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杨秀清
过完年,李香儿一点也不想去北京了。
李香儿对母亲说,我要留在花屋场。
母亲问李香儿,留多久?
李香儿说,半年,或许更久。
李香儿的花屋场是什么地方?和首都北京相比,根本没几个人知道。花屋场只是一个远离城市与繁华的小山村,实在太普通、太渺小,但它是李香儿出生的地方。
在李香儿的记忆里,花屋场偏远而贫穷。李香儿从小就立誓好好学习,要成为村里的金凤凰,飞到遥远的大城市。一切努力没有白费,李香儿不但考取了北京的大学,还留在了北京,结婚生子,买房买车,从此在北京扎了根。上个世纪九十年代,花屋场里的人家也发现让孩子读书的重要性,所以李香儿一度成为花屋场的大人们教育孩子的榜样:你看看李香儿,每天走十多里路上学,硬是凭着双脚走到了北京,人家还是个女娃娃咧。
其实李香儿在考取大学那天,就成为了村里人的标志,所以她突然要留在花屋场,母亲很是不解。
母亲说,我知道你惦记我,想要陪伴我,可你不能不回北京,小俊怎么办?家华怎么办?李香儿看着母亲焦急的神色,慢慢地说,小俊在国外念大学,他有可能不回国了,家华也不需要我。母亲马上接过话,家华怎么不需要你?你可是他老婆。李香儿犹豫了一下,说,我和家华两年前就离了婚。母亲惊愕不已,说,这日子好好的,不缺吃不缺穿的,怎么说离就离?李香儿将手扶在母亲身上,说,妈,你不懂。母亲甩下李香儿的手,说,我怎么不懂?你看看你们,小俊都那么大了,过两年他都要娶媳妇了,你们还这么做。李香儿说,我和家华之间没有爱了……。什么爱不爱,搭伙过日子,哪来些讲究,母亲说,你现在就回去找家华,你们复婚,如果你不好意思说,我跟你一起去,我去找家华。
李香儿坚定道,反正我就留在花屋场。说完,独自一人来到屋前的田间。
李香儿留在花屋场,并不是一时的冲动。之前在北京,李香儿总是做梦梦到花屋场,有时会梦到花屋场满山花开,像电影里的画面,美得要命;有时李香儿还会梦到花屋场的那条香水溪,溪水清澈,里面还有鱼儿在自由地游啊游……梦多了,李香儿就格外怀念起这个她曾经一心想离开的花屋场。那天在医院做完化疗,李香儿问医生,像我这种病还能活多久?医生看了看她说,目前你的病情有所控制,不过——。李香儿追问,不过什么?医生说,不过,你看现在的北京,雾霾严重,对患有肺癌的病人极为不利,不如,你去找一个空气好的地方住一段时间。后来,李香儿在网上看到这么一件事:有一位北京肺癌患者到大山里住了一段时间,竟然康复了。医生的建议,让李香儿有了回到花屋场的想法,加上那阵子总是梦见花屋场,就更坚定了李香儿的想法。
一个在生命线上挣扎的人,会看淡人生的许多东西,比如名利与繁华。李香儿放下在北京她还要去追求的所有,坐上了南下回到湖北老家的车。在踏进花屋场的那一瞬间,李香儿发现这个平凡的小山村,竟有如此美丽的风景。田里的油菜、小麦绿绿的,呼吸到的空气透明而清新,甚至可以感觉到空气里漾着像糖果般甜甜的气息。还有头顶上的天空,是那种淡淡的蓝,舒缓而宁静。李香儿忽然间就喜欢上了这里,爱上了这里。李香儿想,这里本就是她该爱的地方,它一直美丽着,只是被自己忽视了。
