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曹军庆
不过就是招待罗小凤这么一天时间,已经很让钱桂花头疼了。怎么招待才算合适?既要得体又不能过分。不能出格。不能太排场,太排场了会让罗小凤难过。以为我故意在她面前显摆,有意挤兑她、刺激她。也不能太寒酸,太寒酸了吧以为我瞧不起她。故意踩她、低看她,像打发叫花子那样不拿她当人。特地损她,不给她面子。还有,是在外面餐馆吃呢,还是在家里吃好?昨天晚上钱桂花和吴浩才为这事商量了一宿。商量的结果还是决定就在家里吃顿饭。吴浩才话少,木讷,商量的时候都是钱桂花在说话。她一会儿拿这个主意,一会儿拿那个主意。吴浩才嗯嗯唔唔地应着,到后来他犯困睡着了。钱桂花这时刚好说到就在家里吃饭吧,又慎重又亲切,还不铺排。
她就此征求他意见,“你看行吗?”她说。
他却鼾声如雷,推都推不醒。钱桂花一扭身,就这样定下来了。
他们家住在龙口镇,公交车站就在镇子南头的那棵杨树下面。杨树上钉着块木牌,上面写着“龙口镇公交停靠点”几个字。牌子很旧了,在那儿挂了几十年。
钱桂花天一亮就去那里瞅,明知道罗小凤不可能这么早,还是忍不住老往那里跑。她笑话自己,慌张什么呀,又不是不得了的贵客。
吴浩才出去了,在外面干活,一天都不在家。
她说,“你在家我们不好聊天。”
吴浩才心里想,“你们会聊些什么!”
汤快炖好了,昨日买了只肥母鸡,半夜起来放在炉子上用细火炖着。鸡汤的香气弥漫开来,钱桂花嗅着空气里的香味,擦了擦眼睛。她想,“我怎么会流眼泪呢?”
“我没有流泪。”她想证明给自己看。“我只是眼神大不如从前。”她对着镜子照了照。钱桂花映现在镜子里的面容,一时间竟没了五官。她并不害怕,相信五官肯定还在脸上。她伸出手,摸了摸脸,果然在。于是,她又将镜子搁下。
罗小凤是昨天接到钱桂花电话的,钱桂花知道她从广州回来了。她这次回来,专程去强制戒毒所探视儿子秦继伟,这个消息她刚回来就传到镇上来了。钱桂花打电话,想请她回龙口镇聚一聚,她说,“我们两姐妹见个面吧。”
当时,也不知为什么,罗小凤听她这么说一口就答应了。我们俩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这时候要和我见个面?见面干什么?难道不就是要看我笑话?看我有多么倒霉?我从你那儿抢来的丈夫不光打我、不要我,还因为吸毒故意伤害被关进大牢。我和他生的儿子也吸毒,也被关在戒毒所里。难道所有这些不是我的报应?你满意了吧?你不就是要看我伤口吗?不就是想当着我的面一层层掀我伤口上的痂吗?好吧,就给你这个机会,让你见个够。见吧,在别处没脸和在你这儿没脸有什么差别,还不都是一样没脸没皮。
“听说你不住在村里,住到镇上了。”
“是啊,在镇上住了几年。”
罗小凤还在电话里跟她寒暄,虚伪吗?管她!她恭维她说,“日子过得不错啊,都在镇上落户了。”
“就那样子,”钱桂花很审慎很谦卑地说,“还算说得过去。”
“那我到镇上来找你。”
“你还记得公交站吗?我去那里接你。”
“记得,公交站有棵杨树,我在杨树那里下车。”
“对,杨树,老杨树车站。”
从县城到龙口镇有五十多公里,公交车走了两个多小时。中巴车,车厢里的密闭效果不太好,灰尘呛鼻。罗小凤邻座是个老头。老头拎着只黑色塑料袋,一路呕吐。他把呕吐物吐在袋子里。罗小凤看到老头手上布满老人斑。他虚弱而又愧疚地对罗小凤解释,“对不起,我是个病人。”
罗小凤说,“你不必道歉。”
