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於可训
上世纪五十年代,每逢重大节日,比如五一国庆,县城的人民广场,都要召开庆祝大会。大会的主席台就设在人民广场西边的戏台上。主席台上坐的领导常换面孔,领导坐的位置也时有变动。但有一个人和这个人坐的位置,却雷打不动。这位置就设在主席台的正中,这人不管五一还是国庆,都穿一件白色对襟短褂,配上一个光脑袋和大肚子,活像一尊弥勒佛。这人的左右两边,坐的才是本县的县长和县委书记。从乡下赶来开会的人,不大认识县长和县委书记,却根据“坐中间(gān),做大官”的标准,认定坐在中间的这个人,一定是个大官。但县城的人都知道,坐在中间的这个胖大老头,什么官都不是,跟自己一样,不过是个大头百姓。但他这个大头百姓,却又见官大三级。无论上边来了什么人,都得敬着他。县城里的人,见了面也都齐大爷齐大爷地叫着,不论长幼尊卑,也不分男女老少。
齐大爷家是我们村的一户杂姓人家,我们叫他大爷,一来是依着年龄,二来是跟着江湖上的人这样叫。齐大爷从前是汉流的舵把子,在浔阳江一带很有名。我们那时候小,不知道汉流是干什么的,只听说汉流的人都是些英雄好汉,就像水泊梁山一百单八将一样。也有人说汉流的人都是流氓地痞强盗土匪,所以解放后人民政府才要取缔他们。但家里的老人说,齐大爷这个汉流,既不是英雄好汉,也不是流氓地痞强盗土匪,他起先不过是个放牛伢,后来被人家的一句话吓着了,才跑出去当了汉流。
吓着了齐大爷的那句话,其实也不是什么狠话,不过是大人吓唬犯错的孩子常说的那种套话罢了。说是齐大爷七八岁的时候,给本村的一个大户人家放牛,有一次贪玩,让牛吃了别人的庄稼。刚刚灌浆的稻子被贪吃的畜生齐崭崭地卷进去了半边田,吓得齐大爷站在田埂子上哇哇大哭。正在这时候,村里有个大人从田头經过,见了这般情景,就说,这么大一片秧田,得要多少谷子赔呀。这人从齐大爷身边走过去了,又回过头来撂下一句话说,我看你拿什么赔,回去你爹还不把你打死。事后很多人都说,吓得齐大爷不敢回家的,就是这句话。
不敢回家的齐大爷,当天就顺着后山下来的线车推出的大路,一口气跑到了九江。齐大爷原本是想跑出去躲过他爹这顿打的,没曾想,到了九江,还是有一顿打在等着他。
九江这地界,虽说是沿江的一个大码头,表面上看起来,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干什么的都有,怎么干都行。进去了以后才知道,道有道忌,行有行规,里面的名堂多得很。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触碰这些规矩禁忌,轻则打折胳臂腿,重则性命不保。就连讨口饭吃,也分地盘,也有帮派。
齐大爷那天跑到九江的时候,已经有一天水米没粘牙,饿得前胸贴着后背,就想到码头上去找点吃的。码头上的小饭铺很多,都是各家仓库的工友吃包饭的地方。包饭的规矩,是不论吃多吃少,都得管够。就有那好心的工友,会从每餐的饭食中抠出一部分来,散给那些在码头上要饭的孩子。因为这些孩子中也有工友的子女,饭铺老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特别计较。何况这些工友在别的方面,有时候也会给老板行个方便,给点找补。码头上搬的东西很多,大到粮食布匹,小到日用杂货,再好的包装,也有破损的时候,随便散落一点给他们,不就回来了吗,所以这些饭铺的老板也都乐于做这个顺水人情。只是这口饭也不是随便吃的,得经过饭头的手,听饭头分配。饭头就是这帮要饭孩子的头领,俗称丐帮帮主的便是。只不过这帮主不是会使打狗棍的武林高手,而是这帮孩子中年龄稍大一点的伢儿头。
