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傅菲
打开篱笆门的人,我不认识。我坐在青石板上,看着她,阳光晃得眼發花。她微笑地看着我,额上的皱褶卷起来,树皮一样。“你不认识我吗?叫我小嫲(郑坊一带方言:嫲即奶奶)。”她穿斜襟的蓝布衣,头发挽一个圆形发髻,罩在髻网里。她面目白净,一双小脚藏在宽裤脚里,露出白鞋底。我赤脚跑到樟树底下,站在矮石墙上,手拢在唇边,对着南边的田畴喊:妈,来客人了。
路从溪边抬出来,抬出一个挎圆篮的身影。秧田呈扇形,一梯一梯,往盆地中间矮下去,像一个风暴后的海面漩涡。毛艮花粉黄粉黄,开遍了每一条田埂。北边的山峦,慢慢往南低缓而下,渐没于田野。秧苗还在分蘖,油绿。风自饶北河而来,吹出绿浪。穿卡其布的身影,正一点一点地放大,清晰,如从显影液中浮出来:中长的头发,瘦长且略显焦黄的脸,疲乏的步态……
这个自称小嫲的人,来我家很多次,一年至少一次,一次住两天。但我几乎不记得别的,只记得在我七岁那年,她一身米浆水洗出来的衣服,圆阔慈祥的面容,站在院子里,怯生生,一对银手镯银亮银亮。我妈叫她妳妳(郑坊一带方言:妳妳即婶婶)。我妈八十多岁了,还跟我叨念这个妳妳,说:你小嫲一辈子都没忘记过这个傅家,她嫁了四嫁,还要来枫林,住上两天。我妈又说:脚上千只草鞋,头只好。
在后厢房,留有一张床。床是木雕花床,床厅雕了《张生和崔莺莺》,雕了并蒂莲,雕了仙鹤。木雕是镂空雕,刀工细腻,刀锋遒劲,形象栩栩如生。床是我二公(郑坊一带方言:公即爷爷)遗留下来的婚床。小嫲每次来,睡这张床。十八岁的二公和十六岁的小嫲结婚。我不知道,小嫲睡在床上,会想些什么。二公叫元均,魁梧高大如马,相貌堂堂,一身好武功。可结婚当晚,在拜堂时,二公瘫倒在地,再也没起来。我公说,是被煞气打倒了,煞气侵身,如阎王附体。煞气所伤的人浑身瘫软,气息不畅,呕吐不止,口齿浑浊。叫郎中看了,郎中束手无策。我公去太平圣寺请来大和尚,做佛法。
大和尚带了八个僧人来,在大屋厅堂,摆了一天一夜佛坛。二公靠在床上,被他穿着红棉袄的媳妇搀扶着。我的太嫲(太嫲即曾祖母)跪在佛坛前,一直哭。
第二天, 二公走了,一句话没留——张开的嘴巴像个畚斗,却说不出话。他眼睛瞪得铜铃一般大,嘴角流着白沫,攥着他媳妇的小手,紧紧的,指甲陷进她肉里。白沫干涸了,呼吸也没了。小嫲一只手抱着他的肩膀,一只手抚着他的额头,眼泪水浇在他脸上。小嫲是石人乡汪宅人,坐着八抬花轿来到了傅家,和自己老公一句话也说不上,变成了留着姑娘身的寡妇。
郑坊是上饶北部重镇,处于群山盆地之中。乡谚这样说:南有上泸畈,北有郑坊畈,吃粮挑断担,烧柴屋后山。产粮之地,必多兵灾。每年收粮之时,白军(郑坊一带称国民党军为白军)便进村抢粮。村人把粮食藏在煤洞,藏在假坟里,藏在山中地窖,拎起包袱,箩筐挑着小孩,躲进驮岭山。驮岭山是灵山山脉的一部分,山高岩峭,峰峦叠嶂。原始森林常有虎狼出没。躲兵灾的人,窝在林中山坳,茅棚搭在大树上,躲个十天半个月。太嫲担心埋在床底下的银元,对她的儿子说:灯尼,半担银元万一被人挖走了,我怎么对得起你弟弟。太嫲说不了几句,又哭了起来,说:傅家怎么留不了两个人呢?
