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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修

时间:2024-05-04

段吉雄

当那双粗糙的大手小心地抱起一块泛着奶油光泽的地板砖时,父亲在内心里再一次确认这砖非同一般。其实,根据这么多年的经验,他一眼就可以看出优劣,但还是忍不住用手弹了弹。粗壮的指头击打在砖的中间部位,“呛隆隆——”发出一阵龙吟虎啸的声音。

“这种地板下雨的时候肯定不会有腥臭味。”他对身旁正在撅着屁股拌灰的儿子说。儿子并没有接话,身影忙碌,铁锹和地板发出刺耳的声音。200瓦的大灯泡把房间照得惨白惨白,连角落里正在匆忙奔跑的蚂蚁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他们来自百十里外的乡下,专门做室内装修的,就是别人所说的泥瓦工。父亲做这一行快五年了,他铺遍了这个县城的每一个小区。当然并不止这些,还有那些城郊的民房。在这些民房里干活时,他心里就会想,还是城里人会享受,民房里也铺地板。那些房子和他家的差不多,砖瓦结构,但是粉上水泥、吊个顶、再刷上涂料后档次就明显上来了。如果再铺上地板砖,那简直和城区里的楼房没啥区别了。不像他家,到处吊着蜘蛛网,黑黢黢的,地面尽管打上了一层水泥,但那东西把光都吸走了,100瓦的灯泡看起来也不比夏夜里的萤火虫亮多少。见得多了,父亲便也想模仿城里人,给家里铺上地板砖。当然,他肯定是不会去买。家里盖房子的账都还没还清呢。

于是,再干活时,父亲开始留意那些边角料。城里人装修都讲究,铺砖都要求严丝合缝,砖缝横竖要对得工工整整,像书本上画的那么端正。遇到一些不规则的边角,宁肯毁一整块砖也不用边料。他把攒来的边料都堆积在负一楼的出租屋里,当那些白花花的石板儿堆砌得无法下脚时,父亲便用摩托车分几趟捎回了老家。舍不得铺在自己房間,他想让儿子也享受享受城里人的生活。于是,趁着没有活路的时候,开始在儿子那间房屋里忙碌起来。没过多长时间,房屋便亮了起来。尽管地面上像是个调皮的孩子画着乱七八糟的斜线,但毕竟要比水泥地面干净明亮得多。全家人都很兴奋,他们像城里人一样,也在门口摆了几双拖鞋,进出时把脏兮兮的黄胶鞋换下来。有时父亲干活累了,回家后直接躺在地板上,平整洁净的地面会让紧张的筋骨彻底松弛下来,每个毛孔都透着舒坦。然而,几天后的那场阴雨彻底浇灭了一家人的兴奋。吸潮后的地板砖像是感冒的病人,浑身湿漉漉的,而且还散发出一阵又一阵的腥臭,连绵不绝。不仅是那间房,整个屋子都飘荡着这种味。父亲很纳闷,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后来有工友告诉他,那种劣质的地板砖是用池塘里淤泥做的,加上工艺落后,技术不过关,吸潮后就会发出这种腥臭味。

再后来,儿子就不睡那间房里了,跟着父亲进了城做起了小工。

狭小的出租房突然拥挤起来。尤其是晚上,当父子二人疲惫的身躯横亘在床上时,劣质的席梦思会发出痛苦的呻吟,要是他们再翻个身,它简直就会大哭起来,或者说是在破口大骂。当然,这种声音一般情况下他们是无法听到的,实在是太疲劳了。只有在某个黎明前的黑夜里,父亲从睡梦中醒过来,那快散架的身体得到休整后重新恢复时,他才茫然听到了它在抽泣。

然而在脚的另一头,儿子的鼾声要比这床的呻吟声更大,那一声比一声紧促的声音洪钟一般,铿锵有力,带着青春的昂扬。一扭头,儿子的那双大脚伸在了自己的脑门旁,散发着汗臭味。就在这一刻,父亲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什么时候能换一张大床?

