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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口沉银

时间:2024-05-04

徐则臣

1

十年前的平安夜那天,朋友带我去梓潼七曲山瞻仰大庙。这地方最初叫“亚子祠”,后又名“文昌宫”。文昌宫者,文昌帝君张亚子之专庙也。一个读书人,到了绵阳,文昌宫还是要拜一拜的。在此之前我只遥闻文昌宫,张亚子何人,知之甚少。朋友一路讲解,头绪众多。晋人张亚子,居梓潼,一说侍母至孝,仕晋战死;一说悬壶济世,深受万民爱戴;又说他本就是神仙。总之,超凡入圣。其祠建好后,自唐至元,皇家又不断加封,锦上添花,累至“梓潼宏仁开化文昌帝君”,小祠堂最后扩建成了大庙宇。那一天我到了七曲山,但见楼台宫殿高百尺,巍巍然直入青云。魁星楼前香火端的是繁盛,香雾缭绕,据说大考前,远近学生都要来拜一拜,以期金榜题名。

殿宇巍峨,古柏森森,拜过文昌帝君,朋友引至送子娘娘殿,嘱我这也须虔诚地拜拜。那时我已在执行“造人”计划。拜过送子娘娘,朋友又头前带路,还有一尊大神。那天有点冷,天阴着,猛然看见一绿袍金面的威武猛士,心中一凛。该造像就是历史教科书中的农民起义军领袖,大西皇帝张献忠了。明末,陕西人张献忠在延安府当捕快时参加了起义军,和李自成同属高迎祥麾下,二人的势力逐渐增大,直至分庭抗礼。后来高闯王战死,李自成自奉闯王,二人彻底分道扬镳。李自成主要在北方黄河流域发展,张献忠则转头南下长江流域。1643 年,张献忠攻破武昌,称大西王;次年,张献忠拿下成都,旋称帝。

这一日,张献忠尚未称帝,传说他领兵入川到了七曲山,看见庙里供奉的文昌帝君张亚子。张献忠便说:“你姓张,我也姓张,一家人,今就与你连了宗吧。”顺手把文昌庙改为太庙,认作为家庙。“太”“大”相通,慢慢就叫成了“大庙”。既是家庙,七曲山上当然得有人家一个地方,所以我就在文昌帝君旁边看见了张献忠。

七曲山之行一直难忘,我在大庙见到的可是文曲星啊。还有送子娘娘,下山回程的车里,太太发来短信,经科学验证,“有了”。这个消息于我之重大,可想而知,我一遍一遍地跟朋友说:我要当爹了。朋友祝贺完就笑,送子娘娘果然灵验吧。再就是张献忠,十年来我无数次想起这个名字,有时候是阅读中突然碰到,有时候就是单纯地莫名想起。事情就这么奇怪,一个陌生的名字在你头脑里露面的次数多了,你慢慢就会觉得他跟你有那么一点关系了。

2

有关系跟好奇不是一回事。对一个写作者来说,有关系只表明你对某个人某件事比较关注,遇见了会停下来多看几眼;好奇则意味着你会主动要去了解和接近,它可能导致一个结果:你想拿起笔试一试。

头一次清晰的好奇是在 2015年,为写《北上》我博览群书,几乎跟河流相关的东西能找到的我都看。就看到了江口沉银。

此事几百年里都相当复杂,但现在说起来简单明了,经过这些年卓有成效的学术研究和考古发掘,历史的真相已然清晰地呈现在我们面前。经由相关的资料和文物,我们可以轻易地回到历史现场。所谓江口沉银,就是当年张献忠兵败,搜刮来的大量金银财宝落到了锦江里。沉银地隶属现在的四川省眉山市彭山区江口镇,所以谓之“江口沉银”。

1644 年 8 月,张献忠在成都称帝,创大西国,年号大顺。这个张献忠也是喜欢较劲兒,跟李自成摽着来,你建了大顺政权,国名咱不好去抢,但年号可以,我就大顺。这一年事情挺多,李自成攻入北京,崇祯皇帝在煤山自缢身亡,南明第一任皇帝朱由崧在南京称孤道寡,清军在明朝将领吴三桂的带领下大举进入山海关。五洲震荡,风云际会,都赶一块儿了。也在这一年,刚入京师的李自成寡不敌众,被清军又赶了出去。