半担银元是小嫲的嫁妆。二公走了,太嫲把儿媳当女儿养。我公再也没了兄弟姊妹,成了唯一的单丁。他把这个弟媳妇,当自己妹妹看待。我公走了一个时辰的夜路,回枫林,连夜挖出银元,挑到台湖,藏在表哥的戏台底下。第三年小嫲出嫁,我公去台湖取银元,他表哥拍拍光溜溜的双手,说:银元被盗了,一块铜板也没留下。小嫲临上花轿,太嫲脱下一对银手镯,说:你戴上吧,这是我出嫁时戴的,给你留个念想。小嫲嫁给燕坞一周姓人家,男方家境一般,人却憨厚勤劳。每年正月,男人带着小媳妇上枫林来,给我傅家拜年。小嫲餐餐给我太嫲盛饭,天天给我太嫲洗脚,有说不完的话。过了十来年,燕坞的男人得了黄脸病(黄脸病即血吸虫病)也过世了,孩子也没留下一个。小嫲每次来枫林,叫我公叫得格外甜:伯佬,伯佬。她带上她自己做的小吃麻骨糖,带上她给我公我嫲做的对襟衣,一起放在一个藤条编的提篮里,来枫林。
对于弟弟的暴毙,我公伤心了几十年。我公三十来岁,太公(太公即曾祖父)文标,便过世了,享年五十四岁。我还是十几岁,公常常对我说:什么都可以丢,人不可以丢,什么都留不下,人要一代代留下去。公年轻时,是个纨绔子弟。他去人扎堆的地方。他个子不高,好不平,但爱打架。他打架有规矩,只和外村人打架,腰上插根圆木短棍,专打腰板,三棍打不倒对方,他便跑。他灵活,腿脚快。他好赌。他结婚,新娘下了花轿,进了门,唢呐吹起来了,锣鼓敲起来了,炮仗炸起来了,临拜堂了,他还在全家庙堂打铜钱(民国时期,打铜钱是郑坊一带盛行的一种赌博方式)。
短短几年,我公送走了他三位至亲。结婚第四年,他的妻子金珠在瘟疫中(痢疾大流行)死去。我大姑才一岁。过了两年,他的弟弟走了。没过几年,他的父亲故去。他感到自己活在人世,是多么孤单单,多么无援。逃兵灾,公一只手牵着小脚的娘,一只手抱着哭哭啼啼的女儿,挑一担箩筐,翻八里路的野岭,去驮岭山。大姑三岁那年逃兵灾,天下着噼噼啪啪的冷雨,我公穿一件大蓑衣,泡透了雨水,又重又沉,实在抱不动手上的孩子,走到石拱桥,把孩子放了下来。白军已经进了村,零星的枪声从巷子里,砰砰响起。孩子一个人站在雨中,戴着斗笠,哗哗大哭。我公都不敢回头看自己的孩子。在山里躲了七天,我公回村了。他以为这个孩子,要么饿死冻死要么被狼吃了。当他推门,见我大姑正在厅堂的板凳上熟睡。我公嚎啕大哭。他仰天大嚎。原来,我大姑在拱桥下的芦苇里,躲到夜边,见村里没了枪声,她从狗洞爬进家,生吃了七天的老南瓜活了下来。我公抱起孩子,说:兵灾下的人,活得多么可怜,不如一条落荒的狗,我再也不舍弃你了,死也要死在一起。
灵山横亘百里,自东而西,如一条在大海畅游的苍龙。苍茫的海上,翻卷着乌云。灵山千峰高耸,延绵起伏,如美人酣睡。天梯峰北脚之下,有古老的村庄,开村于唐代,村后山峦如狮子猛扑下山,始祖姓祝,故名祝狮坞。山上毛竹和乔木郁郁苍苍,四季溪涧潺潺,如桃花源。村中有一妇人,名荷荣,娘家为姜村姜氏。姜氏乃宋代婉约派词人姜夔(1154—1221)后人。
姜夔 ,字尧章,号白石道人,饶州鄱阳(今鄱阳县)人,系南宋文學家、音律家。姜夔年少孤贫,一生转徙江湖,靠卖字和朋友接济为生,晚居西湖,卒葬西马塍,有《白石道人诗集》《白石道人歌曲》《续书谱》《绛帖平》等书传世。世孙长居鄱阳湖畔,以打渔种田为生,开枝散叶。元末,陈友谅与朱元璋在鄱阳湖大战,鄱阳湖边八县居民外逃兵灾,有的人逃去云贵,有的人逃往湖湘,大多数人躲进了灵山山脉的深山老林。姜氏其中的一支,从乐平,沿乐安江而下,翻过大茅山山脉,见有开阔盆地,人烟稀少,双溪如玉带环腰,山梁如官帽,依山临溪择地,开荒拓土,如豆种落于南山,繁衍生息,遂取村名姜村。姜氏尚耕崇读重商,子嗣繁衍如姜蒜,短短百年,姜氏成了盆地中的望族。