齐大爷初来乍到,不懂得这些规矩。那天晚饭时分,见一群孩子围在一起领饭吃,便也挤进去领了一份。正埋头吃得高兴,却从碗沿边上瞅见这群孩子放下饭碗,正朝自己聚拢过来,像看把戏一样,把自己团团围定。等到齐大爷从碗沿边上抬起头来,就见那个分饭的男孩突然逼到自己面前,伸手来夺他的饭碗。一边还大声大气地吼着,哪来的野耗子,敢到老子的桶里来叼食。齐大爷听不懂他的话,只知道死死地护住手中的饭碗。那孩子见状,就势把手一挥,说,打,围着的孩子便一哄而上,噼里叭啦,拳脚交加,像踹糍粑一样,顿时把齐大爷踹成了一个肉坨子。就这样,齐大爷还不忘用胸口护着饭碗,一边腾出一只手来,不停地往口里扒饭吃,那情形,就像偷嘴的猫儿被人追打,还不忘大口大口地吞吃偷来的食物一样。
孩子们追打齐大爷的这一幕,被不远处的一个大人看个正着。那人一边笑,一边朝齐大爷招手说,过来,过来,快过来,过这边来他们就不敢打你了。被追打的齐大爷听不清那人喊些什么,见有人向他招手,便朝那边跑过去。等他跑到那人身边,追打他的孩子果然就像被孙悟空施了定身法一样,齐刷刷地站在原地不动。那人拍拍齐大爷的脑袋说,吃吧,吃吧,想吃多少吃多少,不够我这儿还有。又朝那边站着的那群孩子大吼一声说,小狗日的们,长本事了,都学会打人了,看我哪天不叫小六子好好收拾收拾你们。说完,就带着齐大爷进了一个堆满货物的仓库。然后,又对着满仓库的货物大吼一声说,小六子呢,死哪去了,逮了只耗子,交你了。又用手把齐大爷往货堆那边一推说,去吧,跟小六子玩儿去,他们不打你。
这人的话音刚落,就见一个半大孩子从货堆后面踅出来,一把拉住齐大爷的手说,走,看看去,敢打我兄弟,吃了豹子胆了,揍他狗日的。原来齐大爷刚才挨打的那一幕,这边的孩子也看个正着,只是分属两个地盘,碍着两边的界线,不敢跑过去救他。齐大爷就说,算了,算了,是我不懂规矩,不能怪他们,等我吃饱了,待会儿再去跟他们赔礼。那个叫小六子的孩子便说,什么礼不礼的,打他狗日的就是礼。齐大爷正要劝小六子别这样,刚才带他进来的那人却走了过来,两只手分别按住小六子和齐大爷的脑袋,偏过头去对着小六子说,看看,看看,看人家是怎么想事儿的,学着点儿,别一天到晚就知道打打杀杀的,江湖险恶,光靠打杀不讲规矩礼数是不行的。刚才还一脸子杀气的小六子,这时候却像个乖孩子似的点点头说,爹,我晓得了。
齐大爷就这样在九江码头待了下来,起先在仓库里帮着干些杂活,后来也能扛着麻包在跳板上忽悠着上下了。再过几年,小六子他爹就拉着他和小六子一起拜了汉流的山门,入了自家的堂口。小六子的爹是阚家山的人,在堂内行六,江湖上人称六爷。入了山堂的齐大爷,因为精明能干,通情达理,为人仗义,平时不惜力,上阵不惜命,很快就成了六爷的左膀右臂,六爷对他比对自己的亲儿子还倚重。齐大爷虽说还不是帮里的头领,有时候在帮里也能呼风唤雨。
能靠力气挣钱,混出个人样儿来了,齐大爷就想着回去看望一下父母。都这些年过去了,爹的气也该消了。就是没消,回去再打他一顿,他也情愿受着。就怕家里人以为他早就死了,回去认不出他来,反倒把他们吓着了。这样想着,有一天就向六爷告了个假,揣上节省下来的工钱回家了。
回到家里,齐大爷这才发现,他担心的那件事,早就不是个事儿。他爹说,他走了以后,他放牛的那家大户就来逼他赔偿人家的庄稼,还顺手牵走了他家养的一只山羊,说回头再找他算账。前两年,乡下闹农会,他放牛的那家大户成了土豪劣绅,被农会抓去游街示众。后来跟着一些大户人家跑到县城里躲起来了。哪晓得农会的人更狠,干脆连县城也打下来了。听说躲到县城里的那些大户人家,又躲到汉口去了。他爹说,这下好了,不管躲到哪里,再也不会有人找你算账了。你只管放心,好生在家里待着就是。
