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说起来,我喝到的最好的苏甫汤,是在伊宁市的喀赞其。
喀赞其是伊宁市闹中取静的地方,从不起眼的入口进入,城市的喧闹便被隔开,脚下是安静悠长的巷道。顺着巷道往前走,极富民族特色的建筑,挺拔的白杨树,大门旁的花朵,墙角的果树,以及流淌的渠水,传递出安然的生活气息。
喀赞其深藏不少做美食的店铺,有名气很大的土冰激凌、列巴、格瓦斯、杏子酱面包、小面包等。有一次在喀赞其的一个饭馆吃饭,先后上了烤羊肉串、烤包子、薄皮包子、烤馕、酸奶、小拌面、抓饭、奶茶、手抓羊肉、马肉、米肠子、汤饭,以及西瓜、葡萄、杏子、苹果、梨子、草莓、桃子、无花果和酸梅,每一种都是一小份,一两口便可吃完。只记得服务员不停地上菜,每个人都忙不迭地吃,似乎一疏忽就会错过美味。
吃到最后,上了苏甫汤。一尝,品出有桂树叶的异香,但却多了一股独特的酸味。按说西红柿入汤,是不会有那种酸味的。我用筷子一翻,发现了用黄瓜、莲花白腌制的酸菜,便知道了那股酸味的来由。
朋友介绍说,千万不要小瞧这一碗汤,它可是有来历的东西。细听他说,才知道苏甫汤有非同一般的来历。苏联“十月革命”后,有一批俄罗斯人进入伊犁,他们适应了伊犁,但也保持了原有的习惯,苏甫汤便是他们从苏联带来并保留下来的一种饮食。时间久了,伊犁人便也喜欢上了苏甫汤,常在餐桌上可见到这道菜汤。
听说有一人做苏甫汤,经历了一件离奇的事情。他去菜市场找到一位俄罗斯族人的摊位,买了羊肉、莲花白、西红柿、土豆、胡萝卜、桂树干叶和调料,回去做了一锅苏甫汤。一尝,好是好,但总觉得少了什么。是什么呢?正在苦恼间,那位摆摊的俄罗斯族人找上门来,给他送来了列巴和斯米旦。列巴是俄罗斯族人的面包,而斯米旦是发酵后的生奶皮子,喝苏甫汤配上这两种东西,才算是正宗的吃法。
有一年我又去喀赞其,在一户俄罗斯族人家中,见到主妇在做苏甫汤。她先将洗净的羊肉切成块,用凉水煮开后滗去血沫,待肉煮到七成熟,放入皮芽子煮数分钟,将切好的莲花白、西红柿、土豆、胡萝卜和桂树的干叶入锅,加入食盐和调料,等羊肉煮烂便端上了桌。
她的小孙女从外面被唤回吃饭,我惊讶地发现,小姑娘眼眸中有颇为明显的蓝色,而且她的举止神态,与我在圣彼得堡见过的俄罗斯小姑娘极为相似,一时让我觉得恍若又置身于俄罗斯。我想,虽然小姑娘一家在伊犁已有三到四代,但她眼睛里面的蓝色却延续了下来,仍然是典型的俄罗斯人的眼睛。
她们一家邀我们喝苏甫汤,因为汤里有桂叶,便有一种奇特的香味。同时,西红柿使汤散出略酸的味道,配上列巴边吃边喝,滋味鲜美,口感舒爽。
吃完与他们告别,那小姑娘也出来送我们,她眼睛里面的蓝色,在阳光中更为显眼,亦使她显得更加漂亮。朋友说,这小姑娘是明星,很多人到了喀赞其,都和她合影。现在我写这篇文章,算算十年已经过去,那小姑娘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她眼睛里的蓝色,一定还是那么迷人。