是啊,要是有张大床,自己就可以不用抱着儿子的脚睡觉了。当然,儿子也不用闻着他的臭脚了。这些其实都是小事,重要的是可以大大方方地翻身了,任凭他怎么翻,床都不会再吱吱呀呀地响了。换了大床,他可以和儿子每人一个被窝,互相不影响。闲暇没活儿时,可以让儿子回去看家,他把女人接过来。这样,他们夫妻可以在这个城市的夜晚,在这张宽敞的床上大大方方地为所欲为,不用每次都像做贼一样,把一场身心愉悦的事情做得胆颤心惊,连月亮都被飞逝的云彩压抑得暗淡无光。他毕竟也才五下出头,正值壮年。

夜色一点一点地隐退,窗外开始有浑浊的颜色出现。躺在床上的男人心里有点荡漾,在这个平凡的早晨,他的心思回到了熟悉的老家,并在门前那个宽敞的稻场里愉快地奔跑、打滚,阳光肆无忌惮地打在他的身上,浑身舒坦。这时,突然又冒出了另外一个念头。

什么时候能在城里买一套房?

他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大跳。这实在是有点疯狂,用乡下人的话说,就是叫花子钻进了磨道里——尽想面事。如果能在这个城市里买得起一套房,他一定不会再用那种别人用剩下的地板砖,也会像那些城里的房主一样背着手去市场上挑剔地选择。这么多年他铺过的地板砖怕是超过了这个县城的面积,所以闭着眼睛都知道啥样是抛釉的,哪一种是陶瓷的,那些喜欢说假话的商人是哄不了他的。有了房子,他会让儿子睡主卧,是那种宽大、明亮,还带有卫生间的,再有媒婆上门时,他就会趾高气昂地大声说话。床,肯定是1.8米的,如果房间够大,他想给儿子的卧室摆一个2米的,而他们老两口的房间也要摆一个1.8米的,这样才显得阔气。最主要的,床一定要稳当、结实,尤其是不能晃动,晃动时也不能发出刺耳的声响。儿子的卧室是这样的,他们的卧室同样也需要这样。

房子还得要有一个储藏室,这个不能少。用于归置他们装修用的工具,还有那些回家后换下来的衣服、鞋子。住这么好的房子,不能再像住出租屋一样穿得灰头灰脸,也不能让别人看出他们是搞装修的,尤其是那些进城来找他的乡亲……

“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怎么爱你都不嫌多……”一阵高亢的声音打断了父亲正天马行空的思维,把他从虚幻缥缈的半空中给拉了下来。那个平时听起来十分欢快的闹钟铃声今天却显得有些刺耳,他伸出手去摸那个放在床头上的手机。坐在床沿上,还在反刍着那个似梦非梦的想法。儿子跳下床,拿着脸盆洗漱去了。

在到达工地的路上,父亲还在想着早上的事。一想起房子,想起那宽敞的床,他觉得身上的劲儿足足的,像是早上的手机铃声一样刚劲有力。

今天干活的这家主人是一对七十多岁的老夫妇,在城郊住着一栋两层的小洋楼,但他们说房屋太小住不下,现在要挖一个地下室。父子二人去的时候,地下室已经做成型了,墙角的四个边角竖立着粗大的柱子,墙面是用红砖砌成,并且用水泥先粉刷了一遍。他们的任务就是把墙面贴上瓷砖,地面铺上地板。

看到这间地下室,父亲的心里有些纳闷,这是个卧室?客厅?还是储藏室?这个约五十平方的房间中间没有隔断,显得十分空旷,说句话都会有回音。但不管是做什么用途都显得不太合理,最主要是奢侈。卧室吧,怎么没有个厕所呢,半夜起来难道还要跑上楼?而客厅则更不可能,一楼本身就是个客厅,再说他们都一大把年纪了,吃个饭未必要端到楼下来?最有可能的就是个储藏室。想到这儿,父亲的心里有点愤愤不平。一间储藏室都这么大面积,比自己租住的那间房屋三倍都不止,城里人真是够浪费的。他随手抱起身旁的一箱瓷片丢进了那个盛满水的大盆里——墙砖在粘贴前要在水里泡好,吸够充足的水分后,才能和水泥浆交融在一起,紧紧地吸在墙上。

