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倪江
陈在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同时也是个摄影师。去年他写了一部长篇小说,虽然最后没能出版,但是这鼓励了他,起码说明他有写作长篇小说的能力,他辞掉了摄影师的工作在家里专心写小说。
几个月过去了,他还是处于对下一本长篇小说的构思中,迟迟没有动笔。陈在每天都在跟自己作斗争,一会儿认为应该现在就坐下来写,一会儿又觉得还没有准备好。他犹豫不定,从客厅踱到厨房,又来到洗手间照了照镜子,发现自己的胡子又长出来了,于是拿起电动剃须刀刮掉了胡子。他踱回客厅,在沙发上坐着,天气还是很热,他打开了电扇。
陈在站在窗前往外面看,马路上没什么人,只有车窗上贴着黑色防晒膜的私家车接連而过。正是下午,阳光炙烤着地面,洒水车过去后,地上蒸腾起一股袭人的热浪。陈在躺回床上,身上汗津津的,任电扇吹着。他的床两边都堆满了书,他躺在中间犹如躺在一口书本堆成的棺材里。他翻开一部小说看起来,这本小说大概有八百多页,读了很久都没有读完,几乎每次都让他犯困,现在困意再度袭来,陈在翻了一个身好让自己没有那么舒服,但没多久他还是睡着了。
现在白天天气热,陈在养成了夜晚散步的习惯。他一边走,头脑里一边评判着那些作家的作品中失误和模棱两可的地方。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始赞赏起那些精彩的开头或者漂亮的对话。批评和赞美像两股自然旋风一样,在他的头脑中来来回回,一些零星的新鲜的观点在他的头脑中形成,这使他振奋不已。
他从二环路一直走到了汉江边上,路上车流缓慢,几乎没有遇到什么人。他掏出手机看了看,已经晚上十点多了。
江边还有人来来往往地走动,良好的绿化环境和夜晚的味道让他深吸一口气,树木草丛间传来一丝凉意。他沿着汉江散步,偶尔有骑自行车的和跑步的人一晃而过。陈在在一把长椅上坐了很久,他看了一会儿江面上不时滑过闪烁着信号灯的轮船,顺便点燃了一根烟。
抽完烟,陈在起身离开江滩,来到马路上。马路上几无行人,显得空空荡荡的。他的身后是一片被围墙圈住待拆迁的居民楼,里面黑黢黢的。陈在等了很久,才看见一辆绿色车漆的出租车上亮着绿灯。陈在伸手拦车,出租车在他面前停下来。
上车之后,发现司机是女的。他说了地址。女司机说,嗯。车开了起来,速度还很快。
陈在准备看一下手机,结果手机没电了,就专心看起路来。马路上车流稀少,过了一会儿车拐进一条小路,他发现车身有点摇晃,转头看见女司机几乎是拉扯着安全带,上身快要贴到挡风玻璃上。这让陈在感到惊奇,他觉得司机可能是近视。每有对面的车辆开来时,司机总要踩刹车,让车速慢下来,慢到让人难以忍受。
陈在忍不住看了司机一眼,女司机妆容精致,可以算得上漂亮,穿着一身灰色为主印有浅色格子图案的无袖连衣裙,是居家打扮,这很不常见。跑出租车的女人少之又少,陈在的印象中都是些皮肤粗糙、嗓门粗大、举止随意且车技不错的中年妇女。这个女司机看起来太年轻,而且开车的技术像个新手。陈在还听到了手动挡车辆没有挂上档的那种油门的轰鸣声。
前面一个准备横穿马路的青年差点撞上她的车,她骂了一句。
刹车的时候,后备箱里传来碰撞的声响。
车拐进一条没什么路灯的街上,两边的店铺都已经关了门,偶尔路过还亮着灯的24小时便利店和成人用品无人售卖点。
陈在问,你开出租车多久了?
女司机仍然上身前倾着,她快速转头看了看他,问这个做什么?