田间的油菜叶片已经长得比手掌还要宽阔,叶边处镶着一圈紫色的边,像女孩子裙边似的可爱。叶片中间的茎条上,已经开出黄色的花朵。这是一种极为明艳的黄色,在阳光下格外闪亮动人。就是这些盛开的油菜花,瞬间划破了冬天的沉闷,仿佛让人看到如花似玉的春天已经向每个人走来。在花屋场,开得最早的就是油菜花,它们会一朵接一朵地開,最后会成片成片地开。以前在北京,早春里也会有花开,那是春梅,那种栽在精心布置的空间里,虽然端庄,又散发着香味,但是勾不出人对自然的向往和惊喜。尤其是花店里的花,五颜六色,各式各样,美则美矣,但就是觉得缺少些什么。现在想来,是缺少了自然的味道,缺少了花朵本身的纯真气质。
油菜花一开,意味着花屋场的春天到来了。
十多天前,母亲说今天是立春,立了春,白天就会变得长起来,气温也会慢慢变得暖和起来。山里人家记日子,都是记农历,然后依照农历里的二十四节气来确定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
李香儿摘下一朵油菜花,轻轻地闻了闻。鼻子里立刻塞满了花的清香。站在花屋场任何一个地方,李香儿都可以闻到一股股清香味,就算是闭上眼睛,李香儿也可以辨出这里不同的香味。麦子的香味有些像青草,丝丝缕缕地不急不缓地飘过来;油菜的味道沉实而夹含着甜味,如今开了花,叶片和花的香味混在一起,扑面而来,有股冲劲。还有堰塘里的水,李香儿也可以闻到一股香味,带着几分凉意从水面升起来。堰塘里的水在寒冷时节呈现出冰冷的色调,如今在阳光下,它却柔美起来,仿若绸缎般丝滑。真的是盈盈春水。天空的蓝映在水中,让本没有确切色调的水有了自己的色彩。水波轻漾,一方小小的堰塘也让李香儿看得入迷。
李香儿去九寨沟时,看到那里的水或蓝或绿,色调明艳而充满诱惑,确实让人惊艳,但总让人觉得那水过于美艳而不够真实,是不容让人掌控的。如今看这方小小的堰塘,才觉得水就该如此,可爱而不失真。
有一块小小的田里,母亲将它种满了萝卜。萝卜的叶子虽然也是绿色的,但并不及油菜叶那般宽阔,叶片处的根茎,为红色,点缀在绿叶间。许多红色的萝卜从泥土间露出来,像个调皮的孩子。北京的萝卜多为白色,个大,肉质虽脆,但缺少紧致。花屋场的小萝卜就不一样了,小巧,清甜,肉质紧致而不失脆性。小时候,李香儿把萝卜当作水果吃,脆生生,甜滋滋的,确实不比城市里的苹果差,可那时一心想着城市里的苹果,并未好好珍惜。前几天,李香儿陪母亲切萝卜时,生吃了一个,还是儿时的味道,一点涩辣味也没有,好吃得像水果,咬一口,肉里汁水直往外喷。母亲会把萝卜切成条,晒成萝卜干。李香儿问母亲,种那么多做什么?你一个人又吃不完。母亲说,吃不完就拿去喂猪,猪吃了它们,肉才长得好,别看集市上的那些饲料方便,其实都是有激素的,猪吃了,自然也长不出什么好吃的肉,还是原生态的东西最好,最健康。
没有读过书的母亲竟然也知道原生态,也知道原生态的东西才健康。李香儿附和了一句,也是。
看着一对小猪欢实地吃着母亲切好的萝卜块,李香儿想,如今在这个都只追求利益,而不顾道德底线的社会,好多人花钱买回来的吃食还不如这两只小猪健康。
再往东走一段距离,就来到香水河。香水河之所以叫香水河,是因为河的岸边在春天会开出一种淡粉色的花,花开的时候,香气袭人。所以人们就把这条河叫香水河,其实还有一个很特别的原因,那就是花屋场里的女人只要到河里洗了澡,身上就会香喷喷的。在花屋场有一个习俗:出嫁的女儿,前晚都会到香水河里洗澡,就算是冬天,也会在河边脱了衣服,用河里的水擦拭身子,一来代表洗去过往的少女时光,二来用香气迎接新的生活。曾有人实验过,把香水河里的水担回去洗,可洗出来的身子就是没有香气。但是女孩子家在香水河边光着身子洗澡,多少不雅,也害怕让旁人看了身子,所以女孩子家一般是由母亲或是家中的姐姐陪着去洗,要不就是几个年龄相仿的女孩子一起去洗,其中一个不洗,在一边站岗放哨。香水河边生长着一丛一丛的一人多高的霸王草,会成为天然的屏障,倒增添了女孩子们的胆量。
