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周加军
柏安文决定搬进单身公寓。收拾完东西,他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埋头抽烟,回想这几个月基本上睡在噩梦里。这会听不到傅诗雅的絮叨,忘了她正在柳月剧场演出,他感到很失落。单身公寓在单元楼的第五层,乘电梯上去,四层有一个大平台,三十度的斜坡。柏安文把行李箱顺着平台拖上去,靠在不锈钢栏杆弯腰喘气,努力想自己身体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不堪。回想前年夏天他还是单位篮球队的绝对主力,领导说长这么大个子不打篮球亏了。为了提升身体的对抗力,柏安文去健身房接受专业训练指导。两个月的训练立竿见影,隆起的小腹不见了,现出了八块腹肌;颓废的精神状态也不见了,整个人焕然一新。以为良好局面必将持续下去,直到傅诗雅出现,这种局面每一天都是崭新的。
傅诗雅是一个追求浪漫和新奇的女孩,特别在对待男女之事上尤喜特立独行,每次匍匐在上面大喊大叫。“好女人是一副毒药”,柏安文在哪里看过这种说法,觉得用在傅诗雅身上再适合不过。
过道两边是单身公寓,柏安文经过一个门口,从里面探出一个半裸的女人来。女人的眼神悬浮而迷离,一直追随柏安文至门口。柏安文想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柏安文一屁股坐在灰扑扑的沙发上,才想起来该给傅诗雅打个电话,大概演出已经结束了,问问她什么时候到家,他好去接她。傅诗雅去学校时,柏安文还在睡觉。
电话通了,柏安文听了会没人接,只好惆怅地放下电话。过了一会儿,不放心,又拨电话,电话依旧通了没人接,柏安文想傅诗雅在干什么。
白粉墙上用颜料画了一把刀和一只涂了红指甲油的女人的手。柏安文心想刀和女人柔软的手接触会产生什么样后果。飘窗的平台上落满灰尘;抽烟机上溅着油斑,那些斑点有的在抽烟机的背面不容易发现;沙发缝里遗落一只没有通讯地址的顺丰快递邮封;席梦思的床垫上散落几根黄色的长发。种种迹象表明前任房客的气味并没有走远。柏安文就想房东为什么跟他说这里没人住过。
柏安文烧了一壶水,倒满放茶叶的玻璃杯,等叶片像女人身体完全打开,就坐在沙发上啜饮起来。喝茶早已成为他生活中的一部分。
柏安文的思绪慢慢铺展开来,想这几年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过年都三十了,还没对象,我像你這么大你都五岁了。老妈动不动拿柏安文的岁数说事,还搬出小区里陈阿姨的儿子朱天作参照物。朱天跟柏安文一起上学,初中留了一级。柏安文大学一年级,朱天在复读。柏安文大学毕业,朱天的儿子会叫叔叔了。
人没法跟别人比,只能跟自己过去比,我跟你比只会把自己气死,你大学毕业,现在又是作家。我是什么?我只是一个小商贩,守着一个水果摊,最大出息就是把进的水果全部卖出去,挣的钱是左手进右手出,一年到头两手空空。
话从朱天嘴里出来柏安文吓了一跳,不知道自己同龄人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使他如此颓废,如此沮丧,不再有理想和抱负。遥想当年自己,柏安文不胜唏嘘起来,当年自己风华正茂,意气风发,有理想,也有抱负,现在什么都没了,而且走上社会这几年,整个人变得吊儿郎当和玩世不恭起来。
