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柏祥伟
那一伙人走了,屋子里瞬间就安静下来。娘坐在沙发上,低头看着地面。一缕阳光从门外透进来,光柱里有细密的尘埃无声地翻腾着,墙壁上石英钟的秒针在移动,哒哒的声音让安虎感觉到自己心跳的节奏。三个姐夫坐在靠近娘身旁的沙发上,不停地吸烟,端起一茶杯水,发出吧唧吧唧的声响。三个姐姐坐在娘对面的小板凳上,袖着手不吱声,她们不时相互对看一眼,又各自扭头沉默。三个姐姐的孩子们在门外探头探脑,啊啊嗷嗷地尖叫几声,又嬉笑着跑开了。
院子里的老槐树上,麻雀在叽叽喳喳地欢叫。
安虎瞥了一眼茶几上的苹果和橘子,起身走到娘跟前,摸起一个橘子,剥开了皮,掰开橘子瓣递给娘。娘看了一眼,摇摇头没吱声。大姐吭哧了一声说:“娘,你吃点吧,反正事情已经这样了,你保重身子要紧,这日子还得朝前过呢。”
大姐这么一说,大姐夫也跟着劝娘:“人活着得信命,俺弟弟该着早走,他走就走吧,娘你得想开,我们几个孝顺您就是了。”
话音未落,娘抽搐着嘴巴,又开始呜呜地哭了。二姐和三姐也跟着哭起来,她们走过去抱住娘,呜呜的哭声像团团翻滚的烟雾,弥漫在屋子里。安虎听得难受,起身走出了屋子。院子里的阳光明亮,刺得安虎睁不开眼,安虎揉了一把眼,却听到娘在屋里哭喊着叫他的名字。
“安虎,你去把红桃叫回来。”
红桃是嫂子的名字,安虎听清了娘的喊话。他踅到门口,犹豫着没抬腿进屋,他看着娘哆嗦的手里捏着那张浅绿色的银行卡,伸长了胳膊朝安虎晃动着。
“安虎,你叫红桃回来,咱们商量商量,以后这日子该怎么过……”
安虎没吱声,他怔怔地看着娘手里晃动着的银行卡。这一张薄薄的卡片,里面装着三十六万块钱,三十六万块钱是大哥安龙拿命换来的。安龙在山西的小煤窑挖煤,一个月以前,煤井瓦斯爆炸,安龙被砸在煤井里。一个月后的今天,县里的领导送来了这一张银行卡,他们连一口水都没喝,简单说了几句安慰话,放下这张银行卡就走了。
安龙经历的这场矿难,在国家电视台都有报道,那时候安虎正在深圳的一家电子企业做工。当时安虎正和青果在他们的出租屋里吃晚饭,十四英寸的电视机就摆放在饭桌前边的床头上,安虎不经意地瞥了一眼,电视里正在播放对这场矿难救助的新闻报道,人影晃动的抢救画面晃得出租屋里一明一暗。青果放下饭碗,起身摁亮了灯泡,扭身对安龙说:
“听说超市里的鞋子大减价了,吃完饭陪我去买双高跟鞋。”
安龙放下筷子,掏出钱夹看了看,笑着朝青果点点头。那天晚上,因为买到了一双浅红色的高跟皮鞋,安龙和青果情绪很好,两个人甜言蜜语,相拥而睡。一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安虎被手机铃声惊醒。他接通手机,大姐刮风一般的痛哭声就钻进他的耳朵里。青果揉着惺忪的眼皮,听着安虎手机传出的哭声,眼睁睁地看着安虎的眼泪滚出来。安虎穿衣下床,摸索着钱夹,收拾背包朝门口走的时候,扭头说:“果果,等我回来,我很快就会回来。”
