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宋离人
不用多问,沈大祥也明白。深更半夜,董彩云不可能再回去。节气是大寒,外面雨夹雪呢。没电话,没法叫杜及思把人领回去。杜及思有辆红色的嘉陵摩托,上下班突突突地往返,很神气,都羡慕他有个会挣钱的漂亮老婆。家在十里岗,来回三十里。沈大祥去过。十里岗成片河塘,盛产有名的莲藕。沈大祥在杜及思家喝过两次酒,印象最深的是风干鸡炖藕。是董彩云的厨艺。董彩云不仅烧得一手农家菜,还在不远的镇上开了一间裁缝店,手巧,热情,长相好,皮肤白。杜及思部队复员分到黄泥坝阀门厂,都叫他“杜鸡屎”。会吹口琴,拿手的是《妈妈的吻》,成天笑吟吟的,讨人喜欢。工人地位高,又曾是“最可爱的人”,好找对象,不久就和会裁缝手艺的董彩云好上了。很快结了婚,有个儿子。孩子上小学了,董彩云就在学校边盘了个缝纫店——要做先富起来的人。
天一擦黑,落了雪籽,像白色的豆子在地上弹来蹦去。董彩云说她一进屋就发现杜鸡屎阴沉着脸。心说不好,又要闹。她了解他,敏感多疑,沉不住气。她回来有点晚,临走来了一个挑剔的顾客……最近她够小心的,可以说谨小慎微。但她又觉得没必要矮人一头,虚头巴脑的适得其反。给自己打了气,董彩云也不进厨房,到里间和孩子说话去了。杜鸡屎阴阳怪气含沙射影……夫妻俩就吵起来。杜鸡屎动了手,扯掉了董彩云的红头巾……又把她推了一跤。脸磕在桌脚。孩子吓得哭起来。董彩云在门后抓了一件夹袄出了门。脚下已是一層白。大路上车灯在流动。门在身后很重地响了一下,隔断了孩子的哭声……走了蛮久,董彩云才放松紧咬的牙关,眼角一凉,泪水滚下来。她舍不得孩子,也不想离开家。其实她一直在矛盾之中,如果杜鸡屎能知冷知热一点的话,她还是愿意像从前一样对他。自从她开了缝纫店,他就变了一个人似的……董彩云说,她到夷水河边站了一会儿,河面上笼罩着灰蒙蒙的雾色,垂死的蒿草像铺设诱惑的迷阵……她缩紧身子,心里因为恐惧而充满凉意……很快就离开了,沿着公路一步一滑地走到了阀门厂,辨了一下方位,在一栋宿舍楼前,凭记忆敲响了沈大祥的门。
杜鸡屎进厂跟沈大祥当学徒,管沈大祥叫师傅,董彩云也跟着叫师傅。师徒关系好,两家常来常往。阀门厂清一色老旧的红砖楼,逼窄的两居室,挤挤挨挨像蜂巢。家家腌制咸菜,房前屋后飘一股酸味儿。已上床的沈大祥听见敲门声,坐起身子,窗外雪籽沙沙,闹得正欢。沈大祥拉亮电灯。招娣也钻出身子,迷蒙着眼睛。夫妻俩屏气听了一会儿,真的有敲门声哆哆响起。沈大祥钻出被子就去外间。儿子翘毛也醒了。沈大祥说,睡你的。扯亮灶间的灯,沈大祥问,哪个?我。门外一个女声说,师傅,是我。沈大祥心理咯噔一下。他说,你等等。几步折回里间,在床栏上找到自己的秋裤。招娣说,谁?沈大祥说,没听清。招娣说,裤子裤子。沈大祥低头看见灰色中一块粗鄙的绿补丁。只好套上外裤。打开门,一阵寒风冷铁般贴上脸。门外站着一个白色的雪人,脚下洇一滩水渍,似乎人随时就要融化。灯底下,素白无彩的面容上眨巴着一双湿润的大眼睛。沈大祥说,小董……董彩云?
董彩云进门呜咽起来。招娣闻声出来说,你怎么来了?小杜呢?董彩云泪眼婆娑又叫了一声师母。沈大祥看见了董彩云脸上的瘀痕,略有所悟:又干架了?董彩云点点头,又摇摇头。又不是仇人,这个家伙,旧病复发了。示意招娣。招娣递上干毛巾。董彩云将头脸抹了一遍央求说,师傅,我本来不想来……死的心都有,要不是孩子小……说着,抽泣又起。沈大祥说,别要死要活的,夫妻吵架多大的事?又说,床头吵床尾和,哪有隔夜仇。说着看一眼招娣,又说,时间不早了,明儿我送你回去,好好教训他。招娣说,看着蛮客气的一个人,有什么深仇大恨要动武?董彩云说,他瞧不起我开店……回去晚了点,饭没做……就吵,就动手。沈大祥说,我就说嘛,拉拉扯扯闹着玩,年轻人,激情足。董彩云不言语,心里琢磨着前因后果。招娣说,就为这?时代变了,个体户不比工人强?死要面子。沈大祥说,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嘛。招娣说,呸,现在倒过来了。沈大祥只好说,不早了,今晚你和翘毛妈将就一下,被窝热着呢。招娣说,打人就是不对,激情足?你倒会袒护。沈大祥摆手说,冷他一夜,也好反省反省。就去看外间小床上的儿子翘毛,翘毛端正坐床沿,手里捧着课本。沈大祥骂,兔崽子,又不是老师家访。