继而,她想,我也是个病人,只是我不呕吐。看着老头的脸,罗小凤突然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去龙口镇。我要把自己送上门去让她羞辱吗?让她嘲笑我?或者任由她在我面前炫耀她现在的幸福?同是女人,从前难道不是我毁了她的生活?可是结果怎样?结果是她有了更好的归宿,而我呢,我满盘皆输。还输得那么惨,输得颗粒不剩。她是赢家,我需要去她那里展览我自己吗?输家站在赢家面前,所有的失败和丑陋一览无余?让她把我踩在脚下?或者直接把我踢進垃圾堆去?不就是这样吗?那么,我可以不去!就地下车,坐上返程的车回到县城,再回广州。我要有我的尊严。
但是,罗小凤只是这样想了想。她仍然顽强地坐在座位上,随着中巴车摇摇晃晃地前往龙口镇。途中,老头接听了好几个电话。看来有人在关心他,那些人都在电话里很有耐心地叮嘱着什么。他一一应着,像个听话的孩子。罗小凤默然,老头其实并不比她孤单。
这天,钱桂花第五次来到公交站才接到罗小凤。同车的老头下车时踉跄了一下,罗小凤上前扶着他。他凄苦地向她致谢,拎着黑色塑料袋远去。
“我一眼就认出你来了,你没变。”
“我也认出你了。”
钱桂花牵了牵罗小凤的手,她的手冰凉。
“那是因为我戴着假发,如果我不戴假发,光着脑袋,你就认不出我来了。”
“我没注意你头发。”
“假发是戒毒所那个名叫霍立志的警察买给我的,很合我脑袋。”
“看不出来。”
“戴假发是为了哄骗我儿子,不让他伤心。”
“那警察人挺好的,他叫什么?”
“是挺好的,我刚才说了,他叫霍立志。”
“对了,你是说过,你说霍立志。”
一路闲聊着到了家,闲话。罗小凤在闲话里填充了不少火药,句句话中带刺,只是没有被点燃。钱桂花小心回避着,尽量顺着她。她住的地方是套二手房。县城的人大多到武汉买房去了,镇上的人就到县城去买房。就像玩接龙牌游戏,一张张底牌往前递送。钱桂花在龙口镇买下一套旧房,前房主也搬到县城了。她们进了家门,把鸡汤端到桌子上。还有一盘青菜,一盘红烧肉。时间正好到了中午,该吃午饭了。可是罗小凤说等会再吃,她声称要先看看屋子。
钱桂花是秦建设的前妻。罗小凤也是秦建设的前妻。她们都是。钱桂花在前面,罗小凤在后面。罗小凤当姑娘的时候是村小学的民办老师,31岁那年,她和秦建设好上了。用很通俗的说法即是“第三者插足。”秦建设于是和钱桂花离婚,并娶了罗小凤。他们离婚的理由是钱桂花不能生育。钱桂花对此无法反驳,因为它是事实。所以当年的离婚相当顺利,没有遇到任何障碍和纠缠。问题是罗小凤和秦建设的婚姻也没有白头偕老,他们在儿子14岁那年也离婚了。而积极怂恿他们离婚的人,正是他们的儿子秦继伟。他认为如果再不离婚的话,他的父亲秦建设肯定会打死他的母亲罗小凤。事到如今,当两个女人在此相会,她们的身份事实上都是那个男人的前妻,所不同的只是她们后来的际遇。
罗小凤在屋子里转悠了一圈,突然摘下头上的假发套,就像某个喝了酒浑身发热的男人一把扯下头上的帽子。她把假发套随手丢在饭桌上,很潦草地扬手扔去。
“她在向我示威,打我杀威棒!”钱桂花从这个动作里看到了敌意、愤懑和从骨子里喷薄而出的自暴自弃。但是她偏偏对她发亮的光头视而不见,她不去瞅她的光头。相反,她拿起假发套,用手指把上面的毛发梳理一下,然后端正地放在一旁。
“我不再是个女人。”
“你是。”
“那也是个不齐全的女人。”
“你不缺少什么,”钱桂花温和地说,“我们吃饭吧。”
罗小凤大口喝着鸡汤,故意吧嗒着嘴巴。“我吓着你了吗?”她昂着头,脖子细长,头皮上泛着青白色的光芒。
“没吓着,吓什么呀,不就是做过化疗吗?现在癌症多了,做化疗的病人多着哪。”
