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和晓梅
一周以前,我碰到马蕊小姐,在一列不拥挤的地铁上。时间大概在晚上九点三十分到十点之间,虽然有灯光,但如你所知,这个时间点的灯光会让人觉得不真实,所以,我是在迷离、空阔、晃荡的情况下与“他”相遇的。没错,是“他”而不是“她”,至少这一刻是这样。
我知道你会很快想到变性人,这个我没法阻止你,确实,也是此时最合乎情理的联想。但是,我不得不说,真实的情况更叫人难以接受,你会对我充满怀疑、指责,诘问我,疏远我,以为受到某种愚蠢的欺骗而出离愤怒。这不奇怪,就连我也不相信自己。我之所以还能平静地讲述这件事情,也并非取决于相信,而是取决于无从选择。
我和他坐在同一侧的座椅上,我们中间隔着一个晚归的高中生,伏着身子,争分夺秒地打一款看起来很激烈的手机游戏。而他,马蕊小姐,则专心地阅读一张晚报——注意,是报纸而不是手机,这让他显得奇怪。这一回,马蕊小姐看上去是个器宇轩昂的年轻人,穿着干净的白衬衫,瘦高个儿,皮肤光滑,脸颊瘦削但轮廓分明,从那棕色公文包和略微松弛的领带来看,他大概是个薪水不错的白领。总之,这是个说不上非常英俊但叫人喜爱的年轻人。
我之所以能准确认出他来,取决于我们对面的一块窗玻璃。
在夜里,它充当了一面镜子,尽管某些时候它光怪陆离、模糊不清甚至凌乱不堪,但我还是清楚地看到我们三个人:首先当然是我自己的脸——算了,我不太想提自己的脸; 然后是那个一直低头玩游戏的高中生,由于他没抬过头,我只能看到他略嫌粗硬的头发; 接下来就是马蕊小姐,对不起,我不知道他的真实名字,我只是习惯叫他马蕊小姐,在对面那块充当镜子的窗玻璃里,他是这样的:
矮小,以至于你不能确定他的脚是否接触到地面;瘦弱,那件宽大的白衬衫完全隐去了他的身躯,你看不到任何轮廓;衰老……当然,大部分的时候报纸遮住了他的脸,只有极偶尔的时候,当他挪开报纸,你才能看到浮肿的眼袋,松弛的皮肤,瘪下去的嘴角,以及头顶上寥寥无几的头发——比之十年前,它们更少了,再也无法遮盖住裸露的头皮;最后是乖戾的表情,他阅读报纸就像在翻捡垃圾,每一条新闻都遭到他无情的唾弃,摇头叹息、厌恶、嘲讽,那张干枯的脸上布满了对这个世界的不满意。
我当然是有些震惊的,毕竟我们有十年没有见过面,我们当时也并不熟络,仅仅是认识,而且就算是认识,我也只认识另外一个马蕊小姐,他当时可不是这副模样。
那么,我是该跟身边这个漂亮男生打个招呼,还是该冲着玻璃中矮小而丑陋的马蕊小姐微笑?
现在,回到认识马蕊小姐之前。
出于安全因素的考虑,公司决定把我关进笼子里。因为在此之前,我曾经被一个受到惊吓的壮汉打落两颗门牙。虽然公司有明确的规定,进入地下山洞不能携带雨伞、水杯、提包以及一切可以当作武器的东西,但没规定不能携带自己的拳头。所以当我突然出现在一个壮漢面前,白发披散,青面獠牙,他毫不犹豫就给了我一拳。想必你已经明白,这就是我的工作,化妆成一个冤死的女鬼,潜伏在黑暗的山洞角落吓唬人。我供职的这家游乐场非常著名,在全国许多地方都有同名连锁。
需要告诉你的是我很喜欢这份工作,而且我确定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好这份工作。
这需要天赋。
在这之后公司做了一些升级,我被关进了笼子里,其余的工作人员也调整了和游客之间的距离,而且,我们这些有可能遭受攻击的人员还获得一份额外的保险。
在我看来,关在笼子里之后剧情瞬间高端了许多,笼子由坚固的钢条铸成,钢条之间的距离,足够伸出一只手。这样的话,当笼子缓慢升起,到达一定的高度,并朝着一个固定的方向移动时,我那瘦骨嶙峋的脚,长着硬痂指甲的枯手,就可以从钢条的空隙里伸出;我的银白色长发,也会随着来自我身上的阴风,狂乱地飞舞。
带着些微挑逗的成分,我会在铁笼掠过人群的时候俯身撩拨某个人的头发,当冰冷的指甲触碰到她们的头皮时,尖叫声会从四面八方向我挤压过来。
噢,该怎么形容这些尖叫声呢,它们瞬间就覆盖了我的皮肤,并在那上面演变成无数战栗的鸡皮疙瘩,然后它们努力钻进我的肉身,把我送进一个预先设置的通道。我不得不在通道里忍受黑暗、颠簸和短暂的眩晕。然后,我将到达一座人工岛屿,停靠,笼门自动打开,我可以在这荒弃的小岛上自由活动。而那些曾经见过我的游客,在经历过一段崎岖的、布满尸骨与坟茔的黑暗山路之后,也会在这里与我重逢。
这是我最自由的时刻,空旷,荒凉,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水在人工河里流淌的声音加剧着空旷感,我总是安静地坐着,看一个滑稽的场面。在这里,由于灯光的原因,会产生独自一个人置身于荒郊野外的感觉。大部分的女人们都会丧失理智地大呼小叫,但她们唯一的目的只是为了证实身边有个同伴,她们在认识和不认识的人之间乱抓,抓到什么算什么。
所以,并不是恐惧击垮她们,是一个人承受恐惧击垮她们。和世界上大部分事物一样,恐惧也是需要分摊的。
只有最胆大的人才会与我对视,这种时候,我选择迎视他们的目光,傲慢、冷酷、委屈、魅惑,我不知道他们如何解读我眼里的内容。不过,一旦我的眼中缓缓流出一道深红的血泪之后,他们就犹如遭受沉重的打击,迅速退缩了。
这是最有趣的时刻,我会爆发出愉快的笑声,这会让他们觉得更加阴森恐怖。可惜,有趣的时刻总是那么屈指可数,因为没有多少人愿意跟鬼对视。对视是件奇怪的事情,只要超过十秒钟,无论是人与人之间还是人与鬼之间,你都会惊异地发现,一种奇妙的关联正在产生。
黑夜里,我经常会从睡梦中坠落。坠落需要高度,但我的坠落却只存在一个概念上的高度,也就是说,有时候这个高度并不存在,但我感到了坠落。这是一个无法设防的瞬间,我总是立刻就脱离梦境,进入现实。我认为这是因为我被别人从梦里驱逐的缘故,多半他曾经与我有过对视,我吓到他,遭到他的厌弃,于是他无情地将我从梦境中驱逐。
但方阿姨从不这么认为,“够了,别这么想。”她总是阻止我继续往下说。“这种情况说明你还在生长,明白吗?不是只有小孩子才会长身体,大人也会长的,长肌肉、长头发、长指甲,你得补点钙。”她说,“补钙会阻止你胡思乱想。”
接下来,她会不停地讲不停地讲,直到我承认缺钙是我真正的问题所在。