陈在说,我看你开车很有特点,所以好奇问问。
女司机并没有理会。过了好一会儿,女司机说,我驾照拿了好几年了。
陈在觉得有点答非所问。但他的头脑忽然激动起来,他想这个女司机这么奇怪,简直可以写进小说里,或者她也有一个值得一写的故事。这么一想,陈在瞬间被某种热情打动,并且把这种热情表现了出来。他笑了起来,问女司机,你是不是忘记戴眼镜了?
女司机看了一眼陈在。过了一会儿她说,是有一点近视。
说完,她身体稍稍往后仰了一点,没有那么紧贴在方向盘上了。
陈在推了一下自己的眼镜问,你的眼镜是多少度的?
女司机说,两百多度怎么了,是怕我撞车吧?
陈在说,那倒不是,我看你技术挺娴熟的,感觉不像是开出租车的。
女司机转过头问,那我像是干什么的?
陈在说,像是家庭妇女或者上班族什么的。
车开始有一点点晃动,说明走的不是直线。陈在有点紧张地抓了抓自己的腿。
女司机说,你说家庭妇女是什么意思?
陈在客气地笑了笑说,就是比较休闲,居家,而且也没有像你这么漂亮的开出租车的女司机。
女司机说,那开出租车的该是什么样子?
陈在说,我也不知道。
风从车窗灌进来,微微发凉。
陈在问,我可以抽烟吧。
女司机没说话。陈在放下车窗,点了一根烟。他认识这条路,这是他散步来时的路,也就是说,离家很近了。
过了一会儿女司机说,可以给一支烟吗?我的抽完了。
陈在帮她点了烟,女司机一连抽了两口,才将夹烟的手放回方向盘。陈在觉得她抽烟的样子并不算熟练,她夹烟的手指显得过分笔直。
女司机甩了一下头发,快到了吗?
车开过了陈在的住所,陈在抬头看了看小区的楼房,大多数窗户已经点亮,但他不是很想回去。他有一种奇怪的预感,就任凭司机往前开着。接下来要过一座桥,过了桥以后很长的一段路是围绕着老社区的,路灯昏暗到几乎没有,坐在副驾驶的陈在勉强能看见司机的侧脸。
车平稳地往前开着,陈在听到女司机咕隆了一句什么,不过他没太听清楚。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女司机在说话,不是这样的。陈在下意识地问,什么?女司机吓了一跳,问他,你快到了吗?陈在说,快到了。女司机说,我开过了对吧。陈在说,没有,再往前开一会儿吧。陈在想他一会儿可以走回去。
车刚刚拐上灯光明亮的主干道,一辆自行车迎面撞了上来。陈在听到女司机发出一声尖叫,随后才是自行车和汽车碰撞的声音。车停了大概三秒钟,女司机看了看陈在,她的脸色发白,这是陈在印象中女司机第一次正面看着他。随后,她下了车。陈在坐在副驾驶没有动,看见女司机站在自行车旁边,由于车头挡着,只能看见骑自行车人的腿。女司机慌乱无措,试图去扶骑车的人,但被那个人的手拨开了。
陈在看见被撞倒的那个人很痛苦地站了起来,他说,没事,我不是要讹你,然后弯腰去扶自行车。被撞的那人朝着陈在这个方向说,你看车轱辘都给我撞弯了。陈在侧了一下头,看见自行车的前轮确实被撞弯了,如果动用一下他的文學天分的话,他觉得像是水波中月亮的倒影,这让他有种莫名想笑的冲动,于是他笑了起来。那个被撞的人向陈在走了过来问,你笑什么?陈在说,没有没有,我不是笑你。那个人瘦高的个子,穿得斯文得体,可能是个老师或者别的文职人员。那人又转过头对女司机说,你说说看,我的车怎么办?
女司机说,我来赔。
那人又看了看陈在,你说这叫什么事?