看到那箱瓷片,他心里突然又产生了疑问。既然是储藏室,为什么要铺这么好的瓷砖和地板呢?他点起一根烟,陷入了沉思之中。纸烟静静地燃烧,烟灰孤寂地一点一点变长。很快,那烟已过半,烟灰仍然没断,颤巍巍的,但他没有把它弹下来的想法。终于,在那微弱的火光轻轻闪了一下之后,烟灰悄然飘落了下来,落在他那沾满了泥浆的老牌黄胶鞋上,火星烤到了手指。父亲把烟嘴塞进嘴里,狠狠咂了一口,烟雾全部钻进了肚里,然后,把它使劲地摔在地上。

操这种淡心干啥?干活!

不用吩咐,儿子已经把水泥袋子拆开了,倒在一堆筛过的沙堆旁边,正端着铁锹把水泥和沙拌在一起。拌灰这里面的学问太深了。不但要掌握好水泥和沙的比例,而且还要根据不同的工序把握好兑水的时间。就比如说现在,父亲准备贴墙砖,儿子就会先把沙子用细网筛过,把那些小石屑、小枝叶都清理出来,然后把水泥和沙按照1:1的比例拌在一起,并且要来回翻倒两遍,确保水泥和沙能够完全融合在一起。当然,有的主人家会不放心,怕泥瓦工浪费材料,便会在一旁监工,并且明确要求水泥不能兑得太多,父亲便会给他们解释,实在说不通时,也会选择妥协。只是再三声明,到时候要是墙砖脱落的话,不能找他们的麻烦。而今天干活的这家,人家早早就交待了,只管把活干得精细、结实,材料、工钱都不用操心。

说话间,儿子已经拌好了一堆干料,并且堆成一个圆圆的土堆状,像是个坚挺的乳房。儿子大概是累了,杵着锹站在那堆拌好的料堆前发愣,目光有点迷离。稍稍过了一会儿,又开始行动了,他用锹在料堆的最上面铲出一个窝,有小脸盆大小,然后扯过水管,开始朝里面引水。水流一接触到那堆料,像干柴遇到烈火,噼噼啪啪地燃烧起来。那水沿着沙子和水泥之间的罅缝里四处逃窜,料堆慢慢松垮了下来。窝里开始蓄水了,一大串水泡争先恐后地冒出来,像沸腾的开水锅。儿子拿着那根水管,紧紧地盯着那水泡。“脸盆”里的水慢慢涨起来了,水流把旁边的泥沙冲出一个缺口,黑色的泥水就要夺路而逃,朝旁边窜去。儿子不慌不忙,并没有去拦截那股水,甚至都没有去看它一眼,只用铁锹伸到那沙窝里插了几下,竟然像变戏法似的,那股逃窜的水一下子不见了,被全部吸进了沙窝里。

与其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儿子在这堆沙子上衍行着这个真理。如此这般几次之后,最后沙窝里的水实在渗不下去了,便关了水管,把锹朝旁边一靠,去干别的了。饮足了水的料堆像个怀胎的孕妇,静静地坐在那儿,偶尔还会传来咕嘟一声。用他们装修的行话说,这叫发酵。约摸半小时左右,当开始需要泥灰时,便用铁锹从旁边像切蛋糕一样切下一块,来回翻转几下就可以用了。此时再看那料灰,软硬适中,黏糊糊、软绵绵的。既看不出水泥的青灰,也看不出沙子的暗黄,而是呈现出一种深青色,用那铁抹子铲上一团,朝瓷砖上一搪,泥灰就会牢牢地吸附在上面,即便是把瓷砖倒过来,也不会掉下。

一个好的小工能顶上半个师傅。磨刀不误砍柴工这句话,在任何行业里都适用。父亲在泡砖的时候,偶尔回过头来看一眼正在拌灰的儿子,眼睛里跳过欣慰的光芒。才一年多,儿子都出息了,那些小工的活就不必说了,就是大工的套路他也摸清了。看来再过一段时间,可以教他干大工的活了。