1907年,即光绪三十三年,乙末年。羊年。这一年,元月,西北部出现了日全食;2月,康有为改保皇会为国民宪政会;3月,中英订立广九铁路借款合同,款额150万镑;4月,日本在中国设立第一个大规模特务组织——南满铁道株式会社;5月,孙中山谋划黄花岗起义,以失败告终;6月,美国照会中国驻美公使馆,拟将庚子赔款中1078万美元还给中国,用于发展文教事业;7月,秋瑾被清廷杀害;8月,张继、刘师培成立“社会主义讲习会”;9月,同盟会发动防城起义,起义惨烈失败;10月,上海德文医学堂(同济大学前身)开学;11月,台湾北埔发生抗日之事;12月,革命党袭取镇南关。
翌年,2月26日,即正月十四,双鱼座。宜忌。忌婚嫁,忌出行,忌上梁,忌丧葬。姜老村的姜桂生是一没落的大户之家,其妻月娥于晌午时分产下女婴。这是桂生的头胎孩子。女婴肥嘟嘟,面容肥阔皎白,啼声洪亮。女婴满月之时,喜客盈门。此时,池塘枯荷已冒出尖尖绿角。客人中有一相面师,见女婴额宽鼻大,手粗背厚,对月娥说:孩子前半生多艰,后半生多福,愿孩子如荷花荣盛。月娥赏酒两坛,以表谢意。刚做了父亲的桂生,自是眉开眼笑。相面师合了孩子的生辰八字,一句话也不说,骑上毛驴,回了陈坑坞。桂生不明其意,一路跟着追问。相面师闭口不言。
姜氏家族有祠堂,有私塾。荷荣八岁读私塾,读了三年。十六岁,荷荣已出落得如荷花盛放,说亲的人络绎不绝。祝狮坞和姜村隔了一座山,相隔二十余里。祝家富庶,人丁繁盛。姜桂生订下了这门亲事,把荷荣许给了祝家后生祝洪江。
祝家虽然富庶,但偏僻,往来不便。不便也有好处,活得安宁恬淡,无兵灾土匪。结婚翌年,荷荣生下了女儿。女儿如母,圆润如珍珠,遂名来珍。第二年夏天,祝洪江去另一个村庄喝喜酒,星光之夜回家,被鬣狗分食,肌骨不剩。祝洪江是个药师的儿子,采药收药,常年来往于灵山山脉各村,手面功夫了得。他魁梧,满脸络腮胡,酒量惊人。鬣狗是群居动物,三五成群,尾随人后,悄无声息。南方鬣狗也叫土野狗,棕黄黑斑毛,黑嘴巴,长尾长耳,中等身长,善跟踪善奔跑,鼻子可以嗅出三华里外的动物气息。喝了喜酒的祝洪江,星夜下,一个人唱着山歌,走路脚有点浮。下了林密的山梁,他总感觉后面有人跟着他,他回头看看,也没人。他掰了一根树条,捏在手上,一边唱山歌一边回头看。月光爽朗,四野明净。酒呛喉,他感到口渴,伏在路边石壁上,喝石缝滴下来的山泉水。仰着头,张开嘴巴,手撑在石壁,山泉水啪嗒啪嗒滴进他冒烟的喉咙。一双手(鬣狗的前肢)抱住了他的脖子,把他撂在地,十几只发绿的眼睛,和一排排匕首般的前臼齿,逼近了他……
又翌年,来珍得天花,三天后夭折。
枫林余家是村中最大家族,也是落户枫林的第一个族姓,明代自革畈的余家庙迁来。余家两兄弟,逃粮灾,饿得剩下半条命,两人各挑一担箩筐,带着家谱,逃出深山。一人沿饶北河而下,到了信江,逆上泸河而上,定居上泸畈;一人翻过景岭岗,在枫叶燃烧的山梁下,临饶北河而居。余家有仁义之人,叫铜锤,仪表堂堂,可徒手伏牛,家有美妻姜氏。姜氏正是荷荣房上的堂姐。正月,房上姐妹一同回姜村拜年,堂姐见荷荣二十出头,便已孤寡凄怨,遂做媒傅家,一对姐妹也有个伴。
1932年,姜荷荣自己挑着箩筐,颠着小脚,来到傅家。1935年秋天,土干气燥,荷荣诞下一子,命中带土,兵荒马乱之年,人贱烂生,取名土生。连失妻室和弟弟的灯尼,喜不自胜,开了三天的宴席,答谢乡邻,杀了三牲,抬到土地庙,叩谢土地神。
灵山是上饶的祖山,与信江平行,东西横亘。灵山有三大主要水系,即发源灵山之北饶北河、之南港边河、之西葛溪河。饶北河的源头是望仙乡,港边河的源头是茗洋乡,葛溪的源头是葛源镇。望仙有一座山峰,如五只羊卧在山坡,叫五羊山。五羊山往西下十里长坡,便是千年古镇葛源。葛源是横峰县的大粮仓,古有“小小横峰县,大大葛源镇”之说。1931年2月,方志敏率赣东北特区领导机关从弋阳迁驻葛源,成立了赣东北特区苏维埃政府。