放在当年,齐大爷听着这些话,也许会觉得心安。但这会儿齐大爷已经是一个闯过码头,见过世面的人了,就觉得爹还真把这件事当回事,这么多年来,一直放在心上,纯属多余。现在,他担心的不是他放牛的那家大户找他算账,而是那些打下县城的农民军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因为那里面有他小时候一个要好的伙伴,小名三胖,听说还是农民军的一个队长。齐大爷就问他爹,他爹说,我怎么晓得呢,上面正出几百块大洋要他的人头,晓得我也不敢往外说。齐大爷想想乡下也不是个安生的地方,住了些日子,就辞别爹娘回到了九江。
齐大爷回到九江之后不久,三胖就找来了。见三胖还活着,齐大爷又惊又喜,说,看样子,他们要收购你这颗胖脑袋,也没那么容易,都几百块大洋了,还没有人来取。三胖说,从今而后,我这颗胖脑袋就寄放在你这儿了,卖多少怎么卖,都由你定,就把来意向齐大爷讲了。
原来农民军从县城突围出来之后,就分散到后山打游击。游击队整天在深山老林里出没,缺吃少穿还是小事,最困难的是缺少药品和武器弹药,人得了病受了伤要药治,武器不足弹药打完了要补充,都关系到游击队的生死存亡和战斗力,缺一不可。齐大爷这次回家,三胖才从村人那里得知齐大爷在九江码头上混,就找上门来,也想加入汉流,在道上想想办法。这些东西山里没有,只有到沿江的码头上搞。听说码头上的人都入了汉流,黑道上什么东西都能搞得到。
齐大爷想想也是,当下就带着三胖去拜见小六子他爹,说他这位兄弟从乡下出来,也想拜在六爷门下混口饭吃。小六子他爹听说三胖是从江那边的后山下来的,心里便明白了几分。就问三胖,贵县后山是不是有个阚家庄,阚家庄是不是有个汉流的堂口阚家山,阚家山的山主是不是叫阚耀祖,阚耀祖是不是有个外号叫敢咬狗。待三胖一一点头称是,小六子他爹就哈哈一笑说,这位兄弟算是拜對码头了,阚耀祖就是我大哥呀。都是一个山堂的人,你要拜阚家山,又何必舍近求远,我这里就跟你开个方便,回去你就是阚家山的人了。你愿意在码头上混口饭吃就留下来,愿意回到我大哥那边听用也行,悉听尊便。我看你以后就在上下两个堂口走动,有什么事也好相互照应。齐大爷和三胖当下便拜别六爷,千恩万谢地回去了。
回到住处,三胖好生不解,就问齐大爷,六爷既然把我收下来了,又让我在上下两个堂口走动,这是何意。齐大爷说,帮里的名堂多,我也搞不清楚。又说,既然把你收下了,认你是阚家山的人了,以后就可以方便行事,在哪个堂口倒无所谓。依我看,你还是先回到后山去,到阚山主跟前听用为好。一来便于照顾队伍,二来也可以利用阚家山的势力,壮大游击队的声威,再说,码头上的事,你也不熟,未必拿得下来。这儿有我,以后就像六爷说的,咱兄弟俩一上一下,占着两个堂口,也好相互照应。
齐大爷和三胖都没有想到,他们的这番合计,竟为后来新四军的一个支队开辟了一条地下的运输通道。这条地下通道,把从敌占区弄来的军用物资,尤其是稀缺的珍贵药品和武器弹药,源源不断地运往山区,对坚持敌后抗日游击战争,发挥了重要作用。后来当了军分区司令员的三胖说,这不是一条简简单单的运输线,而是抗日武装的生命线。齐大爷为开辟这条生命线,作出了巨大贡献,是有功之臣。
这事听来奇巧,说来话长。原来在九江对岸的后山,早就藏着一条秘密的运输通道。当年湖北新军密谋起事,就是通过这条秘密通道,从江浙一带转运了大量枪支弹药。阚家庄那时候就有许多族人加入了洪门,是哥老会在后山的一个重要堂口。后来洪门的帮会几经变化,到了阚耀祖这一代,就开始在沿江设立堂口,做起了水陆联运的生意。起先,还只是往山里运一些稀缺的洋珍南货,后来山里的土匪武装多了,就捎带着也走私枪支弹药和鸦片烟土。只是这些违禁之物在山里的需求量不大,所以也就没有太大的赚头。阚耀祖是个老虎口里敢拔牙的贼大胆,说他小时候出去要饭,人家放狗咬他,他竟跟狗对咬,结果倒把狗吓跑了,所以就得了个敢咬狗的外号。