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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心有愧

时间:2024-05-04

黄文钜,1982年生,毕业于台湾政治大学,著有散文集《感情用事》等。

分手后的恋人,如何追忆曾经逝水的年华?

威尼斯的下一站就是米兰。我们当年从罗马入境,先南下再一路绕回北部,最终站在米兰出境。预计从米兰直飞巴塞隆纳。人算不如天算,我们终究没有抵达朝思暮想的西班牙边境。

你为了工作必须临时折返台湾。我们只好不得不取消内陆航班的机票、西班牙所有行程的旅店、阿布拉罕宫的门票……我事先苦心规划的旅途,付诸东流,真真是起手无回。我满心残念,你却不改乐观地说,“没关系,下次有机会再一起来吧。”

结果再也没有下次。

常听人说“分手旅行”,仿佛谶言。旅途随时会遇到不可设防的变化和磨难,那是最足以测探人心的关键。我们在米兰发生争执,我负气夺门出走,在街头迷了路,夜半才回到旅店。你心急火燎气疯了。直到回台前,我们都不言不语。

意大利,如此绮丽、浪漫的地方,我们却在这里大肆挥霍彼此的崇拜、信仰和爱意。以至于今后每每回忆起来,总是悲喜交集。奈何我们总是无法在爱情里成熟地沟通。人和人相处到某个境地了,似乎就开始产生厌腻、排拒、终而免不了分道扬镳,尤有甚者,老死不相往来。

人性最初辐射出来的纯净、极致与善意,真可以这样子被倾轧?分手后无数个夜里,我忍不住想拨电话问你,如果时光能够倒转,我们会不会再给彼此一次机会,在抛掷烟硝弹药之前,放对方一马?

你还记得位处南意大利的苏连多(Sorrento)海岸吗?为了看蓝洞,我们从苏连多前往卡布里岛。大清早长途跋涉,搭乘游艇前往。那是一个自给自足到连精品店都一应俱全的观光小岛。难吃的意大利面摊令人失望,兜售商品的小贩像苍蝇穿梭来去,但那片湛蓝的海是怎么也忘不掉的记忆。

我们在长长的人龙里,意外获悉风浪太大,无法出海前往蓝洞的消息。事先就曾听网友说过,这辈子要进蓝洞还得看运气,不是有钱就能去。不少旅客连续乘兴而来却败兴而归。

我丧气了好久,明明艳阳高挂,何来莫名其妙的风浪。你提议说,不如先搭缆车爬到高处的安那卡布里逛逛,再下来碰碰运气吧。我们只好前往另一列人龙排队(只要是夏天,不管身在意大利的任何观光区,都不得不排排排排排队烦死人)。好不容易搭上缆车已是半个多小时后了。安那卡布里位在小岛的至高点,俯瞰而下,海洋和岛屿的轮廓更加清晰。除了精致的小餐馆、手工艺品店,任何可以想象得到的欧洲精品专柜,一字排开好不吓人。

恍如置身在希腊。小巧多彩的砖房遍布丛生,猫群毫不怕生出没在人群间,被喂食,拍照,好不幸福。我们穿梭在窄小的巷弄,底下不远处的海面上,隐约能看见,有几个金发洋人正在冲浪。路边的小朋友追逐嬉戏,人手一只意大利冰淇淋边走边舔好过瘾。

我满身大汗,风一搔来,清凉无比。两个小时后,我们下山。前往蓝洞的售票柜已经人满为患。匆忙挤进人堆里买票,准备出发。

蓝洞,顾名思义,其中因海蚀穿所形成的洞窟,受到光影的折射,呈现一片水蓝迷离的色泽,好不诱人。船夫边划桨边吟唱意大利的古老民谣,透明的波光近在手边,忍不住就想眺下去。为了来看蓝洞,折腾老半天(也花了大把银子),然而真正进去的时间,根本不到三分钟,简直所费不赀下不为例。