儿子也干大工了,那是不是就离买房更近一步了?父亲突然又冒出这样一个想法。自从早上这个念头蹦出来之后,就像在心底里扎了根,随时都会蠕动着爬出来,搅得他心神不定,以至于他泡砖时错把地板砖也泡了进去,还是儿子发现了,赶紧叫住了他。儿子拿着红外线水平仪正在墙上校着水平,那几道红色的直线和不时地发出的嘀嘀响声把父亲拉回了现实,他用手伸进水里探了探,砖已经泡得差不多了,泥灰也已经拌好,万事俱备了,就等着他来开工了。看到墙上那横竖交叉的红线,父亲在心里感慨这社会进步得真快。当年自己才干活时,是用一根装满了水的透明细水管来找水平,而测量垂直线则是用一根细丝绑着一个沉重的铅块,一边贴砖一边移动,不但精密度不准,而且耽误时间。好多次,贴完砖后才发现是歪的,只好返工。而现在,测水平和垂直线只需要这一件东西,把它放到一个水平的位置,拧开开关,只要机器不发出报警声,就可以利用它投在墙上的四条鲜红的红外线进行定位,然后沿着红外线贴砖,几乎没有什么误差,比那些透明水管、铅坠、墨斗要方便精密多了。

看着在那纵横交错的红线中来回穿梭的儿子,父亲心里感到很踏实。说实话,现在能像儿子这样愿意出力气、能吃苦的年轻人不多了。村里像他这个年纪的孩子,都到大城市去闯花花世界了,回来时一个个留着杀马特头发,穿着这儿掉一块那儿烂一块的衣服,放肆地吹嘘着外面的天地。自从儿子跟他进城做了小工,他们家的收入倍增,存款数也突破了六位数。但儿子从来都不张口问他要钱,别的年轻人手里都是拿着“苹果”手机,但他却用着两年前买的“小米”,一到闲的时候也抱着手机乐呵呵地玩着。父亲不懂手机牌子,他不知道那一部蘋果的价钱能让他和儿子干半个月的活儿,但在他的意识里,苹果只一种水果,可吃可不吃。自己小时候从来没吃过苹果,不是照样过来了。小米就不一样了,那是粮食,是生存活命的本钱,不可或缺。过日子,没有了粮食那可是不行的,当然也得会精打细算。就比如说,家里那点存款,他自己早都规划好了,那是给儿子娶媳妇用的。他要给儿子举办一场隆重的婚礼,当然,如果今年的活路多、结账及时的话,他还想到镇上的饭店里去办,让乡亲们都开开眼界。

想到这里,父亲的心情激动起来,他从水盆里拿出一块瓷片端在手上。灯光照在上面,那湿漉漉的表层泛出象牙般的洁白晶莹。瓷片里,他看到了坐在一旁玩手机的儿子,正拿着那部“小米”,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明亮的屏幕。嘟——嘟——,声音一声比一声紧促,他的眉头也慢慢地朝一起收缩,最后拧成一团,像是个无头的线团,紧紧地缠绕着。

屏幕那端的女孩儿是他们的邻居,从小和儿子一起玩耍,上学,然后又差不多时间辍学。彼此之间的好感是在嬉戏打闹、上学放学的路上潜移默化中建立起来的,像是吃饭、睡觉一样,他们把每天见面、说笑当成了生活的一部分,从来没有想过分开,就像他们从来没想过啥时候不吃饭了一样。慢慢的,当两人突然发现有一天见不到对方都会像丢了魂一样、吃饭都没有胃口时,才明白原来这叫爱情。

而近段时间以来,他们的交流不再顺畅,她说话时嗓子像是生了锈,总是断断续续的。就连在微信上聊天,儿子能感受到她的喉咙像是卡了鱼刺,总是欲言又止。终于在一次反复交流中,她告诉了父母提出的要求。