老妈再唠叨,柏安文就怼她,你生活在什么年代?我生活在什么年代?你们跟我们比,你们活得简直粗制滥造!老妈的心被他的“粗制滥造”戳得生疼,绝望地嚎起来,一边哭,一边骂他没良心。柏安文绞尽脑汁地想老妈什么时候哭过,在他的记忆里老妈一直很刚强。不过,老妈也真是不幸,年纪轻轻就守寡。爸爸留给柏安文只是一个记忆的背影,那天他喝过酒过马路上班,就再也没有回来。那时他只有四岁,朦朦胧胧地被人带到裹在白布里的爸爸身边,以为爸爸睡着了,天真地用小手拉爸爸起来。直到他长大才知道白布里的爸爸早已身首异地,他一直想知道肇事的司机当时是否也喝了酒,如果是,那就是两个醉鬼相遇必有一死,这样一想就觉得爸爸的死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只是这么多年苦了妈妈一个人,她含辛茹苦把他抚养成人,供他上大学,盼望他早成家,她好老有所依,没想到他居然如此不争气。大学毕业进公司上班没几天,他就又叫苦又叫累,半年内换了三家单位都不如意。业余时间他写小说,在省级刊物上发表了一个短篇小说让他信心大增,绝定辞职写小说。柏安文的特长早在上高中时就显露出来,高三时大家紧张复习迎考,他却躲在被子里打着手电筒写小说,幻想写出一部旷世杰作,不经过高考就能被某个名牌大学录取,只能说当年他的想法很幼稚,弄得差点没有大学上。他考的是一所培养高级机械师的工学院。他的班主任兼机械设计的任课教师,口出狂言,你们毕业如果每年拿不到二十万元的年薪,就不要说我是你们的老师。老师狂妄自大,学生自然狂妄自大,他们连早操都喊出霸气的口号:左脚十万,右脚十万;目标一流,超越一流。
一个工科生居然如此爱好写作,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柏安文的兴趣并不在机械设计上这是不争事实,大学每年都有补考科目,最后一次弄得班主任实在不好意思,拿着补考通知单到处找他,见面就说,看在你年年给班费作贡献的份上这一次就不要你交补考费了。大学里他不知道读了多少部中外名著,写了一个自认为是小说的小说,幻想以此赢得一位暗恋女生的芳心。没等小说送出,那个女生就跟一个男生恋爱了,他很伤心地把小说稿焚烧在女生必经的路口,以此表明自己矢志不渝的心志,一定要娶一个漂亮的女人。
柏安文上过一次相亲节目。当知道老妈和陈阿姨瞒着他准备了好长时间,他就很生气,说他们干涉他恋爱自由的权利。老妈只好作出让步,名已经给你报了,报名费也要不回来了,你权当去电视上走台,让全国观众看看你长得并不丑,有人一辈子想上电视都没机会上,譬如,你老妈和陈阿姨。柏安文心里发笑,都老妖精了,还想上电视出风头,除非你们的广场舞跳到联合国,真是想出名想疯了。然而,挨不过老妈和陈阿姨轮番做工作,柏安文只好拿出十分之一的精力投入此事。相亲那天,朱天用拉水果的小货车,把他拉到电视台门口,拍着他的肩膀说,兄弟只能帮你到这一步了,祝你好运。台上二十四位女嘉宾,打扮得花枝招展,柏安文瞧了一眼,在主持人递过来的纸板上毫不犹疑写下了心动女生:身高一米七,皮肤白皙,大眼睛,鼻子上架着一副珐琅眼镜的海归博士。柏安文的心随着场上的灯由24到1过山车般起伏。爆灯的正是那位海归博士。海归博士说,我知道你心目中的心动女生是我,但是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你能给我一个合理的答案我就跟你走。柏安文的回答很奇葩,不要说一个问题,就是一百个问题我也回答,感谢你为我一直爆灯到最后,但是我知道我不可能把你领走,因为这不是你的本意,你的本意只想借着这个舞台长时间炫耀自己的羽毛,其实每个人都很爱惜自己的羽毛;你的另一个本意,就是想借这个舞台嘲弄那些不自量力,而又非常想吃天鹅肉的人,比如像我这样一无所有的男人。没等柏安文说完,海归博士就把灯灭了。
以后一段时间,傅诗雅经常拿这事开柏安文玩笑,既然海归博士都把灯爆到最后了,说明有戏,你为什么说那样的话激怒人家,这不自讨苦吃?柏安文说,我上这个节目是不得已而已,我的初衷不是要领走一个心动女生,而是试试自己胆子到底有多大。
傅诗雅笑着说,看得出你的胆子不小!