方阿姨是我的房东,在此之前,我不太确定她曾经拥有过什么样的称呼,方老师?方教授?祁家师母?我知道她是某所师范大学中文系的教授,主讲外国文学,是同一所学校祁姓教授的夫人。这位祁姓教授,据说有更大的知名度,身后尾随着一帮年轻漂亮的女学生,但我从来没见过他。
从我认识方阿姨的那一刻起,我觉得她就是一个正在丧失称谓的人,只有极少数的人,比如我,出于迫不得已的原因,喊她方阿姨,大部分的人都会无视她的存在。他们选择“假装”来应对与她的不期而遇,假装眼睛疼、假装打电话、假装忙得不可开交……总之他们就是不喊她,就是要忽略她,当她是空气,不,空气中的有害成分。这些人当中包括她昔日的同事、邻居、她的学生、友人——甚至,有可能——我只是说有可能——包括她的丈夫祁姓教授。
“人心不古,世事炎凉。”这个正在丧失称呼的老年女人不止一次在我面前抱怨,而我知道,这跟世态没有关系。这跟她和她的猫有关系。
方阿姨喜欢猫,她的身上,有猫喜欢的味道。
第一次和方阿姨见面,她的膝盖上卧着一只体型肥硕、表情骄傲的波斯猫。
“它的名字叫方菲,一直跟随着我,要是以人的年纪来算的话,它已经七十岁了。我有一个女儿,在法国念书,已经念到三十岁了,但她还想继续念下去,因为除了念书她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对了,她的名字叫方芬。”方阿姨简略地介绍了家里的情况(不包括祁姓教授),带我看了房间,我惊异地发现,原来我要和方菲共处一室。这点基本上击败了我,因为我不想每天晚上在一双深绿色眼睛的注视下入睡,更何况这双眼睛属于一只七十岁的老猫。我坦率地表达了这个意思,但方阿姨,我不得不说这个精致的、知性的,与后来大相径庭的方阿姨,用各种流畅而动听的理由说服了我,当然,其中最有作用的还是那份叫人没法拒绝的租金。
于是我接受了方菲弥漫在我房间里的气味,说实在的,这种气味也并不浓郁,方菲是只爱干净的猫,与此同时,我还接受了它的傲慢、冷漠和养尊处优,而它也尽量隐藏自己,沉默,小心翼翼,蹑手蹑脚,仿佛侵犯别人的领地会降低它的尊贵。甚至,它还隐藏了自己玻璃状的眼睛,我不知道它是怎么做到的,漆黑的夜里,我从来没有看见它们闪烁、漂移,或者像镶嵌着的绿色宝石那样一动不动。我们相安无事,差不多都有点互相欣赏的意味。
现在回想起来,那是我在方阿姨家度过的最好的时光,大约持续了三个礼拜的时间,这之后,随着司小琪的进入,一切都改变了。
司小琪,一只流浪猫,一只毫无特点的流浪猫,它的毫无特点叫我无从施以笔墨。它瘦小、灰暗、携带着无来由的肮脏感,有一双眼角下垂的眼睛,里面密布着无辜和委屈。
但我们还是回过头来说馬蕊小姐吧,我感觉她已经在旁边等待太久了。
马蕊小姐是我们公司高薪聘请来的国际一流设计师,据她自己说她是个无国籍人士,我们可以叫她马蕊博士,但她个人更喜欢我们叫她马蕊小姐。
她是真正改变一切的人。
但是,我的一个同事却努力想说明一件事情,马蕊小姐是个假象,“她并不是你们见到的样子,她是个男人,矮个子,秃顶。”这个可怜的同事,对每个人都讲这句话,重复地讲,因为这个,她被当作一个笑话。
有一个阴天,当她再度在一群人面前提起这个话题的时候,马蕊小姐就站在她的身后。她穿着紧身敞口衬衫,银灰色,有着丝绸质地,隐露事业线,下着黑色包臀短裙,浅色高跟鞋与上衣相互呼应。这只是她无数个令人眼花缭乱的造型中的一个。她站在那里,冷艳、性感、傲慢,脸上的表情叫人难以捉摸。而我那个同事对此浑然不觉,自顾自往下讲。作为笑话她被升级了,笑声打断了她,接下来的讲述完全被切割、碾碎,然后蒸发,可能残留着的某些只言片语还会出现在人们的唇齿之间,但那是以后。
我记得我的笑声有点稀薄,被一层又一层的哄笑覆盖,似乎为了掩饰某种不安,我努力让自己稀薄的笑声穿破层层叠叠的覆盖,到达马蕊小姐的耳朵。这时候,假如有一面镜子,一块玻璃,哪怕是一小洼积水,我想我会和我那个可怜的同事一样,看见不一样的马蕊小姐,他会用愤怒的眼神盯住我们所有人,气急败坏地跺着小短腿,从干瘪的嘴唇里滚出一连串咒骂的话语。这些举动会让他像一只生气的大猴子。
在这里我不得不交代第一次看见马蕊小姐的情景。
我大约是我们公司除了领导之外最早见到马蕊小姐的普通员工。某天清晨,和每天清晨一样,我拎着盛有午餐的旧饭盒,匆匆忙忙钻进公司电梯。那时候除了化妆成鬼吓人以外,我还在行政楼承担后勤工作,扫地擦桌子打开水之类的。也不单是我,所有的鬼都有一份实际的活路,当他们脱去又脏又旧的鬼衣服,卸掉妆容,很快就会变成一个悠闲的花匠、一个戴眼镜的打字员,或者一个忙碌的清洁工。
那天,我很后悔乘坐公司那架两面都安装有镜子的电梯,因为到了二楼,电梯门缓缓打开,我看见我们公司的大小头目簇拥着一个气质非凡的美女站在门外,然后他们拥进来了。我的思绪有点混乱,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靠在冰冷的铁皮内墙上,希望自己能马上消失。我的午餐盒却不合时宜地散发出韭菜丸子和青椒土豆丝的味道,让拥挤的电梯里弥漫着食堂的混合气味。
这让消失变得不切实际。那个气质非凡的美女——马蕊小姐,皱起了眉头。好吧,我接下来要告诉你的事情希望没有给你带来心理上的不适,在她面对着的那面镜子里,我没有看到任何一个跟美貌才华气质有关系的女人,我看到的是一个矮个头的皱着眉头的小男人,那时候他算不上衰老,但头发稀疏,表情古怪。
反复验证之后我不想描述自己的吃惊,这毫无意义,我只是吃惊于其他人的无动于衷,他们在浓烈的食堂气息中谈笑风生,对马蕊小姐的才华学识美貌赞不绝口。这一切否定了我的眼睛,也否定了我的判断,我简直觉得让我独自一个人知道这件事情完全就是个悲剧。
直到后来,我的某个同事,在很多人面前说马蕊小姐就是个假象,我才知道自己原来还有一个倒霉的同盟。
可惜那是个阴天,乌云遮住了一切有可能出现的反光,马蕊小姐就是马蕊小姐本身,她做出一个不可理喻的表情,昂首、挺胸、收腹,从我们身边走过,她的高跟鞋发出哒哒哒的声音,就像尖声尖气地重复同一句话:这群蠢货!
“你说,她是怎么做到的?”我那个曾经的同事,瞪大她那双血丝密布的眼睛,惊恐地问我,“魔法?幻术?还是障眼法?”