回程的路上,我们拐去拿坡里吃某家地道的意大利披萨。听说克林顿当年有来过,后来茱丽亚·罗伯兹拍摄《享受吧,一个人的旅行》也曾在此取景。拿坡里给人的印象就是“乱”。印象所及,村上春树曾在某本游记里写说,罗马的交通像蜜蜂成群吵杂而令人不悦。十几年后我所见的罗马,并没那么惊人,反而是拿坡里不谋而合。人种混杂、交通慌乱,旅游书上纷纷告诫游客,南意大利比起北意大利的治安危险许多。我们小心翼翼,在乱七八糟的道路指标中,好不容易寻得目标地。吃饱喝足就再度上路,不敢逗留。

事后回想起来,在异地迷路的那些片段,印象总莫名深刻,反而不小心就本末倒置忘了观光景点本身的意义。再来就是一天之内往往流连好几次超市论斤称两,掐着计算机盘算物价汇率的时光。当年欧元一度涨至48块好可怕,预算有限(且泡面吃尽)的情况下,只好去超市东挑西捡找便宜。

去了欧洲才知道,身在台湾有多幸福(当下惊觉原来我好爱台湾)。水果、面包、鲜奶、优格,我们每天的餐点几乎都不外乎这些货色。只有在佛罗伦斯吃过一次牛排大餐。在台湾从未曾体验的小器节俭生活,一旦在欧洲却得身体力行。不瞒你说,这居然让我有某种“贫贱夫妻”(百事不一定哀)的快感。

身处满身体臭、人高马大的外国人之间,两个人在旅途上互信互赖,似乎有了相依为命、共体时艰的氛围。然而这种体验,有时是微小而确定的幸福,有时却是步步为营的考验。磨擦一旦发生了,杀伤力往往更强。

再多的爱也禁不住,一次又一次的龃龉。早晚都会失去耐心。我们别无选择,因为我们是伴侣。具体旅途的伴,同时也是爱情的伴。若是哪天不小心沦成了“羁绊”,这样的爱情就宣告病入膏肓了。谁都没有错,谁都不是明知故犯的坏人。我们只是无以为继了。

人类究竟可以物伤其类到什么样子的地步呢?

这么说来,当年回国之后不久,你选择用劈腿的方式对待我,似乎情有可原了?或是我冥冥中注定要被伤害?

《王牌冤家》可能是我这辈子看过最惊悚的爱情电影。描述未来有个科学机构叫做“忘情诊所”,可以协助自愿忘情者,删除大脑中的情感记忆。整部片串联着男、女主角邂逅、相恋的美好曾经,也不乏互相争执、伤害的片段。当男主角决定删除记忆之时,却暗自懊悔了。一场记忆的拔河于焉展开……

他们也曾经对彼此信仰过吧?曾经渴望生活在他方?渴望共组家庭、生儿育女,过着平稳的生活?拥有绝佳的默契和生活习性?这些决定彼此进一步交往的契机,何以到最后,却烟消云散了?我们真的以为,错过了这一个之后,下一个会更好?

我也可以把你忘记吗?可惜现实之中并没有忘情诊所。否则我必定头一个去挂号。

爱情是最暴力的甜蜜。痛并快乐着。电影中,有句经典对白是“若我们可以重新来过……”。如果那些记忆仍然存在,真的能够和好如初、破镜重圆吗?或者一切只是自欺欺人的童话?

有多少人可以跟你一起飞十几个小时前往遥远的异国,然后拖着沉重行李,找旅店,check in,落脚,自助行程。若非有足够的信任和情感,又岂会开启这样一趟旅程?或者打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要以辜负对方为前提?

情何以堪?