陈在说,算了吧,你逆行撞上来,怎么说都是你的问题。
那个人盯着陈在看了两秒钟,又扭头踢了自行车一脚说,我不是那种讹人的人。说完他将车往前推了几步,然后跨了上去,歪歪扭扭地骑走了。
车启动的时候出了问题,女司机从车上下去了。
陈在仔细看了看女司机,她极不熟练地打开引擎盖,衣裙在路灯下随着夜晚的风轻轻飘动,很奇怪她光着双脚。放下挡板的女司机忽然变得很沮丧,一屁股坐在了引擎盖上。
陈在问,车坏了吗?
女司机点点头,有一瞬间她似乎只想坐在那里,像一架断电的机器。马上,她不由自主地拍了拍引擎盖,又像机器被激活了那样,机械地动了起来。
女司机对陈在说,车坏了,你只能找别的车回去了,不收你车费。
陈在下了车,问她要不要帮忙。过了一会儿,女司机很不好意思地问陈在能不能帮她推车。
眼前这条路是沿江大道,右侧的江堤外面就是翻涌不息的长江,左边都是关着卷闸的店铺。由于是晚上,加上红绿灯稀少,往来的车辆速度飞快。陈在在后备箱处推车的时候,听得见车辆在身旁飞驰而过的声音。女司机则是在驾驶室边上右手把着方向盘,左手使劲地推着车。路上没有什么行人,好在车推起来并不费力。
过了一个路口后,路边只有一家修车的店还开着,远近的店铺灯光都已熄灭。女司机和陈在把车推过去,几个人正在店里打扑克牌。看见他们推车来,牌局暂停了一会儿,其中一个站了起来,他的座位被站在旁边的人顶替。那人走过来,问情况,打开引擎盖检查了一下,说这个很好解决,很快。
女司机和陈在站在离车不远不近的地方。司机看了看马路,车辆越来越少,她说,真是不好意思,等车修好了,再送你回去。
陈在点了点头。
女司机打量了陈在一会儿,笑了笑问他是做什么的?
陈在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就说,嗯,写点东西。
女司机说,作家?
陈在说,不能算作家吧。
女司机说,哦。写小说?
陈在说,是的。
车修了很久也没修好,修车的人和打牌的人互相咒骂,看起来并不着急,过了一会儿又换了一个人来。女司机有点不耐烦,她不时地走过去询问情况。陈在去找商店买一包烟,走了很远的路才买到,等他走回来的时候,出租车已经不见了。店铺里的扑克牌已经打完了,只剩一个人在收拾维修工具,陈在问车修好了?那个人看了看陈在,没有回答,只是把工具往店铺里搬。
陈在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把烟拆开,点了一根烟,他有点失落。这时他听见几声汽车喇叭,扭头看见昏暗的马路对面停着一辆出租车,他小跑着过了马路。女司机正坐在方向盘后面,她对陈在说,上车。
陈在又坐回了副驾驶。
女司机笑了起来说,去哪?
陈在说,往前开吧。
女司机发动了车。
女司机问,你写的什么小说?
这又让陈在奇怪的激情被调动起来,但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就说什么都写一点。他写过一些为了挣稿费的东西,很杂,但没有真正写出他想要的。过了一会儿,陈在说,只要是故事,我都写。
女司机点了点头,什么故事都写吗?
差不多吧,陈在说。他抑制住了自己内心的激动情绪。
你可以讲一个吗?女司机问。
陈在犹豫了一下说,我怕我讲不好。
这是事实,虽然他的头脑中闪过无数的灵感,但真正可以讲的没有几个,在这样一个古怪但特殊的时刻,这个女司机应该是想听浪漫一点的故事吧。陈在觉得自己并没有浪漫的天分,从来没有写过浪漫故事。他想起前女友曾经对他说的,为什么你的小说里总是那么多吓人的暴力,你就不能写浪漫一点美好一点的故事吗?这是导致他们分手的一个原因吗?