从郑坊走路到葛源,只要半天的脚程。自1928年4月,方志敏任中共弋阳县委书记始,饶北河上游的村镇,便有了频繁的革命活动,众多有识青年投身到革命洪流之中,反抗国民党政府的压榨。一日,姜桂生半夜听到柴火间有人呻吟,他打开柴门,见草堆上躺着一个面部血肉模糊的人。此时,正值隆冬,清清冷雨稀稀绵长。挂在屋檐下的马灯,晃来晃去。枇杷树沙沙沙,匀细地响。受伤的人,右手抱住自己的左肩,缩着身子,浑身发抖。姜桂生把他搀扶进伙房,烧了一盆热水,煮了一盆面汤,照料他。可能是饿坏了,他扑在灶台上,低着头,一会儿把一盆面汤吃得干干净净。他靠在门上,烤着火盆——姜桂生看清了他洗净的脸:八字胡,国字脸,高隆鼻,剑眉,颧骨略高。他松针一样竖起来的短发,显得他这个人过于威严。他说,他是樟涧人,在江西省立甲种工业学校学过两年应用机械,去上海的报馆干了一年的校对,又到南昌,参加了江西省农民协会,年关回樟涧,想在姜村筹集革命银饷。樟涧村毗邻姜村,人员也大多相熟。
这个受伤的人叫周三堂,他父亲开布庄。那个晚上,不知道他对姜桂生说了些什么,姜桂生对他的话深信不疑,并由衷膜拜他。姜桂生家成了樟涧人的落脚点,秘密组织农民开会。姜桂生在巷子口放风。落脚了两个多月,樟涧人带了十几个农民,去了葛源。他们秘密聚会,有暗号:姜桂生在屋檐下,挂两个斗笠。每次聚会,姜桂生把他的女婿灯尼,也一起叫去。
年冬,饶北河羸弱,河床露了一半出来。有一天,河滩突然站满了乡民。乡民挤在大樟树下,风卷着茅草,呼啦啦地吹。风声有些呜咽,呜呜呜,叫得人心慌。五个国民党兵在沙滩上挖沙坑,水从沙子里渗出来。沙坑有两米长,一米深,渗了膝盖深的积水。一个五花大绑的后生,穿着蓝灰色的棉袍,被一根棕绳一圈圈地绳绑在柳树底下。后生始终仰起脸,看着天。天散布出微弱的阳光,发白发晕。围观的人,把手抄在袖筒,脸上冰冻着说不出的酸楚,又不敢和后生说话,只是盯着他的脸。风磨着他的脸,像磨着一张绷紧的羊皮鼓。灯尼从岸边的田畴,望过去,看见后生头上戴的黑圆帽插着三朵野菊花,黄得灿然。灯尼拎着藤条提篮,走向后生。
这时,砰砰砰,朝天枪,放了三响。叽叽喳喳的人群,安静了下来,满脸惊慌。一个矮个子的军官,站在一块巨大的河石上讲话了。军官说:这是个死硬分子,煽动农民反抗政府,拒不招供同党,也不写投降书,今天,我们要把死硬分子活埋在河滩,这是赤色分子的下场。
柳树底下,灯尼从提篮里,端出红烧肉,一块一块地夹进后生的嘴巴里。夹一块肉,添一小杯子酒。灯尼说:三堂,你把世道看得太透,懂的道理太多,你死得不冤,糊糊涂涂活着的人才冤,你有什么话要交代的,你痛痛快快说吧,你还没讨老婆,还没生个胖儿子,放不下的,留个言语吧。
又扬起头看看太阳。太阳像一朵野菊花。三堂看了看村子,又看看面前的人群,说:你生了儿子,你要让你儿子读书,你的儿子会生活在一个安定的国度里,没有欺压,没有收租,没有贫穷,男人不会被抽壮丁,女人不会被从家中掳走,读了书不会愚昧,会有信仰,会改变养育我们的土地。灯尼抱着三堂的肩膀,嚎啕大哭。
过了一年,镇上的警察找上姜桂生,把他带走。警察在抓人的头一夜,抓了一个盗贼。审讯时,盗贼招供:在姜桂生家开过四次会,被三堂诱骗,去了葛源,但在葛源受不了苦,偷跑了出来,在社会上打流。姜桂生被关了半个月,月娥卖了三块田,花了一百块大洋把他保了出来。人出来,但受了内伤,医治了半年,病身也没太大起色。四十多岁的人,身子开始干瘪,眼睛凹进了眼眶,眉毛半黑半白,过了四月,还穿着薄袄,袍裙下,还焐小火熜。咳咳瘔瘔一年多,卧床三个月,熬不住天冷,走了。临走前,他把陈坑坞的相面师请来,说:老表弟,当年荷荣出生时,你有一句话不肯说,等你这句话,等了二十多年,你该说了。相面师抽着旱烟,看着姜桂生。姜桂生白色的眼水,不停地溢出来,流到脸颊上,变成了黄浊水。相面师哗啦一下,掩面而泣,说:这句话,我吞了,吞进肠里,肠烂了,话就烂,我的肠还没烂,我不能说。
“老表弟,你不说,我这口气咽不下去,带着气走的人,会变成一个孤魂野鬼,四处游荡。”
天下着大雪,一团一团被风揉碎了,落下来。风噗噗地扑打门窗。姜桂生哀怜地说:有什么话,不可以对一个将死之人说呢?