“你以后还会长出头发来的。”这句话钱桂花没能说出口。
“她心里才不会这样想,看到我顶着这么丑陋的脑袋,她心里早乐开了花。报应!她必然会大喊大叫报应,报应终于来了。看看从前的民办老师吧,瞧她做过的好事,再看看她现在落得的下场。”
罗小凤审视着钱桂花,在她的面孔里辨认她没有说出口的话语,辨认那些像暗夜里扇动着翅膀飛翔——如同蝙蝠一样的秘密念头。
“你终于在镇上有了自己的房子。”但是罗小凤这样说,她像个久别重逢的普通熟人那样闲聊家常。她甚至还在并非刻意地逢迎她,拍她马屁。她努力启发她,让她不经意地说出令她得意的那些事情。她说,“以前我们谁不想啊,谁都想在镇上买房子。你做到了。我刚才看了看,房子还那么宽敞,真叫人羡慕。”
钱桂花回答得极其节制,毫无得意之色。仿佛她只是在陈述或解释,不过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往事。
她说,“房子是吴浩才要买的,都是他的意思。钱也是他借来的。当初为了两个儿子在镇上读书方便,才买房子。他的决定后来被证明是对的,两个儿子今年都考上了大学。”
“都考上了?我记得他们是双胞胎。”
“都考上了,你没记错,确实是双胞胎。一个叫吴文飞,一个叫吴文剑。都在武汉,考取了两个不同的大学。”
“说到吴浩才,就是你后来嫁给他的那个老光棍吧?我们当时不知道他的名字,一直叫他吴老光棍。”
“是他,没错,吴老光棍,比我大十多岁。秦建设和我离婚后,我就嫁给他了。”
“秦建设为你不能生孩子离婚,没想到你嫁给吴老光棍生了双胞胎。一生就生两个,这难道不是一场讽刺?”
“不是讽刺,是缘分,是命定。”
“什么缘分?什么命定?”
“我和他没生孩子,跟吴浩才生了。他也一样啊!他和我没生,跟你生了。这便是缘分和命定啊。”
“你为什么要把我扯进来?为什么要把我儿子扯进来?”
“但这就是事实。”钱桂花小声说。
“真像是一场梦啊,一场戏。咱俩演了一场对手戏,演到后来,你在天上,我却在地底下。”罗小凤斜着眼睛,她现在无比后悔来这里作客。她明白自己陷入了一种类似于鼠疫那样的情绪里,此时她盼着自己快点得上黑死病死掉算了。
“你应该很满意了吧?”罗小凤幸灾乐祸地问道。她还嘿嘿嘿地笑着,笑声里包裹着鼠药那样的毒汁,就跟她刚才扔假发套的动作一样,有着相同的含义。
“你怎么能这样想呢?你怎么能这样想?”
钱桂花搓着手,“她把我当成什么人了?”钱桂花都快把手上的皮肤搓掉了。“她仍然在误解我,她认为我充满恶意。可是谁能告诉她,事情不是那样子。”
“我能怎样想?你告诉我,我能怎样想?你的两个儿子在大学读书,我唯一的儿子却在戒毒所强制戒毒。”
“可那不是你的错。”
“那是谁的错?”
“不是你的错,也不是秦继伟的错。”
“到底是谁的错?总要有个人错了。”
“谁也没有错,”钱桂花突然哭了起来,她哭得如此突然。“原本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
“你在开脱谁?”罗小凤也哭了,她没想到她会哭。“你在为谁开脱?”
“为我自己。”钱桂花哭得更伤心,她的脸看上去十分惊恐。
罗小凤因此掉进了谜团,某个与此话题并不相干的谜团。迷雾是从饭桌上的鸡汤里升起来的。弥漫在两个女人之间,弥漫在整间屋子里。她们都嗅到了铁锈一样的气息,或是枯木一样的气息。钱桂花发现鸡汤已经凉了,她又端进厨房去热了热。
“不必这样,最无辜的人大概就是你了,只能是你。”
钱桂花还在抽泣,“我们中间没有无辜者。”
“可是你说,谁也没有错。”
“这个也是事实。”
“那么谁有罪?”