女司机鼓励他说,没有关系,什么故事都可以,哪怕是鬼故事。
陈在说,我不写鬼故事。
女司机笑了一下说,那就好,随便讲一个什么都可以。
于是陈在开始从脑海中挑选一个他认为适合讲出来的故事。
接下来的这个故事是这样的:阿部在地板上醒来,他的右脸贴着冰冷的地面,挣扎了好一会儿才彻底睁开眼睛,残留的酒精从口中喷出,散发出一股腐臭味,他感觉浑身酸痛。他使劲搓了搓脸,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没走两步又摔倒了,脑袋重重地磕在地上,闻到了一股灰尘的味道,这对他来说太熟悉不过,这是摔倒的气味,接着他昏了过去。等他再次醒来,已经是上午十一点半。
脑袋昏昏沉沉的,让他感觉飘在空中,他冲到卫生间里,趴在马桶沿上一阵呕吐。吐完胸口还是堵得难受,但觉得轻松多了。
于是穿上衣服刷牙洗脸。阿部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头发蓬乱,鼻毛参差,眼角和下巴上有几块淤青,是昨晚打比赛留下。对方是个身材壮实的大汉,看得出来没有什么拳击经验,阿部频频得手,但他的右手始终没什么力气,被对方一顿乱拳打得有点无法招架,后来还是靠技巧险胜,赢了当晚不多的奖金。
左边眼角处的伤还在隐隐作痛,他摸了摸右边脸上的淤青,感觉不到疼,甚至感觉不到他摸脸的手。他狠狠地扇了右脸一巴掌,只听见啪的一声响,但他那半边脸毫无知觉。
阿部坐在床上点了根烟。想起中午要和女儿吃饭,他赶紧掐灭了烟,套上衣服出了门。外面阳光刺眼,让他差点又吐了。好不容易轉乘地铁来到约好的餐厅,已经中午十二点半了。
阿部走进餐厅,四处寻找自己的女儿。一眼就看到前妻坐在角落靠窗的座位,女儿正坐在她旁边。阿部跟女儿说,哈喽。他的女儿小一开心地扑了过来。阿部抱着她坐在前妻对面,阿部发现自己抱女儿的方式像是在抱一个襁褓中的婴儿,仿佛时光流转,他抱着刚出生的小一,对面坐着自己病床上虚弱但一脸得意的妻子。阿部放下了女儿小一,让自己回到现实中来。
女儿摸着他的脸问,爸爸,你的脸怎么了?疼不疼?
打比赛打的,当然不疼,说着阿部摆出了拳击手的架势。
赢了吗?
当然,阿部眉毛挑了一下,但右边的眉毛却一动不动,这让他看上去非常搞怪。
小一哈哈笑出声来,摸了摸阿部的眉毛。
你又打拳了吗?前妻问。
是啊,想来想去还是打拳比较适合自己。
你这个年纪应该打不了比赛了吧。
不是那种大的比赛,拿了冠军奖金不少。
冠军?我的印象中好像就拿过一个冠军吧,还是我认识你之前得的,前妻说。
我想看爸爸比赛,小一冲阿部喊叫。
当然可以,马上还有比赛,你们来看吗?
要看要看,小一尖叫起来。前妻环顾四周,让小一安静一点。
还是算了吧。
阿部想起他和前妻刚认识那会儿,她坐在场下替他加油,他被人揍得爬不起来,她心疼不已。当然后来他打得不错,曾经某个时候还小有名气,后来打假拳被人踢断三根肋骨,右臂粉碎性骨折,尽管现在还能提点轻东西,再去打拳几乎是不可能的事。现在他是一名销售,平时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先生你好,博浪电器了解一下。
我饿了,小一说。
前妻说,吃饭吧。
下午是父女俩的时间。阿部带小一去了动物园。他们看了河马,喂了猴子,看了老虎、狮子、大象,最后小一问,爸爸,最厉害的动物是什么?阿部说,老虎。小一坐在阿部的头上让他顶着往前走,她忽然揉了揉阿部的头发出刺耳的笑声,周围的人都转过头盯着她看,小一轻轻揪着阿部的头发说,错了,是大象。为什么?阿部问。小一说,因为大象最大,但是大象也不是最厉害的,因为它怕老鼠,可是老鼠一点都不厉害,那么什么才是最厉害的呢?
