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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访者

时间:2024-05-04

蔡东

我记得江恺第一次坐在我对面时脸上的表情。我熟悉这样的表情,练过瑜伽了,修过佛打过坐了,老庄和张德芬都看过一遍了,还是不行。

江恺坐在对面,阳光透过玻璃和一层薄薄的纱帘,落在他脸上。发型挺时髦的,头两侧只有短短的发茬,头顶的头发留长却没有塌下来,也没有一撮撮粘在一起,看样子是手指蘸点发泥往上抓的,抓得很蓬松,略微凌乱地立起来,说不出的恰到好处。再看衣着,条纹针织镶边的棒球服,天蓝牛仔裤,浅褐色哑光皮质的德比鞋。一打眼就能估摸出来,他受过教育,有份体面的工作,审美也合格,看上去是个活得不错的人。

他让我觉得很不安。初次来访的防御、不信任、试试看、半信半疑,他统统没有,越是这样我心里越沉重。他看起来正常,实际上已经不知道怎样往下活了,只是还没到完全绝望的程度。完全绝望的人不会尝试改变,他坐在我对面表示他对人生仍怀着渴望,或许把我当成了最后的希望。我呢,只是选择这份职业的一个普通人,既不睿智,也不神奇。

这几年每接洽一个新来访者,想到反反复复、缠绵难愈的过程,心就累了,我提不起兴致来了解和琢磨一个全新的对象。每个人都是一座博物馆,也是一座垃圾山。而来访者不是来展览生命中的功业并邀请我鉴赏的,他们会在职业化的导引下,在一个个失去戒备的松弛时刻,任由心底的一条条浊流暗河泄洪般地冲出来,而我在一片狼藉中仔细辨查,捡拾起有用的材料,耐心地抽丝剥茧。这是跟人相关的工作,跟人相关的工作只能耐住性子,一层一层,一步一步,还未必总是向前,时不时绕一圈就回到了原地。

前几次咨询我说得很少,鼓励江恺多说,放开说。江恺需要说话,需要尽可能地倾倒,他就是对着树洞说上几个小时也是有效果的。跟我一起听他说话的,是一盆菖蒲、两株琴叶榕和几只毛绒玩偶,龙猫、哆啦A梦、小兔本杰明。

房间里光线柔和座椅舒适,江恺说话的时候频繁做手势频繁喝水,基本不和我对视。工作出了问题,婚姻濒于破裂,母子关系也不睦。江恺的故事并不特别,但他说话时脸上闪过的那种年轻人才会有的迷茫神色,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想帮帮他。他说起自己的出生年份,是再熟悉不过的四个数字,我儿子也是那一年出生的。

接下来的几次,回溯童年,梳理记忆,细细翻看密密麻麻的褶层。久远的场景和事件苏醒过来,初时,江恺像个局外人一样在描述,说着说着开始可怜自己了,开始动怒了,攥紧拳头,脸涨得通红,音调升高,身体却瑟缩起来。我没有介入,放任他在痛苦中待一会儿,再待一会儿,差不多了才让他自由联想,继而邀请他一起分析。我也会在恰当的时刻揭示出表象背后隐藏的心理机制,让他有豁然开朗的惊喜感。相对于其他咨询来说,我基本算不上使用技巧,也尽量避免让对话进入到既定的程式中,更没有为了获取信任而卖弄经验和学识。回想跟江恺面对面的十几个小时,是新异的体验,不像在工作,也没有什么目标的预期,平实,随性,自然而然。

直到一个锋利的声音抓破了这个下午。我的手机号不留给来访者,江恺打固话找到咨询助理,他的请求是被转述过来的。隔了一个人,迂回了一下,我还是能想象出电话里的声音,惊恐无助,尖尖的高音,刀刮玻璃,麦克风骤然啸叫。这声音灌进耳道,牙根一下子就酸了。