“不知道呀!但有没有可能是我们自己的问题,难道我们的眼睛与众不同?”我的回答加深了她的恐惧,我看见它们从她的眼睛里流淌出来。
“那么,老实告诉我,你觉得这个事情是可怕还是可笑?”她小心翼翼地盯着我的脸,假如她的眼睛可以安装一个水龙头,我想她一定很想拧紧它,好阻止不断往外流淌的恐惧。
“可笑的成分多一点。”我坦诚地安慰她,不管怎样,这跟我们没有关系。
但是,我们还是花费了大量的时间来查找资料,推测和想象。
最膨胀的还是我们的想象力,那段时间,我们的想象力达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最微小的线索都会被无限制地放大。一顿普通的员工会餐,我们会以为是马蕊小姐精心策划的陷阱,目的是把我们变成她想要的样子;身上突然长出来的痦子是某种不祥的征兆;至于说红葡萄酒、长相诱人的苹果、昂贵的巧克力,统统被施过咒语,它们实际是尿液、荨麻或其他一些恶心的东西。
这种想象于事无补,唯一的作用就是让我们前所未有地团结和信任,依靠彼此的力量来让这个巨大的秘密不是越来越接近恐惧,而是越来越接近滑稽。我们甚至为玻璃中的马蕊小姐想象了一个与之般配的夫人,有苍白皮肤、棕色头发和鹰钩鼻,说话尖利刻薄。至于她的个头,我认为应该像白雪公主的后妈,丰满匀称;而我的同事,却坚持认为应该矮小、肥胖,就像仙度瑞拉的神仙教母。
在我看来,升级以后,我们的鬼堡实际上已经不单纯是鬼堡,而是具备有某种理念的场所;我们也不单单是吓人的恶魔,好吧,就算是,我们也是有内涵的恶魔。可马蕊小姐并不这么认为,在她到来之后,我们的一切,包括那些极具表演成分的章节,都遭受到她无情的嘲笑。
“要记住,我们打造的并不是低级的游乐城,门口那些只会带来尖叫的过山车、海盗船、跳楼机不过是些无用的摆设,我们对鬼城也不感兴趣,我们要打造的是东南亚最大的情绪博物馆,我们要让人们来这里寻找生活当中有过但从来没有到达极限的情绪体验,比如悲伤、绝望、恐惧。我们要让他们得到独一无二的、终身难忘的——感受。”
“哗——”激烈的掌声中断了她精彩的演讲。但是,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听懂其间的内容。
“说来说去,还不是鬼城,换个形式而已。”有人嘀咕。
可惜最小的嘀咕都没能逃脱马蕊小姐敏锐的耳朵,一束威严的光从蓝色的美瞳眼睛背后散发出来,紧紧地尾随着在人群中左躲右闪的嘀咕。
“假如有人还认为这是鬼城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我们不是恶魔,恶魔只会被人打落门牙!”
蓝光落在我的身上,我听见有人哧哧发笑的声音。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闭紧嘴唇,好遮住那两颗刚刚完成的,看上去完美无缺的烤瓷牙。
“我们是情绪引导师,不做恐吓这种低级的事情,我们要做的是引导,引导人们释放情绪——无限地释放,从头到脚,从每一个毛孔里,每一根发丝里——释放!”
马蕊小姐,这个顶尖的设计师,疯狂的幻想家和高明的演说者,在说到“释放”的时候,做出了一个类似于“放飞”的动作。那双精于保养的手,在胸前缓缓展开,你会觉得,情绪是一束光,一束烟尘,一群灰色的蝴蝶,随便你怎么想,就囚禁在一个秀美的拳头里,随着那修长的手指头打开,伸直,它们来到了这个世界。
我承认我受到了某种蛊惑,尽管我做了适度的抵抗,但当她说出“释放”并让那些假想的情绪离开掌心时,我还是觉得身体里有些东西被她牵扯出来,至于是些什么东西,我没法具体地描述,总之,失去这些东西,我整个人显得有点空洞。
“这是摄心术,可怕的摄心术,你千万不要看她的蓝眼睛。”
不知什么时候,我那个无所不知的女同事突然出现在我右边的座位上,而且还戴着一副过时的墨镜。我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出现,一分钟之前这个位子上坐着我们公司的资深会计,她对马蕊小姐的演讲丝毫不感兴趣,倒是不停地抱怨工作辛苦,电脑报表的字又小又花,她快要瞎了。
于是我尝试性地问在她那双快瞎的眼睛里马蕊小姐长得怎么样。
“一个风骚的女人,你看她的衣服,没有一件是不露肉的。”她鄙夷地看了一眼正在侃侃而谈的马蕊小姐,闭了嘴。
我庆幸那个管用的问题能让她停止抱怨,但右边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同事还是让我觉得不安,她那副古怪的行头,具体说是那古怪的眼镜,有可能牵连到我。
果然,马蕊小姐先是透过人群看了我们一眼,然后,目标清晰地朝我们走来。没错,朝我们。她步履坚定,纤腰扭动,表情莫测,眼睛里散發着只有我才能看见的蓝光。
她朝我们走来,那双嗒嗒作响的高跟鞋每响一声都让我觉得心惊肉跳。
结果马蕊小姐只是过来给我们每人发了一张纸。她给我们所有人都发了一张这样的纸,只不过,在给我们发的时候,她短暂地俯下身子,欣赏了一下我同事的怪眼镜。“眼镜不错,复古款。”她充满嘲讽地赞叹道。
毫无疑问,我看到马蕊小姐的真实样子,在墨镜的镜片里,那一刻他显得有点容光焕发,就连稀疏的头发,每一根都那么生机勃勃。
她要求我们在白纸上写下一个名字,她要从中选出一个最贴切的来为这栋即将改造的建筑命名。
这是一个形式,但没人在意它是个形式。
片刻之后,写着字的白纸陆续回到了马蕊小姐的手中。起先,她优雅地一页一页翻看着,嘴角露出耐人寻味的笑容,慢慢地,她的表情变得严峻起来,手里的动作也变得越来越急促。
终于马蕊小姐露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快步走回会场中央那个属于她的位置。
“你们最大的问题是还把思维停留在恐吓上,要说多少遍才能把那该死的鬼城从你们冥顽不灵的脑海里驱逐出去?看看你们征集上来的名称——什么阴间,地狱之门,血溅地府……”
她狂乱地翻看着那摞白纸,把它们摇晃得哗哗作响。
“哇塞,居然还有叫做盘丝洞的——你是想让我们准备一些恶心的蜘蛛网吗?”
有人想笑,但终于没有笑出来。
一丝绛紫色的嘲讽从马蕊小姐的嘴角升起,很快就铺满整张脸,这应该是被激怒的标志。果然,一阵哗啦哗啦之后,那些写有我们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名号的白纸,很快就在她的手中变成碎片,被抛向空中,就像下了场短暂的雪。在纷纷扬扬的纸片中,马蕊小姐那张绛紫色的脸突然变远,变得含混,模糊不清。
片刻之后,头上和肩上分别粘有两张小碎纸的马蕊小姐恢复平静。
“当一个人在很短的时间内体验完必须用一生的时光去体验的情绪,恍惚而又疲惫地走出来,回到阳光下,他会怎么想——他会说这简直就是一场骗局!”
“没错,这是一场骗局,换句话说,这是一个谎言,一个巨大的谎言。”马蕊小姐缓缓说道。“但这时,他释放完所有的情绪,浑身轻松,很庆幸自己回到真实的世界,他会爱上这个骗局。我需要他在回头看的时候能看到这两个字——谎言!”
