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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然后

时间:2024-05-04

周芬伶,1955年生,台湾政治大学中文系毕业,东海大学中文研究所硕士,现任东海大学中文系副教授。著有小说集、散文集《粉红楼窗》、《影子情人》、《紫莲之歌》等十余种。

公车上只剩葳一个人,一个人很久了,这辆188号公车往山上开,是很冷僻的路线,连她都没搭过。她喜欢搭公车,没固定目标,就是随便搭,尤其是翘课天,然后搭到终点站,这世上真有所谓终点站?终点之后是什么呢?会不会是另一个起点?她对这样的问题感到迷惑。

她偏偏要搭到终点站,下车后继续往前走,在终点这个命题下,所有的景物皆有新意,常常是小村庄,如二次元的开心农场,有新空气新画面;有时是茶园,干净得没有一丝尘埃;还有一次看到海,她在海边站很久,原来终点站之后更广阔更无边际,她对着大海吼,吼出泪水,好像远方有人也在呼喊她,人死后的情境是否也如此呢?生命的终点之后还有山外山。

母亲一年前得癌症过世,她十七岁,病情发展得太快,还没能接受母亲不在的事实。葬礼遵照母亲的遗言火化后洒在故乡北海岸,父亲与葳有不必言说的默契,只洒了一把,然后将骨灰供在山上的庙里,葬礼结束那天父亲与她捧着骨灰,搭123号公车到“茂林”,满头灰发很像梅尔吉勃逊的司机回头对他们说:“终点站到了!”他们一前一后下车,往终点站之后走去,走了很久很久才到茂林禅寺,母亲的归宿原来就在终点站之后,那之后的之后是什么呢?从那时起她常翘课搭各种路线的公车到终点站,下车继续走,直到无路可走。

但今天她决定不回去了。父亲过几天再婚,母亲过世未满一年就急着交女朋友,现在即将结婚,这件事让她想吐,那个女人的名字还跟母亲相似,说是替她找了一个母亲的替身,呕心死了!父亲的脸脏了手更脏,根本不配捧母亲的骨灰。

“终点站到了!”那个年轻司机头也不回,只伸了个懒腰打一个好大的哈欠。

葳下车,找不到终点站的车牌,可能吗?没有站名的终点站,这里是往新店方向的山上,她沿着山路找站牌,只找到一个箭头标示“往锦鲤”,锦鲤是个地名吗?在这荒郊野外取这个华丽的名词还真讽刺,她往箭头方向走,走了约一公里,有一户人家门口有个小小的木牌,上面用行书写着“锦鲤”,字体遒劲有古风,很像日本人家的自书门牌,然而是姓氏吗?未免太怪异。

葳在门口站了一会,一个年约七十的老者穿短裤赤着脚拿着锄头问:“看鱼还是看书?”这老头不问她找人或问路,却问她看鱼或看书,脑袋大概有问题,这深山里会有鱼或书吗?她回说:“都看!”老者笑了,要她跟着他走,这一路都是泥洼地,老者的腿像泥柱般,她却不觉得脏,从小她没玩过泥,想必泥是好玩的,不是说男人是泥作的。泥不脏起码比人干净吧。渐渐的她的白布鞋也陷到泥洼里,拔出一脚泥,可能太不可思议,她咯咯笑出声来,怪不得有人爱玩泥巴战,以前只要白衣白鞋有点灰,母亲都要唠叨半天,如果看到现在的她一定会发疯吧?