他想见你。来不及提前预约,问能不能临时安排一次。

在咨询室坐定,我还在后悔,后悔不该开这个口子的。房间里的一切都经过精心设置,生命力强的绿植,灰蓝的地毯,暖光落地灯,原木圆桌,米色布艺沙发椅,红茶,糖果,蜜饯,这些不经意间抚慰着来访者的小设计,此刻也在安抚着我。刚坐进转椅,耳边咚咚地响起江恺快步走来的脚步声,过了一会儿,声音消失了。

真安静。透过窗户打开的一道窄缝儿往下望,地面上人和车的移动似乎变得慢吞吞的,草坪树木的颜色亦是黯淡的,像个远古的场景,不仅是距离的迢遥,还有时间上的渺远感,远到迷迷蒙蒙,影影绰绰,睁大眼睛也看不真切。耳朵里也听不见什么声响,像身处真空,也像来到一个空荡荡的梦境。嘈杂的市声往高处走着走着就走不动了,扑腾着往下掉。

敲门声响了两下。他的手举着还是放下了?我定定神说,“请进。”

江恺还算镇定,也许赶来的路上已经尽可能调节了。

我笑了笑,表示他丝毫没有打扰我,我把转椅朝他挪一挪,身体往前探,鼓勵他开口讲。

他说,我打了主任。

虽然有所准备,听了他的话我还是一愣怔。最近这两个月,每个周末都跟他会面,他的成长、求学、婚姻及工作情况已了解个大概。我知道他表面上的温顺是很不稳定的,他的人际交往存在很大问题,他不是一个容易相处的人,但这种不好相处更多的是指向世俗层面上的不圆滑和情绪化,也不至于打上司呀。

我首先担心咨询中有什么误导,曾建议他体会心底的真实情感,不管这情感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都不要抗拒,也许这就释放出了他的攻击性。我紧张起来,让他详细说一说。

不公平,他说,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大抵是单位里推诿扯皮的那类事,不新鲜。听他讲完,我长舒一口气,问他,是什么程度的,嗯,肢体接触?

推主任一下,用了很大力气,他往后退几步,坐地上了,我又蹲下去用手臂锁住他的脖子。他比划着。

我既不摇头也不叹气,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的擒拿动作。

同事赶过来把我拉开,主任跟喘不过气来一样瘫坐着,他胖。没等他被人扶起来,我转身跑了。

我点点头。然后就是联系咨询助理,来到我这里。来的过程并不顺畅,他说路上手一直抖,握不紧方向盘,勉强开了一段,把车停在路边,打的士过来的。

突发事件劈面砸来,我也需要消化,在我这儿事件最后定格为一个画面,这个看起来很强硬的男孩匆匆逃走,留给人们一个张皇失措的背影。

这会儿,劝解、指导、提出后续处理办法都是不合适的,也别用术语去分析,他需要先松懈下来,不再发抖,不再害怕。

剥开一颗椰蓉软糖,递给他,他捏住糖,还在愣神,细雪一样的椰蓉缓缓飘下来,悄无声息地铺落在地毯上。

我指着茶叶罐问他想喝什么茶,紫罐里是大吉岭,栗色铁罐里是伯爵银针,锡兰红茶放在木盒子里。他说喝什么都行,这才想起把软糖放进嘴里,含住了。

我坚持让他选,说,江恺,你来做主。他指了指栗色的罐子。

水开了,冒着热气的水流注入玻璃壶,混合着蓝色矢车菊、橙色金盏花的银针茶渐渐展开蜷紧的叶片,柠檬油的香味往外挥发,香气在空气里悠悠荡荡,沉下去又浮起来。

江恺双手环住茶杯,啜一小口。我也不说话,看向窗外。天色暗下来了,这屋里的沉默再纯粹不过了,是没有方向的沉默,也不含着责备,更没有蕴蓄涌动着下一波的焦躁。我们安静地坐着,时间平滑地淌过去,好像从来就没有遭逢过火烧眉毛,也没有一蓬蓬荆棘阻断了去路。