小一是拳击馆更衣室的产物。有一阵阿部的前妻喜欢在他打完比赛浑身是汗的时候,在无人的更衣室里和她做爱。后来,她怀孕了,他们结了婚。一定是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阿部经常这样想。
阿部抱着小一坐在树荫下的椅子上,不远处是昏昏欲睡的狮子,趴在地上打盹。但老虎就不会这样,老虎是比较有尊严的那种。
前妻在超市做着一份收银员的工作,多年前她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靠他的奖金,两个人就可以活得不错。他辞掉了销售的工作一心去打黑拳,这比销售挣得要多。找回往日在赛场上的风采已经太过幻想,可万一挣了钱,小一就有救了,现代医学这么发达,她的童年生活才刚开始呢。
晚上有一场地下拳击比赛,就是什么人都可以上的那种,现在非常火爆,赢了的人可以获得当晚的奖金,今天的奖金还不错,可能会吸引一些业余好手。阿部在这里打过几次,表现平平,有时候能靠经验取胜,大多数时候,他现在根本没有足够的力量击倒对手。对今晚的比赛他心里也没底,除了奋力一搏,也没有别的办法。
今晚的场地比较大,是酒吧收了桌椅后留出来的空地,在中间摆放一个拳台。一楼二楼都已经挤满了人。阿部到的时候,里面的气氛已经被点燃,不断有呐喊的声音和女人的尖叫声。换好护具,阿部等那两个打完。两个拳击菜鸟有来有回,打得难解难分,人群的呼喊声也越来越高。终于分出了胜负。
接下来轮到他了,阿部上场的时候听到有人喊他,左撇子,加油。他扬起拳朝那人友好地示意了一下。他的对手是个膀粗腰圆的中年人,从他热身的样子也看得出来是个经常运动的人,阿部深吸了一口气。
比赛一开始阿部就落了下风,他的右手形同虚设。但没过几分钟,对面的攻势就弱下来了,那个人打在阿部脸上的拳头很猛,但阿部感觉不到疼。没有人看过这种打法,一个人用脸部主动去贴对手,等到脸部受到攻击再还击,精准而迅速。阿部站在那里,根本不去防护自己的头部,对手没几下就被阿部的左手打倒。这场比赛让在场的观众惊呆了,现场爆发出潮水般的欢呼声。
后来的事情当然是,阿部在地下拳击场出了名。挣了很多钱,为他的女儿找到了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医生,不管你信不信,虽然他的女儿得的是严重的先天性疾病,但最终被治好了。
渐渐的,阿部最开始只是脸部没有了知觉,慢慢地变成了手臂失去疼痛的感觉,再往下是双腿失去知觉,但他能跑能跳,而且拳风无比刚猛,无人敢和他对擂。再后来,他的耳朵只能听见他自己很小的说话声音,他感觉他离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远,仿佛他深陷一个黑洞中,他不再是自己身体的主人,他和自己的皮囊彻底失去了联系。酒精对他失去作用,甚至是对女儿的爱也慢慢远离。
陈在停顿了一下说,当爱离开的时候,你知道一切都完了。
阿部走在夜晚的街头,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疼痛的滋味了,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他对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喊道,你们可以打我一下吗?求求你了,打我一拳吧。而人群纷纷后退,仿佛他是一只闯到大街上的动物,一只最厉害的那种动物。
故事讲完了,陈在点了一根烟。
女司机说,你真的是作家啊,不过这个故事是要说什么?
陈在说,我也不知道。
那这个故事叫什么名字?女司机又问。
还没想好,陈在说,也许可以叫《最厉害的动物》。
车往前开了一会儿,女司机问,你喝酒吗?