“如果我跟秦建设生了孩子,而不是后来才跟吴浩才生孩子。”钱桂花说,“你想想看会怎样?”
“秦建设不会和你离婚。”
“还可以这样想,即使他要和我离婚,我也不会同意。我会拖着他,跟他死缠烂打。很多婚姻都是这样维持下去的。”
“你说得对。”
“也不对,我在钻牛角尖。”
“你把我找过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吗?”
“我从来没想跟你说这个,我另有打算。”
“问题不在这里。”
“问题在哪里?”
“问题是秦建设从来没有打过你,他殴打女人是从他吸毒之后开始的,也是从我身上开始的。他打我,往死里打。秦继伟11岁时劝我离婚,他预测说我再不离婚,秦建设肯定会打死我。”
“他没有打过我。”
“我知道,他那时候不吸毒。”
“我信你,我也信秦建设不是个坏人。”
“他不坏吗?”
“他从来都不坏。”两个女人曾经都是秦建设的前妻,钱桂花说,“他只是控制不住自己。”
“控制不住自己意味着什么?”罗小凤太绝望了,她知道自己有多么绝望。她不是在问她什么,也不是要对她暗示什么。说实话,她不愿意回望来路。但是也不敢往前看,往前看她其实更害怕。
“后来的事情我不知道,我相信秦建设打女人就是因为他吸毒。”
“对,就是吸毒,吸毒又是因为什么?”
“吸毒只能是因为吸毒,还有别的吗?”
“没有别的了。可是每个人的生活都是由其他人决定的,不是由那个人自己决定。比如我,我的生活是由后来的秦建设和秦继伟决定的。”
“她为什么这么说?我不明白她把自己放到哪里去了?”
钱桂花说,“他们决定不了你。”
“能决定,就是他们决定的。你也一样,你的生活是由吴老光棍吴浩才和你们的两个儿子决定的。”
“他们做了什么?”钱桂花迷惑不解,“我倒想问问,你得上不好的病和秦继伟有关系吗?”
“没关系。”罗小凤一口咬定,“你为什么这样问?”
“因为有传言说秦继伟发过毒誓,那毒誓也是你逼着他发的。毒誓说若是秦继伟违背誓言吸了毒,就让他母亲得上最坏的绝症而死。”
钱桂花可能太紧张了,她的脚底都在抽筋。
“确有这回事,可是在我逼着秦继伟发毒誓之前,我就已经检查出了癌症。也就是说他发不发誓,或者他违不违背誓言,都跟我所得的坏病扯不上半点关系。”
罗小凤怎么说出了这番话,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在想,“她是不是很失望?”
钱桂花倒像是放下心来了,脚底也不再抽筋了。“我也这么想,是啊是啊,我也是这样想的,在他发誓之前你就得上病了。”
她很认真地看着她,两个女人就像两堵墙壁相对而立。“你为什么这样想?”
“这才是最好的结果,也才是最好的事实。”
“最好的事实是怎样的事实?是不是要从最坏的事实里想办法找出一点不那么坏的事实?对吧?”
“是这样子的,可是你告诉他了吗?”
“谁?”
“秦继伟呀。”
“没有,我去探视他的时候还瞒着他,我不想让他知道我得上坏病了。”
“你这样不对,告诉他吧。把你刚才跟我说的话告诉给他。告诉秦继伟,你在他发誓之前就检查出了癌症。”
“一定要告诉他吗?”
“他必须知道这件事情。”
罗小凤沉吟着,“她和我想到一起了。”
“那样他才不会内疚。”
“跟他没关系,内什么疚!”
她们在这儿心意相通,接着,罗小凤又问她,“吴浩才在做什么?”
“他不是做什么的,没有固定职业。他什么都不做,又什么都做。每天出去,刮风下雨都出去。一天可能只做一件事,也可能做好多件事。反正都能挣些钱回来。有时候多些有时候少些,总有钱交给我,从不会空着手回家。”
“还有这样的人啊?我没听明白。”
“这么说吧,他会电工、木工、泥瓦工、油漆工、管道疏通工。还会装卸、厨师、扫地护工什么的。给死人穿寿衣,替迷了路的外地车辆带路,在龙口镇山沟沟里为旅游的人做导游。总之,见什么干什么。反正没有失传的手艺他会干,失传了的手艺他也会干。”
“失传了的手艺是哪些手艺?”