他始终不问“怎么办”,他累了,大概就想挨着一个可以亲近和信赖的人,陪他坐一会儿吧。

茶冲了几泡,香味一淡,房间里显得更清静了。时候已不早,下面还有预约的咨询,至少要留出半小时空当让我独自待着,攒攒精神,准备进入到下一位来访者的世界里。

谢谢您,我先走吧。他把剩余的茶水喝完,站起来往门口走,临出门了转过身来冲我笑笑,小心地掩上门。他脸上时常露出小学生的神气来,不是孩子的而是小学生的,我能辨别出两者间的微妙区别。嚼软糖的时候他也是小口小口地,手捂着嘴,低垂着眼睑,像个怕光的小动物。

完成当天的咨询已是夜里十点多。对面的高楼,一大截子消失在黑沉沉的夜雾里,只剩下点点灯光若隐若现,江恺的脸庞也渐渐模糊起来。下午他来访,没说多少话,主要为平定情绪,刻意不细说,我却隐隐觉出来,之前的那些回,他看似迫切的倾吐也是经过精心选择的。咨询有一段时间了,也许我们还是在表皮儿浮着,渗不下去。想想也正常,人心底某些犄角旮旯自己都不愿去,自己都不愿看得太清楚,更别说让旁人进去看了。这从来都不是一件轻巧的事情。

南方的冬天走走停停的,冷了几次也冷不下来,约略有个意思罢了。树叶陆续地掉,不似北方迅疾严厉,一下子全掉光裸出枝枝叉叉,枝桠上总还笼着一层绿意,只是绿得薄了,不像夏天那样累累的。

临近年末,期末考试的缘故,青少年来访者多了,婚姻咨询也多起来,好像婚姻也要经历年终大考一样。最近这个月江恺没有出现,看看下星期的预约表,依然没有他的名字。

周六下午的咨询排得满,我过了饭点儿才下楼。拐进茶餐厅,靠窗坐下,捧着餐单看半天,还是点了云吞面,饮料呢,鸳鸯、热鲜奶、阿华田、好立克、柑橘蜜、红豆冰、可乐煲姜,一行行看下来,最后我在杏仁霜后面打了个勾。

茶匙一下下搅动杏仁霜,白色的小漩涡旋转着,甩出来清冽微苦的杏仁味。附近写字楼加班的人三三两两地进出,大都挂着胸牌,坐定话不多,埋头填饱肚子。餐厅里很静,用餐区跟切配间只用玻璃隔着,玻璃后面一根银色横杆,悬着一排挂钩,钩着油鸡、烧肉、卤鹅、青蒜,射灯打下来,青蒜碧绿如洗,烧肉的皮色是枣红枣红的。

抬頭看见一个颀长的背影,等他转头,转过头来却不是。这些天,看到高个子男孩就忍不住想起江恺来。

出电梯,沿着走廊往办公室走,我远远看见一个人在门口来回踱着步。走近了,发现是个面生的年轻女人,冲着我点头。目光越过她,望向前台,值班的姑娘不在。拉开包的拉链,摸到里面的强光手电筒和高分贝报警器,心里踏实了些。

我不往前走,女人也不动,互相对视几秒。她说,您是庄玉茹老师吧,我见过您的照片。

我紧攥住手电筒,心想随时备着的东西竟然真要用上了。

庄老师,我是江恺的妻子,我叫于小雪。

手还是没从包里拿出来。走廊的灯光偏暗,于小雪走近几步,我才看清她的脸。看清了,攥着手电筒的手指不由松开了。当时形容不出来,后来回忆起跟于小雪唯一的这次见面,回忆起她的脸,一个词才浮现出来,弧度。生硬、苦愁、凌厉的脸上是见不到优美弧度的。于小雪呢,眉毛从中间开始弯,眉尾恰当地收住,不至于耷拉下去,双眼皮儿不深不浅,两道秀气纤巧的虹,嘴角向上翘,横躺着的月牙儿,从耳垂到下巴颏儿也是一条流畅的弧线。很喜相的一张脸,无论笑不笑,笑意是满的,要溢出来的样子。成年人的面相泄露的信息太多了,无关乎天生的五官美丑,面相里往往隐匿着一个人的心理和生活状态。