那天喝完苏甫汤返回,快走出喀赞其时,见一个大院,四面各自一长溜房子,至今仍然完好。朋友说此处在二三十年代曾是一个大户人家,从现在保存的大院规模,就可以看出其当时的家业有多大。另一朋友说起一件鲜为人知的事,我听后为之一振。那件事是说当年的那大户,一天接到迪化(今乌鲁木齐)通知,让他去开会。他喝完苏甫汤后出门,一去便杳无音信,家人猜测他遭了他人暗算,不敢再在伊犁待下去,便举家迁走。他们走得神秘,谁也不知他们去了哪里。直至到了八十年代,从北京来了中国银行的人,原来那大户在银行存了一大笔钱,时间太久需要结算利息和认领。但是那大户在伊宁市没有任何亲属,那笔钱便只好归入国库。
想起那人是喝完苏甫汤后出门的,心里便一酸,那酸不是苏甫汤的酸,是别的滋味。
关于马奶子,有一句民歌:骏马遍山坡,马奶流成河。可见在牧区,马奶子有很多,是人们每天不可或缺的饮品。
有人认为马奶子近似于酒,亦有人将马奶子叫“马奶酒”和“草原啤酒”,但严格来说,马奶子是马奶发酵后,含酒精一到三度的饮料。人们之所以把它视为酒,是因为马奶子多,每到夏日可天天喝,如果说它是饮料便不带劲,而说成是酒,而且天天喝还不醉,感觉多好。
马奶子多出在阿勒泰、塔城、博尔塔拉和伊犁等地的草原和牧场,为哈萨克族、蒙古族、柯尔克孜族、乌孜别克族等所钟爱。人们在夏牧场上放牧,马多产奶,因不便运往别处,便就地酿制,遂有了马奶子。
细说起来,马奶子有悠久历史。元代许有壬有诗描述马奶子“味似融甘露,看疑酿醴泉”。清代的《瑟树丛谈》一书中则说马奶子“色玉清水,味甘香”。
到了现在,牧民早上出去放牧时,喝几碗马奶子,一天浑身有劲;晚上回来再喝几碗,倒头就睡。为此,人们总结出了谚语:“马奶子要往嘴里喝,眼睛要往远处看。”“有马奶子的毡房,来再多的人都能成为朋友。”
我第一次喝馬奶子,是在阿勒泰市的汗德尕特乡,我们要找的人外出了,他儿子陪我们闲聊。那人回来后,责备儿子不应该让客人干坐着,让他去弄几碗马奶子让大家喝,不然说话嘴干得很。马奶子很快便弄来了,每人一碗,喝第一口尝出有咸酸感,但酒香味明显,心中掠过这恐怕是酒的念头。见碗中配有一把小木勺,猜想是搅马奶子的,后来知道果然如此,搅动过的马奶子味道更好,喝完一碗后觉得清凉爽口,浑身舒坦。
又添一碗,大家边喝边聊。等事情谈完,话题便转向马奶子。那人乐意介绍,说马奶子不仅只是解渴,还能治肺结核、胃病、高胆固醇、动脉硬化、咽喉口齿诸疾。在草原上,人们之所以喜欢喝马奶子,是因为可让男人强身健体,女人润燥美肤。
听得外面有声音,他说是他妻子在拾掇马奶子,我们便出去看。他妻子刚挤出马奶,装入马皮做的皮桶中后,再放入陈奶酒曲,便开始发酵。我问她发酵需要几天,她说四五天,我便觉得遗憾,看来这次是看不到马奶子发酵好的那一刻了。她猜出了我的心思,指了一下旁边的一个皮桶说,这桶是已经好了的。我便去看,桶中的马奶子仍然洁白,隐隐可闻到沁人心脾的发酵味。桶边有一木杵,她示意我可用它搅一搅桶中的马奶子,我搅了几下,马奶子涌出好看的涟漪,不停地扩散开又聚拢来,散出好看的波纹。她说马奶子在发酵过程中,每天都要用木杵搅几下,那样才好喝。
那天亦了解到喝马奶子的规矩,说是喝完一碗后,如果还想喝,只需把空碗放到面前,主人就会给你添上。如果喝好了,则用手捂一下碗口,主人明白你的意思,便不会再添加。曾有人喝好了不知用手捂碗,结果主人又给他添了一碗,他只好硬着头皮喝下,直至弄明白规矩后才恍然大悟,赶紧用手捂住碗口不放。主人为解他尴尬,劝他去毡房外面看小羊羔晒太阳,其他人则继续喝。
