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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章》近作选辑(7首)

时间:2024-05-04

陈先发

《我们曾蒙受的羞辱九章》之一:土壤

我们的手,将我们作为弱者的形象

固定在一张又一张白纸上

——写作。

在他人的哭声中站定

内心逼迫我们看见、听见的

我们全都看见了,听见了

抑郁,在几乎每一点上恶化着——雾顺着

粗砺树干和

呆滞的高压铁塔向四周弥散

雾中的鸟鸣凌厉,此起彼伏,正从我们体内

取走一些东西。

我们的枯竭像脏口袋一样敞开着

仿佛从中,仍可掏出更多。

我们身上埋着更多的弱者

诗需要,偏僻而坚定的土壤。

我们没有找到这块土壤

《我们曾蒙受的羞辱九章》之二:羞辱

我曾蒙受的羞辱。那些扭曲的人,或事

时常回到我心里。像盆中未尽的炭火复明

但不再有一个我,感到烧灼——

这些年我在退缩

仿佛我的多产,也是一种退缩。

像阴影为强光所驱逐

退缩,一直到我曾经难以隐身的

那些羞辱之中。

依然可以在那儿坐下,走动,醒来。

当我醒来,觉得

……它平静的利爪仍踩在我脸上

受辱依然可以成为,我诗句的一个源头

而我不必再急于否认

……当它重来。窗外的

小雨中梨花尽白

仿佛这个神秘时刻

可以一直持续到

我们真正垂亡之时

而早已湮灭的那些日子,那复杂的远行中

我未曾抛弃过任何一件笨重而阴郁的行李

《居巢九章》之一:一枝黄花

鸟鸣四起如乱石泉涌。

有的鸟鸣像丢失了什么。

听觉的、嗅觉的、触觉的、

味觉的鸟鸣在

我不同器官上

触碰着未知物。

花香透窗而入,以颗粒连接着颗粒的形式。

我看不见那些鸟,

但我触碰到那丢失。

射入窗帘的光线在

鸟鸣和

花香上搭建出钻石般多棱的通灵结构——

我闭着眼,觉得此生仍有望从

安静中抵达

绝对的安静,

并在那里完成世上最伟大的征服:

以词语,去说出

窗台上这

一枝黄花

《居巢九章》之二:零

从一到二的写作中我

挣扎太久了,

从零到一的写作还未到来。

世上任何一件东西,一片烂菜叶

一只废纸篓都足以

让我凝神。

这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世界,

但这个世界是可悲的。

磨损,还余四座城门。

每日背着椅子和前一天剩下的我

慢慢,向前走着。那合乎自然的

丧失之美还未到来……

《遂宁九章》之一:堂口观燕

自古的燕子仿佛是

同一只。在自身划下的

线条中她们转瞬即逝

那些线条消失

却并不涣散

正如我们所失去的

在杳不可知的某处

也依然滚烫而完整

檐下她搬来的春泥

闪着失传金属光泽

当燕子在

凌乱的线条中诉说

我们也在诉说,但彼此都

无力将这诉说

送入对方心里

我想起深夜书架上那无尽的

名字。一个个

正因孤立无援

才又如此密集

在那些书中,燕子哭过吗

多年前我也曾

这样问过你

而哭声,曾塑造了我们

《遂宁九章》之二:在永失中

我沿锃亮的铁路线由皖入川

一路上闭着眼,听粗大雨点

砸着窗玻璃的重力。时光

在钢铁中缓缓扩散出涟漪

此时此器无以言传

仿佛仍在我超稳定结构的书房里

听着夜间鸟鸣从四壁

一丝丝渗透进来

这一声和那一声

之间,恍惚隔着无数个世纪

想想李白当年,由川入皖穿透的

是峭壁猿鸣和江面的漩涡

而此刻,状如枪膛的高铁在

隧洞里随我扑入一个接

一个明灭多变的时空

时速六百里足以让蝴蝶的孤独

退回一只茧的孤独

这一路我丢失墙壁无限

我丢失的鸟鸣从皖南幻影般小山隼

到蜀道艰深的白头翁

这些年我最痛苦的一次丧失是

在五道口一条陋巷里

我看见那个我从椅子上站起来了

慢慢走过来了

两个人脸挨脸坐着

在两个容器里。窗玻璃这边我

打着盹。那边的我在明暗

不定风驰电掣的丢失中

《黄钟入室九章》之一:黄钟入室

钟声抚摸了室内每一

物体后才会缓缓离开

我低埋如墻角之蚁蝼

翅膀的震颤咬合着黄铜的震颤

偶尔到达同一的节律

有时我看着八大画下的

那些枯枝,那些鸟

我愿意被这些鸟抓住的愈少愈好

我愿意钟声的治疗愈少愈好

钟声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

往何处去

它的单一和震颤,让我忘不掉

我对这个世界阴鸷般的爱为何

总是难以趋于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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