翘毛一丢书本,弹进被窝,蒙住头。董彩云噗嗤一笑,鼻腔冒出一个鼻涕泡来,忙用手里的毛巾掩住。招娣说,我弄点热水你洗洗。董彩云说,给师母添麻烦了。招娣说,来得正好,翘毛的棉袄我也补不好,不便宜你。沈大祥说,也不看个时候,真会抓壮丁。招娣说,去去,牛栏里拱出猪鼻子,要你插嘴。沈大祥悻然。女人窸窣洗完,进小间言语。沈大祥这才脱了裤子,钻进儿子被窝。翘毛说,明天我们一起堆雪人。沈大祥说,明天我和你高叔去十里岗。翘毛被窝里拍起手来,好好好,有粉蒸肉吃啰。沈大祥说,是鸡子炖藕。翘毛说,记得带一碗。沈大祥说,你妈抠门,舍不得花钱。翘毛说,妈说攒钱买“日立”电视机,我能在家里看阿童木。沈大祥搂住儿子的大脑袋说,董阿姨烧菜好吃,也给你带点。翘毛掌声又起说,我要吃藕。沈大祥说,真是馋鬼投胎的,睡吧。灭了灯,里间隐约还有细若蚊蝇的低语声传出来。
董彩云睡不着。她不习惯睡这种软绵绵的棕绷床,感觉人随时都在塌陷中,像落入了漩涡。在漩涡里,她开始眩晕,无助地挥舞着双手,想抓住点什么。最好是一双手,筋骨突兀的一双大手,手很白。不是杜鸡屎的手。翻砂工的手黑糙。杜鸡屎推了她一跤,她讨厌他的手——她觉得合情合理。她想着有这么一双白手把她打捞上来,最好还能摩挲一下脸上的那块青瘀。可这不过是无奈的幻觉。边上的招娣喘着粗气,她的鼻息很重。枕头上若有似无的一股男人身上的油脂味,又像嘴里喷出的烟味,丝丝缕缕像一条臭虫似的往她鼻孔里钻,让她难受。董彩云有些懊恼自己的举动,也许她该忍忍,就像人们常说的那句:生活就是长久的忍耐。
董彩云摸索着扯过自己的衣服垫在枕头上,再次闭上眼睛,让自己再次沉陷。
但是她很快又醒来了。她做了一个梦。梦里窜出一只猫,她被惊醒了。
她冒着寒风往前走。那是镇子的方向。头巾有没有包裹住头顶她记不住了。杜鸡屎把头巾扯掉了。她忧愤地抓起手提袋就出了门。心里没谱,腿脚却是朝着镇子。逆风扯着她,似乎要把她往回拽。她抗争着。脚步像生了根,丝毫不退半步。进了镇子,怎么就来到了缝纫店门外了?原来这里是她最后的避风角、弥散委屈的安全屋?檐下干爽,雨雪止步于台阶。她跺跺脚,要跺掉满身的悲伤似的。很重。打开门,窄小的空间充斥着布浆的气息。她一屁股坐在了那张木方凳上。这个时候,一侧的台案上突然传来“喵”的一声。始料不及,她因此吓了一跳。扯亮电灯,那只黑猫就蜷缩在台案上的布料间。她认得它。它总是出现在这条小街上,不是在屋顶鬼魅般跳来跳去就是在某处朝阳的窗台上,眯缝着眼,或睡或打量着过往的人。有几次和她隔窗相望,她踩着缝纫机,不时偷看一眼案台上的一块小镜子,对着自己笑,或者哼唱一句时兴的歌词。猫就会伸展四肢,懒散地回应一句“喵呜——”
她是忘记关窗了。猫溜了进来,给自己弄了一个温暖的窝。她站了起来,猫也站了起来,将背高高弓起。她拿起那个“窝”,是一条蓝色的秋裤,还热着。去。她这样说,你倒是会找安乐窝。她自然想起自己的离家出走,心里不免忧伤。秋裤是小学陆主任的。他们是初中同学。上学那会儿,她印象最深的就是他有一双白净的手。一次同学聚会,他已是镇里中学的教导主任。她赶到聚会地点的时候,已经迟了。进门的时候,是他先发现她。他拍着手欢迎她。掌声响亮。同学们就笑话他俩,说他们曾是“一對”,是“郭凯敏”和“张瑜”。她辩解。他却乐呵呵地“承认”了,说他就是吃了她偷偷带给他的藕圆子才考上师范的……整个夜晚,她的脸都是红的。最后大家牵手唱友谊地久天长。他的白手温暖。唱完,他带头鼓起掌来,眼睛红红地看着她……没过几天,他来找她,说学校临街的门面要出租,他给她留了一间,让她做缝纫店。他会支持她走上致富之路……幻想着收入能超过教书匠时,他激动得拍起手来……她居然被他说服了……他果然很尽心,介绍了学校的几笔生意。她很感激,专门做了一件白衬衣送给他……上月,又给他做了两件假领子……前几天,她居然就发现了他身上的秋裤破了一个洞。她买了两条新的塞给他。他的眼神跳跃着,有不安和惊喜……补好了,却一直不见人影。她突然明白过来,心心念念放不下的又何尝是执拗的脚步?“老同学”这个称谓让她陡然生发出了一丝勇气。她要去看他,哪怕一眼,送还补好的牵挂,或者只是握握他的手……猫耸身跳上了窗台,并没有离开,而是回头看着她。眼神里竟也有迷蒙的缱绻。她叠好秋裤,放入手提袋。欠身对着小镜子看了自己一眼。猫短促地叫了一声。她记得自己在梦里回转身说道,你也晓得“妙”?