炉膛里,炭火一会儿旺一会儿阴。相面师坐上床墩,拉着姜桂生的手,说:老表哥,你儿子老来孤苦,无后。姜桂生抽出手,一巴掌扇过去,又翻身,抱着相面师恸哭不止。他又对他女婿说:灯尼,荷荣去了傅家,你要看好她一生,把三堂的话刻在心上,让孩子去读书,耕读传家,没有读书人,传不了家。
第二天, 腊月初八。腊八粥还在锅里熬,姜桂生落了最后一口气。灯尼一直守在身边。他看着自己的岳父落气,那么艰难,胸口急促地起伏,声音慢慢微弱下去,眼角的白液迟迟滚落不下来。
落气的时候,他的儿子财在姜家祠堂,看青田戏班演《西厢记》。青田戏班来半个月了,他一场不落。他喜欢上了演青衣的宝儿。他从他母亲木箱里,偷出碎银子,塞进宝儿戏袍里。财是桂生的单丁,年方十二,生得眉目清秀,如竹迎风,爱听戏文,爱拉二胡,爱打猎。
带着儿子,走了七里路,到了姜村,姜荷荣见了她父亲最后一面:白布盖在身上,白布下的脸,已枯瘦如干柴,颧骨高突,脸肌交错狰狞。她一生都没忘记这张脸。在傅家,她和她的婆婆,相处并不愉快。她性格强悍,她婆婆性格温和。她婆婆是枫林官葬山吴家人,家道贫寒,人丁凋敝,只有一个在饶北河放鸭为生的弟弟。
在清雍正期间,饶北河流域兴盛帮会。帮会众多,有盐帮,有布帮,有木头帮,有青帮。帮会如潮水,时涨时落。又如野草,灭了又长,长了又灭。但青帮一直生根下来,没有遭到围剿。青帮是一个十分隐秘、分工明确、组织严密的帮会,以漕运为业,故称粮船帮,入帮者众。帮内有帮规仪式,按辈分收徒。抗战期间,日本特务机关利用青帮组织进行汉奸活动。日本投降后,国民党特务机关吸收、改造青帮余孽,威逼迫害欺压当地百姓。村人朝富在十七八岁时入了青帮,是个游手好闲的人,心狠手辣。我太公留下的山产田产比较多。据我父亲说,有官田(官田即有自己产权但要上交租金的农田)二十来亩,自耕田(自耕田即有自己产权又不要上交租金的农田)四亩,最多的是山产,可收六百余斤黄豆、上千斤山茶油。稻谷收了,晒干入仓库了,朝富吸着水烟,来到傅家,坐上八仙桌。朝富喝酒,我公站在他身后,给他添酒夹菜。朝富喝得醉醺醺,用水烟管敲敲八仙桌,说:规矩还记得吗?
“规矩哪会忘了呢?忘了我自己的祖公坟,也不会忘了你的规矩。”我公一邊送朝富出门,一边说。朝富比我公小十来岁,牛高马大,黑脸,眉毛如倒莿。
山茶油榨出来了,朝富又来傅家,吃一餐。
每一年,我公要交三担谷子三担山茶油,给朝富。朝富穿丝绸的大褂,戴一顶圆帽,跷起二郎腿,喝着热茶,坐在自己厅堂,等着我公挑去。因一个女人,入了傅家,这一切彻底改变。荷荣,即我嫲,嫁给我公的第二年,朝富来收油。我嫲说:朝富老板呵,我们是世世代代的邻居,一年到头,我忙着糊口,也难请你来吃一餐饭,茶油出了,炸一箱豆腐吃,香着嘴吃呢。
男人烧锅,女人炸豆腐。炸豆腐要半锅的油,油萦绕一圈圈的油烟,沸腾着油泡,豆腐在锅里翻滚,慢慢变黄,浮在锅边。把半黄的豆腐浸在酱汤里,白口吃,香气四溢。朝富坐在八仙桌上,喝着茶,等酱汤浸豆腐吃。一箱豆腐炸完了,朝富也没等到吃。他用水烟管敲敲桌子,说:加一担。
油在锅里翻腾,水珠子在噼噼啪啪炸裂,油珠子飞溅。我嫲用一个大勺子,舀起满勺的沸油,哗啦一下,倒在八仙桌上,说:你是人,我凭什么怕你,你入个青帮,真把自己当阎王,我自家的粮油都守不住,我枉为傅家掌家人。油在桌上四溢,热滚滚。油淌下桌子,烫到了朝富的双脚。朝富从凳子上往后倒下去,从怀里摸出一把尖刀,说:谁敢抗我,谁就是抗阎王。
第二勺子油倒下去,朝富蹦跳了起来,往门外跑。门外站了一个人,高大强壮,像个门神,手里端着大勺热油,怒目而瞪。朝富一看,是铜锤。余家的铜锤,可以手抱三百斤大钟,这是谁都知道的。朝富一下子腿软了。