马蕊小姐果断地按下鼠标,于是电子屏幕上出现了两个狰狞的大字:谎言。它们出现得那么突然,那么诡异,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荒谬。
“这就是我们的主题,它将用隶书写成,镶嵌在这座大厦的出口处。出口在入口相反的方向,只有出来的人能够看到它,进去的人没法看到它。”
从马蕊小姐的眼睛里散发出一束迷离而忧郁的蓝光,这让她接下来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包裹在一片浅蓝的光霾中。
“而且,就算是那些出来的人,也只有当他们回头望去的时候,才能看见这两个字。这就像人生,有些人不时回头张望,有些人却从来不。”
马蕊小姐结束了她所有的演讲,但这回她没有获得任何掌声,因为所有人都呆住了。
流浪猫司小琪适应新环境的速度快得惊人,大大超出了我和方菲的预期。尽管它还是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但它在悄无声息地扩张地盘。它一定使用了我们眼睛看不到的手段,划定了自己的活动区域,沙发、书橱、床底、卫生间。方菲挪动着肥胖的身体惊异地看着它,有时候它会和我交换这惊异的眼神,但不做任何反抗。渐渐地,方菲能够活动的区域越来越少,它蜷缩在某个角落里,长时间一动不动,如果它发出一点过大的动静,正在悠闲散步的司小琪就会向它投去威严的目光。
你大概没法相信,这束威严的目光同时震慑到我,我变得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就连呼吸,有时候我提醒自己不必这样,也不可挽救地变得悄无声息。
当然,这一切发生在方阿姨不在家的时候,一旦她结束每天固定的外出时间,回到家中,情况立即发生质的翻转。而我之所以能清晰地看到这样的翻转是因为我那段时间基本都待在家中。“谎言”按照马蕊小姐提供的草图正在建造,至于我,是否能从一只女鬼顺利转型成一名真正的情绪引导师,回到那里继续工作,还是个巨大的未知数。
但方阿姨是这么安慰我的,“没事,你绝对可以的,在我看来,没人比你更适合扮演鬼了。”她抚摸着方菲温柔的长毛。这时的方菲拥有它一天下来最美好的时光,占据着大部分的沙发,半眯着绿色的眼睛,表情很享受。而司小琪则卧在白天属于方菲的角落里,尽可能让自己显得更可怜。
“别误会,我的意思是……”深谙语言与世事的方阿姨立即作了调整,“我的意思是你的身上有一种特别的气质,非常非常特别,这让你跟大部分的女孩子都不一样。”她努力让自己显得真诚,但衰老的眼神里不合时宜地闪过一丝狡黠。
“谎言”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迅猛成型,我第一次去看它的时候那里还是一片狼藉,升腾着灰白的尘雾。不久,那整片区域就被绿色的防护网围住,里面发生着不为路人觉察的改变,日新月异。很快,绿色的尼龙防护网也被拆走了,一栋古怪的建筑呈現在人们眼前。
是的,古怪。你或许会想到别致、奇特、与众不同之类的,但你最终还是会回到古怪上来。
它保留了原来地下城堡的一部分,所以它的底座是由黑色的石头构成的,这让整栋建筑有一种不稳妥的感觉,整个重心朝着一个方向偏移。它的主体部分明显细瘦,而它的顶部——我想你是绝对想象不出来的——是一个巨大的椭圆形伞状露台,这让它看上去活像一朵根部腐烂的蘑菇,也像一顶来自阿塞拜疆某个原始部落的尖顶小帽。
总之它就是一个心不在焉的小孩失败的积木作品,我会有一种把它推倒再重新搭建起来的冲动。我那个神出鬼没的女同事也有,但她说如果那样的话,我们就铁定失业了。所以每当这种念头冒出来,她就会相当不客气地把它按回去。
“现在,找份工作不容易,找一份又不辛苦薪水又高的工作就更不容易。”她老气横秋地说。
三个月之后,我和她同时接到了工作通知,我们可以重新回到“谎言”上班。“谎言”这两个字,并没有按照马蕊小姐最初的方案,用隶书写成镶嵌在出口处,这一点上我们公司的董事长做了坚持,因为他觉得这两个字不管怎么样都显得太负能量了。马蕊小姐用嘲笑来给他施加压力,但他成功地顶住了。
于是,“谎言”有一个真正的名字:新世界情绪博物馆。这行庄重的镀银大字闪闪发亮,透出庄重典雅的气息,弥补了所有令人不安的古怪。我们这些数量有限重回公司上班的工作人员,则在短暂的培训之后,每人拥有一枚结构复杂的徽章,代表着我们顺利转型成为情绪引导师。
我很庆幸自己能重回“谎言”,这中间有个最大的因素,就是司小琪的死亡。那只名叫司小琪的猫死了,不但是它死了,后来所有叫司小琪的猫都死了,仿佛对于猫来说,这就是个不祥的名字。这给我带来巨大的不安。
司小琪是只没有特点的猫,我说过了,所以它的死没有给我留下任何印象。有一天,在我回来的时候,方阿姨用一块浴巾包裹着它,她说司小琪发烧了,她要带它上医院。浴巾里的司小琪很虚弱,目光凌乱而漂浮。
方阿姨回来的时候手里什么都没有,她说司小琪死了,死于食物中毒,宠物医院放弃了抢救,它一定是吃了什么有劇毒的或者严重霉变的食物。然后她用及其难听的话语咒骂了那家宠物医院。
不久,方阿姨收养了一对双胞胎流浪猫,它们依然被叫做司小琪。
“它们是两只,为什么要共用一个名字?”我真的没法弄懂方阿姨的世界,就像她也不懂我的世界那样。我们之间唯一的差别就在于我从来不掩饰对她的不懂,而她则恰恰相反。
“因为它们是双胞胎,看起来完全一样,没必要把它们看成两只。”方阿姨慢条斯理地给其中一只梳毛,她从来不给另一只梳毛,等她梳完第一只的毛,就会对它们俩说:“行了,好看了,玩去吧!”
“但是有成千上万个名字适合双胞胎使用,为什么非得是司小琪不可呢?”
“为了纪念死去的司小琪啊!你不会那么快就把它忘了吧?”方阿姨斜着眼睛看我,那突然露出来的大量的眼白让我感觉到了自己的薄情寡义。
我明智地闭上了嘴巴。
方菲依然用它一贯的宽容接纳了司小琪两姐妹,也有可能是两兄弟,鬼才知道,反正在我眼里,猫没有性别。房间里死去的司小琪的味道正在消散,混合进新的气体,既复杂又凄迷。
这一回,这对双胞胎司小琪和方菲相处融洽,它们共同的敌人是我。它们放肆地在我的卧室里抢占地盘,抓挠一切能够抓挠的东西,撕毁一切可以撕毁的东西,书本、毛巾、拖鞋。最后它们成功地占据了我卧室的床头柜,再不肯离去。
这个床头柜,我曾经和它们抢夺过,但我败了。当它们双双站立在床头柜上,用一模一样的动作和一模一样的表情跟我对峙的时候,甚至,它们共同的眼睛里冷峻的光都还没有发射出来,我就退缩了。
我尝试过将卧室的门关紧,那么,这对孪生兄弟就会直立起身子,拼命挠门,让那扇可怜的门发出沙沙的恐怖声音。你会觉得你的牙齿和骨头在这种声音里变成沙粒状的东西,然后坍塌。你整个人都在坍塌。
当然,这种情况,依然只会发生在方阿姨不在家的时候。如果她在家,所有的猫都会乖巧地围绕在她身边,发出温柔的咪咪声,呼吸她的味道,亲吻她友好的手指,含蓄地进食。这种时候,它们很少注意到我的存在,它们的眼里只有方阿姨。
只有方菲偶然会抬起头来看我,用它那双属于七十岁老人的深绿色眼睛。
没过多久,双胞胎司小琪就死了。
它们死于自杀。反正方阿姨是这么说的。
那天凌晨,天还没亮,我被一阵奇怪的声音惊醒。打开窗帘,发现双胞胎司小琪被一团奇形怪状的电线缠绕着脖子,悬挂在防盗窗上,身体被拉成两条消瘦的线。我以为我会尖叫,但实际上并没有,我唯一能做的是冲进方阿姨的房间,用急促的声音把她从梦里唤醒。
这个会在清晨显得格外衰老的女人没有立即起床,而是坐在被窝里,痛苦地捂住脸。
“天哪,我不想看到它们的可怜样子,快拿走它们!”她抽泣着说。
“但是是你收养它们的啊!”我也叫起来。没错,是她给它们起的名字,给它们食物、水和家庭,现在拿走它们的也应该是她而不是我。
我怒气冲冲地返回自己的房间,尽量不去想那团废弃的电线加网线是如何缠绕在它们脖子上的,相反我又睡了一会儿,而且睡着了。
等我醒来时,它们已经被拿走。那团乱麻一般的电线也被收拾齐整。除了方阿姨红肿的眼睛,一切恢复原状。
“它们死于自杀。”看见我出来,方阿姨压低嗓门对我说。或许是我的惊异让她觉得需要多一点解释,“别以为只有人才会患上抑郁症,猫也会得的,而且,它们患的是急性抑郁,没有任何人可以帮到它们。”
接下来,我想我没有必要讲述新的司小琪,我已经失去讲述它们的耐性,你唯一需要知道的是它们层出不穷,无休无止,它们共同的名字就像块固执的老年斑那样,长在我心里。