“比如给死人穿寿衣,先穿哪件,再穿哪件。有哪些讲究,哪些禁忌,他都知道。他说什么,主家就照着做什么。”
“手艺倒是多,好像也自由。”
“我以前不知道,嫁了他才知道。就为了活命,差不多是自小练就的本事吧。做光棍也好不做光棍也好都饿不死他。有童子功的人,再难再不容易也能活下去。实在没活干了,还会乞讨,能做个不让人讨厌的叫花子。”
“秦继伟若能有这一身本事,我也就安心了。”罗小凤想,“好死不如赖活着,能活下去的本事才是真本事。”
“看不出来,吴浩才看着弱,看着弱的人却强着呢。”
“他看着像蚂蚁,可是再小的缝隙蚂蚁也能钻进去。”钱桂花说,“像灰尘,随便哪个地方都能落下他。被吹掉了,又能落在别的东西上面。”
“不起眼,却能活着。”
“谁又不是这样?”
“有些人就是不能这样。”
吃完中午饭花了一个多小时,一个半小时吧,不会更长。罗小凤要回县城,钱桂花坚持把她留下了。
“我们去小镇上走走吧,转一转。”
在她们吃饭的时候,外面下起雨来了。天气预报也说今天有雨,罗小凤坐公交车来的时候天就阴着,现在下下来了。雨是小雨。街上行人都打着雨伞。镇上还是那些诊所、电信营业厅、汽车维修铺、修脚屋、美发室、邮政储蓄、农业银行支行和信用社。还有镇政府办公大楼和集贸市场。
行人面孔多半是乡下人,真正的庄稼汉。都不愿意住在村子里,借钱买房也要搬到镇上来。他们的服饰在雨水里散发出来历不明的气味。这种气味进而影响到他们的呼吸,他们的呼吸交叉混杂。独特的小镇的气味,是一朵朵水中的蘑菇云。满街的人都不像在行走,倒像是漂浮着。他们漂浮在雨伞当中。不是他们漂浮,街上就只漂浮着雨伞。雨伞在给雨伞让路或靠近。雨伞跟雨伞说话或接听电话。但是许多人都是异鄉人,没有人知道真正的土著小镇人身在何处。
钱桂花站在镇政府大楼外面,她对罗小凤说,“我在这里面还有几个熟人。”
“都是领导吧?”
“领导是领导,不大,算是小领导吧。吴浩才给他们修水管、装窗帘、换灯泡,一来二去就熟了。”
一来二去跟吴浩才熟了,钱桂花怎么也会熟呢?
镇子不大,不大工夫就转完了。钱桂花又要请罗小凤在修脚屋泡个脚。很明显,她这是在拖延时间。罗小凤想,“她是不是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给她们泡脚的是男人。店里说,给男人泡脚的是女人,给女人泡脚的当然得是男人。钱桂花说,镇上好几家修脚屋都有吴浩才电话。哪里客人多了,人手忙不过来,他们就打电话叫他过去。
“吴浩才该不是也会泡脚吧?”
“他会。”
为罗小凤泡脚的男人手很粗糙,估计为钱桂花泡脚的男人也是。她们都是第一次出来泡脚。男人很狡黠,一眼就能看出来。皮肤黑,干惯了农活的手下力也猛。罗小凤不禁叫出声来。他给她按肩,俯在她耳边轻声问,“姐姐是不是心情很糟糕?”
罗小凤大声说,“我心情好极了。”
全屋子的人都看向这边,男人脸更黑了。钱桂花跟着说道,“我的心情也好极了。”
从修脚屋出来,两人相视而笑。钱桂花说,“我们刚才是不是很团结?”
“是的,很团结。”
这会儿她们路过美发室,站在门口的小姑娘又一个劲儿把她们往里拉。
“姐姐姐姐,洗个发吧。”
“修个面吧。”
“画个眉吧。”
拉扯中都有些难堪,钱桂花也不太可能再花这个钱。又不好脱身,几个女孩揪着她们不放。罗小凤这时悄悄扯下了头上的假发套,她笑眯眯地望着女孩说,“你们看看我这样子,我需要洗发吗?”