她团着身子朝教院宿舍走去。雪籽在路灯下蹦来跳去,发出拥挤的沙沙声。她揣着心里的那份热。她分明是昏了头,但覆水难收。她被一种倔强指使着,像负气似的拗着劲,甚至竟有了一丝欢愉的轻松。
进了小区门不久,她就看见一个高瘦的人匆匆而来。她辨出是他。他走得有些仓促,像逃溃似的。她想叫他一声。他好像也认出她来,脚步迟疑地放慢了。但是很快他转身往另一条小道而去,躲避她似的。她险些要叫出来,一个响亮的女人的声音替换了她的喉咙:“明天我就去学校检举你,别以为老娘不敢。”斜刺里,一个臃肿的女人叉腰冲进昏暗的灯影里,对着逃窜者的背影咆哮说:“老娘证据在手,狐狸精送的秋裤和衬衣,跳进黄河你也洗不干净了……呸,等着学校游街批判你吧,陈世美。”
她不敢停下脚步,像被愤怒的看客掴了一掌似的,脸上火辣辣地烧。又像被无数双手推到了悬崖边上,眼看就要跌入深渊,她在心里尖叫起来……更没有隐遁的地缝,只能加快脚步貌似充耳不闻的行人。外表微澜不兴,内心魂飞魄散。
突然斜刺里窜出一只黑猫,从她脚前幽灵般闪过,她吓得几乎气闭过去,脚底一滑,一个趔趄,噗通一声,跌入绿化带。脸磕在砖块上……她扭曲着五官忍着痛……等出了小区大门,她才舒了一口气,感觉自己顺着崖壁爬了出来,得救了……
但是,又分明是狼狈的。
她并没有去夷水河边。她从包里抓出那条冰冷的“窝”随手丢进了垃圾箱,像丢掉一枚随时要炸响的雷。走了好远,才发现脚步的前方就是灯火闪烁的黄泥坝……
吃罢早饭,沈大祥去了高立德家。雪下了半宿,并没有攻占整个世界,残兵败勇龟缩在路边的枯枝败叶上瑟瑟发抖。高立德家在三楼,门边贴着隔年的对联。门开着。沈大祥就对着门喊,高书记,老高!高立德闻声出门,穿一件军大衣,对老沈挤挤眼说你来得正好,我正要去加班,有事路上说。沈大祥拍了一下巴掌说,太好了,想到一处去了,年终车间质量整顿考核在即,还需要你亲自去坐镇。高立德满意地点点头,大声说,走走,这事耽误不得。说着拽着沈大祥就走。
沈大祥说,唱的哪出?
高立德说,河东狮吼,躲躲。最近眼皮老是跳,感觉要出事?
沈大祥说,真出事了。
高立德说,别吓我,说,啥事?
沈大祥说,好事。有酒喝,跟我走。见后者迟疑,又说,你是支部书记,思想工作还要你出面。高立德浓黑的眉毛一挑说,又和招娣杠上了?我不管。沈大祥说,不是我,是杜鸡屎,董彩云被他打了,昨晚哭滴滴跑来了。高立德拢紧大衣说,你是班组长又是他师傅,不找你找谁。沈大祥说,你必须管,杜鸡屎打老婆和你有关系。高立德腰板一挺说,胡说。沈大祥说,没准就是你要扣他奖金,他一时想不开,情绪低落,回家拿董彩云出气了。高立德说,不是一码事。车间三令五申,不准串岗吹牛,他顶风作案,拿制度当儿戏,能不拿他开刀?沈大祥诡秘一笑说,你得了吧,你的一点花肠子我还不晓得?高立德说,你听到啥了?沈大祥说,别废话了,今天你和我一起送董彩云回去,职工家庭不和睦,你责无旁贷。我去喊上董彩云,你在前面桥头等我。沈大祥说完,丢下一个背影跑了。高立德左右为难,缓步朝桥头走去。几个拖沓的青工猫腰溜过,高立德抬腕看表说,都几点了?像加班的样子吗?到桥头,他站住了,桥栏上铺着一层细雪,侧眼望去,像一条晶莹的白练。几只聒噪的麻雀闹腾一番后,留下细小的足印。他伸出一根手指,插进积雪里,横竖划了两下。正若有所思,沈大祥赶来,叫一声高书记,我们来了。他抬眼一看,沈大祥身后果然跟着一个披红挂绿的女人。
沈大祥相互介绍。董彩云说,高书记替我做主,实在过意不去了。高立德说,厂里有个法制班,让杜鸡屎也去学习一下,知道什么叫打人犯法。沈大祥拍手说,这一次高书记出面,小董面子足够大了,小杜不来个深刻反省、痛改前非,书记不会饶他。董彩云说,我也不好,光想着挣钱……高立德说,董老板勇立潮头,顺应改革,值得肯定。董彩云说,书记不要笑话我了。高立德说,错在小杜,不该动手,再有理,动手就错。尤其不能阻扰致富先锋。沈大祥说,书记说得对,政策觉悟高。高立德瞪他一眼。沈大祥说,工人不吃香了,在家做饭,买洗烧一肩挑,算支持政策。董彩云说,他做不到饭,就会吹口琴。沈大祥说,用不着他做,你好厨艺啊。董彩云说,回屋我再好好做顿饭感谢沈师傅和高书记。沈大祥说,你好好谢谢高书记吧,听说你们两口子干起来了,书记连加班都不去了。
高立德摆摆手说,平时我管教不严有责任啊。
董彩云说,实在过意不去……要不,我自己回去……
正一人一言时,转角驶来一辆拖拉机。沈大祥一扬手。车子就停下了。沈大祥连忙掏出一包“永光”跑上前。司机呼着白气接过。片刻,沈大祥朝两人招手。走近,高立德嘀咕说,一说到吃,你的酒糟鼻就红了。三人爬上车斗,斗里铺着干草。三个人扶着箱板蹲着,随着颠簸一路高高低低。高立德有话要问沈大祥,可又无法开口,心里七上八下。看着萧条的冬日田野黑白一片,突然想起刚才桥栏上手指划出的居然是一个十字架。
沈大祥突然说,藕塘连着藕塘,十里岗的万元户少不了。眼看着董彩云又说,十里岗的藕最有名,绵甜味醇,尤其是小雪前后出塘的藕,味道更绝。小董做的风干鸡炖藕我吃过,吃一次想三年,也是绝了。
董彩云收回目光说,沈师傅笑话我,我瞎做来着。
沈大祥说,高书记最爱吃藕,要不你让书记尝尝?
高立德说,办事重要还是吃饭重要?
沈大祥说,老高你是不知道小董切藕的样子,分不清砧板上哪个是藕哪个是手,水灵灵白嫩嫩……
高立德还是快速地想了一下画面,最后一拍扶手说,亏你为人师表,一派胡言。
离十里岗不远,三人下了车。一条泥路笔直在侧,所幸路未化冻,免去泥泞湿滑之苦。几人蹒跚而行,脚下嘎嘣有声。沈大祥在前,高立德居中,最后是董彩云。高立德追上沈大祥说,快说,你听到啥了?沈大祥说,说什么?高立德说,别支支吾吾,你说我花肠子。沈大祥诡秘一笑说,心里有鬼。高立德说,谁有鬼,胡说八道。沈大祥回看一眼,见董彩云拖在老后,就说,说起藕你就想起絲,是不是还想唱一首《采茶歌》?高立德说,别卖关子了。沈大祥说,我们可是同门师兄弟,我提醒你一句,少跟陶艳套近乎,多想想老婆孩子。高立德语气一软说,没有的事。沈大祥说,她今天是不是也加班?别蒙我……你灌了一肚子迷魂汤啦。高立德说,瞎说什么,我可两袖清风。沈大祥讥笑说,两袖清风,一肚坏水。高立德说,越说越不像话。沈大祥说,没事最好,腐朽思想不可萌芽,这可不是闹着玩的。高立德低声说,杜鸡屎和陶艳最近走得很近,一进计划室就关着门……沈大祥说,泼脏水,应该叫你“缺德”才对。又说,今天你跟着我,哪也不准去。高立德背后啐他一口。沈大祥回头说,眼皮不跳了吧?