原来真的有鱼,没错,是锦鲤,可以说这里是专门培养锦鲤的地方,好几个大池子,从鱼苗到成鱼分着饲养,最大的锦鲤有半人高,橘红、鲜红、金黄、墨黑、五彩……一大池锦绣川流,闪电追着彩虹,像跨年烟火般金光四射,瑞气千条,小池子养几只锦鲤显得优雅,大池子几百条拥挤着杀气腾腾让人看了头发昏。葳不知道它们的价值,但听说漂亮锦鲤价值几百万都有,这家人藏富于山,把自己弄成泥人,想必就是做大生意赚大钱。

葳盯着鱼池发呆,听说锦鲤喜欢人,只要一靠近,就会聚拢在你脚下,让人有“我就在这里”、“我就是主人”的优越感,她试着靠近鱼池,可是地很滑,她怕掉进池里,只敢远观不敢近赏。

天色渐黑,没人问她来做什么,要不要回去?山里吃饭早,老者把她带到一石灰瓦搭成的工寮,一大锅咸粥热腾腾端上桌,一群工人都围过来,各人拿个碗就喝起来,没人招呼她,她也拿个碗,盛了一碗粥,看来普通的海产粥好吃得差点把舌头也吞进去,里面有新鲜的海鱼、花枝、蛤仔,深山中的海鲜,真是不简单,这是她今天的第一餐,于是又添了一碗,他们像一群外太空游民一样各自进食,浑身是泥,奇形怪状,因着羞涩,互不交谈,秘密集会着。

葳看这群吃饭的人,除了刚刚拿锄头的老伯,还有一个蓄胡子的中年人,身材中等,眼睛锐利有神,另有一个看不出年纪的侏儒,约一百四十公分左右。葳从未看过侏儒,看来也就是长不大的小孩,或者小号的成人,圆圆的脸庞像皱橘子,眼珠淡褐色,头很大,身体在比例上显得很小,大约十岁小孩的身材。葳望着他研究着,从他无邪的眼光中投射出的自己,反而觉得怪,原来自己才是怪物,同学常叫她怪咖原来是真的,这发现满好玩的,她似乎接收他透视般的眼睛,觉得世界正在变形中,四周的景物弥漫着诡异的空气。其他穿雨鞋的可能是临时工,吃完饭就散了,这么说这鱼池里住的就三个奇异的男人,他们是什么关系呢?

“你带她去盥洗、休息吧,天黑了!在山上最好早点睡。”老者对侏儒男人说。葳跟着他走到一栋白色楼房,上二楼,黑暗中只开一盏小夜灯,看不清楚里面的布置。侏儒男人打开一个小房间,里面堆很多东西,木头地板上有个床垫,上面的被子乱乱的,有人刚睡过,或者常常有人来睡,像个客房,棉被飘散着浓稠的霉味。这里湿气重,墙壁有小小的水珠,还好是套房,有独立的盥洗间,她洗了一个热水澡,心想为什么没有人问她为什么来这里?要不要留下来?难道她脸上就写着答案,真是奇怪的地方,就像掉进爱丽斯梦境,她打了头,痛啊!洗完澡躺在床上,才翻几个身就睡着了。

母亲死后她曾回到母女同睡的那家温泉旅馆,找同一个房间,在那张大床睡了一晚,她用这种方式悼念母亲。之后她常想象睡在异地的床上,仿佛有另一个自己,看着自己的孤独与哀伤,而能格外冷漠地与死亡相望。如今她真的睡在异地的床上,脑袋一片空白,累得像狗般呼呼大睡,可能吃太饱吧。

醒来时天已大亮,才六点多,阳光直射到脸上,脸在发热,昨晚忘了拉窗帘,不,是根本没窗帘,她身边的那堆杂物原来都是书,而且是新书,装在纸箱里,有的还没开封,这么多书堆在这里,应该是客房兼储藏室吧!阳光照在书本上,仿佛有神的光辉,她摸着一本本的书像发现宝藏,竟然有《哈利波特》全套与邱妙津、袁哲生……连《阴阳师》都有,还有《波赫士全集》。走到外面,是个像礼堂般大的藏书库,一排又一排的书排得整整齐齐,就像图书馆,不!根本就是图书馆,图书的编码是国际通用的,童书特别多,葳在空无一人的图书馆转圈圈跳舞,这是梦吧!山中的图书馆,她爱看书,这件事她瞒着许多人,怕同学笑她假掰文青,她还写点诗或散文,得过一些小奖,用的都是笔名。