两年后,也就是 1646 年,大西国大顺三年,难兄难弟,张献忠的日子也不好过了。三月份的成都乍暖还寒,黄袍加身的张献忠穿行在宫里,心跳如鼓。探子来报,上一战侥幸捡了条命的明军将领杨展,又回到了嘉定府(今乐山市)。这个杨展是大西国的克星,张献忠派兵攻打,左右打不动。川外清军又步步逼近,据说军中还有“清朝第一勇士”鳌拜。张献忠急火攻心,一腔邪火全撒到蜀人身上,“川人尚未尽耶!自我得之,自我灭之,不留毫末贻他人也”。我捞不着,别人也别想要,杀!他派出四路大军,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往前走,逢人就杀,像砍瓜切菜割庄稼一样。兵将们杀红了眼,你杀的人越多,官升得就越大,一时间连升三级的比比皆是,军营里官员丛生。有个小卒日杀数百人,几天后擢升为都督。在宫中张献忠每天也以杀人取乐,完不成指标觉都睡不好。想想都令人发指,独裁者无聊起来得有多可怕。这边厢张皇帝忙着杀人,那一边杨展忙着壮大和攻城略地,大西国很快就陷入了人民战争的海洋。屋漏偏逢连夜雨,大西军又遭遇了严重的粮荒,一支皮包骨头的军队哪敢谈什么战斗力。张献忠决定不再困守成都,得找条活路,他的想法是,先取道长江南下,然后东进,到富庶的湖广吃饱了再说。人走容易,多年里搜刮来的金银财宝是个大问题,口袋里装不下。就有了接下来让我看得怦然心动的“江口沉银”。

心跳加速不是因为见钱眼开,而是“沉银”这件事。宝贝沉到锦江里,如同漕运时代好东西沉到了运河里,我得看看怎么一回事。

大顺三年(1646 )七月,张献忠率军十万,乘坐几千艘战船,从成都出发,帆樯林立,舟楫连绵,浩浩荡荡遮住了十里江面。船上装了不计其数的木箱,箱子里装满财宝。装不上船的,让木匠劈开青冈木,挖槽,槽内装上银锭,重新合上箍紧,投入江中随波逐流,打算在长江中下游狭窄处再打捞上来。这方法不错,省心又省力。青冈木整编成的队伍也浩浩荡荡地上路了。

且说大西国的战船驶进彭山区的江口镇,锦江两岸的山头上突然战鼓雷动,震撼江心,明将杨展的部队早已经在此埋伏下来,准备水路夹击。江口镇距离成都 150 里,是当时出成都府的唯一水路要冲,守好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杨展军队一部分陆军从山上往下攻,一部分水军点燃火船,当年火烧赤壁一般,从前方顺风迎面扑来。江湾狭窄,大西的船队又拥挤,慌乱之间没了分寸,想掉转船头都抹不开身。此一役,大西将士死伤大半,张献忠也是仓皇逃命,从此元气大伤,一蹶难振。《蜀碧》中记载,逃出成都后,张献忠派人截断锦江,在江底深挖洞、广积财,把剩下的金银都埋在了大坑里,然后决堤放水。参与埋银的士兵、石匠全被杀死。这就是史书中所谓的“锢金”。

不管那些金银是沉在了江口镇,还是埋在了锦江底,都让我心生好奇,很想替他算上一算。

算肯定是算不清的,张献忠本人可能都算不清。《蜀难纪实》说:张献忠遗留在江口的财物“累亿万,载盈百艘”。《明史》则说:“金宝亿万计”。也不过都是大略地估计。民间多年里还流传一说:“石龙对石虎,金银万万五;谁人识得破,买到成都府。”这也叫“寻银诀”,意思是,找到石龙和石虎处,你就发财了。“万万五”就是个修辞,我们也不必知道究竟多少,但可以“买到成都府”,这就吓人了。还有一说,“买尽成都府”,整个成都全是你们家的了。差不多一回事。不敢说富可敌国,起码富可敌蜀国。

时光飞逝,多重大的历史都会风流云散,持续鼓荡人心的,是那段真假难辨的“寻银诀”。有心人一茬接一茬,寻找石龙、石虎的,水下探宝的,江口一役后就没消停过。资料显示,清代、民国也一直没闲着,直到现在。因为话一说就长,咱们直接越过前朝,看看当今是如何“淘宝”的。说实话,跟金银“沉下去”相比,我对如何“捞上来”更好奇;在长篇小说《北上》中,我就是要处理如何把一堆宝贝从运河故道里挖掘出来。但在 2015 年,我看到的主要是“沉银”的传说,个别民间的打捞也都是小打小闹。尽管那些撞大运的捡拾者和偷偷摸摸的寻宝者都证明了“沉银”似乎确有其事,但江面宽广、江流浩荡,沉在哪儿谁也搞不清,不作系统的考古发掘,“江口沉银”还只能是不是传说的传说,兑不了现。

但这对一个写小说的人足够了,它已经充分地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我不只是想继续了解张献忠、“沉下去”和“捞上来”,我甚至想写它了。写什么我现在也不知道,但那种对上了眼、一见钟情的感觉是有了。这就好,小说家最幸福的权力之一就是,看上了你就跑不掉。我不着急。

3

一直关注相关新闻:2016 年 12 月,彭山江口沉银遗址开始围堰;2017 年 1 月 5 日,江口沉银一期考古发掘工作正式开始;2017 年 3 月,考古发掘工作取得阶段性成果,发掘超过一万件文物;2017 年 4 月,通报已发掘文物逾三万件;2018 年 4 月10 日,彭山江口明末战场遗址荣获“2017 年度全国十大考古发现”;2018 年4 月 18 日,也是国际古遗址日,彭山江口明末战场遗址首次对外公开;然后是2018 年6月26 日,“江口沉银——四川彭山江口古战场遗址考古成果展”在国家博物馆开幕。

