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罗鸣
再过几天,我要远道去上海参加我前妻的婚礼。她在来信中说,她想见见我们的儿子,希望在她的婚礼上能见到我们父子俩,她未来的丈夫也这么想。她在儿子前用了“我们的”这三个字,我觉得她应该用“我的”。自从有一次我发现她和一个男人在偷偷约会,我们的关系就算完了。
大概有五年多时间,她没有见到她的儿子。那一天下午,我和她从法院出来,我看见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站在法院的大门的铁栅栏外等她。他朝她挥手,她朝他跑过去,然后一起上了一辆出租车,就从我身边的这个城市消失了。五年来她杳无音信。那个男人个子很高,看样子并不很精明。
我不知道这次她是否就是和那个男人结婚,她在信中也没说。五年前,我应该走过去朝他脸上猛击一拳的。
她在信中说,她经常梦见“我们的”儿子。她很想念他,她希望知道他现在的一切。她又情深义重地说起我的“善良”:你是一个好人,我们都快老了,你不会让我们母子俩骨肉分离、老死不相往来吧?
我拿着这封信走进儿子书房的时候,他正在玩电脑。
我说,你母亲来信了。
他“嗯”了一声,有点心不在焉。你母亲的,我又说了一遍。一个个对手在他的枪下倒地而亡,他正在玩一个枪战游戏,音箱的声音很高。他在一所中学里上高一,今年十五岁。在我眼里,他好像只对电脑感兴趣。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四处奔波,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我当过教师、记者、编辑、公司的业务经理等等。儿子没有出世之前,我有过当一个专职作家的念头,这也让她憧憬了很长时间。眼下,我正待在家里为一些杂志、报纸写专栏。离婚那一年也是我去北京的时候,我把儿子送到我父母家。我记得当时我母亲的目光很奇怪,她盯着我半天没吭一声,也许责怪、伤心和老年人的无奈全部混杂在里面了。
她在信中说,她希望儿子能和她住上一段时间。她不会再要孩子的。如果儿子愿意,他可以留在上海留在她的身边。分手这几年,我还一直在杂志上寻找你的小说。她是这么写的,我知道她想表达什么。
我走过去把电脑关了。我说,看看你母亲的来信吧。他停顿了很久,像蹲在地上身体朝前弓着,眼睛盯着前方的电脑屏幕,然后才斜仰着身子伸出手臂抓住那封信,像在空中顺手抓住了一团空气。
我说,等你看完信,我们去一趟商场。我觉得他应该穿一套崭新、体面的西服去参加她母亲的婚礼。
我从他身边走开,走到门口脚步慢慢停下来,我想听听身后的动静。也许我并不知道我希望从他那里听到些什么,于是摇摇头,朝房门外走去。
也许应该是小声哭泣的声音吧。我想。
我和他走在去商场的路上。他个子已经比我高了,身体有点发胖。他走得很慢,我每走几步要停一下等他。我转过身,但很快回过头去,我不想让他发觉我在注意他的表情。
刚才我进书房喊他的时候,他还坐在椅子上望着黑色的电脑屏幕,一直是那种姿势。信和信封扔在旁边的桌子上。
我说,你星期六不上课吧。
他“嗯”了一声。
我说,我们周六去上海,你还没有去过上海,一起去看看;你母亲周日结婚。
他沒有说话。他的眼睛笔直地望着前方。我记得他初中老师给他写过这样的评语:性格内向,聪明但不善表达,也不勤奋。
我们走进商场上了二楼,找到一个卖男士西装的柜台。我喊来一个女售货员,对她说,给我儿子试一件西服,颜色要深一点。我觉得他穿藏青色,像个快要成熟的男人。
去年我母亲生了一场大病,我从广州赶回来,然后我和他一直住在一起。
他站在那里伸着手臂让女售货员摆弄。我望着他,看他转过身去又转回来。有的时候,我很想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也许,我想,我和他应该好好地谈一次,他应该告诉我他对他母亲的态度。
好了吗?他说,他有点不耐烦。
女售货员生气地回头望着我。
我点点头,说,行了。我拿着单子朝远处的收银台走去。现在是晚上,商场里人还很多,有点闷热。我回过头从人缝中朝他望去,突然有一个奇怪的念头,但很快一闪而过。
他会像她母亲一样从我身边消失吗?