那年后山的农民暴动失败之后,阚耀祖听说突围出来的农民军,都在后山打游击,想必他们一定缺少枪支弹药,就冒着通匪的罪名,想方设法联系上了游击队,结果竟一拍即合,阚耀祖于是就做起了游击队的生意。到了抗日战争期间,江南江北的游击队改编成了新四军,阚耀祖的生意就越做越大。遇上国民党克扣新四军的武器弹药和军需物资,阚耀祖的这条线,便是一个重要的补充。只是这件事,是阚耀祖和支队领导之间的密约,三胖并不知情。等到他把这次九江之行的情况向上级领导作了汇报,领导就让他着手开辟这条地下运输通道。三胖于是就借助阚家山的势力,在码头和通往后山的后河沿线设置站点,安插人手。六爷要他回到阚山主跟前听用,他要为阚家山经营好这条生财之道,暗地里却要把这条黑道,变成一条秘密的红色运输线。
就在三胖紧锣密鼓地开辟这条运输线的时候,前方战事吃紧。马当要塞失守之后,日本人溯江而上,很快便攻陷了彭泽湖口,直逼九江。九江码头上的汉流堂口,跟着难民,纷纷撤离。有的迁往西南重开山堂,有的下到县镇,发展分支。六爷带着小六子,也到九江上游的田家镇去另立堂口。从前船帮码头堂口林立的景象,这时候变得格外冷清。江上跑的是日本人的机器驳船,码头上堆满了日本人的军需物资,岗哨林立,戒备森严,整个九江码头也失去了往日的喧闹景象。
阚耀祖是阚家山的山主,做黑道生意,他只管收钱,其他的事,一概都不操心。至于货是怎么来的,来路上有多少风险,那都是码头上的事,有老六管着,他放心。要说那样的乱世,在黑道上找货源,原也不难。管事的疏忽,官员的贪墨,盗贼的偷抢,就是正常社会的三大漏斗,任多少奇珍异宝天尊神器,都不免流落江湖。更何况乱兵手上的枪支弹药,医官囊中的阿斯匹林。只是日本人对这些东西管得很紧,在水陆通道上,遍设关卡,连山间小路河港湖汊,也不放过。唯一的办法,只有虎口掏食,打日本人的秋风,从日本人运送的军用物资中,抠出一块,运往山里。
过了不久,浔阳江面上就出现了一支打着新亚复兴社旗号的船队。知情人说,那是一支汉奸船队,专门给日本人搜罗船只,招募船员,运送军用物资。只是这支船队没过两年便在田家镇附近的江面上灰飞烟灭,船员和船上运送的军火,都不知去向,成了一桩历史的疑案。
原来在日本人打到九江之前,九江就有一家日本人开的洋行,名叫新亚洋行,日本人占领九江之后,新亚洋行摇身一变,干起了为日本军队运送军用物资的勾当,新亚复兴社就是受雇于这家洋行的运输公司。谁也不知道这家运输公司的经理是谁,只知道有汉流在背后撑腰,船上的人和码头上的人,都属于一个叫洪门齐家山的堂口。山主就是从阚家山分离出来,另开山堂的齐大爷。
齐大爷顶着汉奸的名分,冒着随时可能被游击队和锄奸团暗杀的危险,让他的船队往来于浔阳江一带的水面。又在船队经过的沿江码头上,安插齐家山的弟兄,一路顺风顺水,很得日本人的信任。靠着这点信任,就算是有时候丢失一点物资,日本人只当是运输途中必不可少的耗损,并不特别计较。洋行派出的监督也知道中国人干事的规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就这样,齐大爷也没少为山里输送一些军用物品。只是日本人让齐大爷的船队运送的,并非真枪实弹,不过是诸如粮食服装之类的普通军需物资。后来,日本人开始向上游的武汉发动全面进攻,运送的军用物资多了,运力吃紧,才让齐大爷的船队参与武器装备的运输,这便给了齐大爷的一个绝好的机会。