走廊另外一头的保安朝这边走来,我取出钥匙打开门,犹豫地看着于小雪。她迎着说,能占用您一点时间吗?我拿不定主意,身体却侧过来让一下,她赶快走几步跟在我后面进了屋。

她坐进江恺常坐的沙发椅,环视房间,视线最后落在书架上。我以为都是专业书籍呢,原来不是,她喃喃念出声,《通俗天文学:和大师一起与宇宙对话》《中国首饰史话》《李白传》《夜航船》,这是,呀,还有这么多绘本和漫画。

不清楚她的来意,我礼貌地笑笑作为回应。

家里现在有很多心理学书籍,《释梦》《荣格文集》《行为主义》《自卑与超越》《论人的成长》,都是江恺买的,我有时也翻一翻。

心里忐忑,等着她切入正题。我这个职业在来访者家属那里名声并不好,有的目之以传销、灵修、邪恶催眠一路,有的不以为然觉得不过是伪科学、读心魔术,有的时刻提防着,怕咨询久了依赖上,跟亲人反而疏远了。最习见的是把我们看成江湖骗子糊弄人,新时代骗术,闲聊天儿居然按分钟收费,还那么贵,简直是敲诈。

庄老师,你会保密吧?她问。我以为她要跟我聊聊江恺,没想到说的是她自己。

声音圆润好听,珠子一般滴溜溜地滚动着过来。

就是一刹那,我看他一眼,偏巧他也看我,那一霎可真长啊,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发生过了。之后又见过几次,都是一帮人一起的,听见他跟人打听我,我装作不知道的,其实心里挺高兴。今天,他跟我,两个人,在咖啡馆待了一下午,把不多的几种饮料试了个遍,好意思又不好意思地坐着,都不说告别的话。直到咖啡馆灯亮了,我心里乱,告辞出来,在公园里晃了晃,实在没头绪,才来这里碰运气,看看您在不在。

她又详细说起两人怎么在草木染工作坊共事,我边听边细细地捋。于小雪是纺织面料设计师,这个我早听江恺提起过,也由此想通了他为何穿着打扮颇为讲究,从他表现出来的对自己的认同度这方面来说,本不该这么讲究的,想来都是于小雪对他的积极影响。

因职业之便,我对男女间的事了解甚多,深知那全不由人的疯魔劲儿,就像一把火,除非烧完燃尽,不然过不去。我担心江恺,一时默然,对着眼前的于小雪,却更多的是理解。我知道婚姻有多难,知道跟江恺在一起生活有多累,也猜到于小雪对“草木染男士”的好感,恐怕是因为在痛苦中浸泡太久,想露出头来透口气,未必是动真情。

何况,她为什么来找我呢,肯定不是为了说这些。

她接着说,庄老师,你是专业人士你帮帮江恺吧,我想不到别的办法了,信心也快磨没了,早租了房子说搬出去,又舍不下小家,你不知道我有多看重这个小家,一想到跟他过不下去了,光是想想就忍不住掉眼泪。

这代人是爱过才结婚的。我暗自庆幸。

她说,最近这几年不知道怎么熬过来的,遇见烦心事他情绪低落,一低落就好些日子,毫无理由的他也会突然不满意,好像他本身需要痛苦,好像心绪恶劣倒变成享受一样。外面阳光那么好,扭头看见他,他头顶上压着一大团乌云,我一哆嗦,全身冷透了。他有时待在房间里会忽然大叫一声,接着传来猛砸键盘的声音,好像自己跟自己说起话来,跟念咒一样。渐渐地,各据一室我也安不下心来,飘飘摇摇地等着,干等着他大叫一声,叫完了反而安心了,好像跌进看不见底的洞,掉着掉着总算着地的感觉。

她的声音绷紧了,眼眶里滚着泪珠,眼尾的睫毛湿湿的。

一次次重复,就跟进了闭路循环一样,看不到头。前一阵子他跟单位又闹起来了,这个,他跟您说了吧?