女孩们惊愕地松开手,退到一边。
“你不能这样动不动就掀掉自己的假发套。”钱桂花说。
“我这样怎么了?”
“你在作践你自己。”
“我没有作践自己。”罗小凤想发火,又极力控制着。“不要再浪费时间好不好?你到底要对我说什么?赶紧说吧。”
“回家说行吗?回到我家里,我们坐着慢慢说。”
“不必了,中午还没说够吗?”
“可是我没说出来。”
“那就说出来吧。”
“就在大街上说?这么重要的话,你要我就在大街上说吗?”钱桂花脸色苍白。
她想干什么?我倒想知道她想干么?罗小凤说,“说吧。”
“那我说了,我就是我就是……我就是想认秦继伟做干儿子。”钱桂花像是喃喃自语,“你愿不愿意我做他干妈?”
罗小凤愣怔了片刻,然后像是五雷轰顶。
“就这句话?你是不是以为我活不了几天?干妈!干儿子!是不是以前我抢走你丈夫,现在你就要抢走我儿子?是不是?”她在心里狂乱大叫。
她扔下雨伞,扔下手中的假发套,光着脑袋冒雨跑开。她在雨水中奔跑,跑向镇子南头的杨树车站。
钱桂花在她身后喊道:“你知道不是这样。”
罗小凤浑身淋得透湿,脑袋上全是水珠子,看着就像满头大汗。她并没有跑到杨树车站那里去,就站在广场上。以前广场是粮管所露天堆放粮食的地方。雨水落在她身上,似万千刀片在剐她。
“这就是她请我来这里的原因,对吧?就是。这就是她的计谋,对吧?就是。她要做秦继伟的干妈。为什么?为什么?就因为我活不了太久?她要抢走我儿子?”
“等等,让我再想想。”
罗小凤捧着脑袋蹲在地上。“再想想。”
她哭着,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这里面有问题吗?问题是什么?”
“好像没有啊。秦继伟并没有失去我这个亲妈,他只是多了个干妈。还多了个干爹。吴浩才做他干爹,还能做他师父。”
罗小凤渐渐直起腰,“秦继伟从戒毒所出来,若能有吴浩才做师父,那可是比他亲爸爸秦建设好多了。”
“钱桂花懂我,还是女人懂女人的心。她这样安排,我就是死了也能对儿子放心了。”
她又回到钱桂花家里,钱桂花正在不停地打她电话。
两个女人紧紧拥抱着,哽咽不止。钱桂花说,“我去了杨树车站,没看到你。这才回到家里,一边等你,一边打你电话。”
“我要洗个澡,要不然我会感冒的。”
“赶紧洗。”
“我还要在你这儿过个夜,明天再回县城。”
“好的好的,过个夜。”
钱桂花洗净罗小凤脱下的湿衣服,挂在椅背上,拿电吹风吹着。罗小凤穿着钱桂花的干净睡衣,在头顶上缠着干毛巾。她们就是居家女人,没有芥蒂地干着家务拉着家常。
“我做主,秦继伟认了你这个干妈。”
“那好,我是了。”
协议达成,相视而笑。
“那么,吴文飞吴文剑能叫我继母吗?”
“不能。”
“为什么不能?你是秦建设的前任妻子,我是他后任妻子。他们又是你儿子,为什么不能叫我继母?”
钱桂花微笑着,她们的心情都比从前好了很多。“因为他们不是秦建设的儿子,所以你无法成为他们的继母。”
“我和他们的关系就跟你和秦继伟的关系是一样的。”
“不一样,秦继伟还是秦建设的儿子。”
“也就是说,他可以叫你继母?”
