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杨献平
羊们在头顶,高坡俨然万物苍天与宿命
牛笨拙,只能欺负低岭
一个孩子,阳光与杂草之中
岩石的蹲坐、斜躺。村庄以炊烟的口吻
制造人间剧情。那时候很少有人去世
只是别村的唢呐,白色孝衣
哭灵的人们,咽喉红肿,鞭炮齐鸣
月光照耀露珠,也偏爱积雪
好在有羊和它们的肉体,牛总是卧倒
牲畜们反刍白昼,把草根、荆棘当幸福享用
那是公元八〇年代的南太行
我少年的人间片场。一个孩子与山坡相依为命
和草木同气连枝,多年后我不再怀念
只痛心,自己为什么长大
爷爷奶奶相继没了,再后来是父亲这一辈
如今我再回去,无论走动还是躺下
总有风,从屋顶蹿到骨髓
疼痛和恐惧,使得我四肢发麻,灵魂打滑
其实是第二次,在路上遇见
太小的,总是被忽略。而那一刹那
震动的火焰。羞涩、慌乱,但清洁若春露
在雾霾之冬,宛若我爱
又无法得到的。宛若沉沉人世之突破蒙蔽的
一束光亮。照彻我
我为之惊颤。然后深深叹息
当我再次经过,她的开放肯定不被我看见
想起灰骡子,挂在树杈上的黑布
想起乌鸦,迁徙路上
惊醒我前世妹妹。想起木质车轮下的黄土
风从岩石缝隙找到绝世之美
那是秋花荒草啊!想起镰刀放倒的庄稼
北方的谷子,用野火到南方省亲
想起碰撞额头的黄叶,就要去祭奠
逝去的亲人了。想起每顿饭的菜叶和粟米
哎呀,苍天大地,你们的恩赐
其实无法感激。想起这快要到底的年岁
生而有幸,可恋者几多?
想起万里河山,鹰隼正在灭绝
大水凉了,乡村的锅底却还温热
想起这繁华的街道,他们这么热闹
而世界,和人类的期许,却还是铜锁状的哑谜
悲剧,最好的打开方式是
从喜悦入眼。喜剧,则相反
看和听,都是别人的。波澜不惊者
我许你三亩桑田
跟着悲喜的,我要和你坐在大河左岸
在别人的故事里
我们看的,不只是另一个自己
想到的,或许是这茫茫尘世之间
怎么会有那么多喜乐忧患
别人的故事如针尖,也像麦芒
像悬崖上的蜂蜜,也如同我们灵魂中的黑夜白天
连续的自暴自弃结束了,但并沒有解决你我
两个蚂蚁之间的住房问题。也没有到达
一头牦牛或者山羊经久讨论的
石头与青草碰撞以后的喧哗、孤独,实质上的两不相干
只是,一场大雨来时
带着万千苍天。其中夹了几片宇宙
关于各自领域之间的半片契约。我也没有看不懂
在人间,迷糊的事
明摆着的,都是混沌的。宛如雨后的街巷
玩耍的黑色昆虫,娃儿们的手
那些泥泞,鞋子以下,良心之上
哦,一场大雨解决的,只是日光的疲劳
以及我在人类臀部上看到的虚假汪洋
多么物质的世界啊!点燃一支香烟吧
佯装神仙,但内心的卑微
与黄桷树和它的经脉,暗处的动
好像一声断喝,以及浩然大梦边缘的碎玻璃
高铁太快了,从河南到陕西
一层薄雪。覆盖住的,仅仅是荒凉的冬麦
村庄还在春节之中
我没听到爆竹。只看到白杨树上的乌鸦
到柴垛抱寒而归的农人
生活好像神仙的战马,在西北偏北的中国
潼关以内,硕大的昏黄
宛若时间杀伐的烟尘。秦岭内外
两场风冲撞的结果,是这一片大地上的绝色传奇
王朝用皇帝作为代表
血腥被正义和非正义命名
如今我只是一个过客,高铁之外统统作为风景
而内心,则充斥了悲悯的微草和雷霆
其实找不到的,在先贤
在众生。有些爱,如水之唇
或者芒刺。是刀子的后背
和刃。两面性,我们都没有逃过
所有的理由也只是
手和手攥紧,肉身和肉身
合作。尔后必然分开,这宿命的风
令人头疼。好在,我还有愧疚之心
对不起显得轻薄,好在我时常自责
恨自己如秋风扫落叶
要不你扇我耳光吧。只是在这个年代
耻和痴,情与义
已经入夜,比虚荣还要虚弱
是的,我痛哭,在午夜
灯光是外省的。枇杷树遮住月光
人间的天本来喜怒无常。哭声出喉的那一刻
你却站在窗边。胡子继续翘着
嘴唇红润。我哭:你这个名叫杨恩富的男人
我哭:你这个卑贱的中国北方农民
——我哭,你却微笑。我知道你在看
你这个儿子,在你死去五年之后
还能借世界午夜的黑,想起他的生身之人
穷而远的南太行,乡村是整个中国的胞衣。层叠的山峰
人生的苦难,一浪高过一浪
草木越是繁茂,越能暗示大地及其万物的不安
近家的山冈,五六块田地,一个男人和他的父母双亲
以骨头的方式躺下。冬天乌鸦一遍遍喊出
一块乡域所有死者的名字,河流成冰
灰尘不是逃难的良民,就是我们死去的亲人
黑色山头上,枯树好像魂幡
茅草如手指。即使石子,也像时间敲碎的白骨
我叹息,心酸,流泪是疼痛的最后动作
冒烟火才是生活,有爹娘才是家
我习惯看看门槛,以前那个坐在上面端碗吃饭
捏着旱烟锅吞吐日月的人
怎么也找不见?再去侧房:镰刀、锄头、斧子
院子里的椿树,一个男人的体温如此倔强
一个父亲的手留在尘世的抚摸
怎么还在心上?可是我从不敢去你坟前
直到2015年,一个男人埋身之地草木好像没有悲伤
我想好的放声大哭迟迟不出场。我跪下来
点几支香烟,插在土上
我哭:一个活着的男人,很早就没了亲爹
世上的苦孩子怎么那么多?
一个男人在一个男人坟前痛哭
一个农民能躺下来,再不用操心一家人穿衣吃饭
悠闲地抽几支二十块钱的香烟,该是他生前最想要的生活
责任编辑 吴佳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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