齐大爷的这一票干得很漂亮,让日本人丢了军火,还以为是撞上了中国军队布下的水雷。那时节,日本人正在攻打九江上游的要塞田家镇,田家镇一带的江面上,布满了我军的水雷。这些水上漂着的水下悬着的黑色炸弹,已让日本舰船吃够了苦头。齐大爷的船队误入雷阵,这原本是意料中的事,并没有引起日本人太大的怀疑。虽然事发之后,船上的军火被三胖的游击队悉数运走,但船上的弟兄却无一生还。后人据此编了一段悲壮的传奇故事,说是船上的人由六爷和小六子带人在岸上接应,事先在一个僻静处杀了押运的日本兵,卸下了军火,而后主动驾船触雷,与周围的日本舰船同归于尽。至于三胖的游击队是怎么把这批卸下来的军火弄走的,那就只有三胖自己知道了。
这件事情过后,齐大爷就从江湖上消失得无影无踪。谁也不知道他的下落,只有三胖知道,他是去了却一桩他此生必須了却的心愿。原来在三胖和齐大爷定下为日本人跑运输的计划之后,齐大爷就开始在浔阳江一线收罗打散了的川军弟兄。这些人当年出川抗日,都是抱定为国捐躯的死士,后来战败溃散,流落在长江一线,想寻船回家,却连回家的盘缠都没有。齐大爷就把这些川军弟兄联络起来,开了一个山堂,接下了为日本人运送军用物资的生意。这些川军弟兄壮烈以后,齐大爷变卖了堂内的财产,决意只身入川,挨家挨户地去寻找他们的亲人,送他们的灵位回家,以告慰烈士的在天之灵。辗转数年,直到西南解放以后,才重返九江。
齐大爷次这次回到九江,正碰上镇反运动取缔帮会势力,不久,便被公安机关抓获,披枷戴锁,押回家乡受审。虽然齐大爷再三说明,他早已不是齐家山的山主,但有关部门说,这个洪门齐家山在抗战胜利后,就投靠了军统,是军统的一个特务组织,帮助军统干了很多坏事。干这些坏事的时候,都打着齐大爷的名号。既然如此,他也就难逃其咎。幸好这时候三胖已当了军分区的司令员,向有关部门说明了情况,也向上级领导报告了齐大爷对革命的贡献,才免去了齐大爷的牢狱之灾。三胖本来还建议组织部门起用齐大爷,让他出来担任一点地方行政职务。组织部门却认为齐大爷对革命的贡献诚堪嘉奖,但不宜担任领导职务,可予相应待遇,以示对复杂革命斗争历史的尊重。齐大爷于是就成了本乡节日庆祝大会上的一个摆设。
本乡因为是革命老区,历史情况复杂,像齐大爷这样特殊的历史人物很多,我在《凉亭吴奶传》中写到的犟爹也是。古有遗贤之说,这些人称之为遗烈,似更为贴切。他们在历史上曾做过常人不能做的非常之事,因而对革命也有常人不能有的非常贡献。但这些人又往往因为个人身份特殊,活动方式或行为方式特别,不符合革命斗争的规范,因而难入正宗史家的法眼,也为熟悉正史的学者所漠视,故多不见于经传。但这些人在生活中,往往很受人喜爱,能说一些当了首长或领导的革命者不能说也不敢说的真话,能让你得见在书上见不到的革命历史真正复杂的面目。
我在县城读书的时候,齐大爷就常常被请到学校去作报告,进行革命传统教育。我们都喜欢听他的报告。永远是那个弥勒佛的样子,一上台就往正中间一坐,往往是校领导的开场白还没有说完,他就自顾自地讲开了。开口总是那句老话,我来说下(hā)革命,接着就滔滔不绝地讲些江湖上的事。又往往是在我们听得高兴的时候,校领导却宣布休息一刻钟,让齐大爷方便方便。等方便完了再接着讲的时候,齐大爷便把校领导刚才叮嘱他的话也讲出来了,说你们的校领导说,这些事讲多了影响不好,要我多讲一点革命斗争故事。接下去讲的,还是些江湖故事,领导只好在哄笑声和鼓掌声中宣布散会。
齐大爷结婚晚,生了个女儿叫齐大丫。齐大丫是我的同班同学,人长得丑,脾气古怪,动不动就跟人闹别扭,生气,弄得大家都远离着她,要跟她划清界限。男同学的界限好划,女同学的界限就不那么容易划得清楚。再怎么地,课间上厕所总要凑在一起吧。她家就在县城,住着单门独院,房子很大。本来可以走读,可她偏偏就不愿住在家里,要搬到学校来,跟同学们挤在一起。班主任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说她家里到处都是猪屎牛粪,臭烘烘的,像个牛栏猪圈。班主任不相信,星期天就抽空到她家去家访。还未进门,远远地真的就闻到阵阵臭味。等到进了她家的院门,发现院子里果然有一堆一堆的猪屎牛粪,堆得像小山包一样。看到这个景象,班主任好生纳闷,就问齐大丫的妈,怎么会这样。齐大丫的妈说,这都是齐大爷搞的。齐大爷的老家有很多社员到县城附近的村子里捡粪,没地方存放,齐大爷就叫他们都搬到我家院子里来,我家院子就成了一个堆粪场。齐大爷说,他小时候放过猪放过牛,知道猪屎牛粪的用处。班主任见齐大丫讲的情况属实,就摇摇头叹口气回去了。