回家的路上,安虎一直在默默掉泪。大哥安龙只比安虎大两岁,自从父亲去世以后,兄弟俩都是发誓要朝好日子上奔的。他们要挣大钱,让娘过上好日子,让安家在村子里扬眉吐气。可是自从大哥跟嫂子定亲以后,他挣大钱的欲望就像雨后的野草一样疯长。大哥辞去工厂的工作,提着被褥去山西小煤窑的那天,曾经给安虎发过一条短信:吃得苦中苦,方做人上人。
安虎明白大哥的心情,他想狠心挣上几年钱,成家安心过日子。那几年,大哥的确是挣了钱,盖房子,娶媳妇,生孩子。每年大哥回家过年的时候,总是说,再干一年就不干了,再攒点本钱他就可以在镇上开个超市了。大哥一直这么想,也一直这么做,可是他却没想到,他会把自己的身体和梦想都砸在了煤井里,连一根头发都没带回家里来。安虎回到家里,看着哭成一团的娘和姐姐们,看着红桃抱着一岁多的侄子哭着回了娘家,安虎的心一下子就乱了,他真是觉得天塌下来了。从去山西小煤窑找领导交涉大哥的赔偿过程,一直到给大哥做了一场假模假样的丧事,这一个月下来,安虎身心俱疲。每天晚上,青果都要用手机微信和安虎视频一会儿。只是网速太卡,声音和图像都断断续续的。青果询问事情的进展,事情的结果,询问娘的身体和情绪,最后青果总要在断断续续的声音里要求安虎说我爱你。安虎就笑着擦泪,笑着对青果说我爱你。
安虎以为,日出日落,正如潮涨潮落,悲伤总会过去。一个月的时间过去了,娘和姐姐们的情绪会一天天好转。他打算再过几天就返回深圳,他想回去好好安慰青果,好好疼疼青果。如果不是大哥意外死亡,安虎和青果本来就定下今年的婚期。他俩在他乡异地从相识到相恋,再到相知相守,爱情的种子已经生根发芽。尽管出现了大哥死亡这件事,安虎心里还是对未来充满了期待。只是青果在最近一次和安虎的视频里,忽然问安虎:
“你嫂子以后怎么办?”
安虎还没来得及想这个问题。
青果又问:“你大哥拿命换来的这三十多万块钱,应该给谁呢?”
这个问题安虎也没想过。
青果说:“要是你嫂子带着这些钱和你侄子改嫁了怎么办?”
安虎说:“你说的这些问题我都没想过。”
青果那边停顿了一下说:“你该考虑这些问题啊。”
安虎愣怔了一下,因為青果的提醒,他这才觉得,青果提出的这些问题,真是值得考虑的问题。本来他以为,大哥死了,人没了,没了还能怎么办呢,自己劝自己,未来的日子还得过下去。可他想不到的是,大哥活着没有的问题,因为大哥死了,问题却出现了,这些出现的问题会改变他以后的生活,这些问题会像一捆绳子一样,捆绑着他,拽着他,让他不得不朝前走。
红桃的娘家在石龙岗村。前两年大哥刚和红桃定亲的时候,安虎曾经陪大哥去过红桃的娘家。那次大哥带去八色礼物,有鸡、鱼、烟、酒和糕点。红桃的娘家人把安虎兄弟俩奉为座上宾,摆满了一大桌子酒菜,大哥和安虎灌了一肚子酒。头昏脑涨里,安虎瞥见红桃从卧室的门缝里探头朝热闹的饭桌上看,红桃的神情有些魂不守舍的焦灼,还带着一些欲言又止的娇羞。只是当时大哥安龙沉醉于应付那些热情劝酒吃菜的陪客人,没有发现从门缝里偷看的红桃。安虎和红桃的视线对接的一瞬间,红桃的嘴角抿了抿,突然张着嘴巴对安虎一张一合。红桃的嘴巴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夸张地对安虎做着发音的口型。安虎有些愣怔地看着红桃的样子,他判断出红桃的口型是在告诉他“少喝点酒”的时候,就突然对着红桃嘿嘿发笑了。他的笑声让饭桌上的人吃了一惊,就连大哥安龙也跟着安虎的笑声朝红桃门缝里看过去,在那一瞬间,红桃羞红了脸,砰的一声把门关严了。