所以,当马蕊小姐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口气,指着一张照片问我你愿意叫她什么名字的时候,“司小琪”三个字不假思索地从我嘴里脱口而出。
“好名字!”马蕊小姐毫不吝啬地夸奖我,“既接地气,又沾点书香味道,特别适合我们这个主题的主人公。”她把相片摆正,好让我更清楚地看见自己。
相片做过处理,很旧,右下角有一片被水浸洇过的痕迹。相片里的我垂着两条浓黑的长辫,穿一件不知颜色的衬衫,微微上扬的嘴角流露出单纯和无邪。但这些不是重点,重点是我的眼神——我不记得自己曾经有过这样的眼神,就是让我依样再做一遍也未必能做得出来。描述也是困难的,怎么说呢?它里面混合着方菲的慵懒、事不关己,流浪猫司小琪的城府,双胞胎司小琪共同拥有的戒备,甚至还有某种来源不明的蛊惑, 总之,这种眼神叫人奇怪。
所以说这是一张诡异的照片,但马蕊小姐认为,从这张照片来看我就是个天才。
“你会成为最优秀的情绪引导师,没有人比你更具备这个潜力。”她走近我,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肩上,顺带撩齐了我的一缕散乱的长发。
“一旦进入这个房间,你就不再是你自己,而是照片上的那个人——司小琪。记住,你已经死了,死于七十年代初期。”她用她饱满圆润的声音开始演讲。
为什么恐惧要跟死亡有关系,而焦虑会跟时间有关系?在另一个展馆里,我那个同事正饱受折磨,她是焦虑的情绪引导师,她告诉我,她的工作间里隐藏着一台看不见的巨型闹钟,一旦走进去耳朵里就会灌满可怕的嘀嗒声。
既然这样,那马蕊小姐怎么讲我都不觉得奇怪,我更不会问出任何一个问题,表达任何一种质疑,因为这些都是愚蠢的。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安静地倾听。
于是,我明白了一点,实际上我什么都不需要做,按照马蕊小姐的意思,体验者是被他们自己的内心击垮的,而不是其他那些可以看得见的因素。我负责的只是引导部分。
在公司极其严格的保密机制下,过多的描述会让我丢掉饭碗,同时还面临一笔惊人的罚金,因为这涉及马蕊小姐的知识产权保护,尤其是在一些别出心裁的细节上和一些有科技含量的设备上。所以我只能告诉你有限的部分,也就是那些你能在公司的大幅海报和官网里看得到的部分。
这是一间婚房,主人有过殷实的家境,你能从某两件厚实的木质家具里得到判断,此外更多的是寻常、简单、鄙陋,隱藏着不可言说的变迁。但是,不管怎样,婚房遵循着一个时代的要求来布置,尽管,墙角有残缺的蛛网,天花板有老鼠啃啮的痕迹,纸做的红花褪尽颜色,你还是能感觉到呼之欲出的喜气。
可惜婚礼没有举行,倒是成为司小琪的葬礼,她在婚礼前一天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用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
“可别小看这里的每一件摆设,包括床底下那只印有红双喜的痰盂,中间抽屉里那把缺齿的木梳,它们可都是按照原样摆设的。”马蕊小姐很喜欢我的表现,她就像个小学教师那样,讲述一些额外的话题来嘉奖那些听话的孩子。
“为了寻找灵感,我在一座偏僻的小镇里待了整整一个月,那个小镇有个奇怪的名字,叫枫林镇,可是里面却没有枫林,别说枫林,就连一片枫树叶子都没看到,倒是有些老桃树,长在年代久远的老屋旁边。”
我想马蕊小姐是很希望我能流露出一些好奇心的,但我只是安静地倾听,这让她多少感觉无趣,所以她接下来的讲述有些草率。她说在那些古老的屋舍中,有一栋被当地人认为是不洁之地,因为里面死过一个年轻女孩。她死后,在那些阴霾的日子里,有人看见她从破败的木质窗格里探出头来,还有人在星光黯淡的夜里听见从楼上往下泼水的声音。
“现在,这间老屋已经原模原样呈现在你面前了。”马蕊小姐得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就连桌上的灰尘都没有改变过,每一粒灰尘里都潜伏着恐怖的因子,它会成为你的武器,把每个人心中的恐惧一点一点地挖掘出来。”马蕊小姐走近我,一只手放在我的肩上。
“一点点都不要给他们留下,让他们颤抖、发狂、晕厥,别担心后果,因为这正是我们想要的。”
这是我唯一一次如此靠近马蕊小姐,她的手,甚至帮我理顺了一缕散乱的长发。这时候,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过去,她都跟那个个头矮小、头发稀疏的老男人没有关系。
我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并试图寻找证据证明所有的一切只不过是个荒唐的梦。
但马蕊小姐没有给我这个机会,她在装有我照片的玻璃镜框里再度展现真实模样。他毫无顾忌地欣赏着司小琪,无论是浮肿的眼睑,发黄的眼白,还是头顶稀疏的头发,都在玻璃镜框里流露出一样的欣欣然。
说到后果,我觉得马蕊小姐多虑了,我从来没担心过后果,自打在阴暗潮湿的地下城堡里开始我的吓人之旅以来,总是热衷于亲眼目睹恐惧的滋长。它们从心底某个奇怪的地方冒出来,疯狂膨胀,最后在那具不知所措的躯体里狂轰滥炸。
所以我说马蕊小姐,我不担心后果,后果难道不是你们该担心的吗?
就这样,我变成了司小琪,但只限于在“谎言”里。
其他时候,我将变回我自己,换句话说,我变回一个身材消瘦、肩膀窄小的女生,披散着垂直的长发,出没在方阿姨的出租屋里。出于条件反射,当方阿姨用她像胶水一般黏稠的声音呼喊“司小琪”的时候,我会和她新近收养的流浪猫一起回过头来。
那些流浪猫,我不知道它们为什么要听命于方阿姨的召唤,也不知道它们最终去了哪里,它们的来源和消失一样地蹊跷,叫人摸不着头脑。它们有些出身名门,有着华丽的皮毛,高贵的眼睛;有些则是典型的歪瓜裂枣,瘸着腿,害着可怕的皮肤病,或者患有厌食症。
无一例外的只有一点,它们都叫司小琪。
因为这样,方阿姨在我眼里越来越不可理喻。
她形单影只,步履匆忙,发黄的脸颊偶尔泛出亢奋的红晕,就像躁动的火山口,不知何时,那些在身体里游走的暴戾之气会从那里喷发而出。
她毫不吝啬地挥霍退休金,为流浪猫购买饼干和罐头,给它们打针、补钙、吃零食,而她自己却再也舍不得买一件像样的衣服。她用黏稠的声音呼唤它们,亲吻它们,称它们为小可怜儿,小心肝儿,发出夸张的叫人心悸的动静。然后,她就像个始乱终弃的负心郎,毫不留情地送走它们,用她的话来说,就是为司小琪们找到了美好的归宿,至于这美好的归宿在哪里,没人知道。
我已经习惯于在不停变换着的流浪猫中生活,它们中的大部分,我甚至都没看清长什么样,就再也没见过了。
也有可能是我那段时间特别忙碌的缘故,情绪博物馆,你可能想象不到,比其他的所有馆室,比如美术馆、科技馆之类的都要招徕顾客。而我所在的展馆,恐惧,又充斥着莫名的吸引力,所以我不得不常常加班。
现在不大能见到马蕊小姐了,我那个患着严重神经衰弱症的同事告诉我,马蕊小姐在泰国清迈,她在那里打造一家无性别夜总会。
“因为马蕊小姐曾经说过性别只是一个理念,而不是一种具体的存在,所以她让我别在意那些体验者的性别。”她说。
“那你信了吗,马蕊小姐可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我回应道。
在极其有限的休息时间里,我和她会聚拢在一块,沿着狭窄的环形楼梯,飞快地爬到博物馆顶层的伞状露台上。只有在这一刻,我们残留的青春才会在互相追逐中悄然呈现。我们倚靠着透明的玻璃圆柱,探出大半个身子,俯瞰这座新旧参半的城市,在视线能够达到的最远的地方,还能看到一些为数不多的田地,没有规则,也分辨不出颜色,像是些错误的拼图,镶嵌在楼宇之间。
我们不再谈论马蕊小姐的真实形象,就当那是个立不住脚的胡思乱想。我们谈论自己的体验者,用不屑一顾的语气,或者嘲讽的语气,我们会在谈论中变得刻薄、恶毒,无情无义。
我们还相互交换工作中的神秘细节,至少,从她口中我知道在她的工作间里有一面神奇的镜子,人们能在那里面看到自己越来越衰老的容颜。作为交换,我告诉她,在我的工作室里,并没有任何恐怖的成分,但人们就是没法坚持到十分钟以上,有个女孩甚至被吓到来了例假,当她看到一注鲜血流到小腿上时,就晕过去了。
“你是怎么做到的?”我的同事狐疑地问。
“我什么都没做,真的,我不过就是趁她不注意的时候关上窗户,因为那会儿天气阴沉,就要下雨了。”
“那你需要为她负责吗?”