在九字头编号的文学类,她找到自己最喜欢的卡尔维诺与莒哈丝,饥渴地读着不知第几遍的《情人》:

然后,他说他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了。然后他对她说了出来。他对她说,同从前一样,他还爱着她,他永远无法停止爱她,他将爱她,直到生命尽头。然后,我突然哭了起来。

然后然后,她就喜欢这一堆然后,葳没恋爱过,也不相信爱情,她只有恋爱感,那是沉浸在小说的恋爱情节中,化为他人跟自己谈恋爱,她不喜欢BL漫画或罗曼史小说,因为她心里住的是一个沧桑的女人,对青春男女无感。她拿着书盘坐在地毯上看,不知过了多久,楼下一阵喧哗,留胡子的男人带领一群小学生浩浩荡荡上楼,他锐利的眼睛像金鲤一般发光,让人以为在看她,然而他没看葳,只望着前方,他没放电,或者根本没电,肯定,是她的幻觉,常常她活在幻觉中。小孩像金龟子乱钻,麇集在他们喜欢的童书柜下,或在地毯上打滚,兴奋地高声喧哗。胡子男人将手指竖在嘴唇上,孩童马上敛声,有几个小孩跟着胡子男到三楼,葳跟着上楼。

三楼空荡荡的,摆了一个台球桌,但孩子的兴趣不在那里,包围一张大桌子与那男人,是玩魔术或练魔法吗?葳对这里会发生什么事已不再奇怪,所有的事物都在她的认知之外。她靠上前去,挤在孩子的外围,桌子上一个像鱼缸的玻璃箱中,养着许多蝴蝶,胡子男在教小孩认识蝴蝶,“这是黄凤蝶,那是帝王斑蝶和孔雀峡蝶,刚变身,很漂亮吧!”桌上放着放大镜、显微镜与实验器材,这房间四周都是蝴蝶照片,葳把所有事情串起来,猜这是热爱教育的公益男人,原来如此,怪不得收容各式各样的人,根本是青少年活动中心,可能是见多了问题青少年,连问也不问就收留她。

葳下楼看到老者在锄地种花,搞得满身泥,这里的地特别湿软,除了墨绿色的山丘与乳色的山岚,方圆几公里没有人家,这群小孩不知怎么来的?想必结伴走了好久才到得了,穷山恶水根本不适合人居住,她的鞋完全沦陷变成泥鞋,也没换洗衣服,她想走了,可特别留恋那一屋子书,老者看到她说:

“以为你睡死了,肚子不饿吗?”

“饿,饿死了!”

“快去吃饭。”

走到昨晚吃饭的地方,侏儒男正在吃早饭,真的一碗尖尖的白饭,配咸鱼与豆腐、烫青菜,葳添了一小碗坐在大圆桌的另一边,侏儒男眼珠睁得好大盯着她看,葳低头扒了几口饭,放下碗筷,他还在看,好像她才是怪物,她想骂人,看他的脸并无恶意,便说:

“一大早吃饭挺怪的,好想吃烤三明治喝热牛奶!”

“你好美!”侏儒男说,葳既好气又好笑,一般色鬼都会说你好正好辣,他使用的字文雅,表情又是那样无邪,可能很少见过女人,不自觉脱口而出,她知道自己拥有的只是青春无敌的美色,很快就将消失,她与她的美色无关,故而当作没听见,这才是美女本色,她惯于不动声色,故意离题:

“你们在这里住多久了?”

“很久,十几快二十年总有。”

“三个男人住在山上好怪哦!”

“有嫂嫂,死了好几年!她不喜欢养鱼!”

“所以胡子是你哥哥,那伯伯是?”

“爸爸,他是日本时代的汉文老师。哥哥的汉文也很好。”汉文是古早人语言,听来像武陵人一般。

“你们说话的口音很怪,从哪里来的?”