李香儿问过母亲,现在还有没有女孩子到香水河里洗澡?母亲说,早没了。李香儿问为什么?母亲说,香水河早就不香了,而且如今的花屋场也没什么年轻的女孩子了。李香儿问母亲,香水河为什么不香了?母亲说,也许是污染了吧,也许它的香气用完了吧。
李香儿在心里惋惜道,可惜了这么美的一条香水河。
回去的时候,母亲正在屋边的菜园忙碌。
李香儿悄悄地走了过去。菜园里和田野一样,满目的绿,但它的绿似乎更精巧些。菠菜的颜色最深,为墨绿色,叶茎处有红色露出来。年前的菠菜风华正茂,此时有了中年人的庄重。莴笋的叶子绿得嫩嫩的,像个少女似的清秀着;白菜苔的叶子,偏点黄的绿着,有着儿童般的肥嫩与可爱。真正细看去,这些绿色蔬菜也处在交替状态,老的正在老去,小的正在长大,许多原本丰厚密实的蔬菜,经过一整年消耗,此时也有凋谢之状。母亲正在用锄头翻弄一块只有菜根的菜田。半弯着腰身的母亲将锄头举上挥下,节奏均衡有力,根本看不出她原本已是一个七十来岁的老人。
二十年前,父亲去世,母亲就一个人守着这个家,凭着她吃苦耐劳的品质将子女们一个个送了出去。李香儿是老大,最早离开这个家,接着是二弟,三妹。子女们都走了,母亲依然守在这里,用她惯有的节奏吻合着自然的节奏生活在花屋场。
李香兒问母亲,需不需要她帮忙。母亲起身,一手扶在锄头上,一手叉在腰间,说,你从小就一直在读书,哪会做这些,你先回去,我弄完马上回来做晚饭。母亲的言语里似乎已忘了她先前逼赶李香儿回北京的事。
李香儿从母亲手里拿过锄头,说,我试试。李香儿将锄头举得高高的,一锄头挥下去,只是在土上划开一个口子。母亲笑起来,香啊,你看你,书读得好,这事就做不好了吧。李香儿抿嘴朝母亲看了看,再次举起锄头,挥下来,依然没有挖动多少土。母亲从李香儿手上接过锄头,说,你看,这样,不要举太高,举太高了,落下来就没什么力气了,还有,手也不要握在离铁头太远,远了使不上劲,也不能近,近了不好发力。
李香儿像个孩子一样,认真地听母亲讲解。李香儿第一次发现,在花屋场做农活,也是一个技术活,就像自己读书和工作一样,是需要动脑子去想,自然,更需要勤奋与努力。
李香儿对母亲说,让我再试试。母亲立起锄头,说,算了,明天我们再来。
后来,李香儿发现种菜真的是极有意思的一件事情。在李香儿的印象中,菜园里的一些事情,算不上真正的农活,可当她弯着腰和母亲一样挥锄而下,很快就热得脱了外套,只单穿着件棉衣,身体里的热量一阵一阵地往外赶。劳动带来的热量和在大城市里的暖气带来的热量是不一样的,这样的热量是从一个人的身体里往外迸,往外蹿,像泉水似的。暖气输送到身体的热量似乎是怎么也捂不到身体的最深处,而且是那么生硬。
消耗了体力,到了吃饭的时间,李香儿第一次吃了两碗饭,而且每吃一口,都是那么有味道。母亲在一边温和地看着李香儿的吃相,说,是该多吃,看你瘦得像个病人似的。李香儿一下把饭哽在喉咙,咳嗽起来。母亲起身为她倒来温水,李香儿的眼里泛出泪水。
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母亲开始每天晒些需要收藏起来的衣物。母亲也把本就收藏起来的衣物也搬出来晒。母亲晒衣物,依旧沿袭她自己的方式,在稻场中间用竹竿支撑着竹竿,再把衣服铺在竹竿上,让它们四仰八叉地享受着阳光。
李香儿问母亲,那些不要的衣服还要晒什么?
