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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们一起刷泳池

时间:2024-05-04

李星锐

第二场暴雨降临的时候,苏直正在教洪紫如何洗刷泳池。游泳馆建在这座荒凉破败的小县城边缘,背倚江堤,铁栏大门上的水蓝色油漆斑驳龟裂,露出腐木般发臭的锈铁,随暴雨一同到来的狂风把门上单开的那扇松垮垮的铁窗刮得哐当作响。身型娇小的洪紫站在空荡的泳池底部,费力地拽动着那根堪称巨型的拖把,对这阵差点把她给吹走的大风置若罔闻。驼背的苏直站在泳池边缘,像一根折断的桅杆。他把重心放在右腿上,脖子朝左边扭,费力地瞥了一眼天空,他说:“我发誓如果我哪天离开了这个破地方,一定是因为这儿的鬼天气。这鬼地方连天是破的。”

苏直抓起手边的网捞,把它塞到水泥浇筑的跳水台下方的缝隙里:“上来吧,现在刷了也是白刷,明早天一亮,保准池子里都是不知道从哪卷来的树叶和旧报纸。拖把就放池子里。”

洪紫撂下拖把,手脚并用爬上池边,迎着雨水洗了把脸。泳池右侧砖红色的水泥滑梯上,水流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她看了一会儿,喊道:“直叔,我去玩会儿滑梯,马上就回来。”苏直用锁链绕着铁栏门缠上几圈,拉扯到最紧,又去售票室里锁好窗户,把窗前的破木桌上被雨水浸湿的账本收进抽屉。比字典还厚的账本不知被水浸泡过多少次,字迹晕成一块块深蓝色的图形,仿佛某个失落文明的古老石洞中晦涩难懂的壁画。天花板上吊着屋里唯一的钨丝灯泡,左摇右晃,不再发光,大概是断了电。苏直靠在售票室门口,吸着一支溅了水渍的香烟,潮湿的烟草燃烧起来,有一股晒干的辣椒皮味儿。他对着滑梯喊:“快回来睡觉,明天还要干活。”洪紫没有听到。

那场昏天黑地的暴雨接连下了好几个小时,晚饭时间停歇了一会儿,像两场噩梦中间短暂的惊醒。洪紫走回售票室时,脸上挂着撒欢过后的狮子狗般的兴奋表情。苏直正在数昨天营业时收到的钱,他头也没抬地说:“快去洗澡,明天还要干活,感冒了你可没工钱能扣。”洪紫扯过门后的浴巾包住头发:“我想吃土豆片。”

“做梦吧,这种天气可没得卖。”苏直说。洪紫吐出舌头,对着苏直做了个鬼脸。她穿过食道般漆黑狭小的遮阳长廊,朝五十米外泳池另一侧的女浴室走去。她走得很慢,脸上换作一副忧伤的表情。那是个没有挡板的公共浴室,总是徜徉着一股消毒水味儿和刺鼻的尿味儿,十二个长杆水龙头个个蒙着泛绿的破布,永远都在滴水。她惧怕那间浴室,即使是最烈日当头的时刻,里头还是光线昏暗,到了夜晚更不必说。她也惧怕游泳馆里的夜晚。她睡在售票室隔壁卖泳衣的小房间,不换水的日子里,遮阳长廊旁唯一的夜灯与月色缠绕在一起,透过池水,反射出层层叠叠的光,把洪紫房间墙壁上的泳衣泳裤全都照得变形。她在这重重幻影的包围之下辗转反侧,只有数着隔壁房间传来的苏直的鼾声,才可以入眠。

洪紫来这座游泳馆打工的第一天,正遇到那年夏天的第一场暴雨。那是个酷热难耐的日子,从上午开始,烈日就把泳池中的水晒得暖洋洋的。正午刚过,泳池里挤满了人,小孩排着队从水泥跳台上往下跳,像投入沸锅中的鹅卵石。苏直坐在售票厅前巨大的遮阳伞下,穿着白色的背心和松垮垮的短裤。背心上破着几个洞,前胸处染着几滴陈年的油渍,看上去比它的主人还要衰老,他的脖子上挂着一只哨子,一会儿接过进场的人递来的钱,一会儿朝着泳池大喊某个男孩的名字,告诫他不要去扯隔开深浅水区的红色麻绳。“他妈的,”苏直擦着额头上的汗说,“我感觉整个县城的小王八羔子都跑来我的泳池了。”