“澎湖,那里有好多鱼。我家以前有渔船,爸爸只吃现捞海鱼,不吃肉,我哥一船一船买给他吃,他八十几岁比我还壮。”看来脑袋还清楚,她以为侏儒的智商有问题,也许他们拥有异于常人的智慧,像《锡鼓》描写的一样。

“那你哥几岁?”这样就可推出弟弟的年纪。

“他三十八,我三十五。”真坦白,葳心中充满异样的感情,她绕着圈打听这里的一切,因为就在刚刚,有那么一刻,在布满蝴蝶的照片的大实验室中,或者在阅读那本《情人》当中,她幻想着被哪个男人爱上,或爱上哪个男人。

这时老者走过来,坐在藤椅中休息,可能他长得像老校长,葳觉得有必要像他报备自己的状况:

“谢谢你们收留我,我今天就走。”

“不急,我们这里无聊得很,就喜欢来客,你离家出走的吧?”

“我脸上真的有写字吗?”

“有写字!我们来写字吧!”老者大笑出声,他看来顶多六七十,声如洪钟。

侏儒男很快地把碗盘收拾干净,在圆桌上铺满报纸,放上笔墨砚台,帮父亲研墨,这家子还真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葳把这吃饭兼睡觉的工寮看清楚,约十几坪大的地方,还是泥地,有小隔间,想必他们晚上就睡这里,人住工寮,书却住华厦,这是怎么回事?

老者站立着悬腕写大楷,笔迹跟门牌一样,拿着一本古书抄诗:

层云愁天低,久雨倚槛冷。丝禽藏荷香,锦鲤绕岛影。

心将时人乖,道与隐者静。桐阴无深泉,所以逞短绠。

“这是陆龟蒙的诗,唐朝人就懂得欣赏锦鲤……鲤鱼也有字哦,你看他们身上的黑点像不像泼墨,日本人就称墨点为‘写……”老伯顾自说着,真是好为人师,蓝色的古书包着透明塑胶封套,看来年代久远,葳好奇拿来翻,上面的古书印刷文字特别有味道。

“伯伯,这是什么年代的书啊?”

“宋版书。”

“哦!”葳不懂什么是宋版书,想必十分珍贵,看来是一日汉文老师一辈子汉文老师。

“想学写字吗?”

“我?我的字像坨屎!没药救了!”

“练个几个月就不同了!我们来做个交易,你帮我看管图书馆,我教你写字,管吃管住。”这交易听来不错。

“可是我不能待太久ㄟ,我未满十八,我爸一定会报警,那就给你们添麻烦了!”

“找不到的,很久以前,那时还没公车,我媳妇几次想逃下山,结果迷路,只好又回来。最后一次掉到山谷里,你爱待多久就待多久,想回去的话,派车送你下山,我们有车。”

“真的哦?供吃供住,还有书看,听起来不错,不过,你们一家都爱当老师,真受不了。我就是不喜欢念书才逃学!还有,我爸要再娶了,所以……”

“还是打个电话给他,就说到亲戚家住几天,我也不敢留你太久,说缺管理员是假的,我们好客是真的。图书馆采自助管理,这附近的孩子都很懂规炬,自动填写借阅单,盖到期章,书短少的情形很少,只有迟交,迟交的一星期不能借书,准时还书的人还有赠书,都堆在门口,自己挑。”

“那我要做什么?”

“新书上架,最近买了很多新书,哪!就堆在你昨天晚上睡的地方,以前是我媳妇睡的地方。过几天还会进一大批新书。最近很多人来买锦鲤,都是大生意,忙不过来。”

“在山里弄图书馆跟蝴蝶教室,你们是慈善团体吗?”