出国前,你因工作压力过大,忽然荨蔴疹发。我们挨家挨户,遍访盆地的各家医院。深怕出国病发,就孤立无援了。撇开谁照顾谁不谈,两人相处总该互相帮忙。没有谁天经地义非得帮谁不可。没有这回事。感情从来也不是论斤称两求取平衡等值的关系。我们向来不太跟对方要客气。真正的感激是无需言谢的默契。

两个人要是太熟了,反而不好意思说出太煽情的话语:谢谢。不客气。我想你。我爱你。你想我吗。你爱我吗……

有些话在日益失修的日常生活之中,情同多余的赘字,被渐渐遗忘。嘴唇甚至忘了词汇的发音。每部爱情字典总是从最初的“满纸荒唐言”,翻到最后只剩“一把心酸泪”。

事发之后你硬要我原谅。有些事可以原谅,但永生难忘。你知道创伤是怎么来的吗?你并不知道。给予创伤的人永远不会理解接受创伤之人,何以深陷创伤的泥淖无由自拔。某种程度而言,像你这样的人是最残酷的。

在日本,似乎被默许某种理所当然的不伦文化。偷吃劈腿如家常便饭。人性所能挑战之极限,都在伦理纲常的背面被反复实践着。乍看最有礼节的背面,原来才是人性罪恶之渊薮。或者说,日本人其实比较坦然面对人类的欲望。如果我们无法从一而终,何必对感情投奔信仰?找个炮友发泄生理不就够了?或者碍于寂寞难耐,人终究还是需要一个信靠的对象,搁在身边随时拿来背叛?

分手后,我总是揣想着,当时你究竟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境,从我们的圈圈(或者囹圄)里义无反顾跨出去?你曾经犹豫不决吗?归来也无风雨也无晴之后,从此,你就得像个精神分裂症患者在我面前演戏,戏一旦开始,就非得撑到落幕不可。

你可曾于心有愧地想过中途喊卡?

前前后后,我给过你两次机会。却只是徒劳。我不懂,你怎能轻而易举跳脱常轨,简直如入无人之境。

当时,我眼睁睁看着另一个人,离开属于“我们”的房间。该说是早有某种哀愁的预感吗,那趟意大利之旅令我预先作了心理建设。旅行的意义即是,犹有自知之明地离开。

离开。自尊心严重受创,谁还有脸留下来。那像电影情节般的残酷场景,活生生自我的生命中具现,逃无可逃。我没有被征询过意愿,也没有坚强的意志,就被推上台即席表演。我只是一个平凡而软弱的男子,憧憬过稳定平凡的爱情,想望着简单诚恳的伴侣。我不想演戏。

我封锁了所有联系。像是断尾求生的壁虎仓皇走避。更具体的形容是,哪怕感情状况步入低谷,却仍藕断丝连,如今快刀斩乱麻,情同剪去了脐带,从此你我两人宣告独立,再无瓜葛谁也不欠谁——不,你欠我一刀才对。

心软者如我要做到这般地步,万分要命。眼泪与酒精的消长关系,在我夜不能眠的身心交替互补着。

你不死心,夺命连环叩。你要自由我还你自由。我不知道你还要我怎样。

忍不住接起电话,用仅存的意志力对你说:我恨你(其实我更想骂声三字经,但我醉翻了大脑完全不听使唤)。

其后,我的人生步入遥遥无期的冰河期。世界末日与冷酷异境。万年寒窗。无人可问津。最低洼的时刻,我讶异我居然还能想起零雨的诗句:“亲友旷绝”。在盆地南端,夏季多雨潮湿的房子里,把冷气开到最低温,彻夜放送,我就这样心有里碍地让自己变成冬眠的熊,从此足不出户。坦白说,我是从那一刻开始才充份地学习当一个宅男(我应该感到荣幸吗)。当了宅男之后就是无穷轮回地宅下去(我应该向你鞠躬致谢吗)。

无间阿鼻地狱无止无尽无休无歇。我拒绝所有外来的嘘寒问暖。眼前最不需要的就是关心与慰问。雪融以前我不需要阳光。在劫难逃的时候,任何帮助都显多余。只能静静地等待死亡,小小的,寂寞的,抽象的,死。死而复生或有破茧的一天,但更多的可能性是胎死腹中从此寻无救赎。