“不,马蕊小姐叫我别担心后果,她说后果不归我管。”
剩余的我没告诉她。实际上,在我的工作室里,唯一恐怖的成分就是司小琪残留在里面的气息,它们无处不在,栖息在任何一个可以停留的地方。假如它们厌倦了其他地方,就会停留在我的身上,往里渗透,再肆虐地往外漫溢。
我知道这样不好,这是危险的,而且是可恶的,但是,我对自己的阻止越来越不起作用,司小琪就像颗倔强的种子,在我的心里破除土壤,缓慢但执拗地生长。我开始仔细端详自己的照片,甚至,我的记忆里浮现出拍照时的某些细枝末节,摄影师醒目的蓝色袖套,在拉动快门时脸上浮现出的诡异笑容,在脑海中重复出现。
我拂去相框上的灰尘,整理司小琪的床铺,在清晨有晨曦的时候拉开白底蓝花的扎染布帘,刺眼的光线会让我眼睛眯缝。我从有着繁复雕花的楸木柜第二个抽屉里拿出那把缺齿的木梳,用它梳理自己的长发,我喜欢把它们梳成两条长辫垂在胸前,然后我穿上泛旧的白衬衫,浅蓝色腰裙和绒布黑鞋。我走起路来悄无声息,叹息的声音也空洞而悠远。
就这样,我成功地传达着来自司小琪身上的所有气息,让这间名为恐惧的体验馆充斥着浓烈的阴森,就连从它那扇紧闭的门前经过都会叫人不寒而栗。
体验者们慕名而来,但他们能够待在里面的时间却越来越短。
这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期。
那些曾经怀疑过马蕊小姐的人们缄口不语,而我们公司的董事长却志得意满。他已经从困境中走了出来,马蕊小姐的巨额聘金和改造“谎言”的大额投资险些击垮了他。现在,他红光满面,意气风发,每次见到我都会亲切地说:
“好好干司小琪,马蕊小姐在清迈知道你表现良好,要嘉奖你。”
他已经彻底忘记了我的真实名字。
遗憾的是我没有等到来自清迈的嘉奖,我等来了我的终极体验者。
见到他的那天,我得说有点奇怪,黄昏迟迟不肯降临,模糊的半月已经升上了天空,白亮的日头却依然停滞不前。
我不知道是什么拖延了时间。
方阿姨说是人们心中的怨怼。“当心中只有仇恨、怨气和愤怒的时候,你会发现时间是静止的。”她蜷缩在沙发的角落,用那只没受伤的手整理凌乱的花白头发。她的声音很平靜,跟她呼唤司小琪的时候没有任何区别。
但是她的家,我的临时居所,现在已是一片废墟。
“我们应该报警,而不是跟她们对抗。”我一边在水龙头上冲洗划破的伤口,一边对她说。我看见血水被哗哗流淌的自来水冲淡,流进地下管道。
“报警有什么用,她们需要的只是发泄,这是迟早都要进行的。”她闭上眼睛,嘴里有嘶嘶的回音。这是疼痛导致的,她的一只肩膀已经脱臼,严重变形,所以她的姿势看上去就像一件烧制失败的瓷器。
“情况还不至于太坏,至少救护车已经在路上了。”我用方阿姨给流浪猫包扎伤口的绷带为自己止血,然后找到一个废纸箱,开始收拾一地的玻璃碎片。很快,我对收拾残局感到绝望,刚刚离开的这群狂热爱猫人士,居然没有为我们留下一件完整的东西,能碎的都碎了,不能碎的被利器划破,坐垫露出丑陋的內芯,床单支离破碎,书本被一分为二。
激烈的冲突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我有点记不清了。不过我能记得当我开门走进房间看见家里坐着四五个客人的时候,大家的情绪都还很平静。
比较激动的只是其中的一位,她看上去有点眼熟,我猜她是小区的住户,也是方阿姨往昔的同事。
“今天,无论如何,你得说清楚,这些事究竟是不是你做的。”她克制着情绪,努力让自己显得冷静和理智,她自然而然地称呼方阿姨为“你”,仿佛世上的所有称谓都和这个干瘦的蜡黄的老年妇女格格不入。然后,她从随身携带的花篮里拎出一具小猫的尸骨。
啊——我发出一声惊呼,因为我认出来那具尸骨,它大约是我最后留有印象的司小琪。那是一只会微笑的双色猫,体型娇小,毛色均匀,眼睛周围的毛色和微微上扬的嘴为它组合了一个微笑的图案,使得你无论在什么时候见到它,都忍不住想回复它微笑,它会让你没来由地愉悦。
“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叫它司小琪,我要给它取一个跟笑有关系的名字,比如笑笑之类的。”我曾经这么对方阿姨说,可方阿姨说没错,那是你的事。
现在,它像一块肮脏的抹布那样,被一个愤怒的中年女人拎在手里,它的脸依然保持着笑容,可是脸以下的部分是粉红色的柔软肉身——它的皮被人剥了。
我的尖叫只引来方阿姨冷漠的一瞥,她沉默无语,松弛的、蜡黄的脸不为所动。
我注意到那个女人的手开始颤抖,声音也开始呜咽,“你怎么能这样,还有没有良心啦?”被剥了皮的司小琪也跟着瑟瑟发抖,就像感到寒冷。
“快说,是不是你干的?”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其他人开始责问方阿姨,她们拉近了和她的距离,也加大了声音的分贝。
但方阿姨依然沉默,她把自己变成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甚至,她还把目光投向窗外,好像自己是个局外人。这里发生的一切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一定是有什么误会发生了。”我企图说点什么。
这时候有个人站起身来,我才发现这是个男人,假如他混迹在女人堆里没人会发现这一点。他伸出食指指着方阿姨的头,中气十足地说:“抵赖和狡辩是没有用的,我们注意你很久了,掌握你的一切证据,我们今天来就是要还那些死去的猫咪一个公正。”
但他的大气凛然只换来方阿姨的一个白眼,就连我,隔那么远,也能在大量的眼白中看到无限多的不屑和鄙夷。
“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的,方阿姨不是那种人。”我知道这有点徒劳,但还是想尽量说点什么来改变局面,“她花光了所有的积蓄,收养它们,给它们食物,为它们看病……”好吧,我承认没人听我的喋喋不休。
“那么,你在哪里找到它的?”我问那个拎着司小琪尸体的女人,她现在正把司小琪往花篮里安顿,她用几朵康乃馨覆盖它寒冷的躯体,只露出那张始终微笑的脸,这多少缓减了场面的狰狞。
她抹去泪水,擤了把鼻涕,理直气壮地说:“你们家的白猫告诉我的!”