“哈哈!没那回事,刚来的时候很惨,锦鲤养不活,媳妇闹离婚,她死了,锦鲤养活了,我们付出惨痛的代价。那时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堆书,村人常来帮忙,渐渐小孩也爱来看鱼兼看书,我没事做太闲,教他们写字看书,我儿子很有孩子缘,渐渐地孩子天天来。说来养锦鲤门槛高投资不小,但进账不错,我们都在泥地讨生活,用不了多少钱,盖了洋房住不惯,干脆弄个图书馆,还有这附近蝴蝶很多,我儿子大学读生物,说台湾的蝴蝶品种这么多,要让孩子睁开眼睛。唉!说来说去都是为了我小儿子,总要让他能活下去!以后我们都走了,他还有鱼池跟书。”

看来侏儒男是幸福的,一家人为了他生活在这荒山野岭,连嫂嫂都跑了,自我牺牲型的人与人生是她难以想象的,人性是自私的。

首先得找一双新鞋与换洗衣服,清出那堆书后,有一箱女人衣物,里面的衣服她不敢穿,球鞋倒有一双,小了些,等把自己的白布鞋洗好就换过来,或者她需要一双雨鞋。

现在,她早早起床,吃完一大碗白米饭后,练书法一小时,休息半小时陪老者逛园子,他对泥地种得出花感到骄傲,有茶花、桂花、玫瑰、柚子树,后来才知柚子树是为招引蝴蝶,它们喜欢在柚叶上产卵。她喊老者为“写字伯伯”,现在她敢靠近鱼池,真的锦鲤都围过来,她一面喂食一面喊“写字鱼儿”,用手触它们的头,水温寒彻骨,锦鲤怕热必须养在凉温中,太冷也不行,十几度最适合,只能养在海拔不太高的山上。她喊侏儒男为“大小哥”,胡子哥为“蝴蝶哥”或“他”,“他”意有所指,只有她知道,孩子们都叫她“书姐姐”,她成天低着头看书,任孩子怎么吵都没关系,孩子会围着她撒娇,门口摆了一大堆赠书,一下就被她送光。散完步然后到图书馆把新书编号、盖章、上架,她真喜欢这工作,以后就以图书馆员为职业也不错,下午孩子们放学后就来这里写功课、看书,假日跟着胡子去观赏蝴蝶、昆虫,拍照。她想跟着去,不敢跟胡子说,他们之间的距离一直维持在五公尺以上,但他整天就在鱼池或山上,在她的附近,隔着这样的距离想象爱情满美的,少女幻想中的爱情因无现实感更原始,更狂野,他一定是个寂寞的男人,心如死灰,她更喜欢这样的。

比起胡子的冷淡,侏儒又太热情,得空就缠着她说话,她抓不准对他的态度,有时像大孩子,有时像小号男人。

“我喜欢你,你不喜欢我。”看来他的感知不弱。

“我没有不喜欢你,我们认识才三天ㄟ!”

“那你有可能喜欢我吗?”

“你要诱拐未成年少女吗?”

“一直等的话你会喜欢我吗?”

“我们可不可以不要一直谈这个话题,我想看蝴蝶,听说这附近有蝴蝶谷,你帮我跟你哥说。”

“为什么你不自己去说?”

“我怕他!”葳说完这句话小号男人低头沉思了一下,这时他的表情就像三十五岁的男人。

“你喜欢他,所以不喜欢我!总是这样,我喜欢的女人都喜欢我哥哥。”

“屁啦,你乱说我不理你了!”

葳心里很乱跑到鱼池看锦鲤,现在她也有自己的红色雨靴,写字伯伯帮她买的,其实是胡子特地下山买来的,穿来居然合脚,可见他是个心细的男人,这次下山又带回一些女孩用的衣物还有一头母羊,每天都有羊奶喝。她像个娇客一样,山里突然来了一个少女,山水草木都有了精神,葳慢慢理解山居的寂寞,天天看鱼看到没感觉,怪不得写字伯伯觉得无聊。