遮阳伞上方的墙壁上贴着写有“喜迎新世纪,携手向前进”的红色横幅,已经挂了几个年头,白色的方正字被新世纪的风雨擦拭得模糊不清,横幅的边缘脱出一排细小的丝线,垂到遮阳伞面上,稍一起风,便乱舞起来,惹得苏直总仰头张望,心神不宁,以为正在下雨。

下午四点,乌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泳池上空凝结,湿热的风在水面刮起层层波浪,进场的人才眼见着少了起来。池里的人纷纷起身,准备在雨落下来之前趕回家里。苏直掏出昨天的报纸,刚刚读完扉页上的大标题,一个带着一丝怯懦的少女的声音飘进他的耳朵里:“您好,我想——”

“十块。”苏直头也没抬地打断她。

女孩把几张一元的纸币和几枚硬币一起递到苏直眼前。苏直抬起头,一个身材娇小的少女站在他面前,齐颈的黑发,背一个压低她肩膀的大个儿背包。她垂着头,想把脸藏进头发的阴影里,但苏直还是能够清晰地看到她眼眶上的红肿和淤青。“我能把包放在您这里吗,我怕它丢了。”洪紫说。“快要下雨了。”苏直说。女孩卸下背包,放到凳子旁,背朝着他,脱下体恤和短裤,里面穿着一件有些褪色的红色连体泳衣。尽管她娇弱得像一根营养不良的树苗,泳衣还是紧得把她正在发育中的屁股勒出去一大半。苏直一眼就能看出,那是一件小孩子的泳衣,她早已过了穿它的年龄。

女孩刚刚走进泳池,天边滚过一阵沉闷的雷声,像是有谁碰倒了一根灯柱子。雨劈头盖脸地下下来,还在泳池边换衣服的人来不及穿鞋,纷纷弓着腰奔进遮阳长廊里。女孩仰面迎接雨水,然后钻进水里。池底的水要更凉爽一些,听不到雨声,蓝白色的光从四面八方涌来,拍打在她身上,透过被雨点敲碎的水面看出去,岸上的肉体歪歪斜斜,像飘在空中的塑料袋。她感觉眼角酸涩,一种令人窒息的孤独包裹住自己。她没法确定自己有没有哭。

雨势一弱,游泳馆里几乎走空了,只剩两个纹着花臂的混混在深水区里聊着什么色情话题,一边扬起水花,一边兴奋地学狼嚎。女孩靠在浅水区的池壁,抓着扶梯把自己吊起来,脚背僵硬地拍打水面。苏直炒了盘蔫巴巴的白菜,坐在遮阳长廊里,就着清粥喝了盏酒,饭罢,场馆里只剩下女孩还没走。

“要闭馆了,雨停了再来吧。”苏直打着伞走到泳池边。

“我没地方可去。”女孩望着水面说。苏直进屋拿了条毛巾给她,叫她去女浴室冲个凉。女孩洗得很快,出来时换上清爽的体恤和短裙,头发被池水泡得结成一团,用皮筋扎在脑后。“太吓人了,”女孩说,“小时候都是我妈带我进去的。”

“有妈干嘛不回家。”

“以前有。”女孩说。

蘇直没接话,他打开售票室的门,让凉风从中穿过,扫走里面积压多日的闷热空气,然后坐在门边的椅子上,继续读饭前没来得及读完的报纸。读了几行,他像是突然想起似的说:“你站在这里干嘛,自己想想去哪儿。”

女孩的目光穿过雨幕,环视了一圈游泳馆。天色已晚,遮阳长廊旁的夜灯已经亮了,雨从灯下穿过,像一群飞蛾。“我记得那里贴着几个大字,没错吧。”女孩指了指灯光照不到的黑暗处。苏直翻了一页报纸,没有抬头。女孩站到苏直跟前,清了清嗓子,小声道:“我可以在您这里打工吗?我看您一个人又要售票又要管理又要打扫,我可以帮您……”