突然一阵摩托声响。车上一人高声叫“师傅”“书记”,熄火脱帽,正是杜鸡屎。穿着一件夹袄,满脸吹得通红。杜鸡屎看一眼后面跟上来的董彩云,心里有数了。明知故问说,哎呦喂,你们怎么来了?雪中送炭啊……找得我好苦。沈大祥啐他一口,你还有脸问。高立德说,普法学习班的名单我是有人选了。
杜鸡屎说,饶了我,我有罪,我赔礼道歉。涎着脸望向董彩云,突然说,你的脸怎么回事?沈大祥说,你还想抵赖。董彩云低头说,我是死是活你管得着。高立德说,不但要扣你奖金,还得把你送保卫科关几天,煞煞你的霸权主义。杜鸡屎说,你搬救兵去了。董彩云说,回头找你算账。小宝呢?杜鸡屎说,在家里吵着找妈呢。董彩云说,你去镇上,我和书记师傅一路回去。杜鸡屎说,我也一路回去,送你们。董彩云说,滚到镇上买菜去。记得买藕,带泥的。
就在前天,顾长生找陶艳谈话。陶艳是他“请来”的,本来他想把电话打到办公室,让办公室接电话的人去喊陶艳,有可能还是高立德接电话,但是拿起电话他突然改变了主意,而是打给了计划室。他暂时还不想惊动高立德。他想捉一条大鱼。计划室在高立德办公室楼下,是个单独的小院,院门口窗台上放着一部电话。陶艳就在计划室,想必每天都会有电话找她。没人会起疑。没想到,电话响了半天,没人接。顾长生耳朵有炎症,中耳炎,化了脓,脓水会流出来。听力受损,总感觉有人接了电话,喂了几声,还是嘟嘟盲音。顾长生放下电话,摸出火柴棍掏耳朵。她老婆看见枕头上的脓渍,就会数落他“听多了污秽的东西,也满脑子坏水”,他又气又笑,气的是没人体谅他这个纪委书记的苦楚,笑的是确实听多了“见不得光的烂污丑事”这样一个事实。
去年年初,李守勤去上海出差之际,借口给杨嘉佳带了特产要求见一面。杨嘉佳去了老领导住的招待所。寒暄了,客气了,特产也互相交换了,眼看会面要结束,李守勤突然抱住杨嘉佳,提出想再“好”一次。杨嘉佳预料到了,她果断拒绝了,时过境迁,她不想再违心屈服于“这个老流氓”。那年她调回上海,就是用身体换到了“同意放行”的调令。李守勤在杨嘉佳调回上海的最初几年,曾经两次出差上海,都短暂地和“嗲劲十足”的杨嘉佳“好”过。这次,孩子上高中的杨嘉佳拒绝了,“这个年纪了,做弗出来了”,对于李守勤的“热情”感到“十分抵触和反感”。“我们已经回不去了呀!”他们在旅社里吵了起来。杨嘉佳说,阿拉老公也来了,等在楼底下。李守勤大骂她“过河拆桥”。杨嘉佳说,你放过我吧,我烂在肚子里只当啥事也没发生过。李守勤“极其流氓”地说,我放过你,谁放过它。据说他的裤子已经脱了一半。杨嘉佳的老公左等不来右等不来,这时听到动静,跑上来一看,自己的老婆哭得梨花带雨……一下子明白过来。上前打了来不及穿裤子的李守勤一个耳光,骂他是个“杀千刀的”……夫妻俩回到浦东家里,关在小亭子间,杨嘉佳一五一十都讲了。悔恨。屈辱。痛心。宽容。最后两口子合写了一份“厚度可观”的举报信,落款日期的时候,因为情绪激动两个人都不能确定,杨嘉佳开门去客厅看日历,才知道那天是三月九号,节气惊蛰。
李守勤从上海回厂三天后,就被顾长生“请”到了办公室。两个戴红袖箍的保卫干事面色严肃地盯着李守勤。李守勤进去的时候头发锃亮,中午出来的时候发型全乱了,像顶着一蓬茅草。连续三天,李守勤全交代了。顾长生是“审问员”,他对李守勤的犯罪细节紧追不放。“你是用哪只手摸的杨嘉佳?”——是她要我摸的。右手。“先摸哪一边?”——我要离开,她跪下来求我。左边。“说,老实讲,到底多少次?”——她眼泪鼻涕一大把,抱牢我的大腿,每次不让我走,我能怎么办……那几年,赶上抵制“精神污染”和“严打”。他的“风流韵事”成了典型案例——利用职务之便,以“工作调动”为手段,大搞两性关系,猥亵调戏妇女多人,甚至还致使一妇女流产。李守勤和高立德是校友,是黄泥坝工厂早期创业者。两人走动频繁,你来我往,私交笃定。李守勤的犯罪事实高立德不会没耳闻,知道而不检举,是纵容是包庇,更是臭味相投。李守勤被公安局逮捕之后,顾长生盯上了高立德。李守勤交代的时候说,高立德车间有个女同志和丈夫两地分居,想办调动,曾经找过他。但他“没有弄”,因为“是高立德的人”。
电话打通不久,陶艳就来了——睁着犹疑的大眼睛。顾长生提醒她不用请假,放下电话就直接来。看来她是这么做的。顾长生从来没有近距离地看过陶艳,不由得还是被她的美貌“激灵”了一下。陶艳穿着包屁股的喇叭裤,这装束在黄泥坝引来聚焦的目光。前年几家工厂搞汇演,陶艳一袭“采茶女”的扮相和甜腻腻的歌喉惊艳四座。顾长生当时前排就座,在陶艳“凤眼顾盼”的间歇,他记得自己还忍不住问旁人:这是哪个厂的?人家告诉他“就是我们厂的”的时候,他居然说,妆化得太浓,不像山里妇女。有两句歌词他记得很牢:哥哥呀,你上畈下畈勤插秧,妹妹东山西山采茶忙,插秧插得喜洋洋,采茶采得心花放。大家都鼓掌叫好,他也拍手,开始还拍得很带劲,但是很快就不拍了。他说,把严肃的主题搞成男女游戏,扯淡。显然,他不懂艺术表现形式。但他记住了女演员陶艳。和丈夫分居两地。有一个男孩,在老家。现在,他记住“是高立德的人”。
顾书记,你找我……有事?