幼苗期的锦鲤看来跟一般的鱼苗差不多黑咕隆咚,之后乌鸦变凤凰,鱼也分尊卑,跟人一样,她不明白为何有人会养这些身价奇昂的鱼。养鱼嘛,斗鱼、金鱼最可爱,养这种大型鱼一定要有大院子大池塘。记得到过一个有钱的亲戚家,没有院子,百坪公寓在客厅造一个鱼池,养三两只锦鲤,池子太小鱼太瘦,没颜落色的,还特别带他们观赏,让人觉得无聊极了,这是夸富心理吧?现在她也略懂一二了,都是大小哥教的,最珍贵的是红白、大正三色、昭和三色;其次是写鲤、别光、浅黄、秋翠、衣、黄金、花纹皮光鲤、写皮光鲤、金银鳞、单顶、变种鲤,因颜色亮丽有“水中宝石”之称。来看鱼的有日本人、台湾人,都是开进口车的大老板,胡子穿得像水泥工人带他们看鱼、谈价格,长期的荒野生活,他的脸也像荒野,满是冰雪风霜,看不出是读书人。

大小哥表达感情的方式让人又好气又好笑,常常把她的东西藏起来,小梳子、手机,还有正在看的书,有一次还把她的门锁起来,还好时间都不久,很快就自动还她,或把门打开。他以捉弄她为乐,很无聊的举止,他却因此开心一整天,葳忍着没举发他。

她会被强暴吗?在荒山野岭如果被强暴,喊都没人救,她做过无数被强暴的梦,真正处在三个男人的荒野,她的内心不无恐慌。

有好几晚她梦见有男人进入她房间,然后强暴她,做爱的细节很粗糙,大都从电影剪接过来,男人的手与嘴在她的身上游走,她居然是愉悦的,惊醒后在夜黑中发怔,她内心住着可怕的情欲,那是她也不认识的自己。

鱼池的男人虽然生活原始,还是在礼教中,或者活得比城里人更压抑,连大小哥也没攻击性,鱼池的工作大都他在做,滚在泥地里,也许他的热情都搅进鱼池里,那些如繁花般的鱼就是他的全部世界,此外一无所知。当然他也需要女人,然而连蝴蝶哥都留不住自己的女

人,大小哥行吗?他们抓得住鱼,抓不住女人。

也许是老者的阴谋也说不定,让她住下来,看能不能成为他们的女人?有一次在饭桌找东西吃,听到胡子与大小哥在房间里低声争吵,墙壁实在太薄了:

“你小声一点!听到没有。”

“我喜欢她!”

“你是畜牲啊?她还是个孩子。”

“我不管……”

之后听到摔东西的声音,接着摔门而出,胡子看到她还是那一号无表情,低头走往山上。这是哪招,她该离开吗?看来她留在这里是不恰当的。

隔两天,有媒人带一个越南女子来相亲,大小哥躲在三楼蝴蝶教室硬是不见客,只有写字伯伯出来应对,胡子可能还在气头上不见人也不管事。那女人大约三十来岁,一只眼睛灰灰的,两眼分得很开,嘴微尖,很像鱼类,长相不能说难看,她看了大小哥的照片,推给媒

人说了一堆越南话,媒人脸色尴尬地说:

“事前没说是侏儒呢,她说这样子的人在家乡只有到马戏团……”

“除了外貌,他很正常,我们都没嫌她视障,说话不要随便伤人。条件随便你们开。”写字伯伯气呼呼。

媒婆与女人互看一眼,好像抓到默契说:

“最多就是,让他们独立生活,她不愿住山上,一栋房子买在台北,一栋房子买给她老家,这样才好继续说下去。”

“他只会养鱼,下山活不了,你们先走吧!”媒人与女人走了,写字伯伯背着手对着花园沉思,呆坐到黄昏,连晚饭也没吃,大小哥倒是吃得很高兴。

这件事好像没发生过,但从此成为葳捉弄大小哥的材料:

“你要娶新娘了!”

“没有没有!”大小哥急得脸涨成柿干。

“新娘子好漂亮!”