苏直合上报纸,对女孩说:“你当我这儿是收容所吗?离家出走了就去讨饭,别往我这儿跑。”

女孩说:“我不要工资,我只要点儿吃的和一个睡觉的地方。”苏直索性不再理她。她抓起椅边的背包,跺着脚朝大门走去,刚走出灯光笼罩的范围,就被浓密的黑暗吓退回来。她走到售票室右侧墙后苏直看不见的地方,蹲下身子,把头埋进膝盖里。苏直哗啦啦翻着报纸,看完后,他把报纸对折起来夹在腋下,对着雨幕发了会儿呆,吸了支烟。他走进屋里,把立在墙角的竹板床倒下来铺好,又走进隔壁的房间。女孩听到身后的屋子里传出一阵声响。当她伴着信号不良的收音机般沙沙的雨声打瞌睡时,苏直走到她面前。

“名字。”苏直说。

“什么?”

“叫什么名字。”

“洪紫。”女孩说。

苏直嗯了一声,转身朝售票室走去,中途叩了叩门。洪紫听到他的声音从墙后传来:“以后就睡这间。每周四换水,也就是明天。过了夜雨应该会停,八点起来干活,没有工资。”随后传来铁栏大门与锁链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和木门被重重关上的声音。

第二天一早,洪紫被门口巨大的咚咚声惊醒,像有人在拿着撞木砸门。她抬头看钟,七点不到。她打开门,苏直赤着上身站在门口,朝她嚷嚷:“谁准你锁门了,这是我的地盘。”洪紫唔了一声,把白色睡衣朝下拉了拉,遮住自己内裤的边缘。苏直没朝她看一眼,径直走进房间,从角落里扯出几根棍子,拼成一根巨大的拖把。他把拖把扛在肩上,背驼得更加厉害,像一只在沙漠中跋涉了三天的骆驼,他说:“雨停了,起床干活。”

洪紫洗漱完,穿上自己最轻便的一身行头,赤着脚在售票室里走了一圈,看到墙上挂的营业执照上写着“苏直”。她把头发盘在脑后,用皮筋捆成一个丸子头,蹦跳着朝泳池跑去。“直叔——”她大老远喊道,“我叫‘紫,您叫‘直,真是有缘分啊。”她踩着泳池边缘,一边展开双手保持平衡,一边嘻嘻笑着。“无聊。”苏直说。他从水泥跳台下的缝隙里拿出网捞,扔给洪紫一张破布:“去接桶水,沿着池子边擦一遍。”“遵命。”洪紫转着圈跳到水泥地上,欢乐得像一头初生的小鹿。

苏直把长长的网捞伸进水里,像划桨似的打捞着水面上漂浮的落叶、塑料袋和被人遗弃的破了洞的泳衣。他把它们扫进垃圾箱里,把泳衣捡出来,晾在水泥跳台上。“补一补还能继续卖。”他说。他招呼洪紫去拧出水口的阀门,水面先是无声地下降,其后变成漩涡,搅出“哗啦啦”的声响。“好像洗衣机哦。”洪紫望着水面发呆。等水彻底放干,苏直将拖把扔进池底,沿着扶梯小心翼翼地爬下去,他说:“换桶水到下面来,把池壁也擦一擦。特别是那些长青苔的地方。”他趁池底还残留着一点水,双手抓住长柄,弓起身子推着拖把向前走,驼起的背部像一个巨大的龟壳。他说:“你看着点,看我弄几次之后,就是你来做了。”

洪紫提着水桶爬进池底,脚踩到瓷砖缝隙里生出的苔藓,滑了一跤,水桶被踢翻在地,从头到脚把她淋了个透湿。“蠢货。”苏直说。洪紫哈哈傻笑起来,回房间换上那件红色的连体泳衣,重新接了桶水。阳光渐渐毒辣起来,汗液顺着苏直黝黑的皮肤向下淌,打湿了他褪色的灰蓝色短裤边缘,干瘪的腹部因持续用力显得更加凹陷,像一片潮湿而苍老的土地。蓝白色的泳池变得耀眼起来,像一个闪闪发光的玻璃盒子,里面回响着拖把与瓷砖的摩擦声,和游泳馆墙外茂密的梧桐树上的蝉鸣声。洪紫趁苏直背对着她,偷偷停下手里的活儿,把身子贴在池壁上,感受凉气从散发着水味儿的墙壁渗进自己的皮肤里。