那天下午临时加了咨询。我仔细咂摸这个“又”字,心里明白了几分。

她趁我不注意擦擦眼睛,说庄老师千万别对他有成见,他是一点兒坏心眼儿也没有的人,他多单纯啊,上大学那会儿他脸上就写着三个字:好男孩。

她谈及大二那年去找高中老同学玩,认识了江恺。她随口提到的大学名字让我心里一震,江恺只跟我聊过他的专业,从没跟我提起过他毕业于全国数一数二的学校,我有些吃惊。

提到大学时代她高兴起来,跟我讲他们相处的一些画面,讲得很细致,不愿意漏掉往事一丝一毫的好,脸上始终是小女孩的欢喜劲儿,眉眼更弯了。

我忽然觉得大有希望,很明显她比江恺健全,她是可以从经历中获取养料并被平淡生活秘密滋养着的一类人,这对江恺来说太重要了。

好男孩,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末了,她说,说完垂下头盯着地面。

她相信别人,她主动来找我,刚才还说起,江恺提出来看心理咨询,她没有质疑没有冷嘲热讽,帮着在网站上选咨询师,浏览简介和照片,说选这位吧,慈眉善目,看着很亲切。

我的年纪,大概跟他们的母亲差不多。

怎么会对他有成见呢,他是我的来访者,我会帮助他发现一些问题,帮助他的过程也是在帮助自己。每个来访者的心都像冻了几十米的冰层,不能急,慢慢来吧,小雪。我轻声喊出她的名字,她抬起头看着我。

我接着说,心理咨询可以从幼年入手从过往经历入手,家庭,父母,成长历程,沿着这个方向去找线索,这是流行的手法,这种手法因为很少触及现实、相对安全而被广泛采用。但不要忘了一句话,我是一切存在过、一切业已完成的事物的总和。人是什么,人是所有经历的总和而不仅仅是童年的经历,你呢,你曾经是,现在也仍然是江恺的经历。

她的声音抖得很厉害。我看到他在受苦却帮不了他,也没能让他感到快乐。夜里他经常做噩梦,喉咙里发出特别惊恐的叫声,双手在黑暗中乱抓,我想让他醒过来,又怕中断一个梦不好。白天的时候偷偷看着他,既想耐下心来安慰他,又想扭过身去躲得远远的。

我明白她的处境,她正渐渐丧失跟丈夫共同生活的兴趣。江恺的烦躁、怨恨、不高兴像病菌一样四处滋长,高频率的爆发让她身处家中而难获安宁,在爆发和等待爆发中熬时辰。家庭的场,家庭的氛围,吃人不吐骨头。

我把叹息压下去,对她说,我知道你厌倦了,再坚持一下,别放弃。你是江恺的生活伴侣,也是一个良好的客体,跟你相处的美好体验会改变他内在的心理机构,这样他就有希望重新建立起跟环境、跟他人的健康的客体关系。

最后我告诉她,我最喜欢的心理学家是阿尔费雷德·阿德勒。他认为儿童在五岁左右形成了生活风格,也就是构建起了人生原型,但阿德勒不看重过去,他还说过一句话,生命总会设法延续下去。

她眼睛亮晶晶的,用力点点头,生命总会设法延续下去,相信你庄老师,我也不会轻易放弃的。

送走于小雪,我先推开窗户让风吹进来,又关掉吸顶灯只留一盏低瓦数的台灯,最后把自己放妥在躺椅里。眯了一会儿,坐起来准备回家,抓起手机放进挎包,手指又触到了包里的防身用具。几年前一次咨询的时候,坐在我对面的人总盯着花瓶看,透明玻璃花瓶,注水到瓶身的一半,一束鹅黄色的小苍兰亭亭地站在清水里。咨询完了,我手捂胸口调息了半天,心跳才渐渐慢下来。从此,房间里没有了玻璃花瓶也没有了瓷瓶和陶瓶,植物栽种在塑料花盆里,干花们,鼠尾草、地中海蓟、满天星、珊瑚红豆、莲蓬,住进了各种形状的藤编、竹编或柳编的花器里。