最后这条消息我是在 26 日当天看到的,但因为那阵子工作比较忙,《北上》又处在最后的修改阶段,更重要的是,知道这个展还持续一阵子,那好,不急在一时三刻,让子弹再飞一会儿。

到了 7 月份实在忍不住,去国博看了“江口沉银”展。先是看了一个短片,考古发掘的过程和成果粗略地了解一些。跟平常的新闻图片想比,影像记录的触动要大得多,竟然出土了如此多珍贵的文物。接着看实物,发现“触动”这个词的力道太小儿科了,我几乎被展品一棍子打蒙了。虎钮金印、长沙府天启元年五十两金锭、西王赏功的金银币、蜀王金宝、大顺通宝、金册等这些价值连城的宝贝就不说了。这些宝贝不仅是钱,更是弥合历史裂缝、还原历史现场、确证时间链条的最有效的路径。它们是超越“钱”的财富,是超越了“文物”的历史。

单说那一摞摞银元宝,当时就把我吓住了。有生以来从没见过这么多钱,从没见过这么大块头的钱——请脑补一下五十两银子的重量吧。不是一锭两锭,是一堆又一堆。虽然都因为氧化变得灰头土脸,因为各种挤压而嘴歪眼斜,但常识我还是知道的:不管多么翻边卷沿、豁牙裂嘴,作为银两,它们不会因此损失一分一毫,就连那颜色最暗淡的灰,也足以对抗天平上最闪亮的砝码。我在一堆一堆的银锭橱窗前走来走去,由震惊逐渐麻木和茫然。相信我,钱多了就是一个数字,银子多了也只是一堆金属。看多了它们让人厌倦,乃至无聊和幻灭。

然后我看到了装银锭的朽烂木鞘,灰暗的银锭在木鞘槽中露出了脸。这个细节让我在展览现场又待了两个钟头。先回去重看了一遍宣传片,又在手机上多方搜索相关信息,必须承认,木鞘藏银这种极具农业时代智慧的方式太有想象力了。“2017 年 1 月 13 日中午,天气,晴。”考古记录上就是这么写的。挖掘机一铲斗下去,冰冷的河水里露出一截木头,木头周围有用来固定的铁箍,因为经年累月的腐蚀松脱了,银锭散落周围。这根木鞘中藏有十几个银锭。2005 年,正是这样一根搁浅在江边的木鞘,引起大家对江口沉银的新一轮关注。这证明江口确有沉银。清代文献中即有记载,张献忠在转运财宝时,命工匠赶制了很多木头夹槽,然后藏银于槽内。木鞘长 118 厘米,外径 18 厘米,一剖两半,掏好的槽中置银之后,对扣合上,再以铁箍固定之,易于搬动和运输。

那天看展,我一边看展品一边看文字说明,一边上网在手机上搜索相关内容。几个小时下来,头昏脑涨。看得越多,好奇越大,尤其对民间的非法打捞和专业考古发掘过程中那些独特的细节。遗憾的是,这个内容展中所言甚少。我意识到,这个题材对我才刚刚开始。

4

终于来到彭山江口镇。2020 年9月中下旬的江口镇已有凉意,江风浩荡,穿过苍老的古屋。老人们坐在门前避风处晒太阳,或者聚在老年活动室里喝茶打麻将。随便走进一家尚住人的房子,房间里昏暗,窗外明亮,一条大江在窗户下面流淌。江面阔大,但水没有想象的那么丰沛。水落石出,大片的江滩上大大小小的鹅卵石闪着各色的光。有人在鹅卵石上走。朋友说,常有人在江边低着头散步,没准儿就捡到个宝贝呢。

站到高处更能看清楚江口,一个巨大的三角形。朋友是专家,指头随便一画就圈出一大片江域,他圈出一片,又圈出一片,再圈出一片。他说,这一片是张献忠和杨展对垒的古战场,大西军的船到这里,杨展的士兵在那里,从山上往下攻,从那边的江面往这边攻,大火熊熊,火烧连营。远处的山是绿的,草木也是绿的。他说,那一片是江口沉银一期考古发掘现场,现在已经恢复原样,挖出了那么多宝贝啊。他说的挖,既是從河床里挖,也从水里挖。他说,那一片是将要开始的二期考古发掘范围,一定还会有很多好东西,等着瞧吧。我想起图片和影像资料里挥舞长臂的一台台挖掘机,还有蹲在河床上手持铲子和刷子的小心谨慎发掘的考古人员,当然,还有水下、岩石缝和泥土中各种不期而遇的文物。他又说,那里,看见了吗,就那里,江口沉银博物馆就要建起来了,你想看的,博物馆里都会有。那将是一座现代的、贯穿漫长历史的宏伟建筑。

我忽然觉得很有意思,你永远都不知道会跟什么产生关系。到梓潼七曲山,我是去拜文曲星的,结果撞上了张献忠;我翻阅江河湖海的史料,是为了写京杭大运河的,结果看到了“江口沉银”;然后,一个古人、一条大水、一段历史缓缓地进入我的写作。只是在进入,写作远未开始。

责任编辑  丁东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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