陈在說,偶尔也喝。
女司机说,那陪我喝一点吧。
车在一条街边停下来,女司机下车买了几瓶啤酒回来。他们沿着马路开了一会儿,拐上一条黑黢黢的马路。陈在已经不太认识路了,但这里很显然没什么监控。他们在路边停下来,扣开了啤酒开始喝起来。某种奇怪的默契让他们相视一笑,陈在忽然意识到女司机长得很漂亮。
女司机说,你有一个叫张丽娟的朋友吗?
陈在先是一愣,他看着车前面的水泥路面,路两边都黑乎乎的,远处零星的房屋射过来点点灯光。陈在不知道车开到了哪儿,但他决定听女司机继续说下去,他又往嘴里灌了一大口啤酒。不知道为什么,喝了一罐啤酒之后,陈在觉得女司机的车竟然开得很平稳。
张丽娟这个名字很普通,也很常见。我第一次看到这个名字是在报纸上,那是去年,报纸上称她为张女士。她在婚礼前天晚上逃婚了,对方是个事业有成的海归精英,在一家投资公司担任顾问。当问到张女士为何逃婚,准新郎说,张丽娟什么都没有解释,只留下一条短信,说要去寻找自我。
以至于有一段时间网络上充斥着关于“自我”的辩论,有人说她矫情,生个孩子就好了;也有人说她勇敢,希望她能获得幸福。
张丽娟三十五岁,在一家知名传媒公司做主编,而且已经做了很多年,持有少量的公司股份。对于张丽娟这么一个在公司有话语权的年轻女性,大多数人对她的评价不高,公司里资深的员工说她没有什么突出的成绩,就是长相不错,极有可能是借着姿色上位。
关于她的履历,也很简单。张丽娟毕业于某著名高校,上大学的时候她写过一些诗歌和小说,拿过校园级别的奖项,不能说毫无名气,但出了本校,没有人知道她。
毕业后,她和当时的男友分手,据说是因为个性不合。后来张丽娟来到了现在这家传媒公司,因为她出色的文笔和写作功底被破格录用。她从一名编辑开始,转而成为记者,采访过一些著名作家、诗人和演员。后来集采访编辑一体,收入也很可观。多年来,她一直兢兢业业地写稿,坐飞机、高铁出差,住遍了中国各地的酒店。关于对她的印象,她的朋友会挠挠头说,她性格挺好的。
张丽娟的母亲也是一位风姿绰约的妇女,虽然年过半百,仍然不失风韵,举手投足之间颇有风情,她说,你别跟我提她,她简直没救了。
张丽娟的父亲踉踉跄跄地从卧室出来,把酒瓶往桌子上使劲一顿,五十六度的洋河蓝色经典的液体从瓶口溅射出来,他说,别让我再看见她,我非打死她不可。
陈在问,张丽娟是谁?
女司机说,我也不知道,这是我听来的一个事。
陈在说,能不能用“她”来称呼这个张丽娟。
女司机说,当然可以,我试试看。
陈在心里觉得这个是一个很不错的故事,而且可以引申出许多小说主题来。陈在在心里细化了一下,可以是对婚姻的不满?或者是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喜欢酗酒外加家暴的父亲加上懦弱刻薄的母亲,这种糟糕的组合,对一个孩子的童年来讲,充满了戏剧张力。
陈在越想越兴奋,坐在副驾驶几乎感觉不到车子在深夜的路上颠簸。
她为什么逃婚?说起来,可能她自己也不清楚。她的未婚夫年轻帅气又有钱还很顾家,身体也好,精力旺盛,有时候太过旺盛。但她为什么要跑出来呢?她觉得她看不到自己,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她的生活只有好和不错。还要忍受别的女人出现在自家床上的尴尬。她的未婚夫并不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她就是在一瞬间觉得男人都一样。没有差别,他们全都一个样。当然,未婚夫不欠她的。
她买了飞机票,飞到海南,住在一家海边的酒店里,打开窗户就能看见游泳池。拉开窗帘看到阳光照耀的大海,那一刻她差点哭了。她好像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时刻,一个人待着,她感觉到自己还活着。那段日子,大概是她过得最开心的时候,不工作也不会焦虑,这就是她的假期,很长的一个假期。她换了手机号码,相当于自动放弃了工作,也不再接她母亲半夜打来的哭诉电话,不想再管她的父亲是不是又因为酗酒住进了医院,也不去想未婚夫,什么都不想。