过了些时,又有女同学到班主任那儿去告状,说齐大丫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一大堆臭鞋子烂袜子,堆得满床都是。还搬来口大箱子,里面塞满了乱七八糟的衣物,打开来也是一股酸臭气。来告状的女同学说,齐大丫跟她们说了,从今往后,自己就以校为家,在寢室里安营扎寨,星期天也不回去了。同学们听了都很生气,就来问班主任,这不是成心跟我们过不去吗,她这样做,还要不要我们活。班主任没办法,只好再一次到齐大丫家去家访。
这回出来接待班主任的,不光是齐大丫的妈,还有齐大爷本人。齐大爷那时已有六十多岁,他在五十多岁上娶了齐大丫的妈,齐大丫的妈当时只有十六岁,第二年就生下了齐大丫。虽说这种老夫少妻结秋瓜的事,放在齐大爷这样的人身上,不足为奇,但县城的人还是说齐大丫的爸有能耐。这对夫妻站在一起,齐大丫的班主任实在分不清他们到底是父女还是夫妻。好在齐大丫的班主任见过齐大丫的妈,所以只迷糊了眨眼工夫就辨明了身份。因为知道齐大爷的脾性,班主任也不正经发问,故意拿腔揑调地说,我说齐大爷,您老这是唱的哪一出哇,大丫不是在家里待得好好的吗,干吗要让她搬到学校里去住。齐大爷正要开口说话,齐大丫的妈却接过话头说,人家的地铺都打到大丫的床面前了,你叫大丫在床上怎么睡,还住得好好的,老师,你凭良心说说看,这能叫好吗。班主任再仔细一问,原来近些日子,县城里来了好些盲流,都是从四川那边过来的。这些人都是从家乡逃荒出来的,居无定所,常常露宿街头。齐大爷于心不忍,就把他们一个个都请到家里来,让他们在自家的地板上搭地铺睡。有的地铺都搭到齐大丫的床面前了,弄得齐大丫起夜都没办法。班主任心想,这事怪不得齐大丫,搁谁身上都受不了。就问齐大爷,为何要这样善待这些盲流。齐大爷说,当年我就是靠着川军弟兄,才劫得日本人的军火。他们死得壮烈,他们的后人流落到此,我不善待他们,对不起死去的先烈。说得班主任哑口无言,只得喏喏告退。
齐大爷的晚年很寂寞,改革开放以后,不大开群众性的庆祝大会,所以人民广场的主席台上,也就很少见到齐大爷。虽然见了面人们还是齐大爷齐大爷地叫着,但那叫声里却明显地透着敷衍,情分和尊敬越来越淡。上世纪八十年代,有一次,齐大爷到商店买烟,在柜台前叫了半天,没人答应。一个年轻的女服务员正嗑着瓜子在跟人聊天。有认识齐大爷的顾客提醒服务员说,你们不能这样对待他,人家齐大爷是老革命。嗑瓜子的服务员噗的一声吐出一口瓜子壳,白了说话人一眼说,老革命,老革命怎么啦,老革命还自己买烟,唬人的吧,鬼信呐,像这样的死老头我见得多了。说完,仍偏过头去跟人聊天。齐大爷这天手上拄着一根拐棍,他用拐棍狠狠地戳了一下地板,轻轻地骂了一句本县最恶毒粗野的骂人话,就转过身去,一瘸一瘸地走了。
这以后,齐大爷就很少在县城的街面上走动,县城里也便少了一道几代人看惯了的风景。
责任编辑 楚风
《控1 号》傅中望木42×31×44cm201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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