小陶你坐。叫你来,是想了解一下情况。当然,你不要紧张。这里不是白虎堂。再说,也是局限在你我之间,没第三人知道,我保证。情况是这样,根据群众的反映,当然,我们也会具体分析,酌情处置。或置之不理,或小范围调查。比如今天叫你来。
顾书记,什么情况?我没做什么坏事的。
你看你,防备意识很强啊。没人说你做坏事啊?你是预备党员,出身好,政治可靠。所以今天的谈话也算是一次组织任务,看你愿不愿意向组织交心。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顾书记,你告诉我,叫我说什么,我保证讲……
小陶,你坐下。不要激动。我给你点一点吧,李守勤被捉进去了,公审大會也开过了,还没有完全彻底……据我们了解,你们关系不错的,还一起吃过饭……
吃饭有什么?好多人在一起吃,有人作证的。
张三李四不去吃,为什么你陶艳就去了?和什么人吃饭是值得研究的一件事。作证?李守勤周围的人我们会信吗?
谁瞎嚼舌头!
饭桌上,很容易弄出小动作的。你回忆回忆当时。
……
他没有表示什么?言谈举止规规矩矩?
……
有没有其他人对你动脑筋?我是说,很多……想入非非的人……你检举出来。
……
你和他握手的时候有没有特别的地方?他有没有碰到你别的地方?或者是其他人?
……
你好好回忆一下,今天不讲改天还可以讲。我们不会随便叫你来,是掌握了一些情况的。记住,一定要老实做人。你想起来了,就来找我,不要有顾虑,大胆检举。窗户打开了,总会有苍蝇飞进来,但是,不能让它们为所欲为……
顾长生送陶艳出门。后者花容失色,陶艳最后的沉默让顾长生很满意自己的主动出击。他抬手拍了拍陶艳的后背,像一次普通谈话之后的鼓励或者关心。他说,不要有顾虑,先把工作做好。当然他还说了一句,喇叭裤少穿为好,这种裤子太招人现眼,资产阶级的东西,显山露水不符合朴素作风。
陶艳失魂落魄了一天,不,是整整一天一夜。那天中午她没去食堂,更没有把带去的蒸藕给高立德。她借口肚子疼就回了宿舍。一进屋就脱掉那条喇叭裤,把它丢在了床底下,随后,扑倒在床上轻声抽泣起来。他们都知道了?他们又都知道什么呢?她左右为难,痛苦不堪,感觉自己突然被人丢在了没有归途又无法前行的悬崖上。
后来她感觉自己迫不及待地要睡过去了,就像能在睡梦中找到了一条逃遁的出口……不知过了多久,敲门声把她唤醒。很轻的敲击声,像谨小慎微的啄木鸟。她睁开眼,屋里黑暗……已经是晚上了。打开灯,看了一眼挂钟,老天,快十点了!她打开门,是浑身酒气的高立德。她没好气地说,你来干吗?高立德说,炉子熄了?这么冷。她记得自己说,没让你进来。话虽出口,但她还是让过身子。高立德说,杜鸡屎把老婆打跑了,我给他送回去,还有沈大祥,我们一道送的,在他家喝了两顿酒。风干鸡炖藕,味道没有你的蒸藕好。有没有给我留着?我来吃。倒掉了。她说。多可惜啊。高立德说,本来回去了,沈大祥贪杯喝得稀里糊涂,我送他回家,路过你这里,就上来看看。她说,看我什么?拍你高书记的马屁你不领情。高立德说,谁要你拍。我帮你是应该的,孩子小,男人在新疆,家里老的还有一顶“帽子”,这个月的互助金申请上了吧?早点寄回去。她从小饭锅里端出一个瓷钵,上面扣着一个碗,递给他,喏,还温热的。高立德掀开碗,是一小段清香的蒸藕,藕眼里塞了粳米,晶莹剔透。高立德说,感觉被人吃过了。她说,我自己不能吃?不吃拉倒。高立德说,我吃一半,再留半截给你。她说,肚皮里塞饱了风干鸡了,嫌弃了。高立德笑起来说,吃火药了?她递筷子给他,说你这么帮我,有没有坏心思?高立德说,心思是有的,不过不是坏心思。她说,是什么?高立德说,想听一遍采茶歌,溪水清清溪水长,溪水两岸好呀么好风光,听一遍,骨头舒服一遍,听第二遍,小雨变成彩虹了。她眼睛一红说,老酒喝多了,油腔滑调了,真真假假,弄不清你们。高立德说,谁心里都有苦水,唱出来的却是甜蜜蜜的生活。她说,你有什么苦?瞎说什么。高立德说,桃子鲜红可爱,可是桃核却是密密麻麻的坑洞,像颗紧缩枯萎的心脏。她说,路大姐作孽,拖着一条病腿几十年,也吃了不少苦。高立德沉默吃过蒸藕,说,我们亦父亦兄,常人是不会理解的。欲言又止,只能放下碗,要走。她又记得自己说,杜鸡屎怎么打老婆了?高立德说,老婆做老板了,心里不平衡。推她一跤,脸上撞出一块青。她说,小杜跟我讲过,她老婆有个相好,老同学,好像还是个老师。高立德说,男人说老婆不好别有用心,你当心点。她说,我要当心什么。高立德说,我是听到议论的。她说,还有议论我和你的呢,你怎么没听到?高立德说,我讲过,我就喜欢会唱歌的陶妹妹,对了,好像不止我一人喜欢?她说,呸,不正经。
高立德还是走了。她愣了一会儿,想喊住他。但还是没有开口。就去收拾桌上的碗,眼睛迷蒙起来,手一滑,碗掉在地方,咣当一响。她睁开眼睛,眼角挂着泪痕,原来,恍惚中做了一梦。
魂不守舍又度过一天,第三天一早,她就去找顧长生了。
顾长生见她进门,就无声地鼓起掌来,说你这个态度比较端正,敢于自我批评自我斗争,不要有顾虑,大胆揭发,有组织保护你。裤子也换了,很好,朴实素雅,里外一致。说着摊开笔纸,准备记录。