来访者是个十几岁的初中生,也许他只是喜欢那束花。

每年三月份,我会离开深圳去别的地方住一阵子。各地的景区风光迥异,扰攘是一样的,我受完罪就离开了,景区还在没黑没白地受罪。有一年夜宿河畔的古镇,深夜躺在床上,窗外的人声像涨潮一样漫上来,渐渐盖过了水声。月洞门雕花木床挨着窗户,窗户下面是窄窄的河,打开窗户,红灯笼映着粼粼的流水,对面临水的街上站着人,拱桥上也挤满了人。古镇像个揉着眼睛缺觉的孩子,哪天能睡个囫囵觉就好了。也去过传说中适宜隐居的偏僻地方,发现隐士真多,已经热闹起来,难见荒烟蔓草,跟外头的气息差不多。后来就悄悄回老家住,市郊的宾馆,水库边上的度假屋,临行前或跟亲友见个面,更多的时候直接拉起行李走。坐上出租车,在座位上转头往后看,熟悉又陌生的小城越退越远,渐渐模糊了,是山水画虚虚蒙蒙的远景轮廓,像一场似有还无的残梦,遥遥挂在卷轴的一角。

很少跟亲友谈起我的职业,有人问起来,能含糊过去就含糊过去。这份工作神秘而高危,枯燥又刺激,似乎藏纳了数不清的秘密。但更多的时候我了解的不是个体独特的痛苦,而是公共性质的痛苦,洞悉的也非个体隐秘,不过是对世俗价值的反复体认,对永恒的贪嗔痴慢疑的来回温习。我的房间里噼啪闪烁着心灵幽深处迸裂的暗蓝色火花,同时也堆积了世事人心最表面的一层泡沫,浑浊而固执,强风吹过来都一动不动。

钻研过几本心理学方面的书,还是揣摩不透上级的心意,有时候用过劲儿,有时候又不够主动,经历几任领导,这方面没少下功夫,好像一直没找对感觉,领导对我也不太重视。

做销售三年了,业绩一直不理想,好几次差点被淘汰,量上不去,不被淘汰自己干着也没意思,没有愿景啊。每年固定培训也学了些招式,说穿了卖东西就是讲故事,讲故事的技巧我已经掌握了,但心理不够强大不够坚定,对人家脸上的表情会特别在意,抹不开脸面去磨客户,也不知道用什么办法能轻松混成哥们儿,很苦恼,想请你在这方面帮我提升一下。

我有个高中同学,是我在深圳唯一的朋友。本来我们经济条件差不多,都是一套房一辆家庭型轿车。后来他跳槽去了一家金融公司,每年年底奖金下来了都发笔横财,换了豪华车,现在又准备换房改善生活品质。我呢,后悔大学时没学个好专业,现在还领着死工资。每次跟他见面,回来我都特别,怎么说,就是那个词,焦虑。但他毕竟是我在深圳唯一的朋友,人都需要友谊,其他社会上认识的不敢交心呀。我短期和长期都看不到赚大钱的希望,心里急,睡不着觉,可能快抑郁了。

这些本该跪在菩萨跟前默默念叨的話,说给我听了,菩萨不用回应,我得回应,厌恶和倦怠会一起袭来。来访者们境遇各异,有一点是相同的:每个人都气鼓鼓的觉得自己的人生很失败。我经常会有捂紧耳朵的冲动。他们的脸孔年轻而老气,更是令我不忍细看。好在这类人士所受的是滚滚红尘的浅表伤害,没有真正的问题要解决,会很快脱落。再加上自助心理学这么流行,分支细,锁定精准,营销心理学、交际心理学、恋爱心理学,通俗易懂,实用性强,实在不需要专门花钱面询。

四月初回到咨询中心,桌上放着这一星期的安排表,江恺的名字又出现了,预约的是一个工作日的晚上。我仔细看了几遍,确定是江恺。

晚上,我提前到咨询室,开窗换气,再把窗子关上。掸干净茶几,调好灯光,倚在沙发上等。江恺提前了几分钟到,说上个月就想预约,助理说你休假去了。

我请他坐下,聊了几句闲话。江恺主动提起单位的事,我问他最后怎么处理的?他说,写检查,会上公开道歉,之后饭堂里见面也互相打个招呼。才不过几个月,他说起来像是很杳远的事情了。也许那天他的慌乱和绝望,不仅仅出于对上司的畏惧、对前途的担忧,我感觉他可能不在乎这些,让他害怕的,可能是另外的东西。