回家的路上,安虎结结巴巴地对大哥说,哥,你有福气,俺嫂子真好。
大哥醉醺醺地对安虎说,放心吧,我让你嫂子给你找个比她还好的。以后咱家这日子就有奔头了。可是这好日子才刚开始,才过了两年时间,大哥就一声不吭地走了。
安虎骑着摩托车,脑子里乱哄哄地想着前前后后的事,一路上神情恍惚。一直到摩托车穿过小镇的时候,安虎才被眼前的喧闹惊醒过来。他看见路边的水果摊,想着去红桃的娘家总不能空手,买点水果也算表示对红桃家人的尊敬吧。安虎慢慢把摩托车停在水果摊旁,问了价钱,拿塑料袋装了一些香蕉、橘子,觉得不够多,又买了一个哈密瓜。正待骑上摩托车时,扭头看见水果摊旁边的一个小货车,摆放着花花绿绿的小物件。头饰,钥匙扣,手机壳,墨镜,布娃娃等等,满满的小货车显着无声的热闹。安虎猛然想起青果,她最喜欢这些零零碎碎的小物件了,每次见到这些小物件都要挑选一两件,把玩得不亦乐乎。安虎从那些挤挤攘攘的小物件里看见了一串项链,金黄色,链子很细,环环相扣,项链坠着一个苹果造型的金黄色坠子。
安虎仔细审量这一串项链,他脑子里浮现出青果咧着嘴巴没心没肺哈哈大笑的样子。一股甜蜜蜜的感觉从心里滋生。
安虎问:“这个项链多少钱?”
小货车里探出一张中年妇女的脸:“不讲价,十五块钱。”
安虎显得有些失望,这个项链的精致模样和价钱相差太多了。他想不到会这么便宜,在他心里,他是要给青果买一串货真价实的纯金项链。不过他实在是一眼就看上项链上苹果形状的坠子,十几元的东西,就权作哄青果开心一次吧。安虎付了钱,中年妇女把那串项链装在一个烟盒一样大小的方形纸盒里。安虎接过纸盒,塞进胸前的内兜里,心里泛起了一股莫名的小窃喜。
穿过小镇南北走向的大街,安虎放慢了摩托车的速度,再拐过一个弯道,前边的村子就是红桃娘家的石龙岗村。安虎看了看挂在车把上的水果,忽然有些紧张。他不知道怎么对嫂子说,仅仅是传达娘的要求吗?还是说大哥赔偿金送到家里了,让红桃回家去看看怎么办?大哥死了,人没了,红桃接下来还能怎么办呢?如果红桃和她家人拒绝回去怎么办?越是临近嫂子娘家的村子,这些问题越发清晰起来,摩托车的嘟嘟声逼问着安虎。等到了村口,安虎稍作迟疑,凭着记忆找到了红桃娘家的大门。安虎停下摩托车,迟疑着推开门,一阵狗吠,脚步声跟着传过来,安虎探头看见嫂子的父亲站在门口。
安虎叫了一声叔。红桃的父亲打量着安虎,他显然是认出了安虎,却是一副淡漠的表情。
安虎把水果递过去,嫂子的父亲向后退了半步,把手缩到背后。
安虎说:“叔,俺嫂子呢?俺娘让她回去。”
“去城里了。”
安虎噢了一声:“下午能回来吗?”
“不知道。”
红桃的父亲说着,忽然扭身骂汪汪乱叫的狗:“叫唤什么?烦不烦人?再叫唤就一脚踢死你!”
