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陈先发
我们的手,将我们作为弱者的形象
固定在一张又一张白纸上
——写作。
在他人的哭声中站定
内心逼迫我们看见、听见的
我们全都看见了,听见了
抑郁,在几乎每一点上恶化着——雾顺着
粗砺树干和
呆滞的高压铁塔向四周弥散
雾中的鸟鸣凌厉,此起彼伏,正从我们体内
取走一些东西。
我们的枯竭像脏口袋一样敞开着
仿佛从中,仍可掏出更多。
我们身上埋着更多的弱者
诗需要,偏僻而坚定的土壤。
我们没有找到这块土壤
我曾蒙受的羞辱。那些扭曲的人,或事
时常回到我心里。像盆中未尽的炭火复明
但不再有一个我,感到烧灼——
这些年我在退缩
仿佛我的多产,也是一种退缩。
像阴影为强光所驱逐
退缩,一直到我曾经难以隐身的
那些羞辱之中。
依然可以在那儿坐下,走动,醒来。
当我醒来,觉得
……它平静的利爪仍踩在我脸上
受辱依然可以成为,我诗句的一个源头
而我不必再急于否认
……当它重来。窗外的
小雨中梨花尽白
仿佛这个神秘时刻
可以一直持续到
我们真正垂亡之时
而早已湮灭的那些日子,那复杂的远行中
我未曾抛弃过任何一件笨重而阴郁的行李
鸟鸣四起如乱石泉涌。
有的鸟鸣像丢失了什么。
听觉的、嗅觉的、触觉的、
味觉的鸟鸣在
我不同器官上
触碰着未知物。
花香透窗而入,以颗粒连接着颗粒的形式。
我看不见那些鸟,
但我触碰到那丢失。
射入窗帘的光线在
鸟鸣和
花香上搭建出钻石般多棱的通灵结构——
我闭着眼,觉得此生仍有望从
安静中抵达
绝对的安静,
并在那里完成世上最伟大的征服:
以词语,去说出
窗台上这
一枝黄花
从一到二的写作中我
挣扎太久了,
从零到一的写作还未到来。
世上任何一件东西,一片烂菜叶
一只废纸篓都足以
让我凝神。
这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世界,
但这个世界是可悲的。
磨损,还余四座城门。
每日背着椅子和前一天剩下的我
慢慢,向前走着。那合乎自然的
丧失之美还未到来……
自古的燕子仿佛是
同一只。在自身划下的
线条中她们转瞬即逝
那些线条消失
却并不涣散
正如我们所失去的
在杳不可知的某处
也依然滚烫而完整
檐下她搬来的春泥
闪着失传金属光泽
当燕子在
凌乱的线条中诉说
我们也在诉说,但彼此都
无力将这诉说
送入对方心里
我想起深夜书架上那无尽的
名字。一个个
正因孤立无援
才又如此密集
在那些书中,燕子哭过吗
多年前我也曾
这样问过你
而哭声,曾塑造了我们
我沿锃亮的铁路线由皖入川
一路上闭着眼,听粗大雨点
砸着窗玻璃的重力。时光
在钢铁中缓缓扩散出涟漪
此时此器无以言传
仿佛仍在我超稳定结构的书房里
听着夜间鸟鸣从四壁
一丝丝渗透进来
这一声和那一声
之间,恍惚隔着无数个世纪
想想李白当年,由川入皖穿透的
是峭壁猿鸣和江面的漩涡
而此刻,状如枪膛的高铁在
隧洞里随我扑入一个接
一个明灭多变的时空
时速六百里足以让蝴蝶的孤独
退回一只茧的孤独
这一路我丢失墙壁无限
我丢失的鸟鸣从皖南幻影般小山隼
到蜀道艰深的白头翁
这些年我最痛苦的一次丧失是
在五道口一条陋巷里
我看见那个我从椅子上站起来了
慢慢走过来了
两个人脸挨脸坐着
在两个容器里。窗玻璃这边我
打着盹。那边的我在明暗
不定风驰电掣的丢失中
钟声抚摸了室内每一
物体后才会缓缓离开
我低埋如墻角之蚁蝼
翅膀的震颤咬合着黄铜的震颤
偶尔到达同一的节律
有时我看着八大画下的
那些枯枝,那些鸟
我愿意被这些鸟抓住的愈少愈好
我愿意钟声的治疗愈少愈好
钟声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
往何处去
它的单一和震颤,让我忘不掉
我对这个世界阴鸷般的爱为何
总是难以趋于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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