交了钱,我和他下楼。一楼有一个可以休息的茶座。我和他面对面坐着。他要了一罐可乐,我点了一杯冰茶。
我说,你看了你母亲的来信吗?
他轻声说,看了。他一直半低着头,眼睛盯着手中的可乐罐。
你想去见你的母亲吗?我说。
不想。他说。他把手中可乐罐捏得“咔咔”直响。可乐从罐子里流出来,淌在桌子上。
她是你的母亲,我说,她好像很想见你。
你不觉得我们去很丢脸吗?他说,他的表情一直没有变化。
我略微有点吃惊,但想想还是有道理的。很多时候,我对事情的反应很迟缓,比如我的工作还有过去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在婚姻上,我一直相信他的母亲,哪怕分手之后,我还是相信她。
我没有再说话,我望着他,他下巴上有了一大块黑硬的东西。
我要回去了,还有作业。他说着站起来。
他回去比我走得要快。转过一个弯,他的身影就消失了。我回到家,听到他书房电脑的声音。我过去把房门关上。我靠在客厅的沙发上,不知道该干点什么。
我听见电话响了一下,然后又停了。我刚想坐下来,它又响了。我走过去把话筒拿在手上,听出是她的声音。
五年了,她的声音没有多大变化。五年的光景也许很短暂。
她说,我的信收到了吗?
收到了,我说,今天刚刚收到。
儿子和你来上海吗?她说。
我犹豫了片刻。我说,他好像不愿意去。
你能让我和他通话吗?她停了一会儿说。
我放下手上的话筒,来到他的房门口,推开门站在门口对他说,你母亲从上海打来的电话。
他大声说,我不接。
我再回来把话筒拿起来,里面没有声音。也许她听见了儿子的回答。
我说,他不愿接你的电话。
电话没有断,我好像听见她抽泣的声音。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很少看见她哭泣。就是在离婚前,我朝她大叫大嚷,她好像也没流过眼泪。
我说,喂,你在听吗?
那边电话挂了。
我在想象她现在的表情。我们还在一起的那些年,她不高兴的时候,会夺门而去,或者把一些东西扔在地上。儿子躺在摇篮里哭,我会过去把他抱在怀里。
现在她应该在电话里对我客气地说一声“再见”,我已经不是她的丈夫了。
儿子从他的房里走出来,朝我望一眼,然后退回去,从里面把门关上。
我手上还拿着话筒。
几个月前,我妹妹打电话告诉我母亲病重的消息,那时我在广州。在一家报社打工。她说,你还是回来一趟吧。我从广州坐火车回来的时候,母亲的病已经快好了。我父亲坐在她的床头,一脸愁容。这时儿子暂时住在我妹妹家,我去她家去看他。她私下对我说,你儿子要考高中了,他好像成绩不好。我从她的表情看出来,她不希望我还待在外面。那天晚上,在她家里吃完晚饭,我准备和他一起回自己的家。我看见他一个人站在阳台上。我走到他的身边。我们一起站了很久,我一时想不起该说些什么,或者从哪里开始说起。
他侧过头对我说,你能给我买一台电脑吗?
第二天快到中午的时候,我听见有人敲门。那时候我还躺在床上,一个接一个地换着电视频道。听见敲门声爬起来开门,看见她站在门口。
我有点吃惊。
她说,你好。她的头发和衣服有点凌乱,样子很疲倦。
我让她进门,我说,你先坐吧。赶紧走进卧室把衣服穿好。她一定是来找儿子的,我想。
我从里面出来,她正站在客厅中央四处打量屋子,她微微笑着说,比我想象的要好。
我到厨房烧水。然后进卫生间。我从镜子里看见自己的胡子已经很长了,我用水在头发上抹了抹。我听见她走进了儿子的房间,然后是窗帘拉动的声音。我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看见她在客厅正望着放在窗台上的立式镜框里的照片。那是我和她结婚时照的。
阳光从窗外照进屋里,屋里暖和了一点。
这个照片你一直放在这里?她说。
我忘了换了,我说,我们很少住在这里。我想走过去把照片镜框扣倒在桌上。
我看着她坐到沙发上。她穿着一套女士套装,裙子很短。她用手把裙子朝膝盖上拉了拉。她好像比五年前还要年轻,脸上画着妆。
她抬头看着我,我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
你在看我吗?她说,你一直在看我。
你还和过去一样,我说。
你比过去老了,她说。
我知道她不喜欢一个男人胡子拉茬的样子。过去她一直监督着我,要求我穿着整洁。她给我买了许多领带。瞧瞧你的胡子,她会大声地朝我嚷嚷。我一直对这些并不在意。而我那时可以笑嘻嘻地坐到她的身旁,搂着她,请求她的原谅。
现在我在她面前站着。
她说,天天(儿子的乳名)好吗?