安虎满脸尴尬,他把那一塑料袋水果挂在门闩上,讪讪地退出大门,又对红桃的父亲说:“大叔,麻烦你给俺嫂子说声,俺大哥的死亡补偿金送到俺家了。”
安虎回到家里的时候,娘已经不哭了,还是坐在沙发上痴呆呆地盯着地面。几个姐姐围着饭桌揉一团面,饭桌上的菜盆里是调和好的肉馅,姐姐们正在默不作声地包水饺。安虎进门,娘就偏头朝安虎身后看,几个姐姐也起身朝院子里大门的方向张望。
“红桃没跟你回来?”大姐问。
安虎摇摇头。
“我就知道她不肯回来了。”二姐说。
“她还得回来,三十多万的补偿金,她不会这么轻易就走了,肯定惦记着呢。”三姐的话音里带着早就预料到的讽刺。这话题刚一开头,姐姐们的议论就热烈起来,都说红桃要是改嫁,就别想拿到一分钱的补偿金,坚决要把侄子留下来,怎么也得给安龙留下这条血脉。姐姐们越说越激动,激动里带着愤怒,她们说得咬牙切齿,好像是她们已经确定红桃要离开安家改嫁了。
三姐说:“虽然红桃还年轻,死了男人的女人,一时半会找不到合适的,放心就是了。”
三姐的这话让两个姐姐开心起来,她们三个不约而同地嘻嘻哈哈地笑成一片,待扭头看依旧发呆的娘,才绷住了嘴不吱声,又闷头包水饺。这是自从安龙死了以后,家里第一次爆发出的笑声,安虎听着刺耳,又不知道怎么插话。他走到茶几旁,端起水杯喝水。娘抬脸看着安虎,待安虎放下空杯子,娘的嘴巴张开了,满脸的皱纹居然绽开了一些笑意。
娘说:“红桃回来,让她跟你过日子,你觉得行吗?”
几个姐姐停止了包水饺,偏头看着安虎,满屋子的人誰也没想到,娘会提出这么一个想法。
“这样你大哥的补偿金也不用分给红桃了,你侄子还是咱家里养着,也算是给咱全家人一个圆满的交代了,你觉得行不行?”娘说着这些话,一团泪又从眼眶里滚出来。
“只要俺弟弟愿意,红桃肯定答应!”大姐的嗓门高涨,像是突然被这个想法刺激得无比兴奋,她偏头问安虎:“弟弟,你愿意吗?”
安虎说:“不愿意。”
那天晚上,安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实在是想不到娘会说这番话,也想不到姐姐们会支持娘的这个主意。这怎么可能呢?怎么能让自己的嫂子当老婆呢?真是太荒诞了,真亏得娘能想出这样的主意来。安虎喜欢青果,他怎么能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呢?娘要是再提这样的要求,安虎就立马走人,以后再也不回这个家了。快十一点的时候,青果发过来视频邀请,安虎看到了青果的模样,她像是刚洗完头,长发散开着,显得多出了几分妩媚。
青果问:“干吗呢?”
安虎说:“想你啊。”
青果笑起来,整个嘴巴都张开了,露出细碎的牙齿。安虎翻身从上衣兜里掏出那个装着项链的纸盒子,拆开了拿出那一串项链,靠在手机摄像头前晃悠。
安虎说:你看,我给你买的项链,好看不?”
青果那边瞪大了眼,老大一会儿才说:“好看,你又乱花钱,多少钱买的?”
安虎说:“十五块钱买的。”
青果那边就哈哈地笑起来,整个笑脸都在安虎手机里晃动。安虎把手机屏幕贴近嘴巴,对着青果的笑脸,故意吧唧吧唧地发出响声。
安虎说:“嗯,真甜。”
青果说:“滚。”
两个人嬉笑了一会儿,安虎说:我给你说个事,你别生气啊。上了年纪的人也很逗呢,今天俺娘居然让我娶我嫂子,说这样做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嫂子和侄子以后就都有着落了。你说俺娘真搞笑啊,这怎么可能呢?”
屏幕里的青果正笑着,忽然就不笑了,她显然是听清了安虎说的这些话。青果绷起脸,问安虎:“哦,还真有这样的事啊。你觉得呢?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安虎说:“还怎么想啊?根本就不可能嘛。”
青果停顿了一下,又说:“其实……其实也可能啊,你娘说得有道理。人活着就是为了过日子,爱情怎能当饭吃呢。”
安虎说:“别胡说。早知道你生气,我就不给你说这事了。”
青果说:“我没胡说,也没生气,我说的都是实话。”
安虎气得心疼起来,忍不住对着手机里的青果吼:“疯了,你们都疯了吗?”