白天她在外面闲逛,拍很多照片,吃当地的特色小吃。下午去海里游泳,晚上去参加一些海边的篝火晚会。就是在这样的晚上,吹着海风,喝着啤酒。她认识了一个台湾男人,那天她喝得很醉,有一点故意的成分。当然,他们当天晚上睡到了一起。说不上报复什么,可能只是因为她是一个女人,不管怎么样,尽管她的心不需要男人,但她的身体还是需要的。
这个世界就像商量好的一样,再也没有外面的消息,也没有人来找她,她和她的过去似乎就这样一刀两段了。她感觉到了自己的同时,也觉得很空,那种填不满的空洞。人怎么会没有过去呢?但那段时间就是这样奇怪,没有任何人来打扰她。白天她骑自行车环岛骑行,她喜欢海边阳光刺眼的感觉,骑行裤被风吹干之后出现的一层薄薄的盐粒。
她打算用一小段时间绕岛一周,反正她有的是时间。就在那个岛被她的骑行路线环绕了一圈的时候,她的未婚夫出现了。
他还是那样,说话言简意赅。他说他对以前的事情都不在意,他能包容她想一个人待一段时间的那种古怪的需求,他还是深爱着她,希望她跟他回去。她跟未婚夫说了她和一个男人的事,他沉吟了半刻说,OK啊,我们回去结婚,之前的事情就都让它作废好了。说实话,她听了非常感动。
晚上,他们非常激情地做了一整晚。可是天蒙蒙亮的时候,她看着躺在身边的这个睡熟的男人,她知道她并不想结婚,也不想嫁给他。这种感觉有多强烈呢?她想象着结婚的场景和婚后的生活,感觉自己要被弄吐了。
她轻快地收拾了行装,几件衣服和简单的化妆品,在天还没有彻底亮之前,她已经坐上了去机场的出租车。然后随便找了一个地方,只要能尽快离开,哪里都行。就这样上了飞机。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但在后来她的钱包被人偷了。起初她以为是被人占了便宜,有个家伙摸了她的屁股。后来她才反应过来,钱包被偷走了。那一刻,她什么都没有了,也什么都不是了。但很奇怪,她不想报警,也不想找回她的钱包、身份证,她不再是那个叫张丽娟的人。
她用仅有的钱,坐了一辆车。司机问了她很多问题,她都不想回答。最后他问,你有地方去吗?她说没有。
她去了这个热情的司机家里,一个小的一室一厅,一眼看上去就是个单身汉的窝。她觉得这个司机还挺酷的,这么大年纪了还一个人住。在客厅里,她还看到了一本廉价的《无名的裘德》,这让她惊讶地叫出声来,她对那个男人说,你也喜欢哈代?那个男人不置可否,最后说,是啊,没事的时候看看书打发时间。她不由地放松下来,世上的人活法千千万,她觉得自己的选择并没有什么错,对不能够忍受的生活,不应该勉强。司机对她十分客气,也很友好。她吃了他做的饭,味道不错,她还洗了一个澡。
洗澡的时候她开着窗户,听着外面小区嘈杂的烟火人间的气息,明天过后她就离开此地,继续她的旅程,该怎么计划一下呢。找回钱包,去西藏,去云南的一个偏远小镇上,或者去哪滑雪?她呼吸著湿润的热气,洗了将近一个小时,这是她洗过的最长的一个澡。
她出来之后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那个男人忙进忙出的,使她感觉恍惚,某种善意让她觉得世界仍然在自己的把握中。后来,她就在沙发上睡着了。深夜她感觉有什么东西靠近,散发着浓厚的蒜味和体味,并且伸手剥掉了她的衣服。她先是抗拒着,后来就只能任他摆布。
天还没亮的时候,她来到厨房,找到了一把水果刀。屈辱感让她一瞬间好像力大无穷,她朝他的胳膊、腿上猛扎了几刀。那个男人先是吓得从床上掉下来,不停地求饶,慢慢地那个男人就不反抗了,昏倒在自己的血泊里。她先是松了一口气,接着浑身发抖站也站不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故事还没讲完。陈在吞咽了一下唾沫,看了看车外面的情况。外面黑黢黢的,连路灯都没有。半开着的车窗吹来外面的风,空气很凉也很新鲜。车又拐上了一条小路,车灯照亮了前面的泥土路,道路两旁长着茂盛的植物,像是来到了乡下。路变得越来越不好走,几近颠簸。这时后备箱传来轻微的撞击声,起初陈在没有在意。后来,陈在联想到女司机正在讲的故事,他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她不可能知道那么多的细节。
这时候陈在知道了后备箱里装的是什么了,应该是这辆车真正的主人。
女司机还在慢悠悠地讲述,专心地盯着前方,车又往前开了一会儿。女司机忽然停下了,她看了看陈在,说我讲完了。
陈在问,那个人死了吗?