据说马奶子不醉人,但有催眠作用,喝多者经常头一歪,倒在毡房中睡去。我那天因为有事,喝过三碗后便用手一捂碗口,对主人一笑,他便不再往碗中添马奶子。
但是也有喝马奶子大醉的人,我们从那户人家出来,走到乡政府门口,看见一人醉醺醺地在大声说话。旁边的人说他把马奶子喝多了,就醉成了这个样子。我们劝周围的人送那人回家,那人听明白了我们的意思,马上摆手表示拒绝。陪我们的人说,讓他飙吧,喝醉了的人,飙够了就天当被子地当床,一觉醒来便什么事也没有了。
我走不多远回头看,他对着一棵树举手敬礼,在说着什么。
今人所享食物,名字中带“西”和“胡”字的,大多来自西域,譬如西瓜、西红柿、西芹、胡萝卜、胡麻、胡桃、胡椒等等,不一而足。古代西域,游牧民族随季节迁移,逐水草而居,亦一路寻找食物,创造出了不少延续至今的美食。
回族在这方面亦很突出,曾听人说,回族人之所以叫回族,是因为一直想回到故乡去,无奈已走得太远,遂用一个“回”字寄托诸多情感。
有一个不变的规律,回族人在走动中,善创美食的才智被激发,便一路走一路创造美食,不仅吃得好,也美化了生活。
另有一现象,中国不同地区的食物千变万化,北方的在南方不一定受欢迎,南方的在北方有时候站不住脚,但回族人创造的美食却贯穿南北,从福建到新疆,不论是海边还是沙漠中,其美食风格始终不变。
譬如一种指甲盖大小的面食,新疆回民称“麻食子”,四川回民则称“次面子”。探究其由来,却一直要追溯到元代,当时的回族人便食用这种食品,唤作“秃秃麻食”。麻食子就是保留“秃秃麻食”的尾音,慢慢演变而来的。
我第一次见麻食子,觉得是面片的一种,经人介绍才知虽然也是用面做的,却并非面片。待吃下几口,才觉出面柔韧,汤味道鲜美。好吃便要弄清楚由来,细看那一碗麻食子,汤汁是西红柿、绿菜、番茄组合成的颜色,面的大小、薄厚、长短与面片相似,看着看着便垂涎欲滴,几口吃得满嘴生津,滋味分外不同。
后来了解到麻食子多用荞麦面制作,人们将荞麦面用盐水和成面团,搓成小拇指粗的面条,再掐成指甲盖大的疙瘩,放在草帽边沿上搓成面掷儿,突出其好看的花纹。等煮熟后捞入碗中,浇上羊肉臊子汤。也有人将荞麦面团搓成筷子粗的条状,煮熟后捞出控净水分,搭炒锅放香油、羊肉丁、葱、蒜等爆炒,再放入麻食子炒三至五分钟,便可起锅食用。
麻食子与忽必烈有关,当时战争频繁,忽必烈把孙子阿南答寄养在宁夏固原一回民家中。若干年后战争结束了,忽必烈到固原去找阿南答。一天,经过一座山时突降大雨,忽必烈到窑洞中避雨。窑洞中住一位叫索哈里的回族牧羊老人,忽必烈走得又累又饿,索哈里很穷,苦于没有吃食招待客人。他急中生智,用荞麦面和成面团,搓成筷子粗的条状,掐成蚕豆大的面剂子,放在草帽边上,搓出内空外花的面卷儿,在锅中煮熟后捞出,拌以盐、醋、油和苦菜,窑洞中便弥漫一股清香味道。忽必烈连吃三碗,问这饭叫什么?索哈里答曰不知道。这时从外面飞进一只麻雀,索哈里脱口说就叫“麻食子”吧!忽必烈点头称是,从此,麻食子一名被传开。
写此类文章,一直拒绝传说,但上面的故事并不是传说,而是历史,所以费一点笔墨记下,是对久远时间的打捞。
打捞出美食的历史,味道也许会更好?