他们在池底忙活了三个多小时,直到瓷砖地上的水分全部被烤干,才打扫干净。苏直让洪紫打着伞,去把看台和滑梯擦一遍,自己去打扫厕所和浴室。洪紫踏上水泥看台,被太阳暴晒过的地面已经十分烫脚,她朝自己站立的地方泼了点儿水,又朝停歇在半空中的蜻蜓泼了点儿水,蜻蜓被惊走,一会儿又飞了回来。

第二天上午七点,苏直拧开阀门,开始往泳池里放水。游泳馆九点开门,他给了洪紫几枚硬币,让她去买两根冰棍。洪紫穿着泳衣走到水池边,递给苏直一根,自己一屁股坐在池边吃起来。苏直在她身旁坐下,一边吸烟一边吃冰棍。“你穿这身出去也不害臊。”苏直说。洪紫只是嘻嘻笑着。

“你多大了,我可不想被人说聘用童工。”苏直说。

“什么童工?我17岁了好吧。”

“你看着像13岁。”

洪紫哼了一声,绷直右脚想去触碰水面,还差一点,池水正在徐徐上升。她说:“直叔你是本地人吗?”

“这鬼地方会有外地人愿意待吗?”

“也是。您以前是干嘛的啊?”

“在城里打工,背背石头打打铁之类的。”

“那……您的家人呢?您不会没结婚吧?”

“关你什么事。水放好了,去把阀门关了。”苏直起身进了一趟屋,拿出点蓝矾和氯片洒进池里,洪紫关上阀门再过来,池水已经变成天空的颜色,水面上倒映着几片云朵。“好美啊,”洪紫说,“像大海。”

“你见过?”苏直说。

“挂历上见过。”洪紫说,“你呢?”

“出城务工的时候,远远瞥过一眼,没太看清。”

“美吗美吗?”洪紫跳起来盯着苏直的脸,“没想到您居然看过大海,我超想去海边的。是不是特别蓝特别辽阔,大得像整个世界?”

“没看清。”苏直避开她的目光,“没什么意思,跟这游泳池差不了多少。”

游泳馆营业的日子里,洪紫就坐在遮阳长廊里,胸前挂着哨子,充当救生员的角色,人不多的时候,她就溜进水里,抓着扶梯练习游泳。贪玩的小孩总是故意把水扬起来,洒到她身上,或是偷偷在水下撞到她的屁股。她追着那些小孩,和他们玩闹起来。一个月后,苏直开始让洪紫独自洗刷泳池。她第二次独自洗刷时,正遇上了这个夏天的第二次暴雨。

暴雨持续了整整两天,直到空荡的水池被雨水灌满才停歇下来,满地都是破碎的叶子和塑料垃圾,大门和铁锁上的锈痕更加明显。门外的街上,到处是吹倒的广告牌、支离破碎的窗玻璃、散架的老式自行车,偶尔还能见到不知从哪儿掉落下来摔得粉碎的花盆。仿佛每多下一场暴雨,这座荒凉破败的小县城就更老去几年。

那是一次耗时一整天的大清扫,苏直检查屋顶和遮阳长廊有没有被雨打漏,洪紫捡着地上的垃圾,嘴里哼着轻快的调子,动作迅捷又熟练。她比往常的任何一个时刻都更爱这间游泳馆,她看着手中破破烂烂的网捞,水池里漂满的垃圾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墙角的杂草被墙外掉落进来的树枝压断。她爱这片狼藉之地,她正要把它们一点点收拾干净,就像在收拾自己的家。