柏安文知道傅诗雅这句话另有所指。刚开始,傅诗雅跟柏安文大谈柏拉图爱情,弄得柏安文好长时间连手都不敢摸她,有次他不经意碰了她的脸她就势倒在他怀里。事后,他对她说我以为你只会跟我谈柏拉图,她窃窃地笑起来。他就想她为什么跟他装。她明确跟他提出来,他们以后就是结婚也不要孩子。他知道她说的是丁克家庭。他就说不要孩子多孤独啊。她问孤独什么?没有孩子我们可以养小动物呀,你看小猫和小狗多可爱,而且还不淘气。傅诗雅在网上买了许多狗粮和猫粮,到大学校园里喂养无人要的狗和猫。柏安文就想她的思想大概来自于那些流浪的动物。
柏安文正在构思一部杀人犯小说,在百度搜索里输入杀人犯三个字,立即跳出来上百条杀人犯新闻。他快速浏览那些新闻发现它们千篇一律平面化,并不能给他立体化感知和多面化认识,这让他很失望。他也知道自己的小说以爱之名处理死亡事件是一种可耻的暴力行为,但是有时他又欲罢不能。傅诗雅说小说没有这些东西就是没有灵魂的垃圾。
老妈总说,写小说多么不务正业啊!为了逃避老妈的唠叨,他只好从家里搬出来,这下老妈似乎找到了搪塞陈阿姨的借口,我们家柏安文不是不务正业,他找到工作上班了。他想象陈阿姨听到这个消息是多么尴尬,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她的嘴终于被老妈堵上了,从此不会轻易拿他不工作说事。
傅诗雅对他这种方式的写作很担心。犹记得她第一次读他的小说时说过的话,读你写的文字我的要害一下子被击中了。他追问那是什么样的感受,她说很希望与他交融在某种黑暗之中,一片混沌的感觉。傅诗雅也问过他一个非常幼稚的问题:你写小说是否挣到钱。傅诗雅的问题显然让柏安文哭笑不得。但是,这个问题同样困扰着他很久,他想了想,不得不正式告诉她写小说挣钱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很是遗憾他现在不能告诉她自己写小说挣了钱。傅诗雅的脸瞬间就黑了。这正是他担忧的事情,想再怎么彌补自己的语言过失,也于事无补。
老妈明确向柏安文提出来,你找到女朋友了我就搬出来,老妈的意思她绝不拖儿子的后腿。柏安文知道这正是出于动物的一种护犊本能,有时又不得不面对残酷事实,譬如,小动物大了父母想方设法把它们撵出去,让它们自谋生活,事实恰恰相反。但是他知道傅诗雅的目标不仅是一套属于两个人的房子,虽然她对于一个独立空间的安全感是多么迫切需要,在那里她可以彻底打开自己,然而她要求的却很多,有时候迫于这种更多的需要,让他感到压力倍增。
老妈相好的是左伯。这一点柏安文从老妈的言谈举止,以及她跟左伯跳舞的眼神和动作上推断他们应该是一对很好的搭档。
柏安文还是从侧面打听到左伯的过去。早在十年前他从一家单位退休,职级相当于副科级,这从他赖以炫耀的退休工资上推断——老实说,老妈并不是一个见钱眼开的人,她有退休金,足够她维持基本生活需要,她现在缺少的是安全感——一种人到老年孤独而生的副产品。他知道,除了他老妈不会向任何人俯身屈就,老妈虽然出身卑微,但是在柏安文看来她的骨子里流淌的是某种高贵的血液。柏安文知道老妈的许多无奈并不是生活所逼,她选择左伯就是因为他是一个幽默的人,善于运用开心的话语解开她那些生活的死结,这么多年老妈心里的死结都快要变成化石了,埋藏在一个个看不见的角落里。现在左伯出现了,她再也不想,也无需埋藏那些死结。事实上,左伯的第一任老伴在跟他生活二十多年撒手人寰之后,又娶了一个老伴——死了丈夫的农村妇女,为此他的一双儿女跟他彻底闹翻。他索性把房产全部给了他们,带上第二任老伴到乡下买房居住,直至第二任老伴去世才重新回城居住。