这两天,我仔细想了一下,还真的有一个情况需要向组织汇报。去年惊蛰那天我探完亲,在回厂的轮船上,遇到了厂里的一个人,还是一个车间的。我站在甲板上看江景,感觉失落落的。离别孩子和妈妈我心里难过……后来我听到音乐声,以为是旅客播放收音机,没想到有人鼓起掌来。我走到隔壁舱室去看。原来是有人吹口琴,吹的是《故乡的云》,这歌曲太熟悉了,是我比较喜欢的一首歌。故乡召唤游子,很符合当时我的心境。好好好,我说主要的。没想到吹口琴的居然是我认识的。我先不讲他的名字。万一顾书记觉得我反映的情况不重要,也能照顾到他的面子。好,我接着说。我叫了他一声,他也很高兴能见到我。他是给车间送木模到镇江,比我早上船半天。没想到他多才多艺,会吹口琴。我让他下次汇演的时候一定要报名参加,他也夸我歌唱得好。好好好,我接着说……晚上的时候,他跑到我的船舱来,和我说话。船舱人多,我怕影响旁人睡觉,就提出到甲板上去。其实外面冷得很,江风像一把刀子。我们走到尾甲板,那里风小。主要就是谈爱好,谈生活的琐碎。在一条船上碰到自己单位的人也能让人拉近距离,你说是不是?谈着谈着,他突然摸出一瓶“上海雪花膏”,说送给我。我不要。他说,黄泥坝物资短缺,同事托他带,他多买了几瓶。算新年礼物。我只好收下。当天晚上就是这些。没了。第二天一早,他又跑来叫我……晚上我什么也没想……让我去看江豚。早起的人们都在看江上起伏不定的黑影。有人叫它们江猪,说困难时期渔民拿它替代猪肉。是不是也长着一个猪鼻孔呢?寒冷的江面上一层薄薄的雾气,江鸥低飞迴旋,各式各样的小船在雾气里忽隐忽现,“出没风波里”的味道……他居然把军大衣脱下来,给我披上了。我想还给他,可是又有点不情愿。没人对我这么好过,我丈夫在新疆,四年回来一次。后来他朝我嘴里塞了一颗糖,大白兔,这下好了,心里嘴里全被他攻占了。糖衣炮弹很害人……他吹口琴的时候,我发现他的手很脏,指甲缝是黑的。我就让他去洗。洗干净以后拿着口琴是不是会清爽点好看点?我是这么想的。我们在后甲板上吹口琴、唱歌。我唱采茶歌,他就吹妈妈的吻。我唱牧羊曲,他吹故乡的云。很多旅客给我们鼓掌,人越来越多,我们就来了个现场演出。掌声阵阵。船尾热闹得不得了。后来他伸手揽我的肩膀,一起鞠躬……让别人以为我们是夫妻。我肯定清楚,我们是谈得来的同事。搂着就搂着吧,改革开放了,不能老封建。
后来?后来他问我为什么喜欢唱采茶歌,是不是采完茶要和插秧哥哥在老地方见面?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没想到,他上来抱我了。他用香皂洗过脸,我就莫名其妙地被他抱去了。他说,他说,他就是喜洋洋的插秧哥哥……我居然没有挣脱,居然觉得在他的怀里特别温暖。我真是不要脸。
他亲了我的耳朵。牵了我的手。其他没有了。亲我的耳朵我觉得痒,牵手我没有感觉,手心热倒是有的。他没有摸过你说的那些地方。我肯定也不会肯的。
我想来想去……全部坦白出来了。亲耳朵不算犯错误吧,希望顾书记……
我也不知道他想不想摸别的地方,心里有,也没做出来呀。我们都穿着厚衣服,我感觉不到他有什么反应……我就是觉得温暖……
我真是没脸见人了。哪里可能睡在一起?船上有谁认识我们?群众反映?难道会是他自己?顾书记,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不信你可以叫杜及思来对质,是的,是杜及思,他会吹口琴的,不骗你,大家都知道,我不冤枉人。
顾长生丢掉钢笔,声色俱厉说,我就问你一句,你和高立德是怎么一回事?
陶艳说,高书记是好人,我们清清白白的。
顾长生说,据我所知,你是他的人!
陶艳说,谁血口喷人,不得好死。
2016年的初夏,黄泥坝阀门厂搞了一次特大规模的演出,以庆祝建厂五十周年。离退休的很多老同志也应邀参加庆典活动,包括许多落叶归根回了原籍但依旧念念不忘青春激昂岁月的友好人士。这其中就有高立德和沈大祥。高立德七十岁,内退后回了江苏宿迁,沈大祥六十七岁,跟着儿子定居四川。对于这些外省老同志,组织者并没有在一开始承诺报销路费,一是怕一旦承诺了,就会有许许多多意想不到的“友好人士”光临,造成接待上的应接不暇和开支上的混乱超标。毕竟阀门厂仍然处在“开拓市场”和“求存图变”的二次振兴阶段,既要隆重又要节俭是主流思想。二是老同志们身体上或多或少都有毛病,有些还是隐疾。舟车劳顿会引发意外情况出现,情绪激动也会,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怎么交代?庆典可不能搞成哀悼。所以,高立德和沈大祥在邀请电话里被告知“身体允许的条件下可如期参加热情欢迎”云云,对是否报销路费一事讳莫如深闭口不谈。
高立德当即表示感谢,“没想到工厂还记得我”,他说,我肯定要回来看看工厂翻天覆地的变化,一定参加。
沈大祥也表示感谢。儿子翘毛要给他买飞机票,他不同意,他害怕坐飞机。“还是在地面上放心,车上说不定你还能碰到老同志。”他说,离开工厂十多年,时常想起一些老同事,见一面少一面喏!