到了下午,清扫已经过半,陆续有人跨进大门,抱着小孩,或是拿着游泳圈,问苏直今天开不开门。苏直看了看水池,里面淌满了浑浊的雨水。“明天再来吧。”苏直说。一对情侣不甘心地走了,两个中年人和一个嘴里叼着细长香烟的女人散坐在长廊里的椅子上看他们清扫,几个年轻男孩走到池边,把脚点进水中试探几下后,围着泳池坐下。苏直叹了口气,朝着洪紫大喊一声:“放水!”洪紫撂下手中的长竿,打开水阀,待到水放空后,准备洗刷泳池。苏直抢过拖把:“这次还是我来吧,你太慢了。”洪紫看着人群渐渐聚集在池边,对苏直说:“他们都好热爱游泳啊。”苏直说:“不,他们只是没处可去。”

刷完了泳池,开始放水,苏直挨个补收了门票,让他们提前进到池里。清凉的水从浅水区的管道里泻出,人们聚在那里,让水冲刷自己的身体,发出惊呼般的笑声,门口走过的人望见泳池开业了,纷纷快步回家,准备拿上泳衣就过来。这会儿人还不多,洪紫从屉子里拿了几枚硬币,去隔壁买了碗土豆片,坐在苏直身边,看着人群在干净的池底蹦跳着,等待着水没过身体。

池水蓄满后,洪紫关掉阀门,拿出明矾,沿着泳池边走边撒,浓郁的蓝色像星期天早晨弥漫在江边的雾气般四散开来,渐渐铺满了整个水池。原本透明的泳池被光线折射,浅得像一个小水洼,染成蓝色以后,被缓缓落下的夕阳映射,深邃得有如一片海洋。晚风一起,水里的人开始瑟瑟发抖,牙齿打颤,水下温暖得像一床棉被,有人靠在池边开始打盹,抽了骨头般朝水下扭,洪紫只要看到,就走到身旁,把哨子吹得像号角一样嘹亮,那人大叫着惊醒过来,引得身旁的人哈哈大笑。

更晚些时候,遮阳长廊旁亮起灯光,人们换上日常的衣物,推搡着跨过狭小的铁门离开这里。一个肚子肥腻、头发稀少的男人赤着脚回长廊的座椅下找他的鞋,他横趴在水泥地上摸索半天,找出一个浅黄色的塑料袋,从里面掏出他的皮鞋,鞋面像巫婆的脸一样布满褶皱。尽管塞在鞋里,他的袜子还是湿了,湿在脚趾处破洞的地方。他走到稍远一些的地方拿出袜子,朝空中甩了甩,半个游泳馆的人都闻到了一股腐烂沼泽般的味道。

叼着细长香烟的女人脚边堆积着小山一样高的烟头。她中途下了一会儿水,很快又上岸来,冲了个澡,端端正正地坐在长廊的椅子上吸烟。此刻她挪了挪屁股,打开随身携带的小镜子补了个妆,不知是否因为天色将晚,光线昏暗,她的桃红色眼影涂抹太多,像一个失魂落魄的舞台剧演员。她点了支烟,跨着这座小县城里的人所能想象到的最优雅散漫的步子离开场馆。

“游泳池真是个好地方,”洪紫望着泳池里形形色色的人说:“以前我在家里,见到的大人都在打麻将,看电视,喝酒,为了几毛钱吵架打架,没劲得很。不像这里,大家都很有趣。”

“你看到的都是水面上的,”苏直说,“水面下头,恶心得很,拉屎拉尿的,偷鸡摸狗占人便宜的,多得是,你看不到罢了。”

洪紫吐了吐舌头,没有接他的话。

第二天上午,苏直罕见地睡过了头。等到他洗漱完毕,洪紫已经捞完落叶,开始清理浴室了。距离开门营业还有半小时,几个正在放暑假的百无聊赖的小孩早早等在门口,苏直提前打开铁门,放他们进来。那是个天气晴好的日子,阳光还不算烈,天空一片还未被暴晒过的水蓝色,苏直去售票室整理昨晚落下的账本,洪紫换上那件红色的紧身泳衣,脖子上挂着哨子,灵巧地爬上水泥滑梯顶部。她大声呼唤着水池里的那些孩子,让他们看向她。她把哨子缠在手臂上,后退几步,迈开她晒成麦黄色的干瘦的双腿,朝着水泥滑梯飞奔几步,伴着一群孩子的尖叫声跃入池中,扬起蓝蝴蝶般扩散开来的水花。