对方要有房子。是城市里的房子。

看到这句话,儿子很震惊。在城里买房,那就是一个梦。而这个梦,自己曾偶尔做过,父母做没做过他还不知道。他劝她,等将来他们一起奋斗去实现那个梦。她也告诉儿子,就她自己来说,哪怕他身无分文,她也会毅然决然地追随着他。但这个条件是父母对那些上门提亲的媒人提出的最基本要求,这关系到女儿今后的幸福,以及他们在村里的面子。儿子理解她,也理解她的父母。如今,在城里买房的确成了结婚的基础。后来,当他闲暇时想给父亲说起这事时,却被他那沉重的鼾声一下子给撇得远远的,找都找不回来。儿子摇着父亲,却无济于事,鼾声如雷,连绵不绝。

这次聊天的结果和往常一样,不欢而散。儿子气呼呼地把手机塞进兜里,走到料堆前铲了满满一锹泥浆,狠狠地倒在父亲跟前那个灰桶里。异样的响声没有惊醒父亲,他的心里还荡漾在买房那件事中,嘴里甚至飘出了欢快的哨声。儿子愣了愣,不知道父亲在高兴什么,起身抱起一摞瓷砖丢了水里。

午饭是在雇主家吃的。他们执拗不过那对老夫妇,等他们洗好时,饭菜已经端到桌子上了。

“这么多菜我们两个人也吃不完,留下来一起吃吧,不然就浪费了。”那个干部模样的老爷子指着桌子上的菜,话语中流露出不容推辞的语气。

这个理由让父子俩所有的推辞借口都显得苍白无力。父亲一脸的谦卑,双手在衣服角上擦了擦,口中喃喃地说着,但谁也没听清楚他说了什么。利落的老太太把饭端到桌子上之后,拉着儿子坐在了身边。父子俩都是实在人,就不再客气了。这是他们第一次在雇主家里吃饭,有的菜他们之前都没吃过。经历了之前的拘泥后,雷鸣的空腹和味觉的勾引迫使他们不得不放下拘谨,酣畅淋漓起来。父亲甚至还喝了一瓶啤酒,脸上出现了难得一见的红光。趁着两人不备,老太太还悄悄给他们每人又添了一碗米饭。老爷子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俩,阳光从门外溜进来,照在他的脸上,泛着柔和的光晕。那天中午,父子两人吃得太饱了,甚至晚上都没有吃饭,直接洗洗睡了。

“我们啥时候要是能在城里有一套房子就好了。”在席梦思痛苦的呻吟声中,父亲喃喃自语。

“爹,你是说咱们也要在城里买房子?”原本已经躺下的儿子一下坐了起来,眼睛直直地看着父亲,黑夜里有亮光闪起。

“呵呵,我就是做个梦。”

儿子愣了一会儿,直直地躺了下去。席梦思床又发出一阵痛苦的叫声。

“如果要是你也能干大工,说不定咱们将来也会住在城里。”

“那你快点教我。”儿子又坐了起来,声音急促,响亮。

“等这家活干完了,我就开始教你铺砖。到时候咱们再请两个小工,然后分开干,那样挣钱就会快些。”

“好!行!”

“今天中午那菜真是好吃。我敢说,咱们村子里的人都没有吃过,你记得那盘子里的肉片不?还是生的。要不是饿极了,我还真不敢吃。但还别说,那味道太美了。我连着吃了好几块,对了,你吃了几块?嗯?问你话呢。”

……

床的那一头,有一抹昏暗的亮光,儿子青春的脸宠在灯光下发出喜悦的光芒,他双手伸出被窝,在屏幕上快速地移动着,手机不时发出嘟嘟的声音。而那声音和父亲的鼾声遥相呼应,老朽的席梦思,这个时候也痛苦着进了梦里。

墙面快完工了,儿子这会儿正拿着一块抹布擦砖缝,把溢出来的水泥浆擦干净,然后用白色填缝剂塞进砖缝中。其实,那条砖缝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儿子还是像描眉似的一点一点把填缝剂塞进细微的缝里。那张认真的脸印在锃亮的墙上,上面还挂着一丝微笑。完成了最后一道工序,整个房间顿时变得明亮起来,墙上像是到处都挂着灯泡,父子两个的影子也变得淡薄了许多。