安虎只顾把手机贴近嘴巴吼叫,他吼了几声,才发现青果那边早就挂掉了手机。安虎气得手指头都哆嗦了,找出青果的手机号拨过去,青果那边没接,安虎接连拨了十几次,青果那边干脆关机了。
这一夜,安虎没睡踏实,心里又气又疼,迷迷糊糊熬到了天亮,却又听到娘在门外喊他,一声高过一声。安虎穿衣下床,拉开门,见娘立在门外。娘抬起手递东西到安虎身边,安虎看清了,娘手里捏着的是那一张浅绿色的银行卡。
“你去银行把这里面的钱都提出来吧。”
“提钱干吗?”
“我想看看三十多万到底是多少钱,我活了一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多钱。”
“看不看有什么两样?娘,这么做有意思吗?”
“你大哥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成人了,现在他没命了,他的命变成了这么一张薄薄的卡片……”娘的声音哽咽起来,说话也有些语无伦次,“我心里发慌,我想看看你大哥的命,我就想看看你大哥的命换来了多少钱……”
安虎闷声看着娘,伸手接过了那张银行卡。骑着摩托车去了镇上的储蓄所。三十多万块钱,储蓄所里一下子没有这么多现金,又打电话通知县城的银行送现金来,折腾了多半个上午,安虎背着满满的一布包现金回到了村子。等他进了家门,发现姐姐和姐夫们都来了。娘像昨天一样坐在沙发上,盯着门外,看着安虎一步步走进来。安虎进了门,侧头看见红桃也回来了,她怀里抱着一岁多的侄子。安虎跟红桃对望了一眼,红桃便慌乱地低下头。安虎也觉得心跳突然窜到了嗓眼边上,他把布包放在茶几上。红桃开口说话,声音低如蚊鸣:“昨天我去城里给孩子拿药了,咳嗽老是不好。”
没有人接着红桃说话,众人的目光都齐聚到茶几上的布包。
娘说:“钱都取出来了?”
安虎点点头。
娘说:“趁着咱家里人都在,拆开吧。”
安虎没吱声,弯腰把布包解开了,一捆捆整齐的钞票袒露在茶几上。娘的目光从地上抬起来,慢慢地落在了茶几上。半晌,娘说:“这就是三十多万块钱啊?这就是我儿子的命啊!”
娘的手哆嗦着伸到茶几上,她摸着一捆捆钞票,嘴里喃喃地说:“这一捆是我儿子的胳膊,这一捆是他的大腿,这一捆是他的鼻子,这一捆是他的嘴巴……”娘不住嘴地叨叨着,“这是他的眼,这是他的心,这是他的肺,这是他的肠子……”
红桃哭了,大姐也开始哭出声,跟着二姐和三姐也哭了。他们姐妹三个蹲下身子抱住了娘,呜呜地哭成一团。接着三个姐夫的眼圈也发红了,他们先后擦着眼走出了屋子。安虎面对著哭成一团乱麻的场面,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想躲出去,让她们哭个够。可是谁也没想到,娘挣扎着站起来了,她擦着泪,拨开三个女儿,一步步走到红桃面前。娘怔怔地看着红桃,她半张着嘴巴,屋子里的人都以为娘想对红桃说什么,可是娘的嘴巴只是半张着,她的身子摇晃一下,双腿一弯,娘朝红桃跪下了。
娘带着哭声说:红桃,别走,娘求你了。”
满屋子的人都被娘的举动吓愣了。等众人反应过来,开始拉扯娘,娘却挣扎着不起来,又把跪着的身子朝安虎那边侧过去。她挪动双膝几步,冲安虎喊:“安虎,娘求你别走了,你在家安心过日子吧。只要你们都不走,咱这个家就散不了……”
娘的喊声像一记耳光打在安虎脸上,安虎觉得眼前一黑。他摇晃着身子靠在门框上的时候,听到红桃带着哭腔说:娘,您这是干什么啊,娘,您永远都是俺的娘还不行吗?”