某个晚上,老妈非常严肃地跟柏安文谈起自己跟左伯的交往过程。柏安文从老妈的叙述中明白他们的关系到了什么程度。老妈担心的仍旧是柏安文的婚姻大事。
临了,老妈说,你跟那个演员的关系进展到什么程度了,哪天让我见见她。
柏安文没想到老妈会突然问这个问题,有点慌乱,但是知道她确实误解了,赶忙纠正,不是演员,她读的只是戏剧专业,实验课上临时充当了演员的角色而已。
那跟演员有什么两样?老妈的声音威严得像女皇。
柏安文想笑笑不出来,只好赔着笑脸说,老妈说演员就是演员了,谁让你未来的媳妇这个专业?
哟,八字没见一撇就称媳妇了,我可曾听她叫过我一声妈?
老妈真正关心的是傅诗雅家里情况。她问了好几次。柏安文只好说她的爸爸是大学教授,她的妈妈是某个市级单位的副处级干部。
老妈听完他的话,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傻了一样。过了半晌才说,没了?
没了!
我的儿子有出息了!老妈的拳头突然狠狠地砸在柏安文的肩膀上,好疼。
相亲失败的教训极其惨痛,像噩梦一样留在柏安文的记忆里。他得出的教训是,如果能成功牵到一个女孩的手,你得有良好的家庭背景,没有良好的家庭背景你得有一份令人羡慕的职业,否则一切免谈。总之,必须遵循金钱至上的理念。傅诗雅从来没有跟他谈过钱,大概她出生优渥的缘故。事实证明了这一点,父母宽裕的经济基础,以及对她娇生惯养足以让她一辈子衣食无忧,她可以自由选择自己的职业,也可以一辈子不工作。然而,他柏安文不行。柏安文参加过一个短期作家培训班,他以为能学到一些创作知识,然而具有共同兴趣的人在一起不是探讨创作问题,而是大谈特谈写作挣了多少稿费,这让柏安文很受伤,原来每个作家都不可避免地处于一个逃离共同语的逃亡路上,何况他们写出的作品,读他们作品的忠实读者?
柏安文从小区出来,残阳已经铺满河面。写作之余,他喜欢到这样的河边走走,不是为了寻找创作灵感,而是看看那些隐没于路边的狗尾巴草上是否添了新的脚印,它们已经放低了姿态。在这样的河边,应该有人钓鱼,但是现在没有。他曾经见到那些钓鱼的人,注意到他们专注的神态基本一致,他们放低姿态,目视河面,呈现出一种神圣的不容进犯的敬畏姿态,但是他们的钓竿和鱼篓呈现出来的姿态完全不一样。他喜欢跟他们攀谈,问问他们钓鱼的目的,尽管他们的理由各种各样,但是他还是惊奇地发现,他们都逃离不了人与鱼的关系,他们的关系正如他们之于钓竿、鱼线之于鱼钩、鱼之于鱼饵,呈现出一个看似系统却是断裂的食物链关系。只是他们钓到的鱼从来不吃,这是一种令人反差的结果。
就在上周,禁不住傅诗雅的软硬兼施,柏安文还是去看她的排练。因为她一直担心排练中会出现盲点,睡梦中她都会被这样的担心惊醒,可怜兮兮地央求柏安文,如果他在现场,她就不会紧张得想尿尿。
舞台中央是一间公寓室的内景,一个孤独的胖女孩自导自演了一场特殊的婚礼。傅诗雅的身材属于苗条型,为了扮演胖女孩,不得不在裙底下塞进许多旧报纸,用塑胶带紧紧捆起来,臃肿得像一头大象。她与西服、卫生纸做成的“新郎”翩翩起舞,演练走卫生纸铺就的红毯,宣传环保节约的婚礼,正是这个戏剧需要阐述的理念。柏安文对傅诗雅与那个纸质“新郎”的亲密举止嫉妒得要命,幻想她真正的另一半在哪儿呢?——台下的观众,包括柏安文本人都是她今天指定的“新郎”。婚礼的滑稽、热闹逐渐走向尾声,“新郎”如释重负地逃回观众席,台上只剩“新娘”一个人,默默地套上废情书做成的裙子,把自己像垃圾一样摊放在沙发上。最终,她还是脱下婚纱,重归于平静而忧伤的生活轨道。
