天价,以投资名义买下新作。

还伴有三张小幅笑脸盲人头像。也说不上是盲人像,因为根本没画眼睛。数批学生踟蹰

来回,无人认识这个画家的名字,也不知道这是魏院长力荐的新秀艺术家。

学生觉得没趣,却遇着院长,连忙问好。

两眉稀疏而长,颇有白眉道人的气质。魏院长稍稍浅笑,但满脸皱纹,呈现出来就是一

个深刻的、有教诲力量的笑。年轻的准艺术家一见心怯,鸟兽散去。

这是两半划分的世界,一天银灰,一地微黄,是下午独有的暖黄。不过,今天这个

“黄”在作假。雪在人的头顶上溶化,吸走了热,人都冷得直哆嗦。

(选自香港《城市文艺》(双月刊)2014年2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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