“我宁愿娶鱼作新娘,也不要她。”

“原来你偷看她了,搞不好她是鱼变的鱼仙子,长得好像写皮金鲤……”

“哪有金鲤好看,你再说我要生气了!”大小哥作势要打她。

“不说,不说了!”

跟胡子上山到蝴蝶谷那天,大小哥生气故意躲起来,葳穿着已经洗好的白布鞋,新买的长袖衬衫、牛仔裤,跟在一群小朋友与胡子身后走进山谷找寻凤蝶的踪迹。这山谷有着蝴蝶流动的空中之路,也就是“蝶道”。它们会释放出无形的费洛蒙,在山野拉出一条气味道路。循着这道上的气味或气流,它们可以觅食、求偶,扇动羽翼拼着命迁徙,因为生命如此短暂。它们飞啊飞找到避冬的温暖地点,繁殖、夭折或破蛹,死亡然后重生。蝶的一生就是流浪、飞行、求偶、繁衍、死亡、重生。在短短的生命期中漂洋过海,飞到遥远的国度,只为寻找一个繁衍地,雄蝶为达到性成熟必须吸收大量矿物质,所以它们常沿着溪边飞行寻找合适地点吸水,由于它们皆有固定飞行路线而且常是成百上千地聚集在一起吸水,造成令人惊叹的盛大奇景。

“亚马逊河或马来西亚蝴蝶色彩最艳丽,但我觉得台湾蝴蝶才是全世界最美丽的蝴蝶。”胡子一面走一面说,“为什么?”“为什么?”孩童围着“蝴蝶哥”抛出无数个问题,有几度葳以为他在看她,然而他只是面向她望向更远之处,他在逃避她,一定的。“因为台湾拥有非常丰富的生态,寒带、温带、暖温带、热带各种气候条件下生存的蝴蝶都有,集中在台湾这一个小小的岛屿上。”蝴蝶哥跟他父亲一样爱上课,没药救了!

进入蝴蝶谷,刚开始偶有一两只凤蝶飞舞着,靠近溪道附近是一片贼仔树林,这时许多蝴蝶满天飞舞,这正是求偶的季节。溪道附近密密麻麻的凤蝶,它们墨色的翅膀写着笔墨淋漓的字,画着繁花似锦的画,极为壮观。葳看呆了,孩童一面欢呼一面拍照,蝴蝶男沿着溪

道,低头落寞地往前走,葳跟在他后面,保持五公尺的距离,看他要走到何处。跟着胡子走了约五百公尺,前面就是悬崖了,他停在崖前,远山像巨大的青铜金字塔聚集,沉重肃穆地向人逼近,令人窒息,从此往下就是万丈深渊,葳不自觉地往前靠近四公尺,现在他们之间

的距离只剩一公尺了,他的肩上停着一只黑凤蝶,显得娇弱而美丽,胡子背对着她说:

“不要过来,这里很危险!”

“那你后退,我好害怕,我有惧高症。”

胡子往后退一步,葳说;“再退后。”一直到他们几乎靠在一起,蝴蝶飞走了,胡子说:

“她就是从这里掉下去,她一定是不小心,不是自杀,好几年来一直找她的尸体,一直找不到,也许她没死,只是成功逃走了。与其说我在找蝴蝶,不如说在找她。”

“你一定很爱她!令人……讨厌。”

“死亡当下不是最可怕的,之后更可怕,无聊痛苦永无止尽……”

“我好怕,你可以抱我一下吗?”

“不行!我弟喜欢你。”

“我不喜欢他啊!”