上午刚刚过半,两个纹着花臂的混混拥护着一个女人来到游泳馆,他们换完衣服,径直去了深浅水域的交界處,附近玩耍的两个小孩看见他们,朝着远离他们的方向游去。那两个混混是泳池里的常客,常常是晚上临近关门的时候才来,洪紫记得他们,她挺喜欢看他们身上的肌肉线条,但此刻使她挪不开眼的是那个女人。她染着县城里最时髦前卫的枯黄色头发,穿着县城里的人只在电视上才见过的三点式比基尼,丰腴的身体裸露大半,连那些身体尚未发育的小孩都忍不住偷瞄她。他们不敢靠近,也不敢光明正大地看,于是心照不宣地玩起了憋气游戏,一起潜入水中,透过晃荡的蓝影,窥视她那双性感有力的大腿。

女人的胸脯上纹着一只黑色蝴蝶,她似乎不会游泳,被两个混混一左一右不怀好意地架着,慢慢挪向深水区。女人抓着他们的胳膊,发出一阵紧张的笑声,等挪到两米区时,他们松开手,女人的笑声带上了一阵哭腔,她扒住泳池边缘,身子半吊在水里。他们停在离她半米远的位置,哈哈大笑,不时过来戳一下她的腰,亲一口她的脸蛋。女人无助地扭着腰身,想要躲开他们的侵袭。

洪紫吹响哨子。“你们在干什么,不要欺负她。”洪紫说。他们置若罔闻,洪紫朝着他们走去,嘴里的哨子吹个不停。

“关你屁事,你也想来玩玩儿?”其中一个混混说。洪紫没有回应他,她不停地吹响哨子。当她走近时,另一个混混从水里跳出来,抓住她的脚,把她拉进泳池里。洪紫呛了一口水,在跌落的瞬间,她感觉到一双男人的手在她的屁股蛋上狠狠地拍了一巴掌。

听到哨声,苏直从售票室窄小的窗户里探出头来,正看到洪紫掉进水里。“小王八羔子。”苏直抄起角落里的藤条扫帚,朝他们走去:“混账东西,别在老子的地盘上闹事。”苏直用扫帚砰砰敲打着地面:“给我滚出去,你们两个,不然我叫你们爸妈过来打断你们的腿。”

所有人都爬到岸上,两个混混一边穿衣服,一边骂咧着各种肮脏的字眼,女人急匆匆套上方才脱下的紫色连衣裙。衣服迅速被打湿,纸片一样贴在身上。洪紫头发散乱地坐在地上,膝盖流着血,似乎是刚才磕到了。两个混混拉着女人准备离开游泳馆,女人忽然挣脱开他们,走向洪紫,给了她一个耳光:“贱人,跟你爸一个德行。”洪紫咬紧下嘴唇,盯住脚边深黑色的瓷砖缝隙。手臂上的水流過她膝盖处的伤口,变成稀释颜料般的红色。洪紫舔了舔伤口,是铁锈的味道。

“你别找事。”等他们走后,苏直背对着洪紫说。洪紫点了点头。

那天的太阳异常毒辣,洪紫躺在遮阳长廊深处的靠椅上,哨子缠在手臂上,整整一个下午没有动弹。几个小男孩跑过去想把她逗乐,被她摆摆手招呼走了,苏直借着去厕所的名义,故意从她面前晃过去好几次,她也没有理会。傍晚时分,苏直在喇叭里喊道:设备维修,今天提前关门。泳池里的人群爆发出一片骂声。等到人都走光,苏直走到洪紫身旁说:“走,陪我散步去。”

“直叔。”洪紫说。她坐起身子背对着他,泳衣从腰部到屁股上侧被撕开了一道口子,露出少女的肌肤。“你一下午躺在这儿就因为这个?”苏直说。洪紫轻轻地点头。“妈的,”苏直说,“怎么不早说。”洪紫背靠着柱子望着苏直。“我去上个厕所,你换好衣服叫我。”苏直说。