“我不知道,如果我在你后面,他应该叫我继母。可是我在你前面,我就不知道叫什么了。但是关系是这样子的。”
她们故意扯着玩,理不清的线团。
“还是干妈吧。”
“我本来就是干妈,把我们连在一起的那个人也还是秦建设。”
她们回想秦建设从前的诸多细节,那些细枝末节的习惯。他抽烟的样子,某些姿势。各种姿势。有一些很帅。比如钱桂花记得他对着电视机喷吐烟圈。罗小凤则记得他喝酒的时候很豪爽,在酒桌上猜拳鲜有敌手。她们的回忆有重合,也有不太一致的地方。他顾家,挣了钱全都交给她们。当然,罗小凤补充说,仅限于吸毒前。对喜欢的人有情有义,挺会讨好女人。他挑选的小礼物总能哄她们开心。他记着她们每个特殊的日子。他給罗小凤买裙子、巧克力,还带书回来给她看。
“你是民办老师,喜欢这些东西。”钱桂花说,“他送我的礼物是一对银耳环,我到现在还保存着。”
“还是很能迷惑女人。”
“能迷惑。”
电吹风发出呼呼的响声,钱桂花一手倒腾湿衣服,一手吹电吹风。她们在吹风机的响声中叙旧,一下子靠得很近。她们不是敌人,也不是亲人,但是她们共有同一个故人。故人在监狱服刑,罪名是吸毒和聚众斗殴。他服刑的监狱就在秦继伟戒毒所的对面。父子俩遥遥相对却不得见。
罗小凤流着清鼻涕,可能是淋了雨的缘故。钱桂花烧了姜糖水给她喝。还劝她吃了一粒感冒药。感冒药很快有了药效,令人嗜睡。罗小凤昏昏沉沉地睡去了,她睡得很沉,一夜无梦。
钱桂花就守在床边,用电吹风为她吹衣服。她一直吹到后半夜,才把她一身湿衣服全吹干了。罗小凤在睡眠中听着吹风机的声音,她可能听不见,因为她并没有醒来。可是她又知道她在吹衣服,就像她亲眼看着她在那样做。
天还没亮,罗小凤就起来了。她的衣服就像在烈日里曝晒过一样干燥。钱桂花刚离开这里不久,之前她一直坐在这里。罗小凤不愿惊扰到她,心想,讓她好好睡吧。她还记得龙口镇最早一班车大概快开了。她想就坐这班车。能不告别就不告别。她和钱桂花该说的话都已经说了。告别难免彼此尴尬。她轻手轻脚往外走,把她的大门虚掩着。她还在门口站了几分钟,在那里默想着什么。如果一定要说出来,她想说这家人真还不错。或者她更愿意说,这家人真好!
然后,罗小凤穿过街道,来到杨树车站。她稍稍来早了一点,早班车还没到。但是,有人在陆陆续续往这边走。天也不再下雨了,今天会是个大晴天。光线在慢慢变得明亮。就像有谁拿着抹布,在悄悄擦拭天空这块玻璃。杨树下面这时聚了好几个人。除了罗小凤,还有两三个人,或三四个人。大家相互不认识,也就不说话。其中有个人在咳嗽。清晨的咳嗽声不大有恶意,听着清脆。但是罗小凤没有咳嗽,也没有流清鼻涕。看来姜糖水和感冒药还是有作用的。
早班车还是准时开来了,司机胖乎乎的,长相像个贪吃的大厨。他吸着烟,说话时嗓门很细。手掌也偏小。罗小凤看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司机从车上走下来了。他还跟熟悉的某个人打了声招呼,他的嗓音尖细沙哑。
天这时差不多全亮了,有个男人远远地往这边走。他好像不是乘客,不会前往县城。罗小凤想,“我应该认识他,可是我不知道他是谁。”
他果真走到罗小凤身边,望着她。他脸上似有笑意,又不太明显,更像是长年累月镌刻在上面的忧戚。
罗小凤猛一激愣,“你是吴浩才。”
“嘿嘿。”
“你是吗?”
“我是。”
“我昨天没见着你,你回来晚了?”
“嗯。”
更多人来到杨树车站,先来的人坐到车上去了。人人都在抢座位。罗小凤数了数已到的人数,她不会没有座位。
“钱桂花说你有一双巧手,什么活都能干。”
“嘿嘿!饿不死。”
“失传了的手艺活,还有没失传的手艺活,听说你都能做。”
吴浩才不好意思,好像面前这个人对他的夸赞是不怀好意的浮夸。
“嗯嗯。”
他结结巴巴地又说,“你是我的贵人,我要感谢你。”
“感谢?感谢我什么?”