娘的哭声和下跪把安虎逼到了无处可逃的绝境里。娘对安虎说,你只要不答应跟红桃过日子,我就死给你看。你大哥死了,你娘也死了,咱这个家也就烟飞灰灭了。安虎钻到房间里,躺在床上,整个头都要炸开了。他蒙上被子,却遮不住娘断断续续的哭声。娘决绝的哭声似乎在表明,只要安虎不同意,她就会继续哭下去。安虎怎么舍得让娘哭呢,娘的哭声一直像刀子一样割着他的心。
可是,可是安虎也舍不得让远在深圳的青果哭啊。虽然他没听到青果的哭声,可是他真真切切地感觉到青果哭了,青果肯定是哭了。安虎和青果刚开始恋爱的时候,安虎就对青果承诺过,虽然他只是个打工仔,他没有钱给青果更多的幸福,可是他保证不会让青果受一丁点儿委屈,他发誓不能让青果因为他掉一滴泪。可是青果总是爱哭,动不动就噘着嘴掉泪,青果每次哭的时候,安虎都要费老大劲儿才能让青果破涕为笑。
那天晚上,安虎用手机微信给青果视频,青果那边没回应,安虎拨打青果的手机,也是暂时无法接通的状态。青果肯定是在哭,她肯定是哭成了雨打梨花的可怜模样,她肯定是哭得一塌糊涂了。安虎一遍一遍拨打青果的手机,这一个晚上,安虎拨打了一百遍青果的手机。天快亮的时候,安虎决定悄悄离开家,赶往深圳去找青果。安虎穿衣下床,悄悄拉开门,却看见娘坐在沙发上,默不作声地看着安虎。娘好像是一夜没睡就坐在沙发上,她保持着昨天坐在沙发上的姿势,两眼红肿地盯着安虎。
清凉的风从窗户刮进来,带着丝丝袅袅的烟草味儿。院子里的老槐树上,隐隐有鸟儿的鸣叫,远处的鸡鸣和狗吠断断续续传过来。安虎听到墙上的石英钟嗒嗒的走动声,却让安虎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安静,面对娘不动声色的神情,安虎觉得这样的安静就像一双看不见的手,扼住了他的脖子,让他有了窒息的感觉。
安虎喊了一声娘,他听到自己的嗓子嘶哑了,他觉得自己喊出这声娘,就要哭出来了:“娘,我得走了,我在深圳有个喜欢的女人。”
娘的嘴巴嚅动着。像是费了老大劲儿,娘才张开了嘴巴,娘说:“你走了这个家怎么办?红桃怎么办?你侄子怎么办?你真愿意看着你嫂子带着你大哥用命换来的钱嫁给别人吗?你真愿意看着你侄子离开咱这个家吗?”
安虎说:“娘,我是个独立的人,我有我自己的想法和追求,我管不了别人的事。”
娘说:“这怎么是别人的事呢?这是咱家的事。”
安虎说:“娘,您这是在逼我,您想逼死我吗?