工厂退休办很快给他们寄去了一份《外省老同志通讯录》。沈大祥先收到,他看到了高立德的名字。很激动。他马上给高立德打了一个电话。高立德没想到沈大祥会打来电话。他们有近十年失去联系了。也很激动。沈大祥叫他高书记,他叫沈大祥老沈。高立德说,老沈,你还记得我?太高兴了。沈大祥说,在一起二十年,啷个会忘记?连做梦都是你“勇夺高产”的口号。高立德电话里语气动情,同舟共济,感情深的。沈大祥说,真想再和老领导喝杯老白干,摆龙门阵咧。
都知道对方要回黄泥坝参加庆典,于是两人商定都提前一天出发,第二天见面正好是小满,因为“小满节气到,祝福满怀笑”。好日子。
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了。两人按计划在小满这天见面了。高立德满头银发,精神矍铄,身板硬朗,一双黑皮鞋锃亮。沈大祥变化大,脑门秃了,“地中海”了,人胖了矮了,脸上红云不减,尤其是红鼻头,滑稽,像马戏团的小丑。两个人一番拥抱,一番握手,脸上荡漾一波波的笑容。拥抱之前,甫一见面,沈大祥就啪啪地鼓掌。沈大祥说,见到老领导,心情无比好。高立德不习惯他的掌声,太响,闹腾。他知道沈大祥在当地组建了“拍手治百病”这样的团队,每天就是拍巴掌。高立德说,好了好了,收起你的把戏吧。沈大祥又拍了一下说,欢迎欢迎。高立德摸摸他的脑顶心打趣说,还是招娣把你服伺得好啊,看看“荷包鸡蛋”油光水滑的。沈大祥回夸他身体好得“还能再找个小老婆”,他知道高立德的老伴前几年走了。
晚上就是庆典演出,下午工厂安排他们一群外省老同志去参观厂区。厂区在一条峡谷里,老厂房都翻新维修得像新建的一样,外墙都刷了一遍油漆,沿着马路两侧插满了各色彩旗,参观的每个车间里,都有年轻的面孔朝他们鼓掌,更有熟识的人上前握手拥抱。老同志们都很激动,眼眶潮湿,那些沉淀的记忆纷纷被激活而涌现出来。
有这么半个小时,沈大祥发现高立德不在他身边了,本来他俩一直互为左右,不时还指指点点交流几句。后来沈大祥和人打招呼,客气了一番回头就没看见高立德了。他问旁人,高书记呢?人家说,是不是上厕所去了?沈大祥说,我陪他才去过,又尿?人家笑说,都像你老沈水龙头关得紧啊!沈大祥觉得人家说的也对,老同志嘛,尿频正常。
参观结束,上车返回的时候高立德又坐在了他身边。沈大祥说,你前列腺不好?高立德说,滴水不漏。
回宾馆时间早。晚上八点的演出,五点半晚餐,现在是三点半。沈大祥邀请高立德去到他房间喝茶聊天。高立德一口答应,机会难得,两个人好好叙叙旧。坐定,沈大祥烧水泡茶。高立德拿出一包中华丢在茶几上。沈大祥说,招娣看见我抽烟会和我拼命。高立德说,招娣怎么不来?沈大祥说,去年才做的手术,埋了三个支架。高立德点燃烟,长长吐出一口说,你比我有福气。沈大祥也点着烟,还是咳嗽一声。福气因人而异的,你不是也好好的?一个人自由自在,身体比我强多了。高立德说,老来无伴,可怜的。顿顿一杯老酒,吃了睡眠好。沈大祥说,我记得你喝不赢我的,现在是不是有长进了?高立德说,以前在台上不方便喝多,现在每天喝二两。沈大祥突然鼓掌说,喝酒抽烟招娣是样样反对,这次是个好机会,幸好她没来,我也做几天神仙。高立德说,多吃肥肉多喝酒,多和美女交朋友,最少活到九十九。沈大祥说,榆木脑袋开窍了,满嘴新思想。不得了。
高立德突然说,我去了一趟计划室,院子还在,堆满了废品,感觉随时要塌掉。
沈大祥看一眼高立德,若有所思说,你脱离群体,去计划室干什么?有值得留恋的?言此,鼓掌惊叫说,我明白了,是去找……名字叫什么来着,旧相识……
高立德说,陶艳。
沈大祥说,对对,叫“讨厌”。房子垮了,记忆牢固得很。
高立德说,也应该退休了。
沈大祥说,要个电话来,加个微信。见个面,不留遗憾。
高立德说,我就想看看她,现在怎么样,过得好不好?那年是她保护了我。
沈大祥说,有情况?
高立德说,女人漂亮了,坏心思的人不少……
沈大祥说,我记起来喏,她会唱歌,还会做一道菜,是的,蒸藕,你这个样子不就是藕断丝连嘛。高立德说,有年工厂汇演,她报名参加了。她爸爸当年还归五类分子,我去劳资科找李守勤,把档案改了改。她的歌声真好听,人一上台,整个舞台都亮了,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沈大祥说,啧啧,你记性好得很咧,毛毛角角都记得。高立德说,歌声顿挫,眉毛也跟着一闪一跳,甜蜜蜜的歌词像糖葫芦一个串着一个。我现在还记得歌词。
高立德手指在茶几上敲出节奏,轻轻地吟唱起来。
溪水清清溪水长
溪水两岸好呀好风光
哥哥呀你上畈下畈勤插秧
妹妹呀东山西山采茶忙
插秧插得喜洋洋
采茶采得心花放
插得秧來匀又快
采得茶来满山香
你追我赶不怕累
敢与老天争春光
争呀么争春光……
沈大祥说,看不出来,哥哥妹妹的,真有故事啊。
显然高立德沉浸在往事的泥淖里。他说,我和陶艳是真的干净。你徒弟叫什么?鸡屎?对,杜鸡屎,他缠上陶艳了,有一年相遇在一条船上。半夜,不是因为联防队员盯得紧,他极有可能得手。贼心不死。有天我正巧路过计划室,听见他正纠缠她,就被我狠狠地骂了一顿,要通报批评他。他好像回家还把老婆打了一顿,对,就是那次,我们送他老婆回家,冬天,你记得吧?风干鸡烧藕。
沈大祥说,我记得。小董到我家来,哭得好伤心。
高立德说,他打老婆另有其事,女方有个相好的,大概是老同学。
沈大祥说,有这回事?