她指着方菲。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到方菲的存在。
没错,它已经在那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潜伏了很久,悄无声息,一动不动,它观察着我们,但不希望被发现。现在,当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它的时候,我清楚地看见,它打了个寒战。
“就在今天上午,我锻炼回来,听见有东西在挠门,发出奇怪的声响——那种声音你们应该知道,叫人浑身难受。”这个介乎中年与老年之间的女人开始了很有条理的讲述。
打开门,她看见一只高贵的白猫坐在门口,用一双忧郁的深绿色眼睛看着她,她发现,在它的爪子下面,躺着一只死去的小猫。
“就是你们看到的那样,没有皮,只有耷拉着的脑袋。”她说。
看到她出来,白猫跑了。
而且,她用肯定的语气说这种事情并不是第一次发生,至少,她已经看见过三次以上的小猫尸体,一次在地下车库,有两次在小区的假山水池里,每一次看见,她认为都是在白猫的策划中。所以她不得不想到它的主人——方阿姨。
“可惜它不能开口说话,但这跟开口说话也没有区别,它希望我能站出来,结束这一切。”
“方菲——”方阿姨开口了,天哪,她终于开口了。
方菲——这只骄傲的波斯猫,这只有着高贵血统的波斯猫,缓缓站起身来,它露出了符合它年龄的神态,通透、无动于衷、蔑视死亡,第一次,它没有接受主人的召唤,而是在一个相对固定的距离里来回踱步。
这个距离,对于方阿姨来说,估计是世间最遥远的距离,她绝望了。“你再不过来,我就不再叫你方菲了。”停顿了一会儿之后,方阿姨用她黏稠的声音对那片缓慢移动的白云说:“我要把你叫做司小琪。”
空气就是在这时候坠落到冰点的。
我们那帮尊贵的客人,狂热的爱猫人士,尽管对司小琪一无所知,但本能地感觉到充满血腥的复仇气息,她们决定带走包括方菲在内的所有猫咪,一只都不给方阿姨留下,“因为她不配。”她们说。
我那部分丧失的记忆奇迹般复原,可以肯定地说,混战就是在这个时候爆发的。
方阿姨用最大的力量阻止她们,因为她觉得她们无权这么做,于是她们中比较強壮的两个人把她按倒在地,骑在她的身上,另外两个人开始在房间里诱骗方菲和司小琪们,想把它们装进预先准备好的宠物袋里。在这个过程中,她们一点都不在意我们的感受。至于那个男人,我觉得在他花里胡哨的躯体里塞满了破坏的渴望,杯碟破碎、床单撕裂的声音只会让他更加亢奋,让我更加怒火攻心。他成了我的敌人,我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和他的拉扯上,我的手就是在拉扯中划破的。我们像两只决斗中的羚羊,气势汹汹地互相对视。
方阿姨虽然一动也不能动,但她的嘴一刻也没闲着,骇人听闻的咒骂和叫人瞠目结舌的脏话源源不断地冒出来。终于,在方阿姨密集的咒骂声中变得疯狂的爱猫人士们抓到了方菲,也抓到了剩余的司小琪们。她们志得意满,满脸都是胜利的微笑,用天使一样仁慈的声音对小猫说:“我们会带你们到安全的地方,过上幸福的生活。”
方阿姨,我不知道她此时在想什么,她用了一个老年女人不该用的力气拼命挣扎,想去抢夺装有方菲的那只宠物袋。
于是我听到咔嚓的一声,或者说我并不是听到而是感受到咔嚓的一声,那是骨骼分裂的声音。方阿姨瘫倒在地。
我们的客人心满意足,她们恢复成彬彬有礼的模样放开她,跟我们说再见,还体贴地为我们带上门,楼道上留下她们片刻的欢声笑语,很快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我把方阿姨扶到沙发上,为她叫了救护车。沉默正在拉长等待的时间,并让时间停滞。在靠近窗台的地板上,有一片阳光投进来的方形影子,它就像长在那里,不肯做出哪怕是最最微小的移动。
“你今天为什么会提前回来?”终于到了不得不说点什么的时候。尽管方阿姨的声音因为疼痛瘪下去很多,但她打足了精神,甚至,她还力图用点小调侃来挽救我们的倒霉,她说:“你今天不用化妆成鬼吓唬人啦?”
没错,这分钟讲讲我的终极体验者是个不错的选择,毕竟我们没别的话可讲,我总不能问她那些刚刚离去的爱猫人士说的是不是真的吧。
于是我告诉她,我之所以早早回来是因为今天出现了一个奇怪的体验者,估计他这时正在医院里抢救。
顺带我还得告诉她这并不是我的责任,是他自己认错了人。免得她为此费神。
但我什么都还来不及说方阿姨的手机就响了,我被那尖锐的铃声吓了一跳。在此之前,我从来没听到过她的手机铃声,甚至,我都不知道她随身携带手机,假如我们有事通知对方,通常采用的是在冰箱上贴便利贴。
方阿姨用我见过的最笨拙的方式接听了这个电话,她的所有回答都只有两个字:哦。好。
“我不等救护车了,鬼才知道它什么时候来。”她吃力地把手机放回里层的衣兜,皱着眉头。
“应该在路上,很快到了,要不我再催催。”我拿出手机。
“不行,我得赶到医院探望一个病人。”她开始挣扎着站起来。她看起来还是像一件烧制失败的瓷器,肩膀僵硬,姿势古怪,有着破碎的风险,但没人知道这时候这件失败的瓷器从哪里获取到内在的力量,就连瘪下去的声音都又饱满起来。
“没准还能赶上和他说声再见。”她边走边说,显得有点刻毒。
方阿姨倒是没有拒绝我把她送到楼下,片刻之后,驶来一辆黑色的蒙着灰尘的轿车,都还来不及看清开车的人,它就载着方阿姨绝尘而去。
自此,我没有再见过方阿姨,我们仅仅通过几个电话,就租房的事情。
现在,终于可以讲述我的终极体验者了。
实际上,他并没有片刻的离开,恰恰相反,这一天,他占据着我全部的想法。
最开始,我被告知今天将有一名特殊的体验者,他将是“谎言”开业以来最年迈的体验者。“所以你要掌握分寸,适可而止。”除了和他签订更详细更具保障的协议以外,我的分管领导特意把我叫到门外,交代了一些细节。
“说实话,就连我都受不了你身上的阴森,真不知道这些老人家在想些什么?”他叹着气,匆匆忙忙离开,就像在我身边多待一分钟都会觉得寒冷。
我对这个勇敢的老人充满了不可思议的期待。
略早于预约时间一点点,展厅的门被礼貌地推开了。这扇门,我是必须提到的,它看上去除了显得古旧厚重以外没有什么不一样,但它是个关键点。体验者一旦进入这个房间,它就会在他的身后悄悄关闭。
体验者会在这时候慌神,他们通常的做法是返身尝试把门打开,但这是徒劳的——门上并没有把手,这让他们的动作显得很愚蠢。
只有这个与众不同的老人完全忽略了这扇门,他甚至都没注意到门把他和现实世界隔离,他走进来,带着某种凝重的表情,保持着体面的形象:花白的头发纹丝不乱,格子衬衫衣领坚挺,含桑蚕丝质地的灰白夹克也很洁净。
我好奇地看着他,不,是司小琪好奇地看着他。
我并不是司小琪,但我忘记了这一点。
这种忘记叫人无能为力,就像不小心黏上的残破蜘蛛网,看不见在哪里,却老是能感觉到它恶心的存在。