曾在新疆一回族人家遇一事,男主人吃麻食子之前,端碗向远处张望,正是麦收季节,有很多人在麦地中忙碌,他吃完一碗麻食子,便要去忙了。他低声嘀咕了几句,前面的几句模糊,但后面的一句我听得很清楚:又赐我们一年收成,吃上麻食子的人,是有福的人。
感激,或许亦与麻食子历史有关,更重要的是,人心清晰可见。
从外观上说,薄皮包子像艺术品,其皮薄如纸,色白油亮,肉嫩油丰,让人不忍心伸手捏住往嘴里送。
但总觉得薄皮包子几近透明,反而不好,如果含蓄一些,便具备了美感。一盘薄皮包子端到你面前,可看到里面的羊肉和皮芽子(洋葱)等,多多少少会影响食欲。但凡一目了然者,常常缺失神秘感,吃东西亦是如此,美味靠品,而看只是其一面。所以梁实秋说,“色香味俱全”一说,实乃人们的主观臆想,任何一种食物都不会如此全面。
薄皮包子在新疆很有名,如果将新疆美食列出前十名,一定少不了薄皮包子。新疆人之所以喜欢吃薄皮包子,大概与它的馅中有羊肉和皮芽子有关,新疆人最喜欢将此二物搭配在一起吃,即使不用做薄皮包子,也能让人吃得津津有味。
见过一次做薄皮包子,制作者先将羊后腿肉切成肉丁,再把皮芽子剁碎,加胡椒粉和盐水拌成馅,搁置一边。接着用凉水把面粉和成硬面,切成面剂子后擀成薄片,包馅捏成鸡冠形,捏出极富规律的花褶,入笼屉用旺火蒸二十分钟便熟了。
我佩服那人捏鸡冠和花褶的本事,一个小小的包子,在他手中左右上下翻转,他的手指亦随之起伏得颇有美感,然后就出现了好看的形状。我对薄皮包子欣赏有加,但是至今都不吃。有一次朋友请客,是把馕和薄皮包子配在一起,一边吃馕,一边吃薄皮包子,此乃新疆人的传统吃法。但凡传统,一定经受了时间考验,才有延续至今的理由。但我那天只吃馕,对薄皮包子却不动一个,我发现大家看我的眼神有异样,便硬着头皮吃了一口。那一刻我想起多年前在一家小饭馆,我点了几个包子,吃第一口时觉得有些凉,心想可能是隔夜的东西,那一刻本来想放下,但是却又吃了一口,没想到就那两口,却破坏了我的胃口,等到一口吐出,那几个包子便在我眼里变得模模糊糊,不停地让我颤抖。心理阴影多年不散,一直到那次吃了一口薄皮包子,心里倏然间涌起不适,终究没有把薄皮包子咽下,悄悄起身去外面吐掉了。
第二次吃薄皮包子,是放在抓饭上面,眼见得抓饭已被吃得所剩无几,但那几个薄皮包子却被我用筷子拨来拨去,愣是不夹起一个往嘴里送。同样是一起吃饭的朋友用异样的眼光看我,我想挣扎着吃一个,但仅仅只吃了一口,却鬼使神差地又想起多年前败我胃口的那次吃包子,那一口薄皮包子还是没有咽下,而是装作擦嘴悄悄吐入餐巾纸中扔了。
如此两次吃薄皮包子失败后,恐怕以后很难再吃了。
听人说过吃薄皮包子的好,首先是和馕、抓饭混搭的吃法,在外面撒上胡椒粉,会提味,让人增加食欲。其次,是出笼屉热吃,皮脆,馅有汤汁感,羊肉也味正。再次,在薄皮包子上撒上黑胡椒粉,拿起一个丢入口中,皮破汤汁出,口感俱佳。还有人配几条切好的皮芽子,和薄皮包子一起入口,细嚼下咽,滋味妙不可言……
于别人而言,薄皮包子好吃,且有多种吃法,但于我而言,并非是薄皮包子不好,而是无法克服心理阴影。本来是并不高大的山冈,我却难以翻越,便只好退却。
于是便想,美食并非一定要吃出美感,有时候吃出痛苦,亦是必然。
雪鸡肉虽然好吃,但人们更看重其大补的作用,如果餐桌上有一盘雪鸡肉,人们一定不会仅仅视为美食,而是边吃边谈论其对人体的好处。吃雪鸡肉最大的好处是调理身体,细分则有活血、镇痉、健脾、祛寒、壮阳和解毒的作用,尤其是雪鸡汤,对调理肠胃有很明显的效果。
食欲将食和欲二字组合在一起,足以说明食乃欲也,无欲便无进食的乐趣。雪鸡无疑能够满足人之另一欲,又能吃肉,又能调理身体,口感顿时便会不一样。
某一年冬,乌鲁木齐下起一场大雪,朋友们聚会,见菜单上有雪鸡肉,虽然贵,但因为好奇便点了一盘。雪鸡肉质瓷实,但并不难咬,味道颇为醇香。一位朋友说雪鸡肉的味道是他小时候吃过的土鸡的味道,现在再也吃不到了。大家都明白,他其实还是在说雪鸡肉好吃。
那一盘雪鸡肉均为大块,因为爆炒前在油中放糖上了色,故颜色金黄,给人极强的诱惑。有朋友夹到一条鸡腿,惊呼太小了,一直坐在一边不说话的一位女士终于忍不住了,说雪鸡正是因为腿小才利索,如果它们的腿粗,又笨又懒,还怎么活?