我说,还可以,他已经上高一了。我把儿子的学校名字告诉她。
她说,我知道这所学校,好像是一所省重点,现在还是吗?
我不想告诉她,为了他上这所学校,我几乎花光了这几年所有的积蓄。我们离婚时,我几乎身无分文。
我告诉她儿子中午在学校吃饭。
我要和他谈谈,她说,不知道他还能记得我,我离开的时候他才十岁。他不会恨我吧?她接着说。她的脸上却看不出一丝忧伤的神色。
她一定以为是我阻止儿子去参加她的婚礼。我想。
我特意大老远跑来邀请他,还有你,她说,我一大早开车来的,路上不好走。
近四个小时的路程,我想。
你为什么不说话?她说,你在想什么?
我笑笑,又摇摇头。我走到靠近大门的一张椅子上坐下,这样离她远了点。我想我应该说点什么,比如你这几年怎样啦,或者把儿子的情况多告诉她一点。
我现在的老公要见见你,还有天天,他是个很好的人。她说。
我说,我知道,你信上写了,你们想要一个圆满的家庭。我不知道我说这话时脸上是什么表情。
你呢?她说,你找到满意的吗?
我摇摇头。
我努力地不让自己再去看她,我望着她身旁的白墙,或者她头顶上的那幅油画。我还能记得当初她在法庭上的表情。
她朝窗台上的照片又望了一眼,说,上面也该换一个人了。
我想等她走后,马上把这张照片换掉,早就应该换掉了。我现在还不想结婚,我说。
你人不错,会有人愿意和你結婚的,她说。
我笑笑。
好吧,她说,她从沙发上站起来,理了理衣服,我要走了,我去儿子的学校找他,我和儿子见过面,就直接回上海。我会劝儿子去上海的,到时候你一定要陪他来,他还没出过远门吧?
她朝门口走过来。我站起来跟在她身后。在门口,她朝我伸出一只手,说,再见吧。
我伸出手握住她的手。我们面对面站着,距离很近。
她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我。她的手停在我手中。
我不明白,我感觉她的手很用力。
她突然把手松开,脸上露出一点笑容说,你还是过去那个人,一点没变。
列车朝上海的方向奔驰着。这几天天气一直晴好,好像预示着什么幸福的到来。一点风都没有。
儿子笔直地坐在我的对面,眼望着窗外。
我和他母亲一起去过一次上海。那是我们结婚前几周。她要为她在婚礼上买几件衣服。一上火车她就开始生气。车厢里人很多,有点混乱。我一直很少说话。她认为我并不是诚心诚意地让一个快要成为我妻子的女人变得更美丽一些,我舍不得花这笔钱。从上海回南京的路上,她的脸色又难看起来。我没有买到一件满意的衣服,她在我面前唠叨。我记得在淮海路上她一直挽着我的手臂从商场里进进出出,我付钱的时候,她望着我的目光中有不少的柔情。那个时候,她认为我会是一个赚大钱的男人。
儿子穿着我给他买的新西服,显得很英俊。
我希望他能放松一点。
他的寡言少语很像我。我不觉得这是让我自豪的事情。昨天晚上他才告诉我,他决定参加她母亲的婚礼。在这之前,我没有问他,我不想影响他的决定。我总是觉得,我们伤害了他。我和他的母亲。他的生活中有我们的阴影。我从抽屉里找到他母亲给我买的一条红领带送给他。我觉得他应该快乐一点。
快到上海的时候,儿子转过头来对我说,我母亲会到火车站来接我们。他看我脸上有点疑惑,接着说,我昨晚在网上和她说了。
他和他母亲在网上聊天?我想。
进了火车站,果然有一个年轻人举着牌子在找我们。他对我们说,她有重要的事情,一时脱不开身。他开着车带我们去已经订好的宾馆,他说那里离举行婚礼的地方不远。他开始有说有笑的,见我们父子不愿说话,也不再说什么了。
进客房的时候,他从车上拿下一个包,对我儿子说,这是你母亲送你的。一台手提电脑。
他问我,你有手机吗?