母亲说,什么不要的衣服,这些可都是你们兄妹仨穿过的衣服,看着它们,我就会想起你们小时候的样子,想起你们慢慢长大的样子。母亲的眼神里传递出幸福的回忆。李香儿知道,作为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母亲养育三个孩子,辛苦可想而知。一个人就是这样,苦难过去,再回忆时,涌出的却是苦难岁月里的一些小快乐,何况母亲本就不是一个惧怕苦难的人。那时,李香儿身为长女,本该早些为家中分担农事,可她偏爱读书,每到农忙,她都在学校里不能回来。有人劝过母亲,说一个女孩子家读那么多书做什么?母亲总是说,我家香儿爱读书,就让她读,她读多久我都不反对。到了第三个孩子读书的时候,母亲的压力更重了,那时,父亲的身体也不大好,家中所有的大大小小的事都落在母亲的身上。母亲就是家里的天和地。懂事的三妹主动对母亲说,我不读了,反正我不喜欢读书。在那个瞬间,母亲心动了,所以母亲答应了三妹的请求,可是第二天,母亲看到在房间里偷偷哭泣的三妹,就后悔了,把三妹又送回了学校。母亲曾自责地对李香儿说,她差点就毁了三妹。
松土,晒干,施肥,平土,撒下菜籽,浇水,等待。几天后,李香儿看到从地里钻出嫩嫩的菜芽,上午看时,刚刚出头,下午看时,就变大了些;今天看时,稀稀松松的,需要隔近了细看,明天看时,就密集了些。那刚刚探出头的菜芽,颜色嫩到心尖上。李香儿欣喜不已,对母亲大声说道,看,长出来了,菜长出来了。这种欣喜,对李香儿而言,远超过多年前涨工资带来的高兴。
多好,多好看。
李香儿在菜地上蹲下来,仔细地看着。
起来,快起来,别把土踏实了。母亲一边对李香儿喊道,一边大步走过来。
香儿,把土踏实了,菜芽儿就钻不出来了。
李香儿赶紧后退出去,说,真是,我这是在践踏生命。母亲像是没有听懂李香儿的话,问,啥?李香儿笑着说,我不能杀害这些幼小的生命。
是夜,停电了。
停了电的花屋场格外寂静。如母亲一个人的生活。
母亲点了蜡烛,屋子里瞬间亮堂起来。
将蜡滴在桌边,趁着蜡未凝固的瞬间,母亲将整支蜡烛按下去,按得端端正正。母亲说,这里不比北京,香儿,你还是早些回去吧。李香儿说,不,我要留在这里陪您。母亲说,我不需要人陪,你有你的正经事情要做,怎么可以把时间耗在这里?李香儿说,怎么可能不需要人陪?母亲说,以前田间地头农活多,忙了一天就累了,累了就睡下,第二天醒了,然后又开始新一天的农活,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
李香儿问母亲,您就不想我们兄妹几个?
母亲顿下整个身子,说,想,怎么不想,你们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有时睡觉前就会想你们,想着想着,还真希望你们就在我的身边。
李香儿问,那您怎么还是把我们兄妹仨都送出去了?
我不能耽误你们的前程,母亲说,当年你最先考出去,你考出去后,你二弟和三妹就说以后一定要像大姐那样。妈知道他们俩的心思……
我们都走了,你一个人这些年就不寂寞?
习惯了,习惯了就好。
静默了一阵,母亲又问李香儿。香儿,你跟妈说实话,你不肯走,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妈?