大家诧异,看来她了解雪鸡。
说起雪鸡,才知道她在天山深处办了一个雪鸡养殖场,因为赔钱不得不撤下山来。她的脸色不好,但不是那种懊丧,而是一种复杂。女人的复杂表情中一定有心事,所以,大家都静静地听她说山上的事。
她说,雪鸡一般都生存在海拔两千米以上,且终年积雪的地方。雪鸡靠吃雪莲生存,但高原上的雪莲是有限的,所以,雪鸡自小就懂得节食,长大后,它们常常被饥饿激发出力量,在高原上快速奔跑。因为雪莲稀少,雪鸡们亦养成维护圣物的习性,每次进食总是留下几朵,久而久之,它们便成为绝不贪食的圣鸡。雪鸡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死去,它们一旦发现难逃厄运便拼命奔跑,直至坠崖而亡。有时候雪鸡会被人抓住,但等你把它舉起时,发现它早已死了——它因为不能忍受这样的命运,会被气死。所以,人们在市场上买到的雪鸡都有一个烂肺,那是被气炸的。雪鸡的爱情也很动人,一只死了,另一只便挖出雪坑将其埋葬。接下来,它会一直在附近活动,从不走远。一次,她见一大群雪鸡朝着一个雪堆嘶鸣,知道那里葬着另一只雪鸡。让她惊异的是,雪地上布满动物的爪印,但那个雪堆却干干净净,没有一只动物从上面踩过。
听她说到这里,所有人都不好意思再吃雪鸡肉,只是听她讲雪鸡。她伤心地告诉大家,因为养殖雪鸡失败,男朋友已早于她败下阵来,并离她而去。
她说能见到雪鸡的人很少,因为雪鸡怕受到伤害,往往选择高山雪峰栖息。人们都知道吃雪鸡可祛寒,尤其对关节炎有好处,但谁都不知道雪鸡一直遭受严寒。一位牧民曾告诉她,一次他看见几只幼小的雪鸡可怜,把自己的羊皮袄放在它们窝前,心想它们寒冷时会钻进去,没想到第二天早上一看,它们把羊皮袄掀到了一边。她想,雪鸡所面临的是一生的寒冷,所以,它们勇于走向更寒冷的地方,在它们的生命里,除了向寒冷挑战外别无选择。
她非常了解雪鸡,似乎能感知到雪鸡身上的力量,亦深知它们身上有着怎样的光芒。无形之中,把要吃雪鸡肉的我们比对得极为尴尬,似乎我们只知道吃,不懂得尊重一盘肉背后,有着怎样的生命。
已变得激动起来,话题离仍不了雪鸡。她说,雪鸡也有欢乐与真挚。说到这里,她脸上露出微笑。一次,她给雪鸡去喂食,发现两只母雪鸡把饲料中可吃的东西都推让给幼子,而它们却饿着。后来发生了更奇怪的事情,两只雪鸡过河,一只弱小一点的在跳过石头时,不慎落入水中。她以为它会从水中游到对岸去,反正它不怕冷,但她没有想到,它返回原来的地方再次起跳,要跳到那个石头上去。努力了四次,它都失败了,但它没有放弃,一次次返回去再接着跳,第五次它终于成功了,上岸后发出兴奋的欢叫,用爪子将地上的雪掠起,在头顶飞扬。她觉得雪鸡很执著,也很欢乐。
桌上的那盘雪鸡肉已经凉了。凉了的菜,不再引起人的食欲,似乎一下子与人没有了关系。
说到她的雪鸡养殖场赔本,她的脸色变得复杂起来。其实,很早她便知道她与雪鸡之间,与其说是养殖,倒不如说是较量,她意识到雪鸡最终有一天会战胜自己,这种战胜不是形式,而是因为两种不同的生命而早已注定的。雪鸡是圣物,它们的习性和意志是注定要战胜人的。是在一场大雪下起后,她望着天山上大雾和飘飞的雪,在早上就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那一天真正到来的日子,一场大雪下了一夜,她第二天早上一出门,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所有的雪鸡都已冲出养殖场离去,雪地上只留下密密麻麻的爪印。