毫无疑问,司小琪是认识他的,她不认识的只是他的衰老,难以控制的颤抖,无法克服的僵硬,精油香皂覆盖着的老年气味,都在傳递着他的衰老。这是她不接受的,难道他不应该是那个脸上有笑容,说话有磁性,衣兜里始终放着钢笔和红色塑料皮笔记本的年轻人吗?他跟老没有关系,跟岁月没有关系,他就应该是那个样子,伟岸、挺拔,头发浓密,走过的时候携带着一股好闻的微风。
我能感觉到某种痛苦的抽搐,我知道,这是司小琪的心,在一个狭长幽深的隧道里遭受碾压。关于这次相聚,她没有显示出太大的吃惊,仿佛是一次如期而至的约定。她唯一吃惊的只是他的相貌,岁月的刻刀如此锋利、尖锐,是所有的想象都无法触及的。
他站在展厅的中央位置,环顾四周,屋里不为人知的地方密布着马蕊小姐精心设计的机关,操纵仪器就在司小琪的手里,但他对此一无所知,也丝毫不感兴趣。他的目光,牢固地停留在司小琪的照片上。照片里,司小琪的脸清晰地呈现,笑容里有他似曾熟悉的天真、执拗。
剧烈抖动的嘴唇、连带着牙齿磕碰的声音,他发出含糊不清的低语,这让他的体面打了折扣。他变得悲哀,懦弱,无所适从,仿佛是司小琪的气息击垮了他,那手足无措的模样叫人怜悯但也叫人讨厌。好在,他闭上眼睛做了几次深呼吸,他在司小琪的注视下摒弃了可耻的猥琐,适度地恢复成往日的模样。然后,开始某种有目的的踱步。
他在陈旧笨重的家具间隙里行走,在窗边驻足,他掀起窗帘的一角,脑海里没准浮现出一段弯曲的石板路和路边一棵死去一半的老桃树,但他看到的只是灰尘和他自己的影子。于是他在灰尘里穿梭,那些据马蕊小姐说来自枫林镇的灰尘在他的面前飞舞,他用手驱赶着它们。最后,他来到司小琪的婚床,同时也是她生命最后时刻停留的地方,那上面叠放着的缎面被褥,散发着米浆的味道和岁月酸腐的味道,他抚摸它们,好像想在里面探寻温度。
他想找到一个地方坐下来,他的累,是从骨头里向外渗透的,现在,渗出了他松弛的肌肤,融入到司小琪的气息中。
终于,他找到一把虚弱的藤椅,咯吱一声,巨大的响动伴随着巨大的摇晃,他以为他会摔下去,但是两次摇晃之后,破损的椅子脚撑住了他的身体,他伏下身子,把脸埋藏在手心里。他在脑海里复原着司小琪的模样,或者说,他正在拼凑一个司小琪,既符合他的记忆,也符合他此刻的期许。
等他抬起头来的时候,被他拼凑出来的司小琪就站在了他的面前。
这一天,她依然穿着泛旧的白衬衫,浅蓝色碎花腰裙,黑色绒面布鞋,她的两条长辫子,依然安静地垂在胸前。
“小琪!”他睁大了眼睛,他的两只手都撑在藤椅的扶手上。没错,他想站起来,伸出手,拥抱她,至少,能抓住她的手臂,留住这个短暂的瞬间。毕竟有多少回梦里,她就在他的眼里飞走,或者变成金色齑粉,一丝都不曾留下。
但他没法这么做,她鲜活的躯体,年轻的笑容阻碍了他,她是完全陌生的,是不属于他的。于是他像一具制作好的标本那样,保持着一个急于站立的姿势。他的手,他能感觉到它们紧抓住扶手的力度,像是要嵌进竹篾与黑色的污垢之间。
她站在他的面前,眼里充斥着怀疑,这眼神伤害到他。
“祁峥,我是祁峥啊!”他苍老的声音高低不平,嗡嗡作响。
“我知道你是祁峥,或者我应该叫你祁大教授。”司小琪慢条斯理地说,“但我不知道你今天要来,难道你不应该在五十年前的今天出现吗?”
她用细长的眼睛看着他,平静、松弛、毫无戒备。她忽略了他们之间隔着半个世纪的时光,也暂时地忽略了他的衰老,仿佛她的面前,依然是那个穿白衬衫、绿色军裤的瘦高个男人。
“所以说,这就是你五十年来一直都不肯离去的原因,你尾随着我,一刻也不放松,因为你觉得我骗了你。”老人努力地辨认着眼前的女孩,这个被他拼凑出来的司小琪,或许并不存在。
存在的只是这一刻,是他在过去的日子里隐秘守望着的,他称之为“终极审判”的这一刻。
“难道不是吗?”嘲讽在司小琪的笑容里蔓延。
“……没错,那确实是个谎言。”短暂的语塞之后,老人果断地说道。
“但我并没有骗你,我指的是在爱你这件事情上。”老人流畅地说出了这句话。
于是司小琪看到一个如释重负的老年男人,她看见他锁闭的眉头突然散开,脸上浮现出一层叫人慌乱的红光。他微笑着,慢慢伸出手掌,按压在心脏的部位,仿佛那里住着一个躁动的秘密,他的按压能让它获得安抚。他的另一只手朝司小琪摊开,她不太清楚,那手势是让她不要害怕,还是在跟她告别。她能感到他身体的某个地方正在出血,大量的殷红的血液在身体的沟壑里冲撞、流淌,最终汇聚成猛烈的血色瀑布,从高处坠落。
很快我就发现,没有血色瀑布,坠落的是我自己,我再一次被驱逐,从某个人幽暗的梦境里。
刺眼的灯光摇晃着,让人没法睁开眼睛,展厅的门被打开,有人进进出出,救护车的汽笛声由远而近,一切陷入到短暂的混乱中。我做回了我自己,但没人在意这一点,憧憧人影中我看到我的部门主管在快速游走,可是他基本没有看见我,他在呵斥几个动作笨拙的工作人员。
我有着片刻的犹豫,不知道自己是应该下班,还是应该在展厅里再待一会儿,没准还会有新的体验者光临,而我又是一个忠于职守并且富于经验的情绪引导师。
这期间,百无聊赖的我又坐在司小琪的楸木梳妆台前,再一次,我从镜子的夹层里抽出一张破旧的电报纸,摊在桌面上,它已经破得不能再破了。第一次发现它的时候,它还没有这么脆弱,也许是无数次地暴露在空气里加速了它的破损,现在,这张年代久远的纸看上去就像风干的蝴蝶翅膀。
“七月廿日回枫祁”,这是电报上所有的文字。据我所知,这一天距离司小琪的婚期正好一百天,也就是说,一百天之后,司小琪没有等到他,她等来的是他在城里和方如雪完婚的消息。她的母亲,曾经迈着缠过的小足,摇摇晃晃地来到她的面前,这个消息让她担忧,但她唯一能做的只是出现在女儿的面前,用红肿的、不断流眼泪的眼睛悄无声息地看着她。
我认真地看着这份电报,像司小琪许多次看它那样。
我不知道它为什么还存在着。
没有太多踌躇我吹了一口气,就像吹去桌子上沉积的灰尘。它们瞬间就破碎了,散开了,在我眼前升腾起一片粉尘的雾。片刻之后,无影无踪。
我发誓,这一次,并非来自司小琪的驱使。
思忖之间我已經到站了,我终于没有机会和马蕊小姐打招呼,或许有但我放弃了。
我站起身来,玻璃中的马蕊小姐换了一个姿势,他放下报纸,把一条小短腿放到另一条小短腿上,开始发呆,茫然地注视着对面的玻璃。他懊恼地盯着自己,咧嘴,翻眼皮,扩张鼻孔,做一些确信别人看不到的既可笑又可憎的表情。玻璃是个隐秘的世界,他在里面觉得安全并且自由。
我下了,那辆载有马蕊小姐的车厢于昏暗的灯光中前行,显得更空阔,更晃荡,我不知道它将驶往何处,他在哪个站下,他会不会下。在他离开车厢的时候,或者在他人生的下一个站点,马蕊小姐,又会以一个什么样的形象出现。
好吧,我承认,太多的不知道让你和我都非常不满意,但又能怎么样呢,事情就是这样,我不能为了让你满意而去改变它。而且,我要告诉你的是,在我居住的那座城市,“谎言”依然在那里,依然生意兴隆,人们会在茶余饭后谈论它新近推出的主题。只不过我已经离开了它。
至于枫林镇,我曾经跟很多人打听过,没人认识这个地方。其中有一个老人说他听说解放前有个镇叫疯人镇,不知道是不是我说的这个地方。
责任编辑 吴佳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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