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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伦梦魇

时间:2024-05-04

陈佩周

1987年的8月,原籍江苏的童先生,满怀期盼地赶到香港,将阔别近四十年的85岁高龄老母亲接来台湾,以为就此天伦梦圆,老人家能在此颐养天年,也尽了他为人子的心意。

然而事与愿违,今年的四月,在母子重逢相聚的二十个月后,老人家却又再度踏上返乡之途。

提起这二十个月的相处,童先生有着太多太多的无奈与感触,更为两种社会体系制度下,造成两种截然不同的价值观与人格,以致母子亲情都无法跨越这道鸿沟,不得不忍痛再度分离,而感到强烈的无力与痛心。

其实早在决定接寡母来台定居之前,便有不少人警告童先生要三思而行,毕竟两岸生活环境的差异,会造成大陆亲人在台的不适应,而这种将亲人接来台却反目成仇,甚至跳楼自杀等悲剧发生的例子,亦时有所闻。

当时的童先生有他自己的想法,认为这种情况不太可能发生。由于自己是独子,一方面责无旁贷应负起奉亲的天职,另一方面,童先生觉得既然母亲在大陆无所牵挂,自然来台后不会再有所挂念比较,应能安心与盼了多年的独子定居台湾。

另外,由于童老太太在老家孑然一身,已被亲友盖保进入“五保户”身分——意指由政府来照管的孤贫老人家,这对出身清末望族的童老太太来说可是奇耻大辱,因此盼望来台的心也更急切。

基于这些理由,童先生强烈的相信自己应能豁免于此类“探亲悲剧”的行列,可是没有想到,一场期待了四十年的团圆大喜剧最后却成为童家的梦魇。

童先生回忆道,在母亲来台的二十个月期间,只有头半个月由于好奇新鲜而相处愉快外,剩下的便是一连串充满冲突、摩擦、计较、吵闹、猜忌的日子。

严重的疑心病使童老太太无法信任任何人,总认为别人在算计她、考验她、陷害她。

人家送来水梨,童先生用报纸包了放在冰箱,没有注意到遗落了一枚在桌子下面,童老太太认为这是家人想要考验她是否会偷吃掉而故意放的。

媳妇每早将饭菜送入老太太房间的桌上。一日天冷,便将饭菜放在床头柜旁以保温,不想老太太竟跑出去向邻居哭诉媳妇咒她死,因为:“在老家只有给死人的饭是放在床头柜上的!”

而生活上不适应所产生的摩擦,更是不胜枚举。对瓦斯、洗洁剂毫无了解的童老太太,把家人的教导视为瞧不起;不谙操作热水器,洗澡时冷水倾盆而下,则认为是要“害死她”,甚至细如移动她放在桌上的茶杯,她都会抱怨:“我都八十多了,难道连个茶杯都不会摆吗?”

童老太太不识字,又无嗜好消遣,加上一口难懂的家乡话,来到台湾难免感到处处碰壁与挫折,而朝夕相处的亲人也就分外易起冲突与摩擦。

首当其冲的便是本省籍的媳妇。童老太太对媳妇听不懂她的家乡话十分不谅解,认为是故意与她过不去。而老式家庭的出身与传统思想,也使童老太太抱持着“婆婆至上”的权威观念,认为媳妇应有许多规则要遵守,譬如:早起、不应到处乱跑、准备三餐等等。对于一向自主惯了的童太太来说,婆婆的光临带给她很大的困扰,必须尽力去迁就、配合。

童先生又指出,大陆四十年的贫困,已把人性的尊严都磨光了,许多人的志气早已因贫穷而荡然无存。

童老太太常常会自己跑到菜市场旁歇着,路过的邻居看到,有时会送她东西或水果吃,而她也照单全收。童先生再三劝告老母有什么需要,只要说出来,他们一定会办到,只是不要再随便收受别人的东西。或许是过去物质极端匮乏,造成今日对物质极端的渴求与贪婪,童老太大一直无法改掉这个“轻易拿人东西”的毛病。

而贫穷也使得人会从许多令人不可思议的角度来看事情。

就庄童老太太预备回老家前一个月,由于发现童家很久未晒衣服,童老太太竟然又发脾气:“你们看我要走,怕我会偷你们的袜子是不是?连衣服都不敢晒出来!”

每天童先生都要花好几个小时来解释疏导,要老母事事不要总往坏处想,但是常常前一晚明明都烟消云散了,第二天一早老母亲一句:“你们都商量好了,怎么计算处理我?”又将人打入冷宫。童先生形容那段日子的煎熬,令人心身俱疲,每天下班后心中便七上八下,不知今天回去又要面对什么状况,心中的压力难以描绘。

而老太太许多生活习惯与个性,也造成童家很大的困扰。多年来养成白日睡觉夜晚不眠的起居习惯,老太太到了半夜便开始自言自语回忆往事起来,弄得全家人,包括两个正值联考阶段的孙子不得安宁。

而在大陆社会中所养成向人哭诉博取同情的心理,老太太来台后依旧不改,逢人便流泪,使得亲朋好友以为她受了儿子媳妇的虐待委屈,让童先生百口莫辩。

这一切的冲突摩擦,童先生事后分析,都是因为老母亲长期在那样一个社会生活,个性想法扭曲变形,完全无法信赖别人所造成。处处要靠猜忌来保护自己,以致根本无法与旁人建立一种亲密信任的关系,甚至亲如骨肉亦然,虽令人痛心却也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事非经过不知难。童先生感慨道,外人可以用于百种理由来说服他忍耐退让,然而身为当事人才真正知道这其中的煎熬与折磨,实非常人所能想象。

日复一日的对立、猜疑、误解,最后双方都已濒临崩溃的临界点,童老太太吵着要回老家,童先生虽然无奈却也承认这是唯一的解决之道。

当初千方百计大费周折的将母亲接来台湾,却不想四十年的乖隔,早已种下了母子相见不相识的阴影,双方都不能相信这就是四十年前那年轻的娘与少时的儿。内心的记忆仍停留在四十年前,然而无情的是,时光却已是四十年后了,也许这便是命运对人类最大的嘲讽吧。

(选自台湾正中书局《亲爱的冤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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