我把手机号码告诉了他。他给我一张名片,上面印着某某公司。他告诉我这是他们董事长的名片。我猜想这个董事长一定是明天的新郎。他说她过一会儿会来看我们。
进了房间,放下行李。儿子打开包玩起电脑来了。我问他,你要出去转转吗?他摇摇头。我离开房间的时候对他说,你母亲来了打我的手机,你不要走远。他没有抬头“嗯”了一声。
在去浦东的出租车上,我的手机响了。她对我说,她已经在宾馆了,和儿子在一起。她说,你在什么地方?
我站在金贸大厦的顶楼,朝远处望了望。然后往回赶。
这个城市很干净,很多人的皮肤很白。她送给了儿子一台手提电脑。明天她的婚礼我送她些什么?这里好像什么都有。
一套美丽的衣服?还是一朵鲜花?
我赶回宾馆的时候,他们已不在房间里。服务员打开房门,我看见桌子上有一张便条。上面写着:我晚上有急事,不等你了。儿子和我一起走了。晚饭你自己解决吧,二楼有餐厅。如果有事可以打我的手机。纸条下面写着她的名字和手机号码。
现在还早,离吃晚饭还有一段时间。
我有点累了,不想再往外跑。我有点格格不入,和这个城市。靠在床头,打开电视,看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放了些什么。
我站在窗前,朝楼下望去。
许多人在马路上走着,陌生的遥远的面孔。也许有的人和我一样,刚刚进入这个城市,说不定他们也是去参加一个婚礼,一个朋友或者是亲人或者是曾经可以称作亲人的人的婚礼。我很想知道他们正在想什么。
我想,也许我不该来。
或许我对她还有一些依恋?我和她办离婚手续的那一段时间,我像是被什么东西牵着,人有点恍恍惚惚。很多情景我已经记不清楚了。有一段时间,我感觉她只是和我短暂的离别,就像她出差一样,某一个时刻她又会回到我的身边。在外奔波这几年,我总是怀疑自己是否是离乡背井,而她和儿子在家里面像亲人一样等着我回去。
或许是我想见见那个马上要成为她丈夫的男人?一个对我来说陌生的男人搂着她,在大庭广众之下成为她的丈夫,对她做出一些亲昵的动作,她会是什么样子呢?
一个男人必须面对他应该面对的东西。这句话是我那天和儿子从商场回来时在路上想到的。我想他还不能明白。
我重新躺回到床上。
我渐渐地进入梦乡。猛然醒来,发现天已经黑了。再看看手表,已经七点多了。在外行走的人,容易感觉到疲倦。我拿出手机看看,没有她打来的电话。儿子现在和她在一起,不知道会说些什么?