不同于观众安静地坐观演出,柏安文此时的脑子在飞转,想象这里应该有遗漏的地方,于是按照自己的思维逻辑,重新构思这场婚礼,把它想象成另外一个结局:
一个神情紧张的杀手,手里端着一把尖刀,蹑手蹑脚打开门,小心翼翼地经过客厅,轻轻地推开卧室门。门吱呀一声吓得他差点把手里的刀扔掉。卧室里一对新人正在缠绵悱恻,他们已经从床上打斗到地板上,在地板上继续打斗。新郎开始咳嗽,踹脚。新娘开始大口喘气和呻吟。一切表明这两个人已经进入了舍生忘死的境界。杀手还是把两个人的动作打断。新郎骇然而起,新娘双手抱着胴体到处躲藏。新郎求饶,新娘苍白的脸上蒙上一层死神的灰色。但是,杀手没有丝毫怜悯之心,手起刀落。霎时,两个活蹦乱跳的人成为地上两具尸体……
柏安文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残忍——要营造这样一个血腥的结果——本来没有这么血腥,难道就是为了抓人眼球?一定要把结果写得如此悲惨,硬要让人接受这样一个恐怖的场面,才会有读者?才会有市场?他重新考虑是否为这样的结局续上一个合理的解释才对得起一直追随自己的读者。
舞台上冲上来两个戴着面具的小丑。两个小丑为了抢夺新娘屁股底下的椅子开始打斗。“新娘”惊慌失措地开始逃窜。两个小丑从台子上打斗到观众席上,继续打斗。终于他们打斗累了,想找观众席歇会儿,但是令人发笑的是这两个小丑寻找一圈都没有找到空座位,最后只好又爬上舞台,与台上的“新娘”打情骂俏。
有些迟到找不到座位的观众与台上“新娘”互相对视,坐在座位上的观众嫉妒他们的对视,开始起哄,开始大骂,甚至抄起家伙准备动起手——这些是导演事先安排而需要的结果。柏安文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安排,好像不这样安排就吊不起观众的胃口。但是乱成一团的场面,还是给“新娘”造成无比的压力,她开始走神,开始忘词,甚至走错台步。柏安文就想盲点大概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产生的。
柏安文心里提醒傅诗雅不要紧张有他在她应该踏实,但他还是看到傅诗雅的紧张,她开始用手一次次捞并不存在的裙边。他现在非常希望她能看见他,但是她能看得见他吗?她一定在想他在哪里,在这样混乱的环境下,这似乎对她来说是一个很大的挑战。此时,他跟台下的“观众”一样都是一个看客,他应该像一个英雄跑上舞台保护自己心爱的女人不被嘲笑,不被戏弄,甚至不被虐待,尽管这仅是一个实验,然而他却像一个胆小的懦夫,躲藏在自己包裹起来的坚壳里,任她绝望和无助,愚弄自己对这种场面视而不见。