怕朝富报复,我公每天出门,怀里揣一把刀。刀是杀猪刀,夹在一个羊皮瓤袋里。1983年,朝富因病去世,我父亲还去当将军(将军即抬棺材的人)。我父亲不愿意,对我公说,讹诈了我们家那么多年粮油,想砸他棺材板。我公说,他大儿子读了六个高三,连个中专也没考上,三十六岁了还没讨上一个老婆,二儿子是个拎不清的人,是个打单身的命,人一辈子做了什么,上天会看在眼里,你怨什么?朝富是烂脚而死的。脚烂得像腐木,蛆虫叮满。
土生长到七岁,我公把这个心性胆怯的儿子,送进了私塾。我太嫲不同意,說,孩子文弱,拜个武师练武,可以强壮身体,又可以防身,好好守着自家的田产。我公说:傅家三代无人读书,目不识丁,现在革命闹起来了,以后世道怎么变,我们都不知道,孩子读了书,明了大道理,一个练武的人,可以为自己做很多事,一个读书人,可以为很多人做很多事,读书人比练武人厉害。
对这个儿子,我公格外疼爱,也格外威严。唯一的男丁是他的命根。1995年秋,我公八十八岁无疾而终。临终之时,他还告诫他五个孙子:傅家单传十三代,随时会灭了族姓,人丁单薄,受尽欺凌,现在是新社会,好好团结,千万不能作恶,恶人没一个有好下场。傅氏先祖来自浙江义乌傅家村,因杀人,和结义兄弟梅氏一路北逃,在饶北河一带打铜修锁,在枫林繁衍生息。先祖挑担来的箩筐,在我家阁楼,一直存放着。我在孩童时,还见过。箩筐的竹篾已经碳化,黑黑的,手轻轻磕碰,竹篾即断。箩筐是傅家的图腾。
1949年除夕,我公决定了拆除祖屋,建新房。过完元宵,他请来汪宅的地仙,看风水。汪宅的地仙在饶北河一带很出名。祖屋坐北朝南,依山面水,前有大院,后有良田。地仙说,朝南的灵山太高,视野狭窄,东边的古城山不高,有河床形的山垄,新建的房子坐西朝东,偏北,大门朝山垄,开阔,人丁繁盛。二月花朝日,又请来地仙,打了罗盘,算了时辰,请了土地神,下了地基,并于当日在屋基前北侧,手植三株香樟,以作纪年。
那年,我小姑两岁,二姑七岁,我父亲刚刚入大学。我大姑刚过门不久。大姑父是个石匠,一脸弥勒佛的模样。大姑父是建房的大师傅,每天天蒙蒙亮,他握个泥刀,挑担竹箕,从上枫林余家来下枫林傅家干活。房子建了三年,才建好——不是房子建得有多阔大,而是建半年又停工三两个月,钱不够,买不了木料,得自己上山伐木。女婿岳父两人上山,走二十多里山路,扛木头回来。我父亲暑假了,也上山伐木。父亲有低血糖症,饿了会昏厥。有一次伐木,他扛木头扛到姜村了,饿得实在受不了,去他舅舅家找饭吃。舅舅喜银和舅妈正在吃饭,看外甥满脸棕黄树皮灰,晃着脚进屋,继续扒饭,也不叫外甥坐上桌。我父亲扭头就走了。
大学最后一年,我父亲没去上学了,到了姜村小学教书。也许是他挨不了离家之后的饥饿。也或许是他急于和我母亲成婚。他们已经订婚七年,不想再分别。在姜村教了一年半书,我父亲回到了村里工作,并再也没有离开过村里。他写一手漂亮的行楷字,打得一手好算盘,他是村里为数不多的知识分子之一。上饶在饶北河的下游,去读书,我父亲凌晨出发,沿着饶北河,翻山越岭,穿一双布鞋,背一个大包裹,走一天。山是深山,岭是野岭,常有豺狼出没,伤人事件常有发生。我父亲每次往返,拿一根粗木棍防身。村里只有他一个人在外读书。出门一次,我嫲哭一次。
饶北河丰饶,也多难。初夏,雨水汤汤。雨乌黑黑,从灵山筛下来。雨线弹出沙沙沙的声响。茂密的山林里,像藏着大海。大海崩泻。洪水在山垄里,如万千奔马,扬蹄狂奔。饶北河一夜之间上涨,洪流淹没了田野。村前的稻田,沦为水泽。洪水每年都会摧毁岸边的稻田,黄黄的泥浆淤积,长满了牛繁缕、崖豆藤、红蓼、苇蒲、合荫、野大豆、铁马鞭、蚕豆草、扛板归、酸模。稻田实际上成了草泽地。洪水过了,村人开垦草地,割草,翻耕,下种,种一季的粮食。