李香儿将头歪在母亲的肩头,说,我能有什么事,我只是觉得您一个人不容易,想陪陪你。
母亲到底是发现了李香儿的秘密。这晚李香儿刚一把假发摘掉,母亲闯了进来。
好好的头发怎么说没就没了?看着女儿几近脱光的头发,母亲心头一紧,心疼道。
花屋场的女孩子从小就有一头浓密的头发,初中时,李香儿的头发长得越发浓密,扎在脑后沉重得很。母亲就会在李香儿的头发间剜掉一把,以此减少头发的密度。尽管李香儿平日总是躲着母亲吃药,但终究还是被发现了。
是肺癌。李香儿说,医生说只有待在空气好的地方,病才有希望。
母亲不再说什么,上前轻轻搂住了李香儿,再没追问过她何时回北京的事。
隔了一日,母亲对李香儿说,天晴了得请人来好好修整屋子,屋子修整清爽了,人住着才舒服。李香儿说,现在就挺好的。母亲坚持,说在城里住了几十年的人,终究是不习惯。
花屋場到处花开的时候,母亲请来了瓦匠。
春天花一开,花屋场美得像张画。油菜花开得满坡满坡的,像黄金似的,耀眼得很,明媚得很。桃花是粉色的,梨花是素白的,三两树地点缀在房前屋后,有时,半山腰里也会露出一团一团粉色或白色的影子。
瓦匠走来的时候,李香儿正静静地坐在樱桃树下,粉白色的花瓣一瓣瓣地飘落下来,轻轻地落在发梢,落在裙角,落在手腕上。
瓦匠姓林,母亲唤他林海。
母亲带着林海将正屋和院子看了个遍,一边看一边说着需要改造的地方。出来的时候,李香儿认真地看了林海一眼,虽然脸上染着花屋场风雨的身影,但不妨碍他年轻俊朗的轮廊。
林海说,香儿姐,我再来的时候,你有什么要求就对我说。
李香儿看着他,笑说,好。
林海走后,母亲就讲起他,说林海眼下是村里唯一的年轻人了。事实上林海也曾去过城里,可他有个毛病,听不得城里的吵闹声,尤其是大小汽车的喇叭声,整夜整夜睡不着,生了场大病后,就又回到了花屋场。幸好有林海在,现在村里好多个事都找他帮忙呢。母亲继续说着,话题就扯到了离婚的事。都三十六七岁的人了,还单着呢。
林海再来的时候,门前的樱花因一夜风雨,凋谢得所剩无几。
李香儿略带感伤地说,好好的花,都落了。林海说,香儿姐,有来年。李香儿的心一紧,花开花落有来年,可生命却只有一次。李香儿说,来年我还不知在哪里呢。香儿姐是北京人,来年一定在北京啊。林海一笑,牙齿白成一片。
香儿姐,你说北京好还是花屋场好?过了一阵,林海又笑问道。
李香儿看着林海,笑说,花屋场比北京好,所以我不去北京了,就留在花屋场。
接下来的日子,林海每天都会来李香儿家,一个人做活,多少慢些,慢就慢吧。林海说,慢慢做,总会做好的。两人每日闲谈上几句,彼此便熟识起来。这天,李香儿看着林海,忽感慨说,年轻真好。
香儿姐,你看上去也很年轻呢。
比你大十来岁咧。
香儿姐,其实你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呢。
李香儿羞赧一笑。
没几天,开始落雨了。花屋场的春天里,雨水总是很多。下雨的时候,林海不会来。因为来了,也做不了什么事。
李香儿在雨声中开始盼望着林海的到来,李香儿觉得北京的一切离她越来越远起来。
漫长的雨季里,李香儿时常会闻到雨水中夹含着的植物芳香味。于是雨水也变得温柔起来。此刻望着细细密密落下的雨水,她不觉想起了朱自清的《春》:雨是最寻常的,一下就是三两天。可别恼。看,像牛毛,像花针,像细丝,密密地斜织着,人家屋顶上全笼着一层薄烟。树叶却绿得发亮,小草也青得逼你的眼。傍晚时候,上灯了,一点点黄晕的光,烘托出一片安静而和平的夜。在乡下,小路上,石桥边,有撑着伞慢慢走着的人,地里还有工作的农民,披着蓑戴着笠。他们的房屋稀稀疏疏的,在雨里静默着……
文中描写的,可不是眼前的花屋场吗?
一阵又一阵春雨中,草一天比一天绿起来。
在花屋场,春天里复苏的草各种各样,芭茅草、霸王草、丛生毛草、狗牙根、小米草……很多花屋场里的野草,母亲也叫不上名字,但似乎就在瞬间,它们在田间地头,在山间坡边全都冒了出来,绿绿的,嫩嫩的,新新的。李香儿第一次发现,这些野生的草也是如此的好看。初生出来的草是有香味的,所以整个春天,花屋场里的空气里全漾着青草味道。每天,李香儿看着它们,闻着它们,原本堵得慌的心,也舒畅起来。
花屋场一片绿色的时候,李香儿家要修整的地方,全部完工。
李香儿问林海,你还来吗?