经过昏暗的过道,一直下到底楼。看到大堂里明朗刺眼的灯光,眼睛里有一种灰涩的感觉。
我在宾馆附近的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这里离市中心远了点,道路两旁是一些新建的高大的建筑。路灯明亮,但行人少了些。我想明天的婚礼上,我应该送她点什么呢?走进商厦,我望着售货员热情的面孔,我担心一旦我张开口说起话来,她们马上会察觉我是一个外乡人。我有点歉疚地从她们的目光中离开。进了一家快餐店,我指着价目表用普通话说,来一碗面条。我不知道我的发音是否标准。
我去过很多城市,第一次有種担心被人拒绝的念头。
我很快地回到房间。这个时候,人们应该在外面欢笑玩乐,和自己的朋友或者亲人在一起,今天是周末。我洗完澡,躺在床上,等她的电话或者儿子回来的脚步声。我想起她送给儿子的手提电脑。在房间里找了找,没有找到,看来他把它带在了身边。这时候,电话响了。
她说,我们正在外面吃夜宵,你要过来吗?我感觉她的边上有许多人在说话,问,就你们两人吗?她说,不是,还有一些朋友。
我说算了,我已经上床睡觉了。
我听见她的笑声。她说,儿子今晚不回去了,他住在我那里。明天的婚礼会有人去接你的。
她说,你等一等。我听见她在那边喊着儿子的乳名。
我拿着手机等着。一会儿,听见她的声音,她说,儿子不想和你说话。
你放心吧,她说,儿子和我在一起。
我说那就算了。我在想我还要说点什么,那边电话挂了。
我躺在床上,很久没有睡着,也许刚才睡多了一点。我把房间的灯关了,但窗外驶过的汽车的灯光让房间里忽明忽暗起来,我睁着眼睛,屋里很安静。
五年前,我和她去法院办理离婚手续的前一天晚上,我们总算安静地坐下来,我们需要好好地谈一谈。所有的愤怒、咒骂、恳求和忧伤都暂时放在了一边。我们累了。儿子已经回他的房间睡觉去了。我和她谈到离婚后家庭财产的分配问题,还有儿子。她要拿走我们存折上仅有的一万多元钱,而把家中现有的一切都留给我——房子、家具和电器还有抹布、扫帚等等。说这些的时候,她的脸色很平静。好像事先都想好了。我们最后谈到儿子。谁知道这个孩子是不是躲在他房间的门后面听我们谈话呢。儿子,我……她有点犹豫,然后沉默不语,脸色有了点变化。在此之前,她在我面前表现的很坚强,有点义无反顾的味道,倒是我有时显得很忧伤和烦恼。我们都低着头,彼此不看对方。最后,我说,儿子还是留给我吧,我母亲如果见不到她的孙子,会很伤心的……她身体一直不好。
过了很长时间,她才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昨晚在梦中看见我的儿子,样子有点模糊,忽大忽小,但人一直是沉默的。在梦中,我和他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早晨醒来,就这样靠在床头,胡思乱想。
外面的天气不错。
后来听见有人敲门,从床上爬起来开门。门打开了,我的面前站着一个很漂亮的女孩。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在我看来。穿着一条黑色的牛仔裤,身材很苗条。
您是吴鸣先生吗?她问。她把双手并拢垂放在身前,上身朝前微微欠了一点,说,我叫辛梅,公司让我来陪您到市里转转。
我的前妻想得很周到。她担心我一个人待着。我在孤独、寂寞的时候,会想到如今儿子在她的身边。
她说,我是公司负责公关礼仪的。她拿出一张名片双手递到我的手上。
我侧着身让她进屋。
我从盥洗间出来,她坐在沙发上等我。她说,您需要去哪里走走吗?
我想了想,说,去新华书店吧。我总不可以和一个陌生的女孩在一间屋里待上一整天吧。
我们进了一家全市最大的新华书店,很快地从里面出来。然后她又带我去了几家。有一两家在偏僻、幽静的巷子里,我一个人是找不到的。但我一本书也没买。她站在我的身边,看着我翻书,不多说一句话。她始终面带笑容。
她训练有素,我想,从某种意义上说,她要比我妻子年轻、漂亮。
上出租车的时候,她总是坐在前排。我要付钱,她说,公司可以报销的。我看她问司机要发票,就不再坚持。到了中午,她说,我们去吃饭吧。
她一直说着普通话,很标准的。声音很好听。我们进了一家很小但布置雅致的餐馆,她说,您吃西餐吗?