五分钟后,苏直锁上大门,带着换上了浅黄色连衣裙的洪紫朝江堤走去。江堤旁有一条宽阔的马路,汽车很少,倒是常有人赶着驴车经过,路中间散落着一些干枯的驴粪。走上江堤需要穿过一个长满青草的土坡,没有楼梯。堤上的水泥地面粗糙而破裂,每隔一段距离都有一条鸿沟般的裂口,行人需要谨慎地从上面迈过去,有青草和碗口粗的树苗从里面生长出来。另一边的斜坡上有人在牧羊,更远处是长江,但看不到,中间有一段杂草丛生的荒地和一片白杨树林。

“你来过这里吗。”苏直说。

“小时候妈妈偷偷带我来放过风筝,后来就没来过了。”

“偷偷?”

“爸爸不准我们来,说那里面住的都是坏人。”洪紫指了指河堤下面那些用麻袋和木棍临时搭建的破棚子。

苏直和洪紫并肩走了好一段路,都没再开口,中途有一辆装着巨型鼓风机的洒水车从大道上驶过,喑哑的喇叭里传出音乐声,水被洒向空中,在车子后面形成一道彩虹。草坡上所有的牛都抬起头来,凝望着彩虹在半空中停留了一会儿,然后飘散成一阵潮湿的风。

“你认识上午那个女的?”苏直说。

“我小学同学。她妈跟我爸是牌友,我爸有一次喝了酒,输了很多钱,就打了她妈妈。”洪紫低下头,“后来来我家里闹了好久。”

“她看起来比你大好多。”苏直说,“你爸这么混账,你干脆离开这里好了,这破地方没什么值得待的。”

“我已经离开了啊。”

“我是说离开这个城市。”苏直从石缝里掰了根狗尾巴草叼进嘴里,“我老了,老婆孩子也死在几年前的那场洪水里。你不一样。你还有希望,你也不属于这里。你应该走得远远的。”

洪紫沉默了一阵子,她说:“我没钱,也没怎么出过门,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的,要是真离开估计会死在外面的吧。”

“不会的,没你想得那么可怕,和这里差不了多少。”

“差不多那干嘛还要出去。”

“……”

残阳转瞬即逝,几句话的工夫,苏直已经快看不清洪紫脸上的表情。他们回到游泳馆里吃了点便饭,临睡前,苏直走进洪紫的房间,指着墙上的泳衣说:“挑一件喜欢的,算我送你。”

接下来的日子里,洪紫每天穿着红色格子的两件式泳衣,在游泳馆里晃悠着,只要提着手电筒,她也不再那么害怕漆黑肮脏的女浴室了。她来打工以后,来游泳的男孩子明显比往年多了,即使是刚步入青春期的、瘦得印出肋骨的男生,站在她的面前时也要全身绷紧,希望她能看到自己身上那点儿腹肌的雏形。夏日就快散场,白天的阳光再烈,到了晚上,风也没法像一个月前那样保持热度,还是不可避免地凉了下来,有时还夹带着一阵遥远的桂花香气。

那是八月末的一个傍晚,云朵的颜色浓稠得像在热锅里煮了一天的鸡血,偶尔还会飘过几片镶着金边的不祥的黑云。凉风吹起,人们爬到岸上,准备穿衣服离开。有几个人躲在水下,抱着秋日将近游一次少一次的念头不肯上岸。洪紫正在水里和人比赛,她已经能够在这个五十米长的泳池里游两个来回。苏直本来坐在门口翻他的账本,但日落让他老眼昏花,他走回售票室,打开钨丝灯,坐在桌前琢磨着一会儿吃点什么。他听见一阵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从大门处传来,还没等回头,缠绕在大门上的锁链夹杂着碎玻璃从窗口飞进来,把墙上的营业执照打落在地,玻璃渣溅到苏直的脸上,像在下冰雹。

苏直从他放账本的抽屉里头摸出一根铁棍,怒气冲冲地走到门口,他看到一个矮壮的男人摇摇晃晃地从他的门前走过,一股像是从他的血液里发酵出来的酒气扑面而来,他眯着眼睛,手扶着栏杆,看不清似的,脸颊两侧的毛细血管里印出夕阳般的颜色。男人对着泳池环视一圈。所有人都在看他。他大喊一声:“洪紫,给老子滚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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