地板铺起来要快多了。本来地下室面积就不太大,格局又方方正正,没有拐角,所以省去了量长度、算面积、切砖等工序,一切变得简单起来。儿子把稳定沙倒在了地上,父亲半蹲着,用抹子把那些半干的沙料一点一点地推开,标准就是那条散发着蒸腾热气的红外线,要让这条线一览无余地穿过料堆到达对面的墙上,这个水平面才算找准了。此时,那条红线变成了一片红光均匀地铺在料堆上,每一颗细微的沙子几乎都纤毫毕现,它们和那些水泥紧紧地抱成一团,一点一点地下沉。父亲双手抱起一块地板砖,沿着那条红线轻轻地放在稳定沙上,随手拿起旁边的橡胶锤从地板的中间向四周敲起来。梆梆梆,节奏快速,那沙层迅速下降,变得踏实起来。一会儿再听那声音,变成了梆、梆梆,轻轻的,缓缓的。眼看着这沙层落实得差不多了,父亲半弯起腰,双手扣住地板的旁边,稍一用力,把地板从稳定沙上翻了起来——原來,刚才这些都是准备工作。

他一只腿半蹲着,另一只腿跪在地上,将那块翻起来的地板砖放在腿上,从灰桶里铲出几铲子细料,倒在砖的背面,用抹子轻轻地涂抹均匀,然后双手抓住地板的两边,轻轻一抖手,地板砖一个漂亮的翻身,便稳稳地落在了刚刚落实好的位置上了。这次,再用橡胶锤轻轻敲几下,这块地板砖就算彻底铺好了。父亲在忙碌的时候,儿子一直在旁边专心地看着,间或拿出手机看几眼,按上几下后赶紧再装回口袋里。

女朋友的语气有所缓和,那是因为儿子告诉她自己也要准备做大工了,而更主要的是父亲的那句话:做了大工就可以攒钱买城里的房子了。再聊天时两人又回到了以前,只是在她说起房子的事时,儿子总会找个理由退出,匆匆忙忙地去干活。

当最后一块地板严丝合缝地卡到那预留的位置时,房屋外的太阳健步走过了山头,落日的余辉把周边的云彩和山头装扮得有些暧昧,脸上全是红晕。屋内,父亲叼着一根烟正在收拾工具,儿子坐在楼梯口,指头在手机上飞舞着,脸上的颜色和天上的云彩一模一样。他跟女友正在聊着,说这个工地做完了,而自己的小工生涯也结束了。下一次装修,就会以大工的身份出现,他的人生从此就会开启一个新的篇章。

父子两人又被好客的主人留下了。为了庆祝装修完工,老爷子还准备了酒,而且自己也倒了一杯。他们照例被说服了,每人面前都摆上了满满一杯。主人为了感谢师傅的辛劳,先分别敬了他们。父亲虽说没有见过大世面,但这些礼路还是懂的,带着儿子回敬了主人。推杯把盏之际,距离便越拉越近,话也越来越多。

“老先生,一看你们都是富贵家庭。别的不说,从这装修的材料来看,一般家庭都用不起。”父亲喝了酒,脸上荡漾着红晕。

“自己的房子嘛,材料肯定是要用好一点的。”老爷子不置可否。嘴里谦虚着,脸上有一丝自豪掠过。”三个孩子有两个出了国,一个在千里之外的大城市工作,一年难得回来几次。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地,他们回来了也方便居住。”

父亲的眼睛里放了光,脸上布满了羡慕之情,站起来双手举杯再次敬老爷子酒。

“能给你家装修是我们的荣幸。”父亲的话简直有点肉麻了,如果不是喝了酒,他绝对是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唉——”老爷子放下了酒杯,叹了一口气,看着父子俩,摇了摇头。“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看你们多好,一家人一天到晚在一起,干活也不分离。”

父子两个相互对视了一眼,他们听到了,但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在一起干活也好?”父子两个带着这样的疑问结束了这盛情的晚宴。

