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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影

时间:2024-05-04

葛芳

1

春天的时候,世界总是分外辽阔。

来来往往的人,在窗前走过。秀玲搅动着一杯拿铁咖啡,觉得自己是在巴黎街头,看着窗外时尚的男男女女。这是她想要的气候,瓦蓝的天空,有几朵白云,栅栏外伸展着三两枝玫瑰。她浅啜几口,唇上沾了些泡沫,她学着影片中的女主角轻叹了一声,看一下手表,糟糕!快到下午一点了,她匆忙结账一路狂奔回工作地。

“他疲惫不堪,内心也充满了渴望,渴望邪恶,渴望酒精,渴望喝水,渴望平静,渴望回家,尤其是渴望着邪恶和酒精。”一路跑,一路她还在想。

她的姐姐秀美眉毛拧成疙瘩,摆了摆手,意思是赶紧吧!客人已经来了,在淋浴。秀美小声埋怨,怎么这么晚?被沈姐知道了肯定把你辞掉!

哎,来来往往的人瞬间又变成幻影了,秀玲下意识抗拒这个逼仄的空间,虽然装修格调算是高雅,留声机里还缓缓播放轻柔的音乐,但这些都是为客人准备的。她在这二十平方里完全是伺候别人的佣人,是垂手而立无足轻重的物品,对,物品!她向姐姐表示过不满,秀美挑了挑眉毛,告诉她:你的感觉太奇怪,服务行业的人就是这样!让客人开心,我们才能有高薪收入。

秀玲嘟囔着嘴,幸亏这空间里只有她和姐姐长期相处。她俩长得很像,鹅蛋形的脸,高鼻梁,只不过姐姐秀美老于世故懂得圆滑了,她还是懵懂着爱天马行空幻想。

客人出来了,是刘姐。刘姐要做的项目很多,背、胸、子宫、卵巢保养,前后两个小时。刘姐趴着,她的身体虚胖,变形很厉害。秀玲涂满精油的手伏在她身上使力时,觉得是和一只蟾蜍在打交道。因为是剖腹产,刘姐腰间赘肉特多,秀玲必须使出十二分的力气来帮助她拨通带脉。

刘姐唧唧哼了几声,秀玲假装没听见。音乐滑向如泣如诉的《琵琶怨》。她的手滑向肚脐眼、下腹周围的时候,天哪,黏稠的液体似乎在流淌出来——秀玲的鸡皮疙瘩冒出来,她必须努力克制住厌恶感。她想到那个男人。

“他疲惫不堪,内心也充满了渴望,渴望邪恶,渴望酒精,渴望喝水,渴望平静,渴望回家,尤其是渴望着邪恶和酒精。”

男人是个画家,是在巴黎街头跌跌撞撞的莫迪利亚尼。秀玲怎么会认识他?对,她认识他,崇拜他,他早已作古,他在屏幕镜头里,“在那里,安慰我,在我空荡荡的日子里。”秀玲一边看一看哭得心里有绞痛感,她迷恋艺术,喜欢一切美的有召唤力的东西。一个无聊的雨后,她通过手机流量看画家莫迪利亚尼的传记电影。秀美出门了,秀玲在写字楼高处空望见远方迷蒙一片,她吓了一跳,世界上居然有如此才华却悲情的男人?

刘姐被她折腾累了,轻微打着呼噜。秀玲放松下来,带着审视的目光看劉姐,黄褐斑布满了她的脸颊,胸部也下垂得厉害,听秀美说,她是个公务员,应该是科室主任。秀玲不清楚什么叫科室主任,但她知道是坐办公室的老女人,更年期,子宫也在慢慢萎缩,有啥稀奇的?一辈子坐一个办公室,是不是也像她一样囚禁在二十平方的斗室百无聊赖呢?但秀美又告诉秀玲,公务员很吃香,是朝南坐的人,享福之人。

就是那天中午,秀玲缠着秀美,给她一个小时的时间外出,她太渴望了——精致的嘴唇有点开裂,她一直在用唇膏,涂过唇膏的嘴唇在刺眼的日光下闪着光。秀美忽然间明白了,笑呵呵地打了她几下屁股。

刘姐走了。秀玲立马把留声机里的音乐关掉,头脑像无人的街道空空如也。她很懊丧,日光下巴黎的幻影被刘姐白花花的肉身冲刷得荡然无存,刘姐是个不喜欢多话的人,身上有很奇怪的一种养尊处优和自闭。春天的风在高楼上徘徊,秀玲掀开窗帘,忍不住嗷呜了几声,摇曳的错乱感纷至沓来,她想莫迪利亚尼一定不会画这样缺乏生动感而臃肿的身体。

莫迪利亚尼画妓女,画风情万种的妓女,侧躺,眼神飘忽,好像这个世界都在暧昧中摇摆不定,碰撞的喧嚣声一波一波来,一波坏过一波,莫迪利亚尼画笔下的裸女双眸似深潭。

2

秀玲有个顾客叫小莫,比她大三四岁的样子。她讨厌秀玲叫她莫姐,说莫姐莫姐都把人叫老了,不许叫。好吧,叫小莫。小莫的乳房像鸽蛋,轻轻巧巧,很漂亮,但她觉得还不够翘挺,每个月花一万元钱来进行保养护理——她的皮肤有馨香味,是甜的。

秀玲的手太过敏感了,一碰触就有各种意象涌来,辛辣的皮肤、干燥的皮肤、黏稠的皮肤、盐咸味的皮肤、透明的皮肤——她一一辨识,并纵横四海。

小莫的肌肤就是丝绸,冰肌玉骨,可以这样比喻,秀玲的手几乎是爱恋式地在一片丝绸上独舞,鸟儿散落的羽毛掉在绸布上,闪着光泽的绿油油的叶片掉在绸布上,还有花瓣、蒲公英的茸毛……秀玲想,如果她是男人,也会爱上这样的身体,简直是无可挑剔。

小莫说她男朋友在北京读研究生,等他一毕业就结婚。

秀玲没有谈过男朋友。十八岁的时候她从河南山沟沟里出来,辗转南上,在苏州美容美体店开始学手艺,是姐姐秀美领她入门的,秀美说,技术学在手,走到哪里不吃亏。果不其然,这个行业发展很火爆,偶然有一天,她们姐妹俩以高薪被沈姐招聘到高档私密会所,这儿和其他地方不一样,不需要她们喋喋不休推销产品,来的基本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社会高端人士。

秀玲不会主动和客人聊,这是现在新行规,沈姐特别交代,客人是来放松找宁谧感的,万万不可造次。但也有客人是话痨,反过来央求秀玲和她们聊,秀玲只能遵从。秀玲和小莫之间,是自然而然搭上话的,小莫像一扇窗,把河谷、山川、溪流、白云层层妙境展现。秀玲对小莫毫不吝啬表示了钦敬之情,她喜欢闻小莫身上的甜香,喜欢听她喃喃鼻息,喜欢分享她青草一般男友的消息。

秀玲还没有机会谈恋爱。

她暂且把小莫的男友当作思念的对象,或者把莫迪利亚尼“年轻、强壮、英俊的罗马式头颅,纯净的笑容,让人无法侧目——”的肖像作为自己浮想联翩的内容。当然,这两者之间小莫男友更有现实性。第一她见过他照片,知道他在北京,他的女朋友小莫把他当成宝,不晒一下已经不足以抚慰内心的骄傲。第二小莫的身体是她最熟悉的,也一定是他最熟悉的,某种程度上他们共同触摸拥有这身体,这种感觉微妙奇特,是无法用常理来阐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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