随便吧,我说。
我一直小心地模仿她的动作。左手、右手……是的,我把这些礼仪给忘掉了。有好几年,我没有进西餐店了。
她吃得很少,我也一样。她是一个气质很不错的女孩。一个男孩要想追求她,大概要花一点精力。我想。
然后我们上了楼。楼上是茶座。她要了两瓶啤酒。您还要点咖啡吗?一个女服务员站在我身边问。
我摆摆手。我要喝一点酒。喝了一点酒我能多说点什么。我举起酒杯,对着她说,谢谢你陪我。
她一定知道我现在的身份,她应该知道。她好像在避免这样的话题。她举起了酒杯。她的话多了一点。她告诉我她是北方人,上完大学后留在了上海。我已经在公司四年了,她说。她比我估计的年龄要大一点。
您的儿子很英俊,她说,昨晚我们吃夜宵的时候我见到他了。有一刻我们陷入了沉默。
您的前妻,她说。她的脸上微微起了点红晕,也许是喝了一点酒。是我们公司最漂亮的,我们公司很多女孩私下都在谈论她的穿着。
她還是我妻子的时候,我们每月一半的开销都花在她的衣服和化妆品上了。
她的气质很高贵,她接着说。她的目光中流露出羡慕的神色。
昨天晚上,她说,您前妻一直在说您的小说写得很好,但一直没有一个安静的时间,她还对您儿子说,希望他将来能好好孝顺您。
您是一个善良的人。她接着说。
到了下午四点多,我们下楼出来。她把我送回宾馆。您在房间里等我吧,她说,我过一会来接您。
过了一个多小时,我听见她敲门。她换了一套衣服。一套颜色较浅的晚礼服。
我也换上一套藏青西服。
我看见她和刚才不一样的笑容。我们一起朝外走的时候,我对她说,我是否应该送一点什么礼物给她?
这个么——她好像在想,微笑依然留在脸上。后来,她说,我陪您去买一束鲜花吧。
我觉得我有点喝多了。人们在我的眼前晃动。这个女孩一直坐在我的身边。我们在边上的一张桌子上,一杯接着一杯。婚礼开始了。我的妻子和她的新郎,两个高兴的人儿,在我的前方,和我有一种遥远的距离。起先是红酒,慢慢地换成了白酒。
有时候我的目光会朝前面望去。我的儿子坐在他母亲的身边。他穿着我给他买的西服。他的目光跟随着他做新娘的母亲,有时会低下头若有所思。他一个人坐在那一声不吭,我看着他背影觉得他有点孤单。
他应该像我一样喝点酒。
刚才我在门前把鲜花递到她的手上。她说,谢谢。她的丈夫正在边上和别人说话。她有点光艳照人。我们结婚的时候,她也是这样。她没有去喊她的丈夫。有的时候,她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看见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身材很瘦小。他穿着一套燕尾服。他就是我的继承者。
我应该和他握一下手吗?
他们在音乐的伴奏下从幕后走出来。音乐的节奏很舒缓。她挽着他的手臂。我听见旁边有人小声说,她好像很年轻啊。我看见她抿着嘴,脸上有一种少女的羞涩。他平时一定是个严厉的家伙,我看得出来。笑容硬硬地贴在他的脸上。
我感觉她在朝前望的时候,目光在回避什么。
他们站在高高的台子上,朝我们举起酒杯。
干杯吧!
我身边的这个女孩其实很能喝。她朝我敬酒,但不说什么。从一开始,她就小心谨慎地看着我。我知道她担心我突然干些什么。我却希望能像下午,两人面对面安安静静地聊聊家常,慢慢地举起酒杯。然后桌上所有的人都朝我敬酒。你真是好酒量,有人对我说。他们都是公司的职员。
我看见我的儿子回过身来,他四下张望。他一定是在找我。我站起来朝他挥挥手。他看见了我,脸上露出了一点笑容。
儿子,坐到我身边来好吗?我想。
我跟着大家一起站起来。新娘和新郎来到我们的身边。我听见她对他说,这就是吴鸣。他朝我扫了一眼,酒杯轻轻地碰了一下。然后和他的手下一一碰杯。他把酒杯高高地举在头上,目光望着别人。她轻轻地碰了我的手臂,小声说,你不要多喝了,你好像醉了。
我又听见她对女孩小声说,你照顾好他,不要让他再喝了。
他们朝另一桌走去。
我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我对女孩说,我没事的,我能喝。
我在桌子上找酒瓶。我要去和儿子干一杯。
我终于找到了酒瓶,我朝酒杯里倒着,有许多漫出来淌到了桌子上。我端起酒杯,我要站起来。酒从杯子里洒了出来。她站起来拦住我,一只手伸过来扶着我。我说,我要和儿子干一杯。她说,您别动,我去喊他。
我扶着桌子站着,望着她朝我儿子走去。我有点晃动。