那阵子我最常做的事就是眺望坟墓。边境的山区总有成群成落的乱葬岗。上面抄满潦草的碑铭。我摘下眼镜以退化的裸视凝望。人何寥落唯有鬼多。他们懂我。他们爱我。鬼若多情亦为鬼,人若多情不成人。我没有选择。影子与鬼,是我的温存。

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太阳穿过破损的纱窗爬过脸颊,像要在我脸上烧出洞般炙烧,我在蓬门酒臭中醒不过来。侥幸醒来了就坐看一整天的山坟,想着把那碑上的草书全部临摹几遍,把山的躯体掘出一个巨大的上坑,掩埋我自己。我真的万分认真想像过。我甚至兴冲冲跑去附近的全联买了好几包炭。店员瞧我面色土灰,差点吓得以为我要抢劫。

你的夺命连环叩仍没日没夜地响彻我桌上的手机。我把铃声切换成震动,但不关机。我当时的潜意识是否企盼任何扭转乾坤的转圜?我想我只是耽溺在自虐成性的快感里,测试一个人在伤心欲绝之时可以痛到什么地步。

很长一段时间,我忘记你这个人的存在。那就像是剥开免洗筷的包装忽然被刺到、然后边骂声干边性急地将刺剥离、丢掉一样。没有任何理由,让你继续存活在我的脑海。没有。

后来不知何年何月,当我从漫身恶臭的迷醉中苏醒,发觉自己苟延残喘熬了过来。我没有烧炭。没有死。我还是我,但不是原来的了。

即便被我绝情地切断联系,你仍几度积极地表达关切。“至少继续当朋友,好吗?”我有义务要答应这项请求吗。我并不想当翩翩君子。在我看来,这要求和你当初不顾一切出轨同样可鄙自私。受伤之人总有权利躲起来静静疗伤吧。既然作不成情人了,遑论朋友。当初你辜负了我的信任和感情,如今何以要咄咄逼人,连我仅存的尊严也要剥夺殆尽?

电话仍然时常响起,我没有删去你的号码,因为我要拿来铭印,这伤痛。我用长长的沉默当作抗辩。于是,你开始尽可能释放前所未有的善意,只为了见上一面。

我终旧还是心软了。

姑息了一段若即若离的关系。此后交流,你总识相地点到为止,从不逾矩。也罢。偶尔同桌吃饭,很是尴尬。更多时候我们倾向去看电影。任那些快速流动的画面和对白,填塞面面相觎时的不知所措。奇妙的是,我们之间竟无人率先逃开这样的窘局——既非重新开始(起手无回大丈夫),也不是一笑泯恩仇(我毕竟没那么博爱)。而是狭路相逢的陈年仇人,论剑长短不问是非。从你身上我才了解到,恨一个人也是需要动用真感情的。

再后来,将近一年,我们习于如此常态,并且相安无事。

某回,你故作神秘地约我在某餐馆晚餐。刚好我也有事想宣布。席间酒水下肚,上菜之前,你说你升职了。我真心献上祝福。同时,报以新恋情的消息。你脸上倏忽写满错愕。你故作镇定问起我的新对象。我淡淡答,很好,你会祝福我吗。你穷追不舍渴望采问更多细节。不知何故,你被调查局采员附身似的,对长相、年龄、职业异常感兴趣。我回以“对方很低调,不愿透露太多细节”为由,选择性地释出官腔。

选择告知是因为,今后我必须终结与你这样若即若离的异质关系。恰好你升职,我投奔新恋情,如此完美的分水岭。只见你坐立难安,几度离身如厕。你的表情好像是曾经拥有的玩具,拱手让人了之后,仍有不服输的赌气。

我视若无睹。

你若是在此时此刻才感到于心有愧,觉得对不起我了,恐怕为时已晚。回到朋友的这一条线已经是我的极限,不可能再回去更多了。我不确定下一个对象是否会更好,但我必须告别过去。否则前方的路我怎么也走不下去。

“若我们可以重新来过……”

若我不曾遇见过你。该有多好。

(选自台湾联合文学出版公司《感情用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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