草泽地有积水,泥浆糊烂,人踩下去,把整个膝盖陷下去。每年,都有人死在稻田里。耕田的,牛只露出一个牛头,嘛呜嘛呜地唤叫,让人听得悲伤。而耕田的人,不知道陷在哪里,被泥浆完全盖了。插秧的人,也是这样。中午了,妇人等插秧的男人吃饭,菜凉了热,热了凉。妇人去田里叫吃饭,人不见,只见一顶斗笠落在田中央。插秧大多数时候,叫孩童去插,田泥上,铺一张苇席,孩子赤裸着身子,趴在草席上插。鸭子在稻田里觅食,吃吃泥鳅吃吃田螺,吃着吃着,不见了——蟒蛇突然翻滚出来,把鸭子吞入灶膛一样的口腔。蟒蛇还吃过人。荣胜老伯说起蟒蛇,仍然满脸痛苦惊惧。他的脸肌会错乱起来,拉斜着眼睛,说:1956年夏天,我二叔在前面耘田,我在后面拔稗,一条水桶粗的蟒蛇,从田里突然翻出来,绞住了二叔,我哪敢近身救人,拼命叫喊,喊来了三个人,可二叔断气了,全身发紫。
1967年,我父亲刚过而立之年。冬至这天,我公杀了羊,打了麻子粿,请老符来吃饭。老符在大队主事,和我父亲共事多年,是个退役军人,曾参加过抗美援朝,很有声望。老符伯伯年长我父亲六岁。我大姑父二姑父陪客。酒是土烧。我公喝了两碗酒下去,说话了。他说:村里三天两头组织年轻人在全家祠堂跳舞,生产跟不上形势,老符,土生,你们两个都是三十出头的人,可以干一番大事,把精力放在演《红灯记》上不划算。老符看着我公,嘴巴张得合不拢,说:灯尼叔,演戏是革命工作,不演戏,跟不上形势。
“生产也是革命,没有生产,戏演不了。”我公说。“生产队今年分的粮,家家都不够吃,得吃上四个月的红薯,才可以填饱肚子,以后,村里人丁多了,吃什么?”
一伙人合计了几个月,在1967年4月,枫林大队决定改造饶北河边的草泽地。改造草泽地之前,得修两华里长的河堤。在晒谷场,老符伯伯召集全村六百八十余号劳力,开了动员会。他说:枫林世世代代吃不饱肚子,饱受河水泛滥侵袭之苦,洪水是猛虎,我们要驯服猛虎,修河堤,改造出一片良田,让我们的子子孙孙有饭吃,是我们枫林人的千秋伟业。
河堤建五米宽六米高,用片石堆砌。大队成立了六个组,一个组烧石灰,一个组开凿片石,一个组运输,一个组砌河堤,一个组拉砂石,一个组生产铁器。运输工具只有平板车,开凿片石的工具只有铁锤和钢钎。每一个组,干的都是重体力活,挑选了三百余精干劳力。余下的劳力和女人负责种田,老人负责烧饭。忆起五十年前修河堤的场面,酸叔仍然难以抑制心里的激动,说:天天几百号劳力在河边干活,抓劳动比赛,空气里都是铁锤声,当嗒当嗒,我是打片石的,打了五年,你看看我的手,粗吧,像牛蹄,都是那个时候锻炼出来的。
河堤修了五年,没要国家一分钱,修好了。枫林大队又组织妇女割草,把草压在烂泥田里,挖水渠,修排水沟。一块草泽地,花了七年的時间,成了饶北河边最好的良田。1974年冬,枫林大队在村后的山坳里,又修建水库。
我公还是六十来岁,他依然健壮如牛。夏秋两季,他从来不穿衣服,也不穿鞋子。他浑身黝黑,雨打在身上,啪嗒啪嗒,光溜溜滑落。即使是炎热的夏天,他也不午睡。他喝半碗的土烧,吃半碗煎辣椒,再炽热的太阳,他也不怕。他戴一顶尖帽斗笠,把牛赶到河里游泳。他是个农民,但他不会拔秧不会插秧不会打稻子,他会耕田耖田。他是出色的犁耙耕耖手。他耖的田,平整得水汪汪,没有泥块,没有石头,角线对齐,看起来就舒服。在我六七岁时,我背一个鱼篓,拿一个火钳,跟他去耕田。犁铧把泥翻开,一瓤瓤的泥块有泥鳅露出来,用火钳把泥鳅夹起来,放进鱼篓里。泥鳅在鱼篓里,吱吱吱叫,吐出白沫。麻黑麻黄的泥鳅贴在一起,裹着白白的黏液。他吃早饭之前,用盐水搓饭坯,搓揉成拳头大,搓十几个饭团,喂给牛吃。他走到牛圈前,牛唵——唵——叫几声,用牛角顶闩杆,伸出毛糙糙的白黄色舌头,一圈圈舔嘴巴。牛耕了田,去吃草,他用棕毛刷给牛刷身子。他八十岁了,还下田,赶着牛,撬着犁铧。他说,听见泥块被犁铧掀开的声音,他就兴奋。泥一块块翻上来,一块块倒下去,形成一条泥垄。
在物质匮乏的年代,我父亲一直忙着村里的事,家中的田地都由我公耕种。菜蔬和粮食,我们很少短缺。他没日没夜地劳作。我父亲是个农民,但我公一直把儿子看作读书人。读书人要干种田人干不了的事,那才是读书人。这是我公的想法。