“不是你的话,我还在打光棍,我会打一辈子光棍。”
他说的是我从钱桂花那里抢走秦建设那件事,如果他们不离婚,他也娶不上钱桂花。都哪一年的陈谷子烂芝麻!他居然视我为贵人。他那样子不会是说假话。看来他对娶上钱桂花很满意,他这一生过得很幸福。他专程前来向我道谢,充满诚意。看来,每件事都有多种解释。不对,不是解释,而是结果。应该是每件事都有多种结果,比如我们几个人之间这种错综复杂的关系。
可是,罗小凤说,“我当时那么做,并不是为了你。”
“那是那是。”吴浩才说,“可我从中得着好处了,我是受益者。”
“你得着什么好处?”
吴浩才笑得眉眼开花,“老婆呀,我有了老婆,不再打光棍。”
“那你要感谢钱桂花。”
“感谢她感谢她,也要感谢你。”
“主要是她。”罗小凤准备上车了。
“还有我的双胞胎儿子。”吴浩才认真地说,“也要感谢,他们今年都上了大学。”
关于这件事,还有另外更让人吃惊的说法。
钱桂花昨天告诉过罗小凤,她跟她说,吴文飞吴文剑并不是吴浩才的儿子,他们的亲生父亲“另有其人”。她并没有告诉罗小凤,那个“另有其人”到底是谁。她只是告诉她这个事实。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个。那时候她刚刚服过感冒药,刚刚躺到床上。她帮她吹湿衣服,俯在耳旁说了这番话。也可能是幻觉,是服过药之后的幻觉。如果是幻觉,那就不是事实。
包括她后来是不是真问过她什么,是不是也是幻觉?罗小凤拿不准。她记得当时应该问过,她说,“吴浩才知道这件事吗?”
钱桂花摇晃着头,她说,“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他知不知道这件事。”
这就是她回答罗小凤的话,她对此一筹莫展。这会儿面对吴浩才,她同样一筹莫展。她又一次看着他的脸,从那上面看不出一丝掩饰和破绽。他是那样诚恳地跟她赞美他的老婆和儿子,那么快乐。罗小凤想,这就够了。管那个“另有其人”是否真有其人,管他是谁,管他会不会是镇政府哪个不太大的领导。管他呢,吴浩才知不知道这件事又有什么要紧。他很知足,知足者天助。
罗小凤对吴浩才说,“你儿子真厉害。等你老了,你一定能享他们的福。”
“他们真厉害吗?”
“真厉害。”
“没想着享他们的福,”吴浩才说,“他们自己能好就行了。”
罗小凤说,“我要上车了。”
“你上。”
吴浩才的表情很甜蜜,好像他能看到多少年之后的事情。多少年之后的事情当然是儿子的事情,他对此心满意足。罗小凤上了车,只有一排座位没有坐人,刚好是她昨天坐过的那一排。她坐进去,车马上就要开了。这时,又上来了一个人。还是昨天那个老头。他又坐在她身边,手上也还是拎着一只黑色塑料袋。
老头侧过头,怯生生地说道,“对不起,又是我。”
“没关系。”罗小凤说着,身子往里靠了靠。
她从车窗看出去,发现吴浩才和钱桂花站在一起。她怎么来了?不知道她是跟他一起来的,还是后来她自己来的。或许罗小凤刚才和吴浩才说话时,她就站在不远处。现在他们并肩而立,从这边看过去,怎么看都像是一对相濡以沫的老人。他们看上去那么相爱,那么般配。
他们是秦继伟的干妈干爹。
“即使我死了,”罗小凤想道,“至少秦继伟还有他们。他们不会亏待他。哪怕再难再不容易,他们也有办法让秦继伟活在这世上。”
他们就是这样活着的。
公交车开动了,罗小凤对着他们挥了挥手。他们也对着这边挥了挥手。可是,当公交车行驶的时候,不知道他们能不能看到坐在车里面的罗小凤,不知道有没有什么东西遮挡住他们的视线。
拎着黑色塑料袋的老头,这时抖抖索索地向她递过来一张纸巾。罗小凤接过纸巾说,“谢谢你!”
责任编辑 向 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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