说到这里,她长叹一口气说,直到现在,也说不出当时是什么感觉,她只是呆呆地望着雪地上的爪印,少顷,突然醒悟:雪鸡们一直在等待这场大雪,它们喜欢在大雪中出发,亦喜欢在雪地上行走。一场大雪让它们开始了又一次生命的前进,它们将走向更加遥远、更加寒冷的地方。
过了两天,她默默下了天山。
说完这些,她不再说话。坐了一会儿,大家便散去,那盘雪鸡肉被服务员端了下去。
前些天出差外地,一朋友在吃饭时问,新疆人现在还喝“伊力特”酒吗?我被问得一愣,遂意识到已有多年没有喝伊力特了。回到新疆打听了一下,最早的那种伊力特,如今已鲜有人问津,倒是从伊力特延伸出的新产品,如“伊力特曲”、“伊力老窖”、“伊力王酒” 、“伊力珍酒”等,经常出现在人们的酒桌上。
新疆人喜欢伊力特系列的酒,在酒桌边坐定后往往会说,喝个伊力酒吧,然后才具体说到是老窖还是其他。
伊力特酒的来历颇有意思,新疆解放后有十余万军人就地转业成为兵团人,这是共和国最特殊的一代军人,他们打了很多年仗,一直打到西北以西的新疆,然后亦兵亦农,一边屯垦一边戍边。屯垦戍边古已有之,最早者是秦代的蒙恬,他率士兵在北方边关抵御匈奴时,择季节耕地种田,达到自给自足。新一代兵团人因身份特殊,便出现多种与众不同的现象,如他们多年保持团、连等编制,农工每月可领工资,情况好于其他省的农民。伊力特正是出于兵团农工之手,他们开垦出大片土地,种出大量庄稼,却因为没有酒喝而苦恼,于是抱着试试的态度,取天山积雪融化后流下的雪水,用高粱、玉米、大米、小麦和豌豆,酿出了纯粮食酒。一尝之下大为欣喜,原来雪水从山上流淌而下,流过田野和山川后,变得清冽甘醇,实为酿酒的最佳选择。
酿出伊力特酒的地方说来颇有意思,最早是在十团农场的副业加工厂,后搬到肖尔布拉克,遂大规模生产。肖尔布拉克在蒙古语中意为“碱泉”,但却出酒,让人不得不相信此乃天赐。
说起伊力特酒,有诸多有意思的话题,我1992年第一次喝伊力特时,其宣传广告语“英雄本色”叫得正响,此说法来自他们把酿造出的第一锅酒洒向大地,祭奠那些牺牲了的英雄战友的举动。后来又听到颇具温情的说法:有伊力特的地方,就有家乡的感觉。
因伊力特有“新疆茅台”一说,我那次喝伊力特便暗生贪杯之念,第一杯喝下感觉酒味醇正、爽口醇厚、甜绵协调、香气浓郁、回味悠长,心想此酒好喝,应该没事。后来便一杯接一杯地喝,至于桌上摆的是什么菜,便应了新疆人常说的一句话:凉菜没吃,热菜没见。那天喝得大醉,第二天两腿发软,但头脑清醒,便固执地认为伊力特仍为好酒。中午吃饭时听人说,伊力特另有一名叫“跳舞酒”,头嗡的一下又有了醉意。
酒是让人饮的,饮之必让人神智活跃,嘴巴多话,亦会冲动做出不理智举动,于是便说到与伊力特有关的事情。十年前乌鲁木齐举办全国书市,各出版社的朋友来了不少,我在饭馆请了三桌。那天喝的是伊力特,我在前两个包厢应对两圈后,已有腾云驾雾的感觉,等我走向第三个包厢,老远看见迎面一人已明显喝高了,他边走边嘀咕要去赶王族的饭局,弄得我忍不住大笑。
我有一次在笔会中午喝伊力特喝大了,进得一五星级酒店,见大厅水池中有漂亮的金鱼,便想把那金魚抓在手里。结果,很快出现的情况是,等我反应过来已站在水里,那漂亮的金鱼被吓得乱游成一团。人喝多了思维和动作惊人的一致,产生想法的同时其实已经做了,这是我付出惨痛代价后才明白的道理。
另有一个人喝醉后回到家,给一起喝酒的朋友打电话,询问他到家否,然后他说起去年的事情,完了又说起前年的事情,接着又说起大前年的事情。朋友不耐烦,但又不好挂电话,便把听筒放一边,倒在沙发上休息。这一休息便酣然入睡,睡了两个多小时后醒来,拿起听筒一听,那朋友还在电话那头说着什么。