女司机说,不知道,估计是死了吧。
陈在没有和她对视,但感觉到了她落在他身上的眼神,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战。陈在一下愣住了,机械地将手放在车门上摸索,他说,天气有点凉了,他关上了车窗。
车忽然停了下来,陈在看了看女司机。她的表情仅仅只有一个人讲完故事后的轻松感,但丝毫没有那种等待着评价的期待。她冲陈在笑了一下,你觉得这个故事怎么样?
陈在说,挺好的。
女司机说,什么叫挺好的?杀人很好吗?
陈在说,不是这意思。
女司机看出了陈在不自然的地方,说,只是一个故事而已。
陈在说,当然,我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啊?
女司机说,我也不知道,刚才我就顾着讲故事了,忘了怎么来的这个地方了。
外面黑黢黢一片,四周传来此起彼伏的蛙鸣和蛐蛐们的叫声。
因为危险,女司机散发着莫名的性感气息。不知道为什么,陈在的身体开始不由自主地发抖,不全是因为害怕,还有别的什么,他不是很清楚。
这个女人为什么让他上车?他又为什么一定要上这个女人的车?而且他有机会不让自己陷入这种境地。陈在的手已经悄悄地放在了门把手上,但外面黑黢黢的,他不好判断车门是否上了锁,但逃跑的感觉那么强烈,让他忘记了有自尊心这回事。
女司机忽然伏在方向盘上哭了起来,这是陈在没有想到的。这一刻他完全有逃走的机会,但他没有,他坐在那里点了一根烟。她的哭声充满了委屈,这让陈在深感诧异,仿佛她是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陈在转过身去,忽然很想抱住她,想象着她的眼泪先是很热,浸满了他的胸口渐渐变得很凉。但陈在没动,他看见前方茫茫的黑夜,女司机伏在方向盘上。后备箱里有轻微的动静传来,但陈在觉得太累了,简直睁不开眼睛,后来他不知不觉睡着了。
等陈在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他浑身酸疼。阳光刺眼极了,他发现女司机不见了。陈在揉了揉自己快要失去知觉的腿,好不容易连滚带爬地从车上下来。车外是一片绿油油的麦田,风吹过麦田形成的麦浪在远处翻滚。陈在下了车,后备箱敞开着,里面空无一物,但有一小片血渍,血迹沿着泥土路一直洒了很远。陈在看了看四周,一个人也没有,房屋很远,天空中有大团大团的云。
陈在靠在出租车上,感觉像是回到了童年,一种刺耳的声音在耳边回响,似有若无的,像是从他的身体里面传出来的,听起来既像是警车的警笛声又像是救护车的声音,陈在努力地听,但始终分辨不清楚。他站在麦田上感觉天空越来越高,同时觉得口很渴,好像马上就要从梦中醒过来。
责任编辑 张 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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