“我刻意疏远你,你太漂亮了,不会是山里人,以前为弟弟找的女人都留下住,嫌他丑嫌他畸形,或者要求嫁我,我讨厌只注重外表的女人,他外形虽丑,生理跟正常的男人一样,内心像小孩一样纯真。”

葳起初只是眼眶红,泪水慢慢淹没脸颊,她不管了,从背后环腰抱着他,像撒娇又像是抗议,用头撞他的背,他的身体僵直好一阵,终于软化在她的怀里,他们就这样相拥失去时间,只要这样就够了。她靠在他背上哭,自从母亲死后,第一次放怀痛哭,也许对死者的告

别,必须用自己的方式,余生者才有勇气继续往前走。

他们四周有蝴蝶在飞,时间停止了,而他始终没转过身来。

“大小哥哥不见了!”孩子带领工人来找他们,他们赶忙分开。

“该死!他跟着我们上山,看见了。我们分头找。”胡子说。

“我也要帮忙!”孩子们鼓噪。

“不行,你们太小会迷路,都回家去!”

“你也回去!”这句话是对葳说的,他又回复冷漠一号表情,而且气恼。

山中的夜令人颤栗,气温下降,群山更严酷,冷如铅块,压迫着人们心房,树林像群鬼,魑魅魍魉无处不在,葳守着写字伯伯,天黑之后,工寮太冷,他们移往图书馆等候,写字伯伯专心抄书,脸色苍白得可怕,她手里拿着最喜欢的书,却一个字也读不下。葳自责很深,都是因为她,大小哥才出走,她没信仰,只有祈求天上的母亲,保佑大小哥安全,这里山路险恶,很容易迷路。大小哥快回来,只要他没事,她会放了蝴蝶哥,也会杀死心中那个淫荡的自己,离开这个地方。

一直等到近半夜十二点,蝴蝶哥带着大小哥回来了,两人一身泥,是否扭打挣扎过?两个人都不看葳,分别去洗身换干净的衣服,写字伯伯去热菜,葳回到房中整理自己的行李,其实没什么好整理的,只有她来时穿的学生服及书包,白袜子白布鞋,把不属于她的整整齐

齐叠放在床上,天亮就走,算一算她在这里住了十几天,感觉上过了好几年。

葳躺在床上等待天明,她为这里的未来悲哀,也许不能说是悲哀,而是回复固定的原状,那是一种特殊的感情生态,单性,雄性,无偶,无爱,无性,无繁衍,无生殖的静态生命。也许他们此后不会再让任何一个女人进入他们的世界,一辈子绑在一起,只有锦鲤陪伴他们。过几年蝴蝶哥老了,他会越来越像写字伯伯,每天写字、种花、教育孩子、打瞌睡,他们都会很长寿活到一百岁,就算活到一千岁,也不会有一个位置属于她。这原是他们选择的人生,一个绑一个,而她只是偶尔闯入的意外,掀起一些涟漪,一切终将恢复平静。

天才微亮,葳走出房间,留恋地把图书馆、实验室细细看一遍,拿下一张黑凤蝶的照片作纪念,他想找张蝴蝶哥的照片,只找到父子三个的合照,那时还在澎湖老家前,蝴蝶哥顶多十八岁,跟自己一样穿着高中制服,他有着明朗的笑容、俊俏的脸,而大小哥更像小孩,

笑得像弥勒佛,岁月扭曲一切,包括人的脸。把照片夹进书里,走下楼,看了看锦鲤,它们围过来,好像要跟她道别似的,葳碰了碰那只没人爱的黑金鲤,像写字伯伯的字一般黑。

走出鱼池,看到往“公车站”的箭头指示,那是写字伯伯的字,她要往回走了,回到她原来的世界,朝终点站走去,现在她终于明白,终点站之后还是有终点的,它在你的心中,只有自己知道。

葳还存着希望,能够跟蝴蝶哥道别,她回头看那栋白色洋房,有一些彩色飞动的点点,飞向她这边来,有几只来到她面前,其他飞开了,是蝴蝶!是他放走它们,而蝴蝶哥一定就站在窗户后面目送她离去,她确定。她幸福地笑着,一面默念:

然后,他说他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了。然后他对她说了出来。他对她说,同从前一样,他还爱着她,他永远无法停止爱她,他将爱她,直到生命尽头。然后,我突然哭了起来。

(选自台湾2013年2月1日发行《短篇小说》,总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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