“这活儿也干完了,明天上午来把工钱给你们结了。”临出门时,扎着围裙的老太太把他们送出了门口,告诉他们。

“不急,不急。”父亲有些吐字不清,诚心诚意地说。

“这么有钱的家庭,儿女们又那么出息,他们还叹啥气?”走在路上,父亲把自己心中的疑问抛给了儿子。

活路干完了,加上头天晚上喝了酒,父子两人破例睡了个懒觉,醒来的时候已是快中午了。想起昨天晚上的约定,便连忙骑上摩托车出去。

院子里停着一辆大卡车,有几个工人正在把车上的石材卸下来,他们赶到的时候正是最后一块,父子两个停稳了摩托车,赶紧过来帮忙。

这是一块上好的米黄玉,纹路细致,在太阳下泛着奶油色的光芒,手摸在上面,滑滑的,冰冰的。当他们走进地下室,才发现这里已经堆放了半屋子形态各异的石材,父亲摩挲着这些石板,有些羡慕,兴奋,还有激动。只有这些米黄玉才配得上自己装修的这间房,才配得上那些昂贵的材料。

几个人正在房屋的正中央把那些石材往一起安装,父亲虽然不知道干什么,但没有闲着,立即招呼着儿子帮忙。这一眼能看透的米黄玉可真是不轻,每一块都有几百斤重,这可比那地板砖难伺候多了。在一个领头人的指挥下,父子两人和几名工人一起用力,把那一块块石板移动到指定的位置,并按照石板上切好的榫卯协助安装。

那对老夫妇都在地下室里,看到父子两人时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他们奇怪那和蔼的老太太今天表情怎么如此凝重,躲着角落里脸上似乎还有一些悲伤。倒是那老爷子,神情还算正常,跑前跑后地指挥着。

“连接缝里不要用水泥浆,全部用石材专用胶粘起来。”老爷子大声地吩咐着。

随着最后一块石材安装完毕,那泛着柔和光芒的石器巍然矗立着,看着眼前的这个硕大的家伙,父亲的脸色突然变得难看起来,干枯的脸上滑过一丝恐惧,随后变得苍白。他突然扭回头,眼睛四处寻找着楼梯出口的位置,想抬起腿朝外走,却发现双脚像是被焊到了地上。看到父亲的表情,儿子有些不解,他紧紧地盯着那个摆在房屋中央的石器仔细地打量着,良久之后,似乎也发现了端倪,他的表情变得惊讶,还有疑惑和不解。在他们背后,那个摆放在房屋正中央的大理石已经组装完毕,老太太哆嗦着手围着那个石器慢慢地抚摸着,满脸泪水。

一尊石椁。

两个人并排躺下还有余地的巨大石椁。

“爹,这,这咋像那个……”儿子有点结巴,双手扯着父亲的衣袖。

父亲没有理他,他收回了那双实际上并没有移动的双脚,看着那对老夫妇,嘴巴张了几次,终于发出了声音。

“老哥,这,这……”

“唉,人老了,孩子们不在身边,得为自己留个后路。”老爷子表情落寞,声音里透着苍凉和无奈。

“可别这么想,孩子们肯定会回来的。再说你这房子,多排场啊……”一阵手机铃声打断了父亲略显苍白的劝说。老太太在口袋里摩挲着,掏出手机,看了看来电号码,用手背擦了下眼睛,脸上宽松了许多。

“喂,闺女。”她沙哑着嗓子,声音低沉而又缓慢。老爷子和父子俩站在一旁,三双眼睛都盯着她,电话那端不时传来女儿责怪和愧疚的话语,她不住地點头。渐渐地,那双昏浊的眼睛开始出现光芒,脸上像是春日暖阳下的花朵,一点一点地绽放出笑容,声音也突然大了起来。

“啥?你们决定回来?下午的飞机……”老太太扬起了手臂,朝着这边使劲地挥动着,声音有点打颤:

“他爹,快把人叫回来,把这些东西都弄走——”

选自《十堰作家》2018年小说卷

责任编辑 张  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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