林海说,你家有事,唤我我就来。
李香儿说,好。
转眼是清明。
清明节那天,有好些小车开进了花屋场。母亲说,都是从花屋场出去的人回来给祖宗们上坟来的。
花屋场热闹非凡,鞭炮声一阵接着一阵。山间田头的坟边,变得花枝招展起来。李香儿和母亲一起为父亲上了坟。父亲的坟头不远,不过一两里路,去时,李香儿的心情一直忐忑不安,仿佛父亲就在那里等着自己,自己又必将要与父亲说些什么。能说些什么呢,阴阳相隔,根本不可能有言语的沟通,只有曾经的回忆。
李香儿蹲在父亲的坟前,点燃一叠叠纸钱。父亲走时,刚刚过了五十岁。那时李香儿正怀着儿子小俊。母亲说,孕妇不可以长途奔波,所以父亲走时没有告诉李香儿。没能送父亲最后一程,成为了李香儿此生最大的遗憾。有时李香儿在想,如果自己不在北京,是不是就可以常回家看望父亲,那样或许父亲也不会这么早离开自己?可生活没有假设。
离开的人不再悲苦,留下的人却开始了悲苦生活。就像她的母亲。
谷雨一来,就是花屋场下田插稻子的时节了。这时节,气温已经变暖,即使打了赤脚走在水田里,也觉不出凉气。
林海就在这农忙时节被砖块砸坏了脚。
伤筋动骨一百天。好好的一个壮实汉子,只能躺在床上让别人伺候了。
得知林海的情况,李香儿炖了排骨汤,用一只保温瓶提去。这时候,李香儿的头发已经长出,已是一头短发。
怎么把头发剪短了?一照面,林海就问。
这样利索不是。
这样也好看,林海说,现在女明星们都时兴香儿姐这样的短发呢。
你知道的还真不少呢,李香儿说,那你说说,你还知道哪些明星?
林海便一一道来,还说李香儿与其中一个很像。
真像吗?
像呢。
李香儿就笑。之后拧开保温瓶盖,把排骨汤递给林海。
香儿姐,这汤是你做的?
我听我妈说,你帮过她不少忙,如今你有困难,我能置之不理?
本以为在花屋场只是那些花草们陪伴,如今,李香儿发现林海也成为了生活中的一部分。李香儿每天都会去看林海,和林海说会话。李香儿也看得出,林海是喜欢自己去的。因为自己去了,林海就会露出那一排白晃晃的牙齿。
花屋场终究不是林海和李香儿两个人的花屋场,好多双眼睛看着咧。林海说,香儿姐,你还是少来吧。
李香儿问,怎么了,你不喜欢我来。
林海说,也不是。
那为啥?李香儿又问。
咱们终究不是一路人。
怎么不是一路人,我们不都是花屋场里的人。
你终究是要回到北京的。
李香儿脸急得通红,说,我是花屋场里的人。
香儿姐,人言可畏,你不怕?
怕什么?又不是鬼神?李香儿说。又问林海,你怕?
我一个男人怕什么。林海看了一眼李香兒,端起李香儿送来的汤,大口喝了起来。
林海完全康复,是三个月后的事。那时已是大暑,是花屋场最热的时候。
这晚李香儿对母亲说,我要到香水河里去洗洗。
母亲说,香水河不香了。
李香儿说,不香我也要去洗。
那是一个极美好的傍晚,淡淡的霞光朝着整个花屋场铺过来,那些原本清晰的树木和房子变成了一团团影子。李香儿脱下所有的衣服,一点点向河中走去,然后将身子沉下来,闭着眼睛,轻轻地闻着河水。闻着,闻着,她发现香水河里的水涌出了曾经的香味,让人沉醉。
许久,李香儿睁开眼,看到河对岸走来一个身影。近了,李香儿看清了是林海。
选自荆门《掇刀文艺》2017年第3期
责任编辑 丁东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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