在我的记事中,有两个人会在粮荒时,来我家做客。一个是祝狮坞的,是我嫲当年的小叔子。他挑箩筐来,吃一餐饭。临走挑一担谷子出门。祝狮坞在大山区,短缺粮食。我嫲也不叫他归还。“山里人难,一张嘴巴都难顾上。”我嫲说。挑箩筐来的人,叫我嫲“嫂子嫂子”甚是亲热。“他是没处借去了,才会挑着箩筐来。我虽做过他几年嫂子,但两个家庭已经几十年没什么关系。他嫂子嫂子地叫我,我不会舍不得一担谷子。”我嫲说。我公也热情地招待他。整个家,说了算的人,不是别人,是我嫲。即使是傅家娶孙媳妇都得她看了,点了头,才做算。即使她再无理,我公也让着她。她是个小脚女人,缠长长的裹脚布。每天晚上,她换裹脚布,脚搁在矮板凳上,把布慢慢解下来。布是棉白布,散发一种酸菜的气味。她的脚板弓起来,只有两个并拢的手指宽,脚趾完全萎缩。
另一个来我家做客的,便是小嫲。小嫲的包袱里,有红枣、桂圆、冰糖,还有两瓶土烧。来了傅家,还要去给我二公、我太嫲上坟。我公看到小嫲,又谈起他弟弟的事,说着说着,把半碗酒一口喝干。
1993年秋,我嫲故去。我嫲一生强悍,但心地柔软。临走,她还放不下她的弟弟。舅公舅婆一生无生育,舅婆走了之后,他过得非常凄苦孤独,靠扫街清理垃圾为生。冬天,穿一件厚厚的靛蓝赤膊袄(注:郑坊一带,没有外罩衣的棉花袄称赤膊袄),戴一顶圆帽,一边扫街一边唱《西厢记》。我嫲故去时,我公已病卧在床。他脚得了风气,下不了地。他眼睁睁看着他床上的女人,抬出房间,裹着白布。他叫着“荷荣,荷荣”。他一辈子走了太多的路,泡了太多的水,脚成了最先老化的器官。两年后,他也在秋天走了。走的时候,八十八岁。他像一块干硬的木柴。他走得非常安详。我嫲和我公同年同月出生,我嫲比我公早一天出生。
2007年,我公和我嫲诞辰百年,家族有了大聚会。我公门下的血脉,百余人。我三姑父说:傅家第一功勋人物,是我岳丈。我二姑父在坟前祭酒的时候,呜呜呜,流了很多的泪水。他一边流泪一边笑,说:我二十岁,穷得只有一双草鞋,岳丈把春花许给我,我就是累死在田里,也要把一家人维护好。
公嫲的墓地,在夏家墓的一个矮山冈上。公落棺之后,我再也没去过。但每年清明,我都要回枫林。我站在门口,远远地看那个荒草茂密的山冈。椭圆形的盆地,山冈贴着人烟,黑黛色的古城山像一堵高墙。太阳从山顶跳出来。我不忍去上坟。在我公故去的那十几年,我一直无法接受他离开的事实。尤其是我二哥为了建新房子,把我公手植的三棵香樟砍了,我更是心疼不已。香樟都有水桶粗了,三棵依势而长,冠盖如屋。
如今,我父亲已八十四岁。他种了很多菜,大部分青菜烂在地里。我母亲烧饭,他烧灶膛。他八十岁开始,口不离曲。我们也不知道他唱什么,哩哩啷啷。我问:你唱什么呢?看你高兴的。他张开眉,笑:天天高兴天天唱。他的记忆力开始衰退,很多事都记不清了,但1986年之前的事,比谁都记得清楚,像记在账本里一样。吃了饭,在河堤走一个来回,他看看河,看看岸边的田畈。河堤长满了香樟、槐树、柳树、芦苇。饶北河顺流下来,河风拂起芦苇和芭茅,沙沙沙。他和我公一样,都是一生无憾的人,虽然他们历尽世间沧桑,历尽艰难,也历尽巨变。
我公出生于正月元宵,出生时,街上正接花灯,锣鼓喧天,好不热闹。当年目不识丁的文标,给他的儿子取名“元灯”。
元灯:渊源;希望之灯;初始之灯。我到了五十岁,才理解了这个名词。把它作为一个人的名字,是世间最好的名字了。我活在这盏灯下,如鱼活在饶北河里。
责任编辑 楚 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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