娘说:“我不是逼你,我是在逼咱这个家能继续过下去。”
安虎半张着嘴巴,他想大声反驳娘的话,他想朝娘愤怒地大叫。可他只是张着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觉得浑身哆嗦起来,整个身子都在痉挛,身上的每一条筋肉都在扭曲。他眼睁睁地看着木雕泥塑一般的娘,眼泪在他的眼眶里打着转儿,青果的笑脸又从脑子里冒出来了,青果的哭声又在他耳边响起来:“人活着就是为了过日子,爱情怎能当饭吃呢。”
泪眼蒙眬里,安虎看到娘身后的木门拉开了,红桃站在木门里,眼皮不眨地盯着安虎,清晨的光亮落在红桃脸上,红桃看了安虎一眼,便低下了头。
太阳升起来了。满院子里亮堂堂的,阳光落在老槐树的枝桠上,就像密密麻麻的细雨一样,冲洗得满树的叶子翠绿欲滴。娘挪动着步子走到院子里,弯腰拉开了西墙角的鸡窝。那些红黄的鸡们扑棱着翅膀钻出了鸡窝,咕咕地叫着,低头相互追逐嬉戏。娘朝那些鸡们挥了挥手,又转身走到猪栏旁,探身看着还在昏睡的几头猪,她噘起嘴巴,断断续续地吹着口哨。她只是稍愣怔一下,就扭身朝东偏房走进去,出来的时候,手里端着一只木瓢,她嘴里发出吱吱的响声。那些鸡们就咕咕地叫着朝她扑过去,娘把手里的谷子撒在地上,那些鸡叫得更欢了,就连猪栏的猪也跟着叫起来。
红桃抱着孩子走到娘跟前,孩子跌跌撞撞追逐着鸡们。红桃拢了一把耷拉在耳根的头发,走到灶台前,摸起一把干草,擦亮火柴点燃了干草,腾出的火苗发出噼啪的碎响,红桃把燃烧的干草塞进灶膛里,起身揭开锅盖,拿了水瓢探进水缸里舀水,把一瓢白米倒进了铁锅里,哗啦哗啦,满锅的热气沸腾,院子里一下子热闹起来了。
安虎坐在屋门西边的石凳上,不动声色地看着院子里热闹的场景。他看着红桃离开灶台,甩着双手走进屋子。娘扭头对安虎喊:“安虎,愣怔什么呢,过去往灶台里添把火。”
安虎看到娘說完这句话的时候,侧身抬手擦了一把眼。安虎觉得自己站起身,移动着步子朝灶台走过去,他蹲在灶台上,摸起一把干柴塞进灶膛里,蹿动的火苗舔着锅沿,发出嘶嘶的声响。红桃的脚步走过来了,他没回头,听到红桃低声说:“你的衣服脏了,脱下来我洗洗吧。”
安虎对着灶膛长吐了一口气,他解开衣服的纽扣,脱掉上衣,侧身把衣服递到身后。他觉得红桃接过了他的上衣,他听到身后响起一阵悉悉索索的碎响。安虎闭上眼,任凭灶膛里的热气烘烤着他的脸。片刻,红桃低柔的声音从背后传过来。他听到红桃叫他的名字,安虎缓缓转过身,他看到红桃手里捏着装着项链的那个纸盒子,迟疑地对安虎说:“这是什么?”
安虎说:“项链。”
红桃的嘴角抽动了一下,脸庞瞬间红起来,她有些慌乱地低下头,低声说:“这是你给我买的吗?”
安虎没吱声,他听到红桃在他背后的声音越来越低,却又清晰有力地钻进他的耳朵里:“你哥活着的时候,只会拼命挣钱过日子,他说过给我买一条项链,可是他到底还没给我买……”
红桃的声音哽咽起来,一股热流从安虎眼眶里涌出来,安虎逼着自己低下头,抓起一把干柴塞进灶膛里。安虎对着灶膛里欢腾的火焰说:“你戴上试试吧,看看好不。”
安虎的话音刚落,他看到侄子跌跌撞撞地朝灶膛前扑过来。红桃伸开双手,蹲下身子把孩子揽到了怀里。那一串项链在红桃的手里晃动着,闪着黄澄澄的光亮。娘立在鸡窝旁,怔怔地朝灶膛这边看,娘的眼里怎么又冒泪了。安虎看到娘侧身擦一把眼泪的时候,便不由地低下头,他闻到了铁锅里米饭的香气,才觉得饿了。
责任编辑 向 午
我们致力于保护作者版权,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无法核实真实出处,未能及时与作者取得联系,或有版权异议的,请联系管理员,我们会立即处理! 部分文章是来自各大过期杂志,内容仅供学习参考,不准确地方联系删除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