反正我又搞砸了。他扶着额头,准备从头说说。

毕业那年参加了研究所的应聘考试,几百人竞争的职位,我笔试面试都是第一。入职头一年工作很认真,跟同事关系也融洽,大家对我评价不错。接下来也不知怎么回事,就跟兜不住一样,跟同事吵跟领导也对着干,人缘越来越差,一去单位就觉得空气紧张,待在那里也是讪讪的,只好去找别的出路,看看选调什么的,选调也是通过考试,我擅长这个,试了几次就考上调走了。

在新单位工作上手很快,一切都很顺利。谁知道过了一段时间,就跟鬼上身一样,又把挺好的局面破坏掉了,我很容易跟人结仇,事事都想反抗,不是诚心的也没什么坏心思,不知道为什么,形容不出来的感觉。

中间还有,不详细说了。现在这个单位是去年夏天刚换的,刚到单位的时候特别高兴,我渴望加入到陌生的群体中,我就是个新人了,是另外一个人了,没人知道我的底细,可以重新再来一遍!谁知道那天跟中了邪一样还是搞砸了,就好像有另外一个人在暗中指挥我,在秘密规定着我生活的走向,不管我怎么做,都是往那一步里迈。

听着江恺的叙说,我眼前不断出现一幅画面,画面里藏着深深的悲哀,叫人看一眼就不由地心情黯然。一个年轻人清晨醒来时是怀着希望的,洗脸刷牙,穿上干净的衣服,默默给自己鼓劲儿开始新的一天,尝试着友善对待周围的一切。然而在某种神秘力量的驱使下,希望和美好总是迅速溃散,无论他多么努力都走不出这个轮回。

这些年一直不太顺。江恺总结道。

我问,你主动挑起冲突的人有什么共性吗?

他想了一会儿说,仔细想想,都是品性很不错的人,但会在某一个瞬间让我感觉受到了约束。

约束?还有没有更多的词语可以描述。

压迫,剥夺。服从别人让我感觉很难受,像一座山压过来,把我压成薄薄的纸片,也像一大把管子插在我身上,生命一滴滴被吸走了。他很肯定地说。

越来越清晰了,我准备开始梳理。看起来,他是个自由的成年人了,不管家庭和父母以前如何,他早已挣脱而出,然而,过去并未走远,像个诱惑,向他招手,一扇扇门次第洞开,长长的通道显露出来,熟悉的口令咜咜响起,他毫不迟疑,扭头往回走,召唤他的到底是什么?

觉察和认知是最重要的,只要能认知到是什么在操纵他,就可以用相应的方法来治疗。

回想起来,不过是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但让我有受束缚的感觉,为了摆脱这种感觉我总是尽快原形毕露,尽快让人知道我不好惹不能沾,是个怪人是块滚刀肉,别跟我分派任务,别跟我交代事情,别打扰我,离我越远越好。扭曲的是,我又多么希望跟每个人的关系都是正常的。没救了,你理解那种感觉吗,好不容易焕然一新,然后稀里糊涂又是老路,意识到自己又回来的一刹那,一下子就灰心了,一点儿心劲儿也没有了。日子太长,我想把阳寿分给小雪,分给你,分给医院里得了绝症的那些人。他郁郁地说。

我忽然改主意了。

我儿子跟你同一年出生。我说。

也在深圳吗?他肯定比我好得多,我的意思是比我快乐得多。

不在深圳。

那就在国外了。

他死于脐带绕颈,抱出来的时候已经凉了硬了,除了在我肚子里活动、呼吸、生长,一秒钟也没在世上活过。

我们面对面坐着,一切都静止了下来,恍若漫漫长夏,热气凝滞不动,世界也被粘在了原地。

又过了几年我跟丈夫也分开了。

接着呢?再婚了吧。

我不再往下继续,岔开话题说,我之前在老家是做财会工作的。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江恺安慰着我,好像我是他的来访者。我看着江恺的脸,一时恍惚起来。最近这几年,长成青年人的儿子频频造访我的梦境,他有濃黑的眼眸和上扬的眉毛,个子高高的,喜欢穿天蓝色牛仔裤。白天走在街上,碰见男孩子从我身边经过,我会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们,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拐角的地方或汇进人流看不真切了,我才继续往前走。