还有一事也颇有趣,说有一个人一天晚上住白哈巴村,第二天早上起来晨跑,有十余条狗将他围住汪汪大叫,做扑抓撕咬之状。他左冲右突跑不出去,情急之下突然想到一个办法,装酒醉的样子东倒西歪。狗知道村中多有醉汉,以为他是村里人,便“呜呜”几声后将身影闪进了栅栏内。他看见狗不见了,才迅速跑回住处,说半辈子酒总算没白喝,今天算是换回了一条命。
最有意思的是一位猎人和伊力特酒有关的事情。那猎人打猎时被一只狼咬住左臂,他怕狼蹿起咬他的脖子,一急之下,打开随身携带的一瓶伊力特酒的瓶盖,将瓶口塞入狼嘴里,狼被酒呛得在地上打滚,好不容易把酒瓶子甩了出去,但狼醉得摊在地上四仰八叉。他用石头将狼腰打断,用一根粗藤把它缚住拉回了家。后来,那张狼皮被他每天晚上铺在身下,变成了温暖的褥子。
我快要离开村子时,听说那猎人躺在床上不能动了,人们给他吃任何药都无济于事,眼看他一天不如一天。有一天早上,他突然有了精神,让家里人给他拿伊力特酒,喝下半瓶后精神更加焕发。家里人想让他吃点东西,他说有点累了,想休息,说完就躺下了,那一躺下再也没有起来。
家人给他张罗后事,他的身体已经枯瘦无比,但脸色却很红润,跟活着时一样,家人对此都很惊讶,心想他喝了一辈子酒,下葬时,把两瓶伊力特酒放在了他身边。
莫合烟的激情岁月,只有新疆人能懂。
我第一次听说莫合烟时,同时听到了一句有意思的话:茣合烟是每个人都能抽得起的烟。可见莫合烟一则便宜,二则受众面广。后来知道莫合烟是前苏联产物,在三十年代传入新疆伊犁一带,成为新疆男人的最爱。莫合烟在俄语中叫“玛合勒嘎”,新疆人顺着俄语发音称之为“马合儿烟”,后来演变成“莫合烟”。
以前,抽莫合烟者随处可见,但卖莫合烟却皆在巴扎。在南疆的大小巴扎上,随处可见莫合烟装在尼龙丝袋中,男人们围蹲在一旁,手持一根莫合烟一边微眯眼睛抽着,一边热议什么事情,莫合烟因此也成为巴扎上特有的味道。
新疆早晚温差大,日照时间长,适宜烟草生长,故而天山南北都曾种植过莫合烟。从三十年代起,新疆男人抽的都是莫合烟。至今,留恋莫合烟的老人们常说,莫合烟的那个劲儿,抽上一口会让人精神大振,想不明白的事情就想明白了,心里的烦心事也就不见了,有莫合烟抽的年代,日子过得那叫一个舒心。
通常所见的莫合烟是把烟叶的茎和叶片碾成颗粒状,掺和在一起晒干,然后用清油烘焙而成,属于纯手工制作品。新疆人抽莫合烟有一种习惯,即用报纸卷烟抽,而且是有图片或大字号的版面,点燃后抽起来有一股油墨味,滋味分外不同。到五六十年代,苏联的莫合烟和卷烟报纸进入新疆,其烟为火柴盒大小的独立小纸包,烟丝如小米粒,颗粒均匀、色泽金黄。用苏联报纸卷的莫合烟有一股特殊香味,但“洋”报纸毕竟有限,于是很多单位的报纸总是神秘消失,想来是被莫合烟民们顺手牵羊拿去享用了。
新疆曾有一个卷莫合烟的顺口溜:报纸白纸二寸半,倒在纸上向前转,用点唾沫可连粘。大头捻小头转,紧实一点成了烟。大头要拆去,小头叼嘴间,掏出火柴打火机,点上一抽云雾散,好似活神仙。
新疆人喜欢抽劲大的莫合烟,便将烟叶整片买回家,烟瘾上来了把烟叶揉搓成粗烟丝状,抽起来会更加浓烈。人人都抽莫合烟,但烟瘾有大小,所以不同的人便把秆、茎、叶的比例进行合理调配,烟瘾大的人会多放一些烟茎,烟瘾小的则偏向于多放叶片。
莫合烟不仅是新疆男人熟悉的味道,亦有其固定的操作动作——递烟纸、撮烟粒、卷烟卷,一套熟练的动作便是日子的味道。我有一年在叶城汽车站旁见到一个莫合烟摊,几个尼龙丝袋里装着黄绿掺杂的莫合烟,旁边放着一叠报纸和火柴。摊主看上去已年届花甲,嘴里叼着一根莫合烟在招揽生意:“新烟叶子刚下来,来来来,卷一个!”老顾客都知道可随意尝试的烟摊规矩,便卷一根点燃深吸一口,眼睛微眯着享受。