一个被尴尬、气恼填满的戏剧性时刻出现了,在短暂的对峙之后化作阵阵轻盈的笑声,两个小丑讪讪地在舞台边缘隐身。神奇的是,这一阵兜圈子式的寻找、迟疑、收束似乎成为“新娘”与观众的一系列较量的预言,当然观众里也有柏安文。这出戏的重头被压在“选人结婚”和“入洞房”上。卫生卷纸被发射出去,柏安文看到收到的男士们开始张望、推诿,迟疑地捧着“红线”或者干脆扔出去。戏的内容被观众的即兴反应所填充。台上的“新娘”发动了观看,观看的主要对象却成为了台下的观众。柏安文看到了男士们的种种姿态:羞涩、犹豫、幸灾乐祸;女士们遗憾地跃跃欲试。柏安文已经坐立不安了,他把头掉过来掉过去,想寻找一个熟悉的面孔,周围生铁一般,如果他们知道自己是台上“新娘”的真正“新郎”会作何感想,会不会把他抬起来,扔到台子上,与新娘真正入洞房。事实上,柏安文巴不得希望出现这种结果,这样能够逾越许多羁绊。
在几次跌宕起伏的铺垫之后,“新娘”选定了她的“新郎”、“花童”、“神父”,在其他观众走调的伴唱声中笨拙、费力、滑稽地完成结婚仪式并试图和“新郎”来一场亲密接触。不确定性游荡在剧场中央,观众在剧场里不仅收获对表演者的观看,更拉扯出对其他观众的观看与对自己的观看,正可谓是“见自己,见众生”。
盲点没有出现,傅诗雅成功地完成了预演。
电话终于打通了,柏安文想告诉傅诗雅他已经找到了一个新的住处,以后他们再不用提心吊胆了。
傅诗雅却向柏安文咆哮起来,你在哪里?然后,就哭了起来。柏安文手里的电话也跟着哭了起来。柏安文紧张地问怎么了。傅诗雅却哭得说不出话来,好久才说不能按时毕业了。等柏安文完全听明白了,才知道傅诗雅搞砸了自己的毕业论文。
柏安文立即悔恨不已起来,假如不搬家他一定会去柳月剧场观看她的毕业汇报演出,只是这仅是一种假设。
傅诗雅仍旧在哭诉一直提醒自己注意那个盲点,但是那个盲点还是出现了。柏安文想象那个盲点应该这样出现的:表演进行到高潮,观众连同那两个小丑潮水般涌上舞台,场面开始乱得无法收拾,就在这时,傅诗雅开始像疯子一样呐喊,她的呐喊当然没有人注意到,观众毫无可用地把她遗弃了,一个人站在舞台上像无家可归的可怜的孩子,恐惧、发抖,歇斯底里地绝望。她被脂粉涂抹得过白的脸庞、肥胖臃肿的身材、略显粗俗的举止,开始像海上浮沉的泡沫随波逐流,逐渐离析,幻灭。
柏安文从河边散步回来,还在想应该给傅诗雅主动打一个安慰的电话,问她现在在哪里,此时她应该迫切需要一个近距离的关爱,只怪他刚才追逐一个钓鱼人,好奇地问他鱼获多少。钓鱼的索性敞开钓鱼篓让他自己看,他看到里面仅有几条拇指长的丁子鱼。
电话忽然打不通了。柏安文忽然想不起来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手机屏上忽然跳出一条消息:你是一个极度自我的人,你就像舞台上的小丑,自私自利,毫无人性——我们还是分手吧,彼此放手,给对方海阔一样的天空……
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柏安文怔了好长时间才明白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的交往中渗进了盲点,早在读书会上他跟傅诗雅见面就埋下了伏笔,一直遮遮掩掩,直至昨天晚上彻底爆发,傅诗雅恳求他到现场看她正式演出,而他借口要赶一个急稿,才造成目前这样的结果,这才是最致命的盲点。
责任编辑 张 双
《过河》羅中立布面油画250×200cm20 世纪90 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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