江恺的眼睛忽然一亮,说,庄老师,你看圣斗士吗?我最喜欢的圣斗士是凤凰座一辉,工作后挣了钱,收藏了很多一辉的模型。有一座是他穿着金色的神圣衣,身后垂下长长的凤凰翎羽。一辉总是死去死去再复活,而且凤凰座的神圣衣也是有生命的,毁坏了可以自愈。

他讲述起凤凰座的几场著名战事,战斗的激扬,涅槃的灿烂,太阳仿佛伴随着精彩的故事冉冉升起,带着隆隆的巨响声升起,迸射出道道金光,辉映着他年轻的脸。他说自己不该被生下来,抱怨活着真没意思,但是他又多想好好享受生命,好好享受来人间的这一趟啊。阳光,星空,连绵的青山,雨后的草地,诗一般的公式,友情,体育运动,书,电影,花朵,热乎乎的家常菜,各种各样的好东西。

我告诉他,别灰心,千万别灰心,这不是什么绝症,也没有严重到要从心理领域转到精神卫生领域,已有的理论足够帮你认知了。

到底是为什么?他问。

我尽量不给他定性,假我,俄狄浦斯情结,人格障碍,部分社会功能的缺失,这些标签于他无益。人是多么复杂和差异化的存在,不是几个概念几种分类就能说清的,我尝试着用他能听懂的语言,跟他一起分析和逐步发现。

你感觉有个神秘人在指挥你,你是被迫进入到情境中的?

非我本心所愿,我想在平和友善的环境中工作啊。

仔细回想一下,事情失控之前你一般处在何种状态中。

不知道,就是感觉难以忍受,局面、氛围都不对。

轻松的气氛,良好的人际关系,为什么难以忍受?

他皱起眉头,是呀,为什么?

也许,这些会令你感到不适,因为不适你才想改变。

改变舒适的环境?他瞪大眼睛。

你不断创造条件,让自己置身于对抗性的境地中。

我创造的?但处在这类境地中并不愉快,很压抑。

并不愉快,可是你熟悉,你熟悉这种恐惧:敌人在身边,让你不得安宁。你盼望回去,让自己沉入到业已熟悉的恐惧中。

业已熟悉的恐惧?

是的,与其等待不可知的恐惧,不如先期沉入到熟悉的恐惧中,这样就有一种虚幻的掌控感。如果说有个神秘人的话,这个神秘人,就是你的恐惧。

他说,那业已熟悉的恐惧是什么?敌人又是谁?

一种症状的背后必然勾连着一大段过往,熟睡的个人生活史,需要慢慢叫醒它。我说。

他那么聪慧,我觉得他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他回避着我的眼睛,说,这一层要慢慢体会。

我点点头,不用急,今天也差不多了,回去好好休息吧。

江恺离开后,我在诊疗室躺了一会儿才回家。回到家,走进卧室,打开衣柜门,感应灯随即亮了,敛藏的光在小小的空间里伸展开来,大衣,毛衣,衬衫,挤挤挨挨拥过来。我从抽屉里拿出一块洋布,蓝底白花,颜色旧旧的。不是用旧的,是不曾流走的时间一层层蒙在上面,让它变得晦暗也变得沉重。

那是我唯一的一次昏厥。原来苏醒不是一瞬间的事,而是一节节、一格格的。先是有耳朵了,听见喊我的名字,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传到耳边已经衰弱,回声荡悠悠地响起,在空旷处经久不散,丝丝缕缕地飘着,声音的细丝被一根根抽长,渐渐断了,风一吹,没了。接着,我感觉到身体的存在,不是实心的,是玻璃球,能看见里面树枝一样的脉管,悬浮流动着的血液。再往后,有触觉了,指甲盖划过的地方凉凉的,是铁架子床。最后,有什么东西重重扑在身体上,我猛地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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