儿子来到我的身边。我倒在地上。
我还努力睁着眼睛。我看见许多人蹲在我的旁边。我听见我的前妻的声音。她说,你们带他回宾馆吧,天天,你扶着你的爸爸……
有人把我从地上拉起来。
儿子和那女孩一边一个扶着我朝外走。
我在门前吐了很多。但我清醒了一点。外面有一点风。我对儿子说,你老爸没有喝多……我还能喝。她搀着我上了一辆轿车。儿子站在车外。我看见他呆呆地望着我,一句话也没说。
我把手举起来,想朝他招手。
他是第一次看见我喝醉。
然后我靠在她的肩上。车子朝宾馆方向驶去。我努力地想让自己坐好,我听见她说,没关系,您靠着吧。
我儿子呢?我问她。
您喝得太多了,她轻声说,我知道您很伤心。
我和她结婚的时候,都还很年轻。她在我耳边说,你今天像一个孩子。那一天我很快乐,我听见了我的朋友们在夸赞她的美丽。她穿着白色的婚纱,在我眼里像一个从天而降的天使。我喝得多了一点,她也一样。我把闹新房的朋友送走以后,回到屋里,看见她趴在桌子上。我把她抱起来,她在我怀里突然睁开眼睛。她笑着说,你要发个誓,说你永远对我好,否则你今晚别想动我。
你要跪下来求我,她说。她笑得仰倒在身后的床上。
我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早晨了。我睁开眼睛看见女孩坐在沙发上,她正望着我。她仍然面带笑容。她说,您醒了。她站起来倒了一杯水递到我的手上。
我喝多了,我说,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她摇摇头,笑笑。她告诉我她昨晚就住在旁边的房间。
我对她说,你回去吧,我已经没事了。
她说,您前妻让我把您送上火车。她让您给她打电话。
我从镜子里看见自己脸色很难看。头还有点疼痛。夜色下,人们总是难免会犯一点错误的,好歹一觉睡过来,天已经亮了。
她把我的外衣递到我的手上,我摸到手机,打通了前妻的电话。
她说,你终于醒了,你昨晚喝得太多了,你让我……
我打断她,我说,儿子呢,我和他要回去了。
她又责怪了几句,然后停顿了一下。她说,你和儿子说吧。
我想也许我这辈子不会再见到她了。她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也许她会来看望儿子的。南京离上海不远,但我是不会再来了。
这个女孩坐在沙发上,眼望着窗外。刚才我从她的目光中,隐约地看见一丝倦怠的神色。
我听见儿子的声音。他一直在她的身边。他说,爸爸……
我说,你赶紧过来,我们要回去了,今天已经是周一了,你还要上课。
那个女孩回过头来,望着我。
儿子好像在犹豫,过了很久,我听见他说,爸爸,我决定留在上海。
他的聲音低了下去,但我听清楚了,他要留在上海。
我说,儿子你……
我不知道接着说什么好。
那边没有他的声音,过一会儿,又是他母亲的声音。
她说,是儿子自己的决定,我会去南京把手续……她还没有说完,我把电话断了。
我朝手机望了望,然后把它放进口袋里。
我抬头看见她关切地望着我。
也许我该去找他们,做一点最后的努力。像在河中抓住一根稻草。但我没有。我身边的这个女孩一直在注视我的表情。也许希望能看到我的愤怒,或者脸上的一滴眼泪吧。
有一会儿我愣在那里,低着头。
我听见她说,也许您儿子在她母亲这里发展会更好,南京离上海不远。
我抬头朝她笑笑,也许是苦笑。我说,谢谢你,这个我知道。
我在想象儿子和她母亲在一起的情景。
然后我在她的注视下收拾行李。我说,我们走吧,去火车站。
很快地到了火车站。人们在我们的身边挤来挤去。我握住她的手和她道别。我说,再见吧。我觉得我语气中有点伤感。
上了火车,我朝她挥手,我看见了她匆匆远去的背影。我朝远处的城市挥手。我看见我的手一直举着,我看见车窗外有许多模糊、陌生的面孔。
她马上就消失了。
我的儿子,他应该说一声,对不起,爸爸。但他没有说。火车让我离开了上海,离他越来越遥远了。
其实我早该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
我把儿子作为她结婚的礼物送给了她。我的前妻,一个美丽的女人,她好像很幸福。
责任编辑 丁佳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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