高立德说,当个体户做老板,嘴巴涂成血红色,迎来送往面面光,招蜂引蝶免不了。还有你,哪里是喜欢风干鸡,明明是喜欢做菜的人。我不说穿罢了。中午喝到晚上,你赖着不走,贪杯啊,醉翁之意不在酒,多看一眼是一眼……最后,是我扶着你回家的,招娣给我面子没有使脸色,转天你告诉我,她让你在地板上躺了一夜,不让你上床。你吐了一地,鸡啊藕啊全缴公了。
沈大祥拍拍巴掌,记得记得。
其实那天我也要吃藕的。本来我加班去了,她给我做的粳米蒸藕。味道好嗲。我老婆坐轮椅的,每天都是我做给她吃。她疑心病又重,七想八想,唉,不说她,她去天堂享福去了。你知道,我帮陶艳,她感谢我,互助金也是我给她争取的,小孩生下来小儿麻痹,老公又援疆。我也有私心,我承认。说不清是什么,反正不是坏心,像父亲也像哥哥,和她相处的感觉就像苦日子里寻到了甜蜜。牵绊而有分寸。她心知肚明,常做好菜感激我。
那天,我还是去见她了。老酒壮胆。蒸藕放在锅子里,还是热的,我只吃了一半,临走的时候,感觉空气几乎要凝固了。屋里很冷,炉子也熄灭了,但是我身上发热出汗,假如我多待几分钟,保不准会发生什么。她误会我半夜的造访,我记得很清楚,她抱牢我了,还说要唱歌给我听。你也觉得好笑?夜半三更,哪有心思听歌呢?我心里七上八下。不过。
不过出门前,我还是忍不住在她的手臂上摸了摸,画了个十字,祈福老天保佑她……
沈大祥鼓掌说,合情合理,有情有义,不过分。
我没有让自己爆炸,更没有把脚伸进别人的鞋里去。
守得住底线,有觉悟,点赞。沈大祥点一根香烟,在烟雾里他笑着拍拍手。
不知道是谁多嘴。陶艳被厂里叫去“调查”了。那个顾长生小人得志,余孽作祟,心里龌龊。唉,当时,我倒是吓坏了,一个有妇之夫半夜去女人宿舍哪里能说得清楚?感觉被推到了悬崖边,没有了退路。她什么也没说,对我有恩,大恩。
沈大祥一拍桌沿,吃“点心”去的嘛。
高立德说,去你的点心。
沈大祥笑着拍起手来。
可是。高立德说,我在陶艳的楼下看到一个人,背影像顾长生。老酒喝多了,天黑,看不太清……吓出一身汗。
沈大祥说,难道……
高立德说,从女生宿舍钻出来,鬼鬼祟祟。后来见到陶艳,我旁敲侧击,她表情算正常,我也没多说。自己的样子也算鬼鬼祟祟了——白天没看见顾长生,我倒是想问问这只老猢狲,当年为什么要制造紧张空气人人怀疑?那个黑影的谜底我也想揭开来。我给厂办讲了,转告他,就说高立德想见见他,共事多年,有过节,大家说开,不带进棺材,相逢一笑泯恩仇嘛,你说呢?他兴许会来,没有理由怕我嘛,可惜他成了聋子了——后来我办了内退,没有办法,回迁风盛行。老太婆瘫在床上,口口声声要落叶归根,只好顺她心。同事们送我到码头,你记得吧,陶艳也去了,分别的时候,她和我牵手作别,“执手相看泪眼”啊!一句话也讲不出来,难过的。
这次回来看看,机会难得,就想顺便看看她。你不知道,我叫她“小讨厌”的。这个小讨厌,烦了我半生了。我心愿未了,欠她一个道谢。
沈大祥说,有礼有节,有情有义。难能可贵。
高立德说,晒出老棉被,留有日头香。炖藕蒸藕,一盆水,一把盐,回味了几十年……
沈大祥一拍手说,是啰,现在吃什么都不香,花样翻新,嘴里越来越寡淡,远不如简简单单葱蒜香——可以下酒嘛。
高立德摇摇头说,不是菜香,是岁月香。香得人心没有“脏”下去。
沈大祥说,要得要得,是这个道理。
沉吟片刻,高立德慨喟说,现在能变成什么样子呢?简直想不出来……或许,她早就不记得我了,原本也没有什么需要她记住的。
沈大祥拍手说,不知道晚上能不能见到,白天杜鸡屎倒班,我问过。照理也该看演出。我们再去他家吃一顿风干鸡炖藕,怎样?
高立德笑话他:话不投机,鸡同鸭講。
沈大祥说,其实这次回来,也有见见他们的意思……都是献了青春的人。
高立德说,说起青春,还有一个人让我牵绊,他从牢里出来的时候,我已经走了。十年牢狱,苦头吃尽。我们是一个学校的,他算学长,我们要好,一起报名支援三线。风风火火的文艺尖子,没想到最后吃了风流的亏……
门外起了嘈杂声。好像是在找人,一间间敲门。也有男女短促的说话声。高立德站起来说,是不是在催吃饭了?沈大祥说,也该到时间了。高立德走进卫生间。沈大祥说,你水龙头不行嘛。高立德说,茶水喝多了。
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沈大祥起身,冒一句方言说,来了来了,急刨刨地做啥子嘛?
高立德尿了一半,就听沈大祥的声音叫他:“老高,高立德,快出来迎客,你晓得是哪个来啰!”
话一落地,满屋掌声响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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