我那天无事可干,便在一旁看他们抽莫合烟,看着看着便发现看似简单的卷莫合烟,其实是要讲技术的。首先,用多少烟粒要把握好,如果在卷煙纸上放得太多,就会导致莫合烟太粗,纸裹不住烟粒会散掉;如果烟粒放少了又会让莫合烟太细,抽起来纸的味道盖过了烟的味道,等于抽的是燃烧的纸。同时,还要把烟身卷得均匀一致,如果卷成一头粗一头细的样子,会被别人嘲笑成抽的是“大炮”。有些人看上去是老烟民,他们仅用一只手和嘴唇,一卷一舔一拧,然后来回捋几下就完成了全套动作。
那时的我是新兵,部队在训练时不准抽烟,但有一位战友忍不住偷偷地抽,被抓住后在全连人面前罚抽莫合烟,当时他抽得呛出了眼泪,但连长不说停,他便鼻涕哈喇地把一根莫合烟抽完了。那时候我不抽烟,看着他被莫合烟呛得流泪便替他难受。多年后与那位战友说起当年的情景,不料他却早已戒烟,而当年不抽烟的我如今变得烟不离手。
在和田与喀什等地,我多次见过男人们互敬莫合烟的情景。老朋友或熟人见面,便给对方递上一张撕好的长条报纸片,对方接住后将其折成凹型,敬烟者把烟盒上的小金属片抠开,倒出一小撮莫合烟,两人便边卷烟边拉家常。后来我才知道,这是男人之间的礼节,脾气不投者从来不给对方敬烟,对方亦不会接受递过去的卷烟纸。两个好朋友一起卷一起抽莫合烟是互相尊重,一根莫合烟代表的是朋友情意。
我抽过一次莫合烟,是在阿合奇跟着一位驯鹰人去放牧,他对我抽烟很有意见,认为我一会儿点一根,从早到晚嘴上就不闲着,而他早上抽一根莫合烟可以管到中午,中午抽一根可以管到下午,下午再抽一根就可以管到晩上。我说我的烟不如莫合烟味道烈,所以便会多抽。他对我的说法不置可否,却坚持认为抽烟还是要抽莫合烟,因为莫合烟是从地里长出来的,没有经过机器加工,抽起来放心。
那天我们是去让猎鹰捕猎的,他在路上给我卷了一根莫合烟,我抽了几口后觉得辛辣,像是有石灰撒进了喉咙里,没抽完便觉得头晕。他拦住我说,不要浪费莫合烟了,莫合烟也认人呢。我虽沮丧,却心服口服。
我们在山中转了一天一无所获,他一改在固定时间抽莫合烟的规律,卷了一根莫合烟满面愁容地抽,两眼似乎想从林子里揪出一只猎物,但一向灵敏的猎鹰没有反应,说明附近没有猎物。我们怏怏然往回走,在半路上遇到了一只死去的鹰,它的双爪抠在沙土中,我们将它的双爪掰了出来,埋在了一块石头下面。他一边走一边回头,似乎身后埋下的不仅仅是一只鹰,还有他的心事。
也就是在那次,我看到了一个男人因为忧伤不停地抽莫合烟,亦感到莫合烟浓烈的味道,有时能激发出难以抑制的伤感。自此之后,我总结出但凡抽烟者,无外乎有两种人,其一为得意者,其二为失意者。
如今已见不到莫合烟了,因为莫合烟的生产设备、降低焦油等都达不到标准,新疆在2004年禁止其生产,并关闭了所有莫合烟厂,莫合烟自此退出了人们的生活。
我记得在1998年路过伊宁县的喀什乡时,曾看到每一棵杨树上都钉满了大铁钉。九十年代的伊犁大量种植烟叶,人们发现路边和田间地头的杨树可利用,便发明了悬挂烟叶让其风干的方法。那时候莫合烟还没有被禁,大铁钉上面挂满了烟叶片,风一吹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细看每棵树上的大铁钉,似乎就看到了莫合烟的影子,亦能看出一种植物走向人类的步伐。
如今,虽然莫合烟已经消失,但是看见那些树上的大铁钉,便就